第23章 主體與真實•Subject & Reality

1.尤祺

尤祺的日記

刷牙時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臉好久。這張臉我每天都要見到她多次,然而,剛剛心裏冒出疑惑,為什麽對於自己的臉竟一點兒也不感到熟悉,也談不上陌生。心裏不禁想到那個哲學式的抒情發問:臉和名字一樣,在我們來到世上之時偶然“落”到我們身上,我為什麽要與我的臉認同呢?

我仔細看著自己,揣摩著我對著鏡子中自己的目光,那目光似乎來自一個無比遙遠、無限古老的時空。那一瞬間對“自我”形相之實突然清晰而現——如果無法直接用佛法中的“法無我”來闡述的話,至少還有另一種途徑,那就是:無數的平行時空,無數的“我”,無數的臉。無數的“我”也就解脫了這一個我的執著,無數的“臉”同樣消除了這一張臉的獨特。就如博爾赫斯所作的那個“根據量子力學與概率來計算,總有一個時空的我全部做出了導向終身幸福的選擇。”之假設。

無盡的我,浩瀚的存在,無限的幸福,無數的痛苦——無盡、浩瀚、無限、無數,它們統統都是“實質上之無”,在這裏,極大就是極微。量子世界原來是可以輔證佛法的嗎?所以我看著自己,想到無數的時空,有無數的我,其中一些我在不同的時空以不同的方式,此刻正端詳著自己的臉——這是可能的;這即等於,當下此地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我,在端詳著自己的臉——這也是可能的,既然“我”是如此虛幻,那麽當然,我的“臉”就更加不真了。想著想著,突然感到一切或者就是如此平靜祥和。《入愣伽經》中雲:“謂離我、我所,陰、界、入聚,無知、業、愛生。眼色等攝受計著生識。一切諸根自心現器、身等,藏自妄想相施設顯示。”即,執於相都是阿賴耶識所生妄想之識。所以那句詩文“無邊刹海,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不僅僅康德是寫不出來的,也是西哲史中任何一位半人半神都悟不可及的。這是完完全全區別於理性王國和邏各斯權能世界的另一種智。

2.陳降

聖愈院/第365天

9月10日

剛剛走出聖愈院大門時,其實她還在發愣。

因為這場苦難近乎於荒誕小說一樣地開始,又如同笑話一樣結束。

就在剛才,她醒來得非常晚,因為新院長上任後,再也不會那麽嚴格要求作息,所以她理所應當地睡了足夠長的時間。當她剛從C區臥房裏走出來時,就見著無數的病員拖著袋子、拎著箱子往外走了。然而不僅是病員,連工作人員都開始在收拾東西。她驚訝地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時,一位同樣是犯過殺人罪的病員匆匆忙忙地告訴她:“還不趕緊收拾東西走!聖愈院要被關閉了!唯一的機會,抓緊了!”她本想去找鄭老頭兒,與他一起行動。但想想,還是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拿,徑直走向了大門。

眼前,鐵大門處已經沒有任何一位看守,走出去是一件多麽容易然而又多麽沉重的事啊!院外無限遙遠的世界,便是她作為“蘇複醒”而踏上的新生命了。可是蘇複醒,這個陌生代號背後那個存在著或存在過的人,她是誰,她又在哪裏,她是否真的已經死去。

走出鐵大門的瞬間,她並沒有感覺到解脫,而隻有一場噩夢突然醒來的驚愕,那院門外似乎還張著一個更大的噩夢之口。這一切都是因為她被改變了,真切地改變了。她永遠回不到曾經的世界了。

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她猜想蘇複醒一年前出院時,一定是真切地感受過自由的滋味,那一定是蘇複醒這不幸的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吧。

3.林若無&尤祺

那天夜裏,他們花了將近4個小時將那疊長長的名單讀完了。然後,相視而笑。

“你還記得,他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嗎?”林若無想了很久,還是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記得,他說‘See you in another life’。”

看著林若無的表情,尤祺極其敏銳地感覺到,他對自己有好感。但她本能地避開了林若無的眼神。她肯定,她對林若無沒有那種感覺,她現在做不到對任何人有感覺。她看著林若無,但想到了他,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麽想,這麽想是不公平,也是不對的。但是究竟要什麽時候她才能停止,在別人臉上、在任何一個人類的臉上找尋那個虛無縹緲的他的蹤跡呢。她越來越確定,幾乎從未如此堅信過,他走了。離她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氣息也越加微弱。可是她不會忘掉他。她想起了他說的那句話,“我們沒有辦法,我們隻有道路。”於是她知道了,這唯一的道路——如果不能忘掉,那麽你就記住。

4.蘇複醒

蘇複醒從南源古納寺的一個旅舍醒來。

外麵有蟬鳴和一些蛙叫的聲音,如果站在旅舍大窗邊,不遠處能看到海。

她有充足的時間享受這清晨7:50的感受。古納寺就像地遠人稀的失樂園,十分安靜,空氣濕度恰當,她全身如同細汗微濕的小野獸。她開始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重量和如往常那樣跳動的心,但曾經,這些都被她忽略。

她曾想破頭皮,像她這樣已經被毀掉的人活著的理由是什麽。此刻她開始感受到,時間的本質,時間的本質就是荒廢。即使現在南源充足的光與熱,都無法撫慰她在聖愈院無數個幽深黑夜裏冰涼的淚水,那些深夜紅紅的眼睛難道不正是存在的印記?感受都是那麽真實,所有存在過的證據,都無法自欺。

“爸爸,也許不是那樣。我們的存在,是真實的。”

活著,就應該像被造物主拋出去的那顆色子那樣,有重量,擲地有聲。

從來都是命運在抓住她,而她這次,抓住了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