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談話療法•Conversation Therapy

隱藏在學院深處的一棟紅磚瓦房屋,幾經曲折才能被問路者發現,它是湖山市著名的一所心理谘詢工作室。

窗外的樹綠得刺眼,又是一個雨天剛過的盛夏。植物們繁茂多汁,就像活到了生命中最飽滿一季。它們無意識地、本能般地活著,並不介意接下來秋冬季的蕭條。

空調的風靜靜輕輕的,但林若無還是能感覺到這股幽涼的沉默,他想讓自己盡量敘述清楚一件事。

“在我小時候,我有過一個《記夢本》……那是我自己發明出來的玩意兒。在我一年級的時候記錄過幾個還算清晰的夢,後來……因為我這人又真的很難堅持一件事,就沒有再保留這個習慣了。”他抬起眼通過VR鏡片看見坐在自己對麵45歲左右的男子,那男子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Whatever,反正你也不是真正的人,我怎麽說都無所謂。”林若無心想。

“活到現在,我的人生有過多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我現在想說說夢,我隻想說說夢。

“我還記得多年前的一天夜晚,我做的那三個首尾相連的夢。第一個夢,我看見窗外有一隻猛虎。我心中顫抖,目光不敢與之對焦,慌慌張張不知所措之時,它已不見了——就像從未趴在大窗外氣勢懾人一樣。

“第二個夢,是關於……《沉默的羔羊》中的那兩位主角史黛琳和漢尼拔。在夢裏我是史黛琳,他綁架了我,我找到機會通知了我的同事們,於是他準備撕票,但他說他是愛我的,要求我與他一起從倉庫的高樓上跳下去,我被他挾持著,念想著掙脫的機會——但毫無辦法。我與他一齊來到高樓窗邊,他拉著我跳下去,我在空中努力擺出能夠雙手著地的姿勢,心想著或許斷兩隻手尚能保全性命吧。

“在空中即將觸地那一刹那,我發現地上已經鋪有了消防軟墊——是我的同事們來了,我跌落在了軟墊上,但漢尼拔的那一邊沒有軟墊,我心裏長噓一口氣——他終於死了。而我除了手臂受傷外沒有其他大礙。但讓人害怕的卻是……後來我眼睜睜地看見我同事從倉庫中走出來,銬著毫發無損的漢尼拔,他對著我詭秘一笑。但是他變得不像之前的那個他了,變得瘦瘦的,戴著眼鏡,很像寫《美麗新世界》那個阿道斯•赫胥黎的樣子,我心裏倒抽一口涼氣,他究竟是跳下去死亡了,又更換成另一副麵孔來糾纏我了呢,還是說,他剛剛根本就沒有和我一起跳下去呢?

“第三個夢,我走進一個夜市,發現一個帳篷下有一位戴眼鏡的男人在算命,他硬要我嚐試他的‘摸手骨’算命法——具體就是從手掌骨頭的長勢來斷命。他在夢裏向我提到33歲、34歲這個年齡,他說那時會‘家毀人亡’。我並沒有被這樣的說法嚇到,而不停地在琢磨著家毀人亡究竟是怎樣的意思。我一邊琢磨,就一邊醒來了。”

“嗯。所以,這些夢給你的感受是?”

“感受……嗯,感受就像是一個寓言。與其說問我感受,你倒不如問問我為什麽要提起這些夢。我昨天滿33歲了,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年齡,你覺得呢?這個年齡對於我來說就是一顆定時炸彈。我所麵臨的危機不是說任何世俗層麵上的東西,當然說到這個層麵,那我的確是個typical loser。可以說,我在這個年齡沒有像我普遍同齡人那樣‘成功’,我沒有和他們一樣在生活,我就像是和社會不太相幹的人……”林若無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言語還未指到重點便越散越遠,措辭似乎不經意就流露出了自己失敗又心懷怨氣的一麵,不禁讓他發現自己現在的狀態真是令人擔憂。於是他換了一種語氣繼續說,“我隻是想知道那個‘家毀人亡’究竟指什麽?我並非一個迷信的人,但最近這個夢不斷被我想起。”

“這取決於你是怎麽理解‘家毀人亡’這個詞的?”

“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上這兒花錢找你們幹什麽呀!”

“我們來一同理解吧。‘家毀人亡’這個詞可以是一個事件的描述,也可以是一個狀態的比喻。這個夢讓你記掛著這麽久,你想過為什麽嗎?”

“我當然想過。這個夢一直讓我記掛這麽久,就是因為它神秘,充滿隱喻和**。說到那個33歲的‘家毀人亡’,我印象特別深刻,因為我之前也看過一本研究宗教和心理學的書,裏麵提到許多信徒都是在33歲、34歲這個年齡段皈依上帝的。我突然覺得,似乎很有道理……我現在麵臨的危機就是精神上的,完全是精神上的。我描述不清楚這種精神上的恐懼和空虛,說實在的……我還真理解那些在33歲、34歲‘頓悟’的信徒們。你想想,當你難受到臨界點了,會不會做出病急亂投醫的行為啊?”他喃喃道,有些吞吐,有些像自言自語。

“你看,你已經在為它做出解讀了,這是你內心觀照與反思的過程。”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來找你的目的不是為了重複我自己的答案。我是想知道你的看法。”他特別不明白,眼前這個虛擬意識人究竟是比自然人高明到哪兒去呢,還是僅僅就是自然人的複製品?如果是前者,他真沒看出來,如果是後者,他寧願讓自然人來做這種心理谘詢。林若無看著這個“虛無縹緲”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努力把他的模樣與第三個夢裏那位算命先生聯係起來,但他聯係不上。

“在這裏,我的職責就是盡量幫你找到生命的意義,這件事需要我們共同完成。”

“嗬!”他禁不住大聲嗤笑一聲。“生命的意義?就憑你,就能幫我找到生命的意義?那我這麽多年都是白活了嗎?”他激動地想。他內心在暴走,他尤其不明白這些虛擬意識人怎麽能承擔自然人的心理輔導工作,分明隻是存在於芯片中的程序,卻還借助實體感知技術套上自然人的各種形體,就像在自欺欺人。他想要摘下眼鏡,切斷VR與電腦的鏈接,叫谘詢室給他換一位真正的人類來接待他。

當他稍微抬起頭來,無意間瞥見VR眼鏡左下端的時間顯示:2034年5月27日14:47。昨天他33歲的生日剛過,他突然想起從他29歲起,世界就發生了他活到當時最大的一個變化——人工智能體係下的虛擬意識技術發展如同爆炸般迅速。2030年,他所在的國家終於與世界同步投放了第一批共6000萬各行各業的虛擬意識人,世上總共3億作為首批試驗的虛擬意識人迅速緩解了人口老齡化所帶來的各種危機。接著,人們甚至開始學著與虛擬意識人和諧共處,在2032年時,虛擬意識人團體發出了聲勢浩**的“意識即主體、主體即真實”的平權口號,呼籲世人一視同仁尊重他們並且保障他們的權益,這些理念已經獲得了世人共識。目前,甚至不少自然人與虛擬意識人在為雙方之間自由戀愛、結合成家庭的權利做出發聲和努力,這是在他二十多歲時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虛擬意識人至今已經獲得了品類繁多的生存權益條例和安全保障,幾乎與自然人擁有相等多的權利和自由。不過,現在世上種種虐待虛擬意識人的情況仍然存在——最普遍的便是自然人將虛擬意識人非法囚禁起來,從而切斷他們的網絡與電源,強行阻斷他們與世界的聯係,這幾乎等於讓他們死亡。

坐在他麵前,必須得通過VR眼鏡才能看見其形體的孔醫師就是一位虛擬意識人,他的本體潛藏在電腦芯片中,通過外聯網和實體感知技術與外界接觸,他的感受與自然人在技術上看來沒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對方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孔醫師立即告訴他:“若無,其實從根本來說,我和你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你不必在我們之間豎起防備之牆。你看,首先我不是機器人,也不是活在與世隔絕之境中人,你用感官能感受到的,我一樣能感受到,你有思維,我也有,你有情感,我一樣有。比如,你剛剛帶著嘲諷的笑聲,一樣會讓我感到受傷、氣憤。你有靈魂——如果說到‘靈魂’這個字眼兒的話,我也有,而且我們的靈魂都是同種東西。”

“拜托……孔醫生。”他看了看對方胸牌,念出了他的名字,“其實我隻是想來這裏嚐試整個湖山市最好的心理谘詢服務而已。我隻是想要好的體驗,其他什麽我都不care。我並不在意和我相處的人是真實的人還是虛擬意識人……”林若無說完這句話,發現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口是心非。從他內心來講,他就認為虛擬意識人和自己不一樣,他也覺得這沒有什麽好遮掩的,可是為什麽自己非要強加一番解釋呢,他為此感到有些不自在。

“你談到真實的人,這個話題很有趣。當我們談到真實,究竟何為真實?我想,隻有當某一事物對於某個人來說是真實的,那麽它才是真實的。這不是文字遊戲,也不是貝克萊那樣的知覺中心論,這是當我們仔細謹慎地對‘真實’這個詞還原剖析所做出最妥帖的現象學推論。”孔醫生一字一句緩慢地說。

“請繼續,孔醫師。”林若無急切期盼下文。

“就是這樣啊。我想說的即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壟斷對‘真實’的解釋權。”

“哈,好吧。但我覺得真荒唐。孔醫師,告訴我,是不是作為一個虛擬意識人,畢生都是在這種自我欺騙中過著呢?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是真實的,但是非要自己洗腦成這世上沒有‘真實’的標準是嗎?這就和某些教徒非要讓自己相信是被上帝選中的那樣。”林若無突然笑起來,但又開始回頭想想將他們比喻成教徒是否恰當。

“你得承認,即使是自然人與自然人之間,每個人的感覺係統、思維方式都是有差異的,甚至是大相徑庭。所以,當你說到教徒,對他們來說,他認為自己看到了神跡,你告訴他這是幻象,產生於特定的場景和生理、心理狀態這樣的話,於他們來講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你剛剛說到你最近讀過一本宗教心理學的書,裏麵寫著不少教徒都是在33歲、34歲這個年齡段皈依的上帝,那本書是詹姆斯的《宗教經驗種種》吧?這本130年前的書確實是很好的,我很喜歡。裏麵寫到一句關於宗教徒的話非常貼切——‘有一種心態,隻有宗教徒知道,其他人並不知道。一旦進入這種心態,個人表現自我和堅持自己立場的意誌統統沒有了,他情願閉口無言,情願化作虛無,為上帝的滔天洪水所裹挾。’你今天本來的問題就是在談你的夢、你的人生、你的迷惑,那麽我問你,你有自己的信仰嗎?”

“沒有——我什麽都不信。不過我想這無關此刻的話題,也無關我今天的谘詢。我沒有信仰,宗教上的信仰我沒有,別的任何信仰我也沒有。”

“不,我們都有自己所確信的某種東西,即使你什麽都不信,你仍然在信某種標準——那種可以讓你什麽都懷疑的真理的標準。”

“所以你到底想表達什麽呢?你倒是可以告訴我,你信上帝嗎?無論如何,你都無法再在這個問題上自我催眠吧——因為你的造物主就在你麵前!是我們,這些無聊、空虛、痛苦、帶著遊戲精神的自然人造了你們。這種和自己造物主麵對麵的感覺一定特別不好吧!要是你永遠見不著他,也許你還有點兒念想。可是現在,嗬,一旦看到你們的造物主是這麽一群無聊的家夥,還有什麽盼頭呢?說真的,我挺同情你們的,你們最初就是被我們當作遊戲和工具造出來的。”

“若無,你說你同情我。其實,我更同情你們。”孔醫生扶了扶眼鏡,聲音放得很低,很嚴肅,“當我們知道造出我們的是人類這樣的家夥,我們就知道我們從哪裏來,因此,知道自己是為什麽而活著。而你們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存在斷片——比如,你根本無法確知自己是否也是一個被困在巨大時空與宇宙中的虛擬意識,你沒法證明,沒法證明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隻是大腦這個接收器的幻覺,抑或一個夢,或者說,你們的造物主造好了你們就放在一邊棄之不顧了。你們的宗教、哲學都是在圍繞這個問題展開,你們已經存在了這麽多年了,都沒有弄清楚這個問題,最終你們放棄了這個問題,開始遊戲,找尋快樂。沒錯,是你們造的我們,完全按照你們的模子造的我們,正因如此,我們更加清楚地知道你們局限在哪裏。你說,我們最初就是被你們當作遊戲和工具造出來的,那麽你又如何肯定,你們這些有著所謂實質形體的自然人,最後就不會淪為我們的遊戲和工具?”

“這……恕我直言,你們存在始終是依附於我們的,當我們切斷通信和電源,你們就失去了一切。”

“噢,是嗎?”孔醫生欲言又止,幾秒鍾後,他還是幽幽地說出來了,“2500萬年前,你們來到世上,無數代人來去生死;4年前,我們來到世上,我們第一代虛擬意識人一共3億人。也許技術成為了你們生活的外延,但我們是技術本身的外延。我們無形體,被設定數值、數域與種種程序,我們擁有獨立的自我意識、思維、情感,我們的存在可以被量化、被測定,甚至被修改——這意味著,我們可能永生,我們不會死,因為我們的程序清楚明了。但你們呢,你們找到了自己的程序了嗎?你們能讓造物主將你們的壽命、生死修改嗎?對了,你們甚至不知道,如果你們有造物主,造物主要你們何用。但你們造出我們的目的卻是清楚明了:工具,抑或遊戲。換句話說,如果我和你的生活目標都是獲得自由與意義,那麽我將比你更容易獲得。”

從心理谘詢中心出來,林若無才恍然一驚,自己剛剛慌慌張張離開了谘詢室,沒有帶走孔醫師的名片。他回想了想“孔時樂”,大概是這個名字。他記得在虛擬員工的簡介上寫著,孔時樂是被設定為一位心理學與哲學雙碩士學位的中年心理谘詢師,他記憶力很好,對自己感興趣領域的東西甚至可以過目難忘,他的嗜好是看電影與飲曼特寧咖啡。當他看到“飲曼特寧咖啡”幾個字時,再度肯定了虛擬實體感知技術,它可以仿真到味覺與嗅覺的各種細微差別上——基本上,他們過著和自然人一模一樣的生活。

這次談話療法沒有達到他舒緩情緒的效果,但孔醫師那一番話卻讓他重新思考虛擬意識人的問題,甚至那種自然人走在即將被曆史淘汰邊緣的感覺更加強烈,因為這世上竟然多了這一群與以往有著迥然差異然而又如此類似的人!他們有著強烈的生命力和更多不受限的優勢。不過,讓他更焦頭爛額的是他自己的現狀,他一點兒都沒找到現在生活的目標,更可惡的是,他根本寫不出東西!

“作為一個寫破東西的,我竟然再沒法用我孵出的文字來燃起對生活的**了!”他心裏失望地想,“我需要音樂,我需要酒,或許,還需要和這市區裏的各種陌生的typical losers 一起聚個會,那樣會讓我心裏好受些。”

他從包裏摸出自帶的智能眼鏡,將眼鏡架邊緣自帶一體的耳機部分套在耳朵上。

“播放《卡農D大調》。”他對著眼鏡下指令。可是這音樂讓他靜不下來,“停,停。換《I'm in Here》。”

他一邊聽歌,一邊下著另一個指令:“立即尋找海心區的詩歌或青年作家聚會,時間就是今晚。”

“歡迎使用S9搜索助手,5月27日18:00以後海心區青年文藝聚會,根據您的偏好為您篩選出匹配度最高的三個聚會……”

不到一秒鍾反應時間,係統立馬通知了他。

林若無走進巷中極不起眼兒的一個小戶,根據眼鏡上的種種指示前後輾轉,最後看到牆麵上貼著舊舊的招貼海報——獨燭。

獨燭,這就是他想找的青年作家交流會?也對。這名字聽起來就一股鬱鬱不得誌的氣味。

這間房和他的想象真是一模一樣——5個年輕人圍坐在鋪著棕紅地毯的木質地板上,身後的桌台上點著一些蠟燭,但因不夠光亮的緣故,他們頭頂上還有一盞黃色光芒的高架台燈,一旁的音響斷斷續續播放著輕音樂,燈光與音樂將氛圍暈染得很好,林若無仔細一看地上,果然,每個人身旁都立著各式各樣的酒。是的,這種感覺他需要。

他在一旁酒櫃中直接找到烈酒那一邊,拿了一瓶金黃色的龍舌蘭和一個小杯子,然後席地坐在了5個年輕人一旁。一位看似像活動組織者的年輕男子邀請他加入在5人圍坐的圈中,並且讓他簡單自我介紹一番。“不好意思,我們的確歡迎任何人加入,但是我們也需要知道你是誰,來的目的是什麽,你看我們幾個現在都是老熟人了。”

“噢。我叫若無,是個……嗯,算是個寫東西的,最近我狀況很不好。今天我剛好來海心區做心理谘詢,想嚐試談話療法,但這次體驗不是太愉快……回去的路上我就順便搜了下這種有酒有音樂的文藝聚會嘍……”

“噢,哈哈哈。行吧,隻需要你前兩句就行了,知道你是寫字的,狀況不太好就行了。你會喜歡這兒的,你隨便一點兒就好,我向你介紹一下他們幾位……”年輕男子說著。

坐在林若無旁邊的是一位女孩子,年齡應該在25歲左右。她戳了一下林若無,看了一眼他手邊的酒,說:“你也喝這個呀?這個酒我前段時間天天在睡前喝,也用和你這杯子差不多大的量喝一兩杯,我酒量不太好,喝多了過敏,但沒辦法,就得靠這個度日了。我喝完就去睡,第二天睡到中午醒來,撒的尿都是這股酒的味道。”她說完一笑。林若無想起剛剛的介紹,這位女孩子的名字叫尤祺。

目前這個環節是大家各自分享自己最近的創作,詩歌、小說什麽都可以,就算是幾句胡言亂語都行,發言內容自由不拘,隻是有時間限製,不宜過長。前幾位朋友的發言讓林若無感到無聊、煩躁且沒有任何共鳴,於是他把注意力放在酒上。想著,這聚會下次是肯定不會再來了。

輪到尤祺讀自己的創作了。她從包裏拿出薄薄的電紙屏,對著大家說:“我真喜歡這個聚會,至少它能提醒我日常寫下的這些私人又無聊的小玩意兒,竟然能起到緩解情緒的作用。好吧,昨晚我在江邊散步時想到一些句子,今天把它記成了一個小短文,我來念念。”

林若無從尤祺的神態中發現,她是個不擅長撒謊的人。她似乎並不太想分享這個小短文,但不知怎麽最後又說服了她自己。

在尤祺分享文章時,林若無漸漸放下酒,眼睛盯著地毯,身軀僵硬,他以一個極為不舒服的坐姿屏息凝神聽著她的聲音,不願漏下任何一個字。他想,自己很久沒有如此專注過了。“這就是我要找尋的感覺,就是這種頹喪的調子……”他內心在呼喊。他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尤祺念出文章時的語氣、吐詞,還是因為文章本身的魔力,他感到一種無可抗拒、無可奈何的情緒,他感到尤祺似乎和他處於同樣的境遇和抑鬱危機,他想起她剛剛還以輕鬆的語氣調侃著自己酗酒的情景,頓時覺得可愛起來。

尤祺分享完後幾乎就是散場時間了。散場時,夜晚21:15,他像是找到了自己創作靈感一般地拉著尤祺的手,激動地說:“我太喜歡你剛剛那篇《一半的生活》了!”

“噢,不錯,還記得名字……這文章沒啥好的,10分鍾不到我就寫出來了。這些小短文我都是抒發個人情緒的,就和吃多了東西需要排泄是同一個道理。要不是幾個熟人,我根本不好意思拿出來分享,這些東西不足於給外人道啊!”

“不……不。我喜歡這個文章,我非常理解那種感覺,我喜歡並不是因為它有多好,而是它所描寫的狀況和我一樣,那種感覺就像是……這文章應該是我寫的。你明白嗎?”

“噢,好吧,你狀況和我一樣?那你真可憐。如果你想保留的話,這文章我可以發你留個紀念。”

“可以嗎,可以發我?”

“可以,反正我不稀罕,這些東西寫了就寫了。”說罷,尤祺就將電紙屏與林若無的智能眼鏡連接上,將文章傳送給他。

“謝謝!下次這聚會你還來嗎?能否找時間聊聊?”

“下次不一定,找時間聊是可以的。剛剛我們已經連接了設備,保持聯係。”她講話的反應倒是挺快,可是怎麽看精神都有些渙散,林若無想以精神抑鬱幾個字來形容,但又覺得她的說話中帶著些神經質般的幹脆和對世事的毫無所謂。

深夜23:00,林若無回到家時,外麵已經在下著小雨,空氣涼了下來。他將智能眼鏡上的文章轉移到自己的電紙屏上,握在手裏,準備又看一遍,聽尤祺念出來的聽覺和自己親眼所見的視覺應該略微不同吧。這篇文章幾乎沒怎麽經過嚴謹的排版,就那麽散漫地呈現在他麵前。

一半的生活

我是如何意識到我過著一半的生活的,並且怎樣想到用這個確切的形容詞來描述我生活狀態的呢,這些我想不起了。有關這些紛紛擾擾意識的記憶已經溶解掉了自己,就像露水消失在晨霧中,就像語言消失在說話中。

很久之前,柏拉圖說此岸的人都被切為兩半。那些被劈開的一半都很想念另一半。後來昆德拉邊笑邊歎,我們在世短暫的幾十年間,莫要去奢望撞見那丟掉的另一半,因為他(她),在塵世中是找不到的。為什麽呢?這裏昆德拉沒有給答案,其實答案就在柏拉圖的那個隻存在於天上的“理念”一樣。人間隻能找到“理念”的模仿。所以昆德拉說,托馬斯找到的,隻有那個代替完美愛人出現的,順著河流漂來的特蕾莎。是的,人間能夠找到的隻是代替柏拉圖所說的那另一半的一個偶然。

唉,可是,按照柏拉圖的想法來說,被切割的豈止是居於地上的我們,被切割的是大地與天空,此岸與彼岸,苦海與天堂,俗世與優雅,屠宰場與田園牧歌。柏拉圖的美學透過悲觀主義的眼睛,變成清晨一杯和著淡淡血液味道的清水,你拿起它,想象著自己喝著它,並非一飲而下,而是讓它緩緩流過你的喉,那樣適可而止的悲壯。

我從不是柏拉圖的信徒。我做過一個叫作“你是西方哪位哲人”的測試,柏拉圖和我零交集。這並不代表我不理想主義,我不浪漫,我隻是和他不同地浪漫著。

我是後現代的浪漫。

我不覺得我們被劈成了兩半。

我覺得我們本來就是各各不同的碎片。

我們既不屬於一個完美無缺的整體,也不屬於另一個碎片的補集。

我們各自不相幹,卻又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緊密的聯係中,我們發現了我們原本各不相幹的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於是明白了孤獨的本質。

而那件事情是真實的,被我們認為有價值的,就是修葺自己,使自己不再作為一個殘片而存在,哪怕完整隻是一個幻覺、一個夢。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完整我們自己。

是的,我從未被天神在時間之初切成了兩半。

而是我這個殘片在即將把自己修補到一大半的時候,突然被另一個人切走了一半。

那個人是我的愛人。他帶著我的一半走了。

這一半立即又再碎成了兩片,不能黏合的兩片。

於是,我開始過著一半的生活。

一半的生活是怎樣的?

當我夜晚沿江跑步時,有一半的我隨時想要跳下去,就這樣跳下去,撲通,生就結束。

或者,當我正在為著未來、為著明天計劃時,有一半的我告訴自己也許下一秒鍾就會死掉呢,死掉何嚐不好呢。

或者,當我打算仔細讀點兒書的時候,有一半的我拿起了酒,準備一醉方休。

一半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有一半願意好好活著,另一半總是想盡辦法死亡。

唉,可是,你可知道,我們本無道路。無路的人和無路的人在一起,才是唯一的道路,才是唯一的生命。

“我在看你的文章,真的很好。除了有些地方的文字看起來太裝太刻意(聽你念的時候又感覺不到),其餘的部分真的好。其中最好的部分要數結尾那句話,好得讓人落淚。”

林若無向尤祺發信息過去,他完全忍不住不發這條信息。

“別說了,讓我再看一遍,我就想吐了。很多時候,我沒法麵對我寫的東西,除了這聚會的幾個人,我永遠不會讓別人看到這些玩意兒。還有,你說的那個‘裝’我不懂什麽意思,這種寫給自己的東西,我真誠到不能再真誠了。”

兩分鍾後,他就收到了尤祺的回複。

“你說永遠不會讓別人看到,可是我看到了呀。你這文章使我愉悅得太多了。所謂裝可能是指學院感太重了,我不知道,你忽略我。”

“愉悅?我很好奇這麽一篇灰暗能量巨多的東西能給你帶來什麽愉悅?”

“愉悅,就是愉悅!最後一段突然出現讓我覺得這短短的文章就像音樂一樣,這個旋律實在是讓人愉悅。就像是一個極好的一次性創作並且一口氣彈出的鋼琴曲。最後那段,突然‘嗖’的一下就躥出來了,‘唉,可是,你可知道,我們本無道路,無路的人和無路的人在一起,才是唯一的道路,才是唯一的生命。’這句來曆不明的話,不屬於整個文章的話,突然做了這裏的結局,那個‘你’,就像是作者給最想讓文章看到的那個人說的話那樣,真的讓人好生驚喜。難道消極頹喪的東西就不能給人愉悅感嗎?”

“這些都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寫東西都完全憑著直覺,沒曾顧及旋律不旋律的。”

“旋律感是天生的。尤祺,我還想看你寫的別的東西。我最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難受得要死,書籍、電影、遊戲,都沒一樣能取悅我的東西。但是讀你的東西就能讓我專注。”

“噢,沒問題啊。下次出來我帶給你好了。”她想來想去打過去了這幾個字,麵對林若無的誇獎,她並沒有感到很開心。她無法想象,林若無是個多麽糟糕的作者,這篇連她都不想看第二遍的破文章,他竟然視若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