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複,設限•Ewige Wiederkunft Ⅰ

“我是蘇複醒,9月12日淩晨我莫名其妙地躺在了聖愈院外麵荒地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後來我曾嚐試來聖愈院找你,可是我去到的聖愈院絕非是從前的那個聖愈院,我們在不同的世界!我暫時沒有辦法,但希望你能幫我將我的日記本裏一些內容打給我或拍照給我,那個對我很重要,或許裏麵有解決方法。因為我出來後一些記憶受到損傷,我相信它會讓我想起很多重要的事情。陳降,你是如何用到網絡的?是否需要冒很大的危險?”

在陳降驚慌、驚喜的腦袋中,已經無暇顧及禁閉室的黑暗和潮濕。她的心裏回想起剛剛一個小時前溜進達一緯辦公室的那一陣大歡喜——她收到了蘇複醒的回信!而她,也在剛剛以最快的速度向蘇複醒發出了回信,另外還將蘇複醒的褐色日記本中近一半的日記掃描給了她。

雖然又是在無比熟悉、無比暗黑的禁閉室裏,但陳降已經做好了鬥爭到底的準備。但讓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是,她不會想到聖愈院裏接下來的混亂,她將會在禁閉室被遺忘很長一段時間。

11月24日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和葉古告別後,蘇複醒就已經將他的聯係方式加入黑名單。接下來的日子裏,她需要安靜,也需要專心等待那另一個世界裏聖愈院的消息。

這一天清晨,蘇複醒還是如往常那樣,7:30左右便醒來。這是聖愈院留給她的生物鍾,像烙印一樣。

她起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她收到了昨天陳降發出的一封郵件:

“蘇複醒,我收到了你的回信!你那邊的情況怎樣?你在哪裏?你能去我家向我媽媽說明這些荒唐的情況嗎?林崗區太渡路2號10棟401。我能用網絡,我們可以用這種方式聯絡,但是我這邊時間不定,要是你突然收不到,也許就是我被抓了起來。是這樣的,最近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達一緯神父私下向我坦白,他也遇到了與你我一樣的事情——這個世上不止一個他!!也有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莫名其妙與他對換了身份,你能想象嗎?他給我講了很多他的事。另外,這裏的網絡是達一緯神父辦公室暗房裏的,在他給我坦白了他這個秘密後,就告訴了我怎麽去偷偷打開他辦公室的方法,他昨晚走了,辭職了。我把你的半本日記已經掃描發給你了,請盡快與我聯絡!我這裏非常不自由!”

附件中還有一堆掃描PDF,那就是她的日記了。她努力控製著情緒,可是握著鼠標的手總是止不住顫抖、不停地顫抖,她感到體溫也越來越高。在她的視野中,恍恍惚惚出現一些刺眼的暈點,她的頭也稍微有些晃動,但她在努力穩住自己的身體。

首先,她看到了一篇自己3年前12月26日的日記,是她在聖愈院所度過的第二個聖誕:

“昨天是在聖愈院度過的第二個聖誕節。我猜想外麵的天氣定是很冷了。

盡管我早就厭惡了達一緯神父千篇一律的贖罪詞,但昨天竟然仔細地聽了下去,我還記得他對我們這一區域的罪犯說:你的罪過不是折磨你的原因,你的良心才是折磨你的原因——如果你還有良心。”

她在腦中小聲、專注地讀著。

接著,是一篇她寫自己父親的。

“父親大概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他什麽都幹。他也是我見過最複雜的人,沒有人能弄清他的喜怒哀樂。他化作風、雨、雷、電,來無影去無蹤,總是做出超出大家理解的事情。小時候,姑母總是告訴我,像他這樣的人,沒有女人能和他在一起,也是自然……

“‘很重要的事情……複醒,我遇到了奇怪的事,它很駭人,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複醒,我們都不是真的,我們都在夢中……我們造物主是肆意妄為不負責任的家夥!現在已經落荒而逃、棄之不顧了!他親自告訴我,他拋棄了我們,還想懇請我們的諒解!我是不會諒解他的!’”

然後,她翻到了後麵一張,字跡潦草得仿佛不是出自於她手。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都不知道那時的自己在寫些什麽。但她單純地感到害怕,漸漸地,當她去回憶一些事情時,頭不再像之前那麽痛了,她似乎可以回想起什麽了,那些自從她父親死後,埋藏在她潛意識深處的疑問。

“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我比較肯定有造物主這樣一個存在,我覺得我已經把宇宙的模型模擬出來了,快要成功了,每個人的生命起始都是無數球麵的一個切點——死亡亦是複歸於此,然後又將轉入另一球麵空間。那麽,創造者不在模型之內,就在模型之外,怎麽都跑步了的是必然存在著。難道是創造者讓少數人見證了其存在,我是其一嗎?但我目前不知道我是誰,他又要我做什麽,這個就是身份焦慮。”

最後,她翻看到的一張是曾讓她毛骨悚然的那個噩夢,此刻又活活回到自己麵前了。

夢:試驗品

我好像在某個太空艙,不……好像是地下室。

光似乎有些暗,但儀器的光和一些細微的白熾燈之光讓我勉強看清周圍,不止兩種顏色的光。這是在……某個地下實驗室。

我看見周圍有人……軀體……零落的。

但他們不像正常的死亡的人。這些人和殘肢,沒有毛發,一模一樣,很像……假人,至少不是自然中或社會中生長的人類。

很像……試驗品。

寒然。這是一個怎樣的實驗室?

我細細推測,大概是我們被監禁了起來。好像又不對,隻有我被監禁了起來,我在……玻璃器皿中,像一株植物那樣培育著。然而,那些如同假人一樣的死亡殘肢或許都是已報廢的試驗品?

天……我定睛一看,原來我前方有一麵模糊的鏡子,照出了我自己的模樣。

我也是殘肢……我也是殘肢……

我是活著的殘肢!

我也是殘肢,但我沒有死。我獨自被關在半封閉的玻璃器皿中,無法大幅度動彈。我是一個怪物,我隻有一隻手臂,和手,沒有食指的手,隻有四根手指頭,我一隻嘴長在掌心上。我被細胞溶液和一些像組織纖維的東西纏繞著、浸泡著。

這就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在哪裏,我是如何看到這一切的。

有人進來……

黯然的光線中我看見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我知道他是實驗室的主人。他進來看我,像是某種例行檢查。整個地下室是否隻有我唯一一個活物了?他培育出我這樣一個怪物是為了幹什麽?我思索。

思索無果,不願多想,也不能多想。我隻想要出去,我隻想要出去。

這種意誌無比堅定,即使身軀無比殘破。

那些死掉的殘肢們呢?

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想要逃出去?

總之,我要逃出去,因為我感到了存在,所以我要逃出去。

他走了。

我在不斷嚐試和摸索中想要弄出一個逃出這個極怖之地的方法。後來……我發現,我隻要食用散落在我周圍的死人肢體,我的細胞皮肉便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

長出完整的軀體,也許能逃出去!

幾天後,這個怪物(我)發現,他的食指突然長出來了!

這讓他非常非常驚喜。

他(我)非常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我)非常期待軀體能夠完整,期待逃出去!

外麵有他(我)從未見過的陽光嗎?

在他(我)沉浸在一種暗自的興高采烈中時,那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又進來了。

天啊!我這時才發現,其實他一直把那些試圖逃走的試驗品處理掉了——處死了他們。

原來這裏不止我一個活物的。他此刻又從別處轉移來了一些活的實驗品,然後,就在這裏,就在我的麵前!處死了他們!

試驗品在他的腳下死去。

他朝我走來。

他是不懷好意的。

在驚慌之中,我迅速咬掉自己的食指。

他看見我時,我仍然和以往一樣。一隻手臂,四根手指頭,掌心中一隻嘴的怪物。

他看著我時,我解讀不了他的眼神。

然後他轉頭走掉了。

造物主……我們在夢中……我們不是真的……為什麽?那麽真實的是什麽?如果我們在夢中,那是誰在夢中?就算我們不是真的,父親又是怎麽知道的?造物主親自告訴父親他丟棄了我們,又是怎麽一回事?父親所說的那個肆意妄為不負責任的造物主是誰……

達一緯神父竟然也和她與陳降是同樣處境的人,那麽這樣的怪事並非隻發生在了她倆身上,為什麽她和陳降與從前的世界在物理上毫無交集,卻又唯一可以通過互聯網聯係著?這一切都太蹊蹺。即使人的認知被設限,但她深信,自己順著足夠多的現象、證據與邏輯,至少能獲得一個與真相最接近的解釋。試驗品……太空艙……宇宙的模型……她自己曾寫下了這麽多像是啟示性的瘋言瘋語,是否這一切,自己早有預感,是否這一切,自己內心其實都是清楚的,是否自己和父親都有瘋病。她又開始懷疑,是不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而真實的自己隻是一個還困在聖愈院中做著夢的人。

“爸爸,原來我和你一樣的,如果你瘋了,我想我也瘋了……”她悲傷地想。

她回憶起童年的那個夢,她第一次哭著醒來的夢。她夢見她和爸爸在一個孤島上,周圍水流湍急,孤島的泥沙一點點流逝,她感到他們非常孤單,非常非常孤單,孤單得快要死去。但是她想到還有爸爸,不知是感動的淚水還是悲傷的眼淚一直流下來,她在夢裏哭了好長好長時間。醒來時她都還在啜泣。

恍惚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麽,但是她似乎又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確定,什麽都不敢想象。她癱坐在電腦前,不知道怎麽辦,這是一種驚恐的空白,終極的空虛。

她想到了陳降,那個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陳降。

聖愈院/第77天

11月25日

陳降在禁閉室裏放鬆地坐著,因為一旦在這裏,任何抵抗方式隻會傷害到自己,倒還不如輕鬆一點兒,等著陸鎔來釋放她。

她想,蘇複醒應該收到了她的回信。今天,除了警衛按時將食物通過地下小門遞送給她,沒有任何人來找她談話或是釋放她。

“哈,他們忙著領導交接的事呢,誰他媽管你啊!”警衛通過小門輕蔑地對她說,“我就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明知道我們部長不好惹,還老是去惹,你找他的麻煩不就等於找死嗎?”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11月26日

陳降

首先,你的母親情況挺好,不用擔心。

蘇複醒剛打出這幾個字,就自嘲地笑了一聲,看來自己一點兒都不擅長撒謊。她趕緊將這句文字刪得幹幹淨淨。

陳降

謝謝你將那些日記掃描給我,對我幫助很大。

也許我們應該正視事情的真相:一周前,你母親出了意外,車禍身亡。而我們應該再沒有任何辦法換回從前的身份,任何辦法都不可能!除非上帝大發慈悲。我希望你能將注意力放在如何逃出聖愈院,或者去如何爭取被釋放,這個也許才是當務之急。因為那裏麵的生活,不屬於你。

很快,她又將剛打出的上麵這段字刪成一片空白,又重起了一封新的:

陳降

這封信我回複得有些遲,可能因為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說。

這是我第三次和你通信,也是最後一次給你通信。從今以後,你也再也不會有我的消息。我也即將搬去外地。陳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不公平的,雖然我們都遇到了這件意外。但你曾經過著那麽好的生活,現在,卻被困在了聖愈院,那裏麵有多糟糕,隻有我知道。最不幸的是,你是聖愈院裏任何一個人都會比我的情況好。

而我不一樣,我曾經殺過三個人。聖愈院本應是屬於我的地方。但即使我現在想要回去把你換回來,我都想不到任何辦法。

謝謝你冒著危險將我的日記掃描給我。

有關你的母親,我按照你的地址去找過你的母親,沒有找到。

還是不行。她仍然刪掉了。

陳降

也許,我沒法奢望你相信我所說的話。但是,我猜我們都在一個程序裏麵!我知道這太離譜,但是,我不知道還有哪一種比喻方式了!我們都不是真的人。或者,你就當我瘋了吧。除此之外,這些荒唐事沒有別的理解辦法了。對此,我沒有任何辦法,我目前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我腦袋裏一片空白,也一塌糊塗,我現在非常困惑!

也許,這可以減輕你在聖愈院裏麵的痛苦?因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也不必在意任何事情,想辦法被釋放或逃出來吧,畢竟聖愈院是個地獄。我按照你的地址去找過你的母親,沒有找到。如果之後收不到我的信件,也不要感到意外。

不行!不行!不行!她將食指重重地拍在Delete鍵上,再度刪得幹幹淨淨。

最後,她什麽都沒寫,什麽都沒發出去。

她倒了一杯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告訴她,什麽都不要回複!”她內心默默地想著。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已經不奢望自己還能有任何的快樂、痛苦、絕望或狂喜,但她希望陳降,這另一個陌生的自己還擁有這些東西。

“那麽我們鄭重地再見吧,陳降。”她對自己說。最好的方式,是她從陳降的視野中完全消失,再不留一點兒痕跡。

聖愈院/第86天

12月4日

“汪警衛!你去和部長說說吧,我已經在這裏禁閉快兩周了!請他放我出來,他說過要回頭處理我這事的!請給我一條生路,我一定好好表現……”

“蠢貨!把你關在禁閉室就已經是放你一條生路了!你難道不知道他就是想你撞死在裏麵嗎?現在達一緯神父走了,新的領導還沒選,沒人在乎你!”

聖愈院/第101天

12月19日

“報告部長,蘇複醒在禁閉室裏麵暈倒了。”

“哈,她怎麽不去死?”陸鎔最近憔悴了不少。都快一個月了,上邊接任的新院長還沒有分配過來,也不授權聖愈院內部選舉院長。據說是政府與主教廷都還在爭論聖愈院應該實行怎樣的管理製度。

“沒有達一緯的獎金,老子的工資都已經縮了1/4的水了!等到新院長來了,要是不給安撫老子真走了,給老子5塊錢讓幹10塊錢的事!”

“部長,她絕食了很多天,現在暈倒了。需要您授權將她安排到醫務室處理。”

“媽的!這個垃圾,隻要還活著就不消停!”

“蘇複醒的身體情況有些不好。這次在禁閉室她的表現很規矩,其實和以前的她真的不一樣了。”

“哼哼。”陸鎔冷笑了一聲,“汪警衛,你還真願意相信一個人是可以改變的啊?她這條狗命4年前就是達一緯救進來的,不然早該死了。之前我特別不明白,達一緯對她那麽寬容是為了什麽,後來我想想也就明白了,他就想通過讓蘇複醒改邪歸正來向上級表現自己唄!但是,這有用嗎?人是不會改變的。蘇複醒這個麻煩的家夥,我以前還特別想折磨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現在老子隻想她快去自殺……好了好了,別那麽看著我了,現在就處理吧,多叫點人把她護送到醫務室,別讓她耍花樣,我隨後親自來看看情況。”

陳降從醫務室的白床單上醒來,手與腳被捆綁了起來,手臂上有紮過針的痕跡。她大口呼吸了一口光亮的空氣,陸鎔終於放她出來了。她心中念念不忘的當然是蘇複醒的郵件,但她同時也知道,她再也沒有了達一緯神父辦公室的磁卡。

林崗區

這天,蘇複醒終於收拾好一切行李,拿著陳降媽媽留下的所有錢,準備去南源。她想要永遠地離開森南市,這個她待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她決定永遠把林崗區、太渡路、尚錄中學、聖安區、聖愈院、吾明街道等,這些裝載了太多重量的地方全部拋在腦後。

接下來,她不清楚要在南源幹些什麽。但是南源大概是她唯一有所向往的地方。她發現,冥冥中似乎自己還在等待,等待著死亡或者那個“造物主”。可是造物主在哪兒?如此瘋狂的世界,如此漫長的生活該如何活下去,我會在哪一天死亡,抑或在哪一天醒來?

蘇複醒不明白,既然一切都是虛幻,為何又讓自己知道,為何不能像之前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地活著,那樣多好。

所謂的“造物主”為什麽要讓自己知道這一切,還是說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他們的世界又會是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