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隱喻•Metaphor

尤祺和林若無在高新智能園區的一個簡式餐廳裏交談。

“你說,你最近遇到寫作危機了?”尤祺切下一大塊肉排,遲遲不送到嘴裏,反倒像是切著它玩一樣。林若無看出她沒什麽食欲。

“不僅僅是寫作……是人生危機才對。我前些日子剛滿33歲,我的人生已經一塌糊塗了。”他苦笑一下。

“噢。那我也差不多。我是指危機什麽的。”她停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檸檬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不過我想我應該沒你嚴重吧。我今年24歲,現在也不至於一塌糊塗。”

“對,我能看出來。我是指,從你的文章大致就能看出你遭到感情挫折一類的了。不過,正因如此,倒是給你了不少寫作的衝動吧?你應該感謝這些事。”

“哈,那些殺不死我的,讓我更殘了……那麽,你又怎麽會寫不出東西?如果失意都能帶給人寫作衝動的話。”尤祺見對方不吭聲,於是繼續問,“那你之前有寫過什麽嗎?小說、劇本、詩歌……”

“還沒有,還沒有……也許,快了,快了。”林若無尷尬地說,“我很早前發表過一些小的東西,其實我現在就是一個給公司寫宣傳文案的,隻是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個作家。”

“隻是你覺得自己應該是……”尤祺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切著盤裏的肉排說,“寫東西就是一種表達,無關於非得做不做什麽作家,作家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嗎?現在隻要有人自稱作家或‘寫字的’,別人都不會反駁,是因為懶得反駁。因為誰又不會寫些有的沒的。據我的經驗來說,人們往往抱著非達到某個目的不可的態度去做一件事反倒做不好。”

“唉,你瞧,我已經蹉跎掉了那麽多光陰。本來我早就構思好了一部小說,但是我怎麽寫都感覺不對,現在我幾乎什麽都寫不出來了,什麽都寫不出來了!我已經不信任寫作這種破玩意兒了。”

“寫不出來就不寫啊。多簡單的事。”

“不行。你不知道,我真的非常討厭我現在的生活,如果我不逼迫自己在擅長的領域做一點讓我有成就感的事情出來,我寧可去死。”

“相信我。”尤祺放下自己手中餐具,對他說,“你沒有辦法通過逼迫自己改變生活。其實我不喜歡‘獨燭’聚會,甚至厭煩透了這些人讀自己的東西。我幾乎都聽不進去。但是我仍然去,我去隻因為轉移自己當下的注意力,我去僅僅是因為那裏人少,裏麵有我幾位極為熟悉的老同學,有酒、有音樂,燈光昏暗,每次席地而坐都舒舒服服。我去,隻是因為順應自己無法改變的惰性。”

“還有就是他們每次對你文章的讚賞,也會讓你想去那地方吧。”

“也對,也有這一點吧。”她想想,爽快地點點頭,“不過,隻要我有認真寫的文章我從來不會放在那裏分享。可能我放在那兒分享的東西會有你說的那種‘裝’或‘刻意’的辭藻——他們就愛聽這種強調,這個我想我應該承認的。”

“對了,前些天你也答應了,可以與我分享你沒有在那兒分享的文章嗎?”

“可以啊。我現在就給你看吧。”說罷,她拿出電紙屏,翻到了一個文檔,遞給他。

“《她的生與她的死》,為什麽寫這個文章呢?”

“沒什麽原因啊。你這問題真奇怪。硬要說的話,也許因為我上癮,也許因為我無可救藥,隻有寫作才是我唯一的救贖。這些東西都是我不會拿出來見人的,不過既然你喜歡我的東西,正好我就來聽聽你的感覺。”

他立即開始小聲讀了起來。

“她的生與她的死,或,她的自傳。

“活到現在,她似乎從未有過非常遠大、非常堅定的理想。因為她總是缺乏目標。她一點兒都不主動,對於世人熱衷的事。隻要她強迫自己熱烈起來,她就會感到巨大的恐懼,就會覺得自己會承擔選擇失誤的風險。

“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我對她的了解幾乎都是通過無數次和她進行很深入的一對一談話獲得的。所以你就寧願別人來草率地化約掉你的前24年嗎?我對她發問,所以你到底是很不願承擔任何責任的啊。她說不是,她說她相信我會寫得很棒,即使草率,但肯定算不上化約。我打賭,如果她自己來講她想要講的,應該動人得多。但她說,她自己不會言說她自己。

“從她這句話中,我隻聽出傲慢得不能再傲慢的傲慢。但她說這不是傲慢,是無能為力。

“‘我可以先幫你這個忙。以後你願意的時候,再自己補充或者重寫也不錯。可是你就不擔心我不能感受你的感受嗎?’她說沒關係的,那是無關緊要的事。她關心的隻是我如何看待她,而不擔心我是否了解她、愛她,或同情她……”

“所以,這就是你自己在寫你自己嘍?算是你活到至今的一個總結?”

“差不多吧。你看東西真快。”

“是啊,給我點兒時間,我想現在就看完它,我再請你在這兒喝點兒東西吧,我繼續看。”

我不確定她是從何時開始思考關於上帝的問題的。

那時她和父母住在NL路的大院內。3歲那年,下了一場蠻大的雪。那是她童年第一次見到雪。她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媽媽載著她去看雪。院子裏有很多小孩子和大人們一起堆了好大好大的雪人,她也想堆那麽大的雪人。回到家後(那時他們還住在木樓,二樓),媽媽把一路上集來的雪堆到一個紅色的小盆子裏——那是給她洗臉的盆子。然後,媽媽用它們堆了一個很小的雪娃娃——在小盆子裏,那個小雪人堆得粗糙,醜醜的,很不好看。直到現在,她還記得它的模樣。那或許是她所記得的人生中第一次失望。她看著那隻小小的雪人,眼裏有隱約的悲傷,這隻小小的、醜醜的雪人似乎毫無緣由地來到了世上,而隻因下過一場雪,隻因媽媽想要堆一個小雪人給女兒,它就這樣陳粗濫製地被製造而出。孑然一人在小紅盆中,身形殘破,猶如垂淚。然而還未獲得她的欣喜,隻有失望。

或許那一刻,她產生了隱秘的、悲傷的隱喻。

她將自己看作那隻沒人疼愛的小雪人。即使她現在知道那隻記憶裏的小雪人承載著的是媽媽的關愛與生的原初形態,而不是別的什麽。

但它還是那麽無辜。它沒有得到命運之神的垂憐。

它的無辜一如她的無辜。

“要是論原罪的話,我隻有原初的不幸,而沒有原初的罪惡,原初沒有罪惡可言。”她想到。清清白白,innocent。INNOCENT。“沒有任何人能夠為我如此般的存在與境遇負責。”

“這幾段都是在寫你的童年吧?”

“啊,是的。你挑自己喜歡的看吧,不喜歡的跳過就行。”她已經選好飲料,滑動了桌上的屏幕下了單。

“好的,好的,我現在還不想跳過。這些很能給我啟發。”

“在5歲的時候,她寫了一首詩。全詩隻有一句:

‘人啊人,就像池塘中的一顆水泡,終究會破。’”

那是一個陰天的下午。她的父母都出去工作了,她一個人坐在木樓的二樓陽台上,那裏搭著小木桌子和椅子。因為她從小喜愛畫畫,父母給她找來很多白紙和各色的鉛筆,還有藍色的圓珠筆,都擱在小木桌上。她獨自坐在小木桌旁,把一張皺巴巴的稿紙鋪展開來,用圓珠筆在上麵寫下那句詩言,不會的字都用了拚音來代替。寫完那句話之後,她覺得還應該寫下點什麽,因為那是一句未完的話,它後麵應該有點兒什麽。但她不知道後麵應該是什麽了,所以她停在了那裏。

從這一點來看,5歲的小孩子會寫這樣主題的詩文,還是挺出人意料的。5歲的孩子為什麽要去想這樣的問題呢。她寫到了“人”,這種有限性的,終將逝去的存在,寫到了“池塘”,池塘暗指了浩瀚的時空,或者偌大的集體,寫到了“水泡”,這種個體的脆弱的存在形式,寫到了“破”,破即死亡,寫到了“終究”,終究即宿命。

但是她並未讓父母看到這句話,她把那張皺巴巴的紙扔進了垃圾桶。

她努力回想自己的童年。努力回想初次的興奮、羞赧,陷入沉思。她是傷感型的人,沒有錯。這是天生的。她回想不起太多愉快的源泉。按理來講,童年的笑聲必定是很多的,可是她竟然很難回想起來。因此她覺得這隻能證明,笑聲從不是她生命的主題,她如一支憂鬱的旋律。人生的主題,這也不是由她選擇的,她是被選擇的,由別的什麽選擇著她。可那些童稚年代的歡愉之感真的不值一提嗎?為什麽她竟然很難想到一件令她開心的事,很難回憶起任何一種歡快的感覺呢?她想啊想啊,終於隱約回憶起了上小學前。那時,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前座,和爸爸一起去郊外,她很快樂。整個天地間隻有她和爸爸。爸爸給她唱歌、講故事,告訴她那些野草分別是什麽。在小山坡上,爸爸唱:竹子開花嘍喂——咪咪躺在媽媽懷裏數星星,星星啊,多美麗,明天的早餐在哪裏。他指著山坡上的小竹林對她說,竹子是會開花的,當它死的時候。現在你還看不到。竹子開花意味著小熊貓的賴以生存食物沒有了。

她想起這首童詩,爸爸那時唱得尤為輕柔。她那時聽著尤為傷感。分明是一個風兒溫柔的白天,這支歌把輕緩的哀傷注入到她的心靈中了。讓她那一瞬間享受不到郊遊的愉快。

或者從那以後,她都發覺自己很難享受到生活中的愉快。她總是帶著各種憂慮活在世上。要是沒有短暫的快樂,要是沒有綿長的痛苦,她的生命似乎被“無”所占滿。她用書籍、音樂、電影去打發掉時間。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活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裏。

她總愛一個人專注地看電影。在看電影時,她整個人是感到快樂的,因為那是別人的生活。因為那種時刻,她把自己暫時拋擲在了腦後。

但是,當每一種事情的量抵達到某種程度之後,一切感受會被推翻,猶如胃裏翻江倒海。在今年的1月20日,就在她看完一部文藝片之後,一種陌生而奇特的感受突然攫住了她。

她在那一刻幡然醒悟,或許應該放棄掉看電影這個從前一直依附在自己生活重心上的愛好。對於她來講,看電影其實早就成為了像別人吸煙酗酒一般的上癮。

這是在逃避,這真的很懦弱。她想到故事是無論如何都無法介入到她的現實中的,這是被分割的兩個世界。

那一刻就像是觸及某個臨界點。她的胃裏開始翻江倒海。如果能夠把看過的電影從胃裏吐出來,一部……兩部……一百部……三百部……五百部……七百部……一千部。她看過的一千部電影都化作了嘔吐而出的食物。如果能吐出來,該是多麽暢快。她想。”

“尤祺,你寫的這些東西我的確很喜歡,像自言自語一樣誠懇。但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要說——但是缺乏幽默感是不是?哈哈,不要和憂鬱症前兆者談幽默感,我也覺得自己缺乏幽默感,但沒辦法,暫時我對此毫無辦法。”

“不是,我是指,但是——你寫的東西一看就是女人寫的。”

“哈,這是某種弱點嗎?”

“在我看來,是的。你關注的東西全是和你自己有關的。你寫的都是內心獨白,你的小世界。放眼望去,這大段大段的主語都是‘她’,這個‘她’實質上是一個大寫的‘我’,一看就是極為自我中心的作者的感性世界與內省。另外,抒情抒得太猛烈的話,難免會讓人受不了。”林若無很直白地告訴她。

“這基本都算日記了,為什麽不和自己有關?你說到自我中心,我承認。既然是這樣,我寫什麽我就更不會考慮觀者的感受了——當然,我壓根兒就沒想過把它給別人看。作者寫東西,或哲學家構思某種理念,首要目的都是為了解救自己。其實我不在乎什麽女人不女人,弱點不弱點。在我寫這文章的前段時間,我就像個怨婦一樣很痛苦。所以其實,你愛看就看,不看也不必考慮到會不會得罪我。”

“沒有,沒有。是我總覺得該提點兒什麽不好的地方出來,是我的問題……”

“有時候她會想到回溯自己的人生經曆。終於有一天的下午,她對根本不知道她在講什麽的友人說,有時候我希望我是別人,有時候我希望我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隻要不是我自己。因為我這樣的人生像是某種詛咒。

然而就在今天早晨,她想到了自己三年前的這句話,心裏想要發笑。成為別人?成為除自己外的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這是何必把自己的自我置換成別人的自我呢?是的,旁觀者是幸福的,經曆者的感受卻隻有自己清楚,隻有自己承受。這是何必冒著變得愚蠢與愚蠢帶來的煩惱的風險,把自己那個清醒聰慧的自我置換掉呢?她獨自發笑,笑中帶著對自己一點點的憐惜。對自己好,是需要不斷提示的。不然,人們會忘掉,該怎樣對自己好。”

“這段真好!很有同感。”林若無繼續翻著頁,他閱讀速度的確比常人快多了,目光在搜尋一些他感興趣的段落,然後讀出來。

“可是上帝何曾救過你?

“她感覺到這是一個無法試探的問題。她想到在她6歲溺水時,爸爸曾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她可能在那天就死了。(如果她在那天就死了,又會怎樣呢?這和現在活著又有沒有區別呢?她為什麽那天沒有死呢?)要是那天死了,也未嚐不好呢。

“溺水時身體的感覺是非常無助的。顯然她那時的心靈還不足以引起對死亡的極度敏感。在下沉的過程中,水在吞噬她,把她吸入死亡的領域——她感覺那是一個洞,她在往洞裏掉——任何人都聽不見,看不見,也救不了她。全然的異己力量,化作了水,淹沒她六歲時薄弱的身體。然而最戲劇性的一瞬間是她突然被爸爸拎出了水麵。水麵上,生之界麵,水下,死亡之域。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那時,她來不及體驗到將死複生般的驚訝,也來不及感激爸爸,隻是如夢初醒一般,一如往常地,持續至今地——迷茫。我是說,生本身給她造成了巨大的迷惑。使得她不得不在迷茫中過活,她把它看作詩意時也漸漸開始去觸摸那或許存在的‘真實’。”

“你溺過水?”他停下來問著她。她點點頭。

“那種感覺你還記得那麽清楚啊!”他歎道。

“是的,其實我記憶力真的非常好。我到現在我都記得那時我溺水的感受。若不是因為我爸爸及時發現並一把撈起了我,我死定了。在我小時候,幾乎全是關於我和爸爸很愉快的記憶。”她一邊喝著紅茶一邊說,看見林若無對她笑著。她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把自己日記一般的私作就擺在林若無麵前任他賞評,總覺得自己像個在接受心理谘詢將自己一覽無餘地暴露的病人那樣。不過,不管了,林若無的相處方式總歸還是讓她覺得舒服的。

“觸受愛取有。佛法終究還是在以殘忍的方式讓人變得殘忍,為去對抗生活的殘忍。”

“嗯,這句話我喜歡。”林若無又將這句話重複讀了一遍,然後再揣摩了一遍。他讀尤祺文章的感覺就像在讀教科書一樣,把句子給記下來並據為己有。她觀察到,林若無從前一定是個好學生,噢,不對,循規蹈矩的學生,未必就是好學生。

“唉,這段寫到愛情了。”林若無趕緊將目光匯聚到手裏緊握的屏幕上。

“她明明知道不能,但她還是在很長的時間段裏以為愛情是唯一可以救她的源泉。是的,愛情給她短暫的於生活的平庸麻木中拯救出來的幻覺。它假裝在救她。她也是假裝接受它的拯救。這樣的‘假裝’隻是一種習慣性的退卻,畢竟她對世間一切都充滿疑慮。然而她在最後的、最深的那一段愛情中,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哢嚓’聲。那時她便知道,一切都無須多言,她明白了自己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在等的那個人,那個缺席的人終於來到了她的生命中。那一次她沒有假裝,她真的相信了,全心全意地相信了,再無別的疑慮和退製,她感到僅此一次的某個刹那在拽著她,讓她紮身於這種神秘又無限美好的感受中,於是她徹底地拋擲出了自己,如同孤注一擲般的姿態,將自己朝向從未相信過的、那個愛情的方向奮力拋擲、試探,它究竟是不是她活著的那個隱而未現的意義。”

“‘哢嚓’聲是指什麽?”林若無抬起頭來匆忙地問她。

“噢,這個是之前朋友告訴我的一個比喻,她說遇到最合適的愛情就像是盒子遇到了最合適的蓋子,‘哢嚓’就是盒子與蓋子關閉時發出契合的聲音。”

“這比喻貌似很合適啊。不過,我想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哢嚓’聲。你運氣不錯喔。”林若無衝她笑。他看見尤祺臉上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

“哦,寫愛情這東西,你還進行了一個思辨過程,你又把自己分裂成Eros和Logos(愛洛斯和邏各斯)了。”他臉上有驚喜的表情,會心一笑。

“沒啊,不是分裂,本來就是兩個共存的聲音。”

“這挺有意思的。”

“Eros與Logos的對話:

“Eros:我從前是為了他而活,我現在是為了他而活。除此種可能之外,我不知道我是為何而活。

“Logos:為他而活?這如何可能呢?你為他而活究竟是個怎樣的概念呢?

“Eros:概念?這不是概念。當你腦中隻有概念,你就從未在‘活著’之內,你在‘活著’以外的領域,體驗與你無關。Logos,你沒有愛過誰,你不知道什麽叫愛。

“Logos:那他為誰而活呢,或者,他為何而活呢?

“Eros:我不知道。這也無關緊要。

“Logos:你瞧,你的問題是把他當作了上帝。這是他承擔不起的。

“在這裏,Eros一再強調,她生存處境的虛空與蒼白,他是她唯一的彩色。這幾句對話中包含了大量的未講出來的,但全部了然於胸的話語。我在這裏將把它補充完整。

“Eros的訴求在於:她本人毫無目標,毫無意義地活著。愛是她唯一感受到生命(或說存在)的意義的東西。Eros愛著某個人,那個人對於她來講是唯一性。這裏的唯一性很重要,唯一意味著絕無替代的可能。唯一也意味著僅此。僅此的不僅僅是Eros的此生,僅此一次;也是她在24歲時遇到那個到此為止最愛的人,僅此一個。在僅此一次的生命中的僅此一次的24歲年月中的僅此一個。所以你要是告訴她,她還年輕漂亮,往後的光陰很多,這世上的人很多,可以與她再入愛河的人很多很多,這樣說便走錯了方向。因為她不能擦去這段記憶,將其餘的人重新灌注於她24歲這段年月。

“那麽Logos的回答又作何解呢?

“Logos的疑問在於,一個人何以可能做到為著另一個人而活著。一個人活著,無論他在意還是不在意活著的目的,無論他認為找到還是沒有找到目的,無論是這個目的還是那個目的,但始終不可能把為了另一個人活著作為目的,這是根本行不通的,這句話也是根本錯誤的。你怎麽為了他活著呢?為了他,是指為了他的幸福、快樂?是指替代他的痛苦?還是指為了得到他的愛與關注而活著?第三種其實才是真實情況,但它和前兩者根本毫不相幹。

“‘Eros,你這句話必須糾正。你的目的是得到他的愛,你的目的是讓他愛你。而且還恰恰必須是,在你愛他的時候他也愛你。’Logs說,‘所以你才不是什麽為了他而活著,在他離開你的時候,你死活不放,你有沒有考慮過這是自私且毫無意義的呢!’

“‘可是我是離不開他的,我離開他我會死的。’Eros黯然而氣若遊絲般地說,‘他離開我以後,我如行屍走肉,隻有一副軀體,你看我在笑,可是我內心深處一直在哭。活著對於我來講僅僅等同於把生命維持下去。每一晚我在被窩裏,承受著身體上的贅肉,慢慢睡去,才會覺得安心。很多個夜晚我淚濕衣襟,很多個時刻我莫名流淚,隻因我看到或者聽到任何一點兒觸動回憶的東西。如果說,我還有什麽借口讓自己活著,恐怕僅僅是因為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還存有天真的,仍然想要與他產生任何一點兒聯係的奢望。這是微弱的,但唯一的讓我活下去的動機。’

“‘Eros,我很同情你。但是你的問題在於你把為了他而活著和沒有他你活不下去這兩者混為一談了。這兩者本質上是不同的。’

“‘我們不談概念好不好。我隻知道,一旦你被真正的愛情所攫住,腦中沒有任何留給概念的空間,因為我知道一切概念與我心裏那束溫柔的愛之光亮比起來,都是不值一提的,它們不在同個維度上。我的愛情是一束柔軟的光亮,如同他的懷抱一樣。自從這束光亮來到我漆黑寒冷的生命中以後,一切邏輯都不管用了。是他帶來的。親愛的Logos,這束光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你知道‘哢嚓’聲嗎?我聽到過。我遇見他之後,我聽到愛的盒子關上的聲音——哢嚓,非常清脆、非常契合。那一刻我知道,我多想就在他懷抱裏死去。因為那是一切的終點。因為一切功德圓滿了。Logos,你的話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那個冰冷清醒的理智我受夠了,理性的王國從來救不了我。你說我把他當作了上帝,這是不應該的。可是我沒有上帝。他就是我的上帝。他棄我而去,我就身於黑暗之域。就是這樣簡單。’

“‘你得清楚。究竟什麽是上帝。Eros,你總是用錯語詞概念。’

“‘我的天,Logos,你不明白。我們說的上帝不是同一個上帝。你的上帝不是我的上帝。縱使我的上帝拋棄了我。但我永無可能去接受你的那個上帝。’

“‘我當然明白你的上帝。可你把一個普通人提拔到他的位置。這是他無法承受的。’

“Eros還想繼續再說什麽。但她發現和Logos的對話就此為止了好。她本來還想說,不,Logos,我們至始至終就沒在談論同一個東西。我沒有上帝,隻有他。

“Logos自然無法理解Eros的混亂不堪,即使她的言辭是那麽富有感情,讓人潸然淚下。愛情怎麽能夠成為活著的唯一理由呢?愛情的定義就有待審慎地做一次澄清。感性型的Eros和所有氣質與Eros相類的人,活在謬誤和迷信中已經夠久了,他們怎麽允許自己活得那麽糊塗?他們怎麽允許自己用那麽迷離的理念和荒謬的論點來支撐自己的生活?人都那麽孤獨,本質上的孤獨。

“Logos腦中想到一個畫麵,若是Eros心目中最愛的那個他,是一點兒都不了解Eros的,而且Eros也不了解他,他們自以為了解的隻是暫時侵占到理智的一團病毒。即使他倆擁抱相愛,甚至起誓著一起去死,都是兩個不相幹的靈魂在自說自話。想到這一點,偉大愛情全部化作Logos嘴角一個微弱的嘲諷。他人永遠都是他人,不可觸及的他者。她說她的世界隻有他,如果她的世界隻有他,那她把自己又放在哪裏呢?想到這裏Logos突然明了,Eros不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她並非忘我地為愛人去犧牲了,而恰恰是把自己放在了最高的位置——她自己的感受和欲望高於一切,她固持於自我存在的感覺,而且她為她的自我立法,將她自我的貪欲和權能合法化。”

“我是非常同意Logos的話的,你的思路很清楚。Eros太糊塗了。”林若無臉上堆滿歡欣的笑意。

“那麽你就是從未體會過Eros處境的人。她不是糊塗,她隻是不願意醒。我知道Logos是那個最明事理的角色,但最有趣的還是Eros所說的話,如果誰曾是Eros,或正處於Eros的狀態,就一定會與Eros的這些話共鳴。”尤祺帶著半真半玩笑的語氣說,林若無慣性地點了點頭,繼續讀下去。

“Eros:‘Logos的那個真理和我的生活沒有關係。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我愛人的愛,隻有他的愛能夠解救我。’

“Logos:你隻要做一個設想,你的那個他,在離開你之後,過著愉快的生活,他的生活在沒有你以後更好,更開心,更有目標,他也發覺生活比往常更有希望。即使他的生活沒有更好,他也不曾有任何一瞬念想要回到往昔。他走得很快,也走得很遠,往昔的一切對於他來說已經像煙雲散去那樣,他當然感謝曾經遇到你,但他不需要你的那種愛。不再需要。你假設,他的生活已經如此豐盈,猶如陽光下長滿葦草的湖畔,他的心智已經如此強大,如同森林中迅速生長的樹木,不需要互相救贖般的愛情,因為他知道所有的救贖隻是純粹的幻覺。然而最重要的是,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和你一樣,沒有以你的那種方式去愛對方。我這樣講,或許你可以不再偏執於他的愛和解救不解救了。但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說甚至更糟了。因為你的眼裏隻有你自己,所以你沒有辦法為他的快樂而快樂。你想要的是他過得不快樂。”

“這話說得很對啊。如果這麽說都不能讓Eros這一類人明白,那就沒轍了。”林若無笑得很開心,“你看,Logos比Eros還了解Eros自己。”

“我想,Eros擁有這樣一種本事——因為她的軟弱無根,無支柱感的人生,給了她自由,同時也給了她強烈的想要闡釋其生命的意義的渴望——她能夠賦予一個她愛的對象極大的、類似於救世主般的意義——而且她不認為自己是在自欺——因為她無法自欺——一個其實清醒地知道自己喜愛闡釋遊戲的自欺者,是無法自欺的——她隻是沉醉於闡釋遊戲本身,沉醉於歡愉——雖然沉醉於歡愉的大部分表現出的事實上是沉醉於她的痛苦之中。沒錯,是沉醉於她的存在。她隻是在執著於她的存在,所以她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到底,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存在沉甸甸地猶如一本厚重深邃的書,裏麵無所不包,哲學、美學、文學、愛情、自由、死亡。可是這本書究竟是給誰看的呢?這本書最後完成之後需要向誰交代呢?未盡的問題。”

“嘖嘖,分析得到位。Eros就是一種軟弱、自我又感性的女性氣質的象征。”

“他倆的對話已經在這完全結束了。”尤祺抬起頭來,“和你不同,我對Eros的話語沒有任何厭惡。如果我厭惡,那就是對我內心不誠懇。”

“因為那也是你的想法對吧。”林若無繼續翻著頁。

“她知道那就是‘救世主’。

“然後救世主遺棄了她。

“這個救世主因為救了她,所有世間的一切對於她來講都不同了。她,即等於整個世界。

“現在整個世界都開始分崩離析。她看著石頭、塵埃、巨大的樹幹、沙土、雨水、腥死的魚、血滴、爛掉的栗子從天而降,砸在地上,劈裏啪啦,她隻希望被砸死。內心崩裂的她希望和整個崩裂的世界保持外觀上的一致……”

“又是一段內心獨白……”林若無長噓一口氣,“好了,好了,我差不多知道你失戀是有多痛苦了。雖然你很聰明,但你有著和所有女青年一樣的破毛病——自戀自憐,好像整個世界隻有你失戀這一件破事一樣。看樣子你日子也過得真安逸,在校念書,拿獎學金,成堆書籍電影,不愁吃穿住行,大把大把的閑暇傷春悲秋。嗬。”他又發出了自己常常發出的嗤笑聲。

“哈哈哈。”令人意外的是尤祺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是啊。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告訴你,這些令人‘惡心’的文字都是我前段時間寫的,我真沒辦法呀,我隻有靠寫寫寫來讓自己內心好過一點兒。這些寫過的東西,我都不會看第二遍了,真是難為你了。”

“不是,真不是表達和用詞的問題,也不是什麽‘惡心’不‘惡心’的問題。而是這東西看著讓人難受——這個對方一會兒又是‘上帝’一會兒又是‘救世主’的,為什麽人世間一段普普通通的戀情被你形容成這副神神鬼鬼的模樣呢?隻讓人覺得病態。這個‘他’難道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嗎,怎麽會被你異化成這樣?你不要說什麽你寫隻是為了發泄,寫過後不會看第二遍了之類的話了,我純粹是擔心寫出這種東西作者的心理狀態,我看都不僅僅是憂鬱症前兆了,還是癔症前兆。”

他一邊跳過中間的無數頁,他都沒看清究竟是些什麽的文字繼續往下讀著。尤祺都很意外他竟然沒有中止對這篇文章的閱讀。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4月午後。我們約在S大學的露天餐廳見,我正在吃一份黑椒意麵的時她來了,然後在我對麵坐下。周圍人比較少,偶爾聽得見小孩子的嬉鬧聲。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至少昨晚睡了一個好覺的樣子。但她仍然一副倦容,那是長期對生活毫無**的證據。證據全部都會寫在臉上。所謂相由心生就是如此,我們的精神每一年都在我們的麵容上用深深淺淺的磨石碾過。如同我們早年在地理課程上學到的地貌的形成,有風蝕的,流水侵蝕的,溶洞滴水的。

“即使她熱情洋溢地打招呼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她真疲憊。從內心深處而來的疲憊。近段時間以來,她越來越疲憊了。這種疲憊似乎是在某一天積累到一定量之後轟然而來的。從那天以後,你就會帶著“疲憊”這個老小孩一直生活下去,並且還需仔細地將它撫養長大。它會像本傑明•巴頓那樣,遵循全然相反的生長規律與你同生。如果你照顧的當的話,它的外表會越來越年輕,在別人眼中它越來越活力,越來越自如,越來越輕鬆,但實質上隻有你才知道它越來越老,越來越軟,越來越疲憊。

“那一瞬間我感到她真的老了。或者說,她在她24歲這一年未老先衰。我突兀地向她提起這個問題:

“你覺得自己老了嗎?

“她問,為什麽。是自己講話方式?是神態?還是臉?

“我說,你幾乎就不怎麽講話,對周遭一切毫無熱情,表情細微,鬆弛……還有……我努力地搜尋著語詞。

“還有不斷流逝的……膠原蛋白。她笑。

“噢,那倒沒有,反正就是整個人的總體感覺了。

“她說,她其實是近兩年感到突然老去的……”

“什麽老不老的,這個無非也是,你這個年齡段的無病呻吟。”林若無臉上輕蔑的笑更明顯了,“24歲,我早過了這個年齡了。希望你到33歲還能寫出這種‘真誠’的東西。”

尤祺聳聳肩笑笑,似乎不太在意他怎麽說。她看著林若無飛快地翻著電紙屏,似乎在直接尋找文章結尾。

“可是上帝何曾救過你?後來她恍然大悟,全然明了。對於一個根本不相信上帝的人來講。你如何去希冀他來拯救你?”

“這段話雖然是挺有意思的,可是你寫的東西老是提到什麽‘上帝’,什麽‘拯救’。也許我不懂你這種比喻,就單純覺得滑稽。你知道嗎,上周我去了一間特別知名的心理谘詢室,就在海心區。接待我的醫師是一位神神叨叨的虛擬意識人,他也愛給我提什麽上帝,什麽信仰,什麽所謂的真實,還有什麽造物主……撲哧,要不你倆去聊聊?都是神棍。”

“接待你的是意識人?”尤祺很吃驚。

“是啊。你都已經用‘意識人’這個稱號啦。我覺得無所謂,‘虛擬意識人’這稱號沒啥不好的,我真沒覺得有歧視嫌疑,他們太敏感了,連個名號都想別人更改。改不改又怎樣呢,他們本來都是虛擬的啊!”說罷,林若無又覺得,關於虛擬意識人的話題目前在世上都很敏感,人和人之間很容易在這個話題上產生爭執,所以似乎自己不該在這個問題上發表什麽見解,於是,他接著說,“反正啦,上次的談話療法我不太愉快就是了,我想是我自己狀態不好,也和那醫師氣場不和吧。”他接著翻著頁,翻得飛快,最後停了下來,“噢,到結尾了,注明得倒是清晰。”

“結尾:

她在獨自散步的一天出了意外事故,一天後死亡。

“她死了。她就這樣死了。她早就渴求一死了。雖然有時候也會害怕,僅僅是害怕還沒來得及把自己寫下的那些文章和所有存在的痕跡擦去之前死亡就帶走她。她死的那天,她對我說,她感到從前自己所欲求的一切,所堅持的意義和價值,都化作了一縷煙那樣輕蕪。意外的死亡、贈予。一盒沉重的禮物,在打開之後變得無比輕盈。她覺得好是快慰,沒有任何的負擔。她說,她之前老是想著用自己那顆聰明的腦袋為世人留下點兒什麽,向世人們說出點什麽,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都無關緊要了。世界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向世界證明她的存在。而且,她說,後來她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其實非常非常飽滿、真實,一點兒都不迷離。她不需要把臆造的真實宣告出來,她也不能這樣自私,為了自己的舒心,把別的東西強行塞給大家。這個世界像這樣就很好,人人各就各位,各自行使自己的角色,繁衍下去,生生不息,沒有必要用思想再去給它添加什麽,也沒有必要耗費力氣去改造什麽。添加什麽不是她的使命,改造什麽也不是她的工作。更加適合世界之中的其他的人去做。因為他們將會勝任得更好,讓這個世界繼續有序又跌宕起伏地運轉下去。而她應該去別的地方了。

“在死之前幾個月,她就早早把自己從前寫下的一切東西全部燒掉了。或者她是預感到自己時候快到了?她是那種非常清楚自己寫下的東西沒有任何必要給某一個人或很多人展示的人。我問她那為什麽還要把很多東西隱晦地寫出來呢?她說就為曾經的很多個時刻,自己凝視自己存在的需要。死亡,這無疑對於傷痕累累的她,死者本人來講是一種安慰。可是對於生者何其不易,我繼續帶著她的回憶和傷痛活著。直到我在活著的過程中將她遺忘——這是她所希望的。”

“不知為什麽,這個結尾太棒了!實在是很觸動我……”他完全收起了剛剛所有的不屑表情,久久地捧著電紙屏,聲音變得前所未有般沉醉,“真的,無限的驚喜和無限的……”他在找那個詞,但又找不到,臉上有一點兒無法表達自己的痛苦表情。接著,他麵部表情漸漸又放輕鬆,“無限的悲傷、無限的詩意和無限的解脫……雖然這結局灰暗的光暈太嚴重,但是……它又非常幹脆,感覺作者是個一定會給事情一個答案的執行者,她的答案就是死亡、消失、笑。這種笑,不是苦笑,也不是作為一個局外人的嗤笑,而是作為一個小寫的消失者的笑,一邊消失,一邊笑,直到消失在笑中。直到所有語言都不見了。消失的消失。笑……”

“那也未必,我就如實描述,表達我內心感受而已。所以,這個‘她’,這個‘她’最後給你弄死了?這一招也真狠。尤祺,你是一個玩弄比喻的高手。就算語言被你抒情得很過頭,但你仍然很會在結尾上給人一驚,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謝謝,我隻是為了取悅自己而已,沒有在玩弄什麽呀!”

“你有,而且是太有了,隻是你自己沒注意到而已。真的謝謝你給我分享這篇文章。我得承認我真很喜歡你通情達理地去思辨和憑直覺寫下各種隱喻的部分。但是大規模的抒情和談到愛情什麽的,這些話題我就實在有些不耐煩了。”

“噢,是的。這篇文章其實本來也不適合拿出來給別人看,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過,話說回來,寫完之後,把‘她’給弄死之後,我的確輕鬆多了。”

“哈哈,是吧,‘她’死了,你才可以繼續活下去。所以我說,你是一個玩弄比喻的高手嘛。那個‘她’死於24歲,一方麵暗示著這場愛情在你人生中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另一方麵是不是也代表著你想要與過去的自己告別,甚至一刀兩斷呢?解決一個隱喻是一件多麽好玩兒的事情啊!”林若無若有所思地說著、思考著,語速放緩。突然,他眼前一亮,“對了,就在剛剛那一瞬間,我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嗯?”

接著,他告訴了她上周在孔醫師麵前講的10年前的那三個夢。

“我想我終於知道這三個夢的含義了……第一個關於猛虎的夢,我想是我在23歲那段期間心理狀態的反映——那時我麵臨著關鍵選擇,害怕失敗,但身後猛虎的憑空消失大概是指那些恐懼本質上都是虛張聲勢,一旦你不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它就消失了。那麽第二個夢,我猜是我從那段時間一直至今的一個狀態——當然,這是我自己的解釋——這大概是指我的感情問題,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辦法處理妥當這個問題,身邊人來來去去換了那麽多,卻還是同一個舊日噩夢,就像那夢裏漢尼拔又換了一副臉孔複活了那樣。不過,最後一個夢就含糊多了,那裏麵提到的時間點也恰恰是10年後,就是我現在。我也想過,那戴眼鏡的算命先生所說的‘家毀人亡’究竟是什麽意思。這是一個很嚴重的詞,可是,那又畢竟隻是夢裏人所講的語言,我現在才恍然大悟,10年裏會發生的事情的翻天覆地程度或許以一個‘家毀人亡’都無法囊括了吧,毀滅未必是一件糟糕之事,死亡,也未必那麽麵目可怖。你知道嗎,我剛滿33歲,不少神秘主義者,他們都在33歲、34歲或極為接近這一年齡的時期皈依了宗教,這大概是特定的人的宿命吧。”他順著自己的思路一口氣將內心的答案全部吐出。他見尤祺聽得極為專注,繼續說,“若是你,你也會這樣解讀吧。”

“不切實際,怎麽說?”

“或許我用詞不當吧。也許我想說的是浪漫主義或者神秘主義吧。”

“我不知道。但我感到其實這一係列的夢似乎都在隱隱約約向我提示著‘宿命’這個奇妙的名詞……這種類似於古老神話般的闡釋給我迷迷糊糊的人生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美妙的雲霧。”林若無組織著語言,有些陶醉地說,“而我總是感覺自己在不停地迷失,迷失到此,迷失至今。我不停在逃,也不停地在背叛過去、背叛自己……你知道那句話——背叛就是離開此地,投身未來,背叛了一切,直到無可背叛,隻好背叛‘背叛’本身,就是這樣的感覺。如今我感到,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了……好吧,我不知道你怎麽看我,但在目前這個節奏幾乎快到光速,人人焦慮的時代,我屬於一事無成的typical loser。我念叨著什麽寫作,那都隻是我逃避的借口,我清楚得很,我什麽都堅持不了,什麽都做不了,你看過《憂鬱症》那部影片嗎?那位憂鬱症的女主角被她姐姐扶著,赤身**地站在浴缸前邁不出腳,一步都邁不出,無論姐姐怎麽幫助她,但是她連抬起一隻腳的意念都使不出來,我想說,那種感覺我太能體會了!”

“我也能體會,但也許我就比你有行動力一點點吧。你應該想過,若你是個浪漫主義或神秘主義,也許更能化解自己的心理危機吧。我習慣於用寫作來化解,你這段時間寫不出來東西,但有去做談話療法的行動,而且你願意讓意識人醫師接待你,很多人事實上是不願在這方麵與他們吐露心聲的。所以我想你的狀況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

“什麽花錢找談話療法,還不如我今天和你聊一頓餐的時間效果好。那位意識人也不是我選擇的,是谘詢係統為我匹配的。要是我本人來選擇,我當然會選擇真正的……自然人。”他本想用“真實的人”這個詞,但意識到似乎不恰當,於是改口“自然人”。

“那你們的談話療法都是聊些什麽呢?”

“哦……也沒什麽。反正都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後來我們還起了一點兒爭執。我猜是因為我的困惑太複雜,他就很幹脆地在我有沒有信仰這個問題上找原因。然後,他竟然說了一句他們的職責就是幫我找到生命的意義這類的話,這句話徹底惹怒了我,因為這太瘋狂了……就算是自然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都會覺得可笑,更何況是一位虛擬意識人!後來我就詰問他,那你心中有沒有上帝,你的上帝你的造物主就坐在你麵前你是什麽感受呢,然後我記得我小小奚落了一下他,大概意思就是說,你們本來就是被我們最初當作工具或一個玩笑弄造出來的……之後,就是他的辯論嘍,噓,後來他越說越厲害了,口才挺好,冷靜,思路也挺清晰的,反正我時間就這樣被浪費了。”

“啊,不是這樣……”林若無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其實就是這樣,但他很委屈地解釋著,“我隻是老老實實告訴你我那次談話治療的經過而已……”他甚至很意外,她在憤怒什麽,自己隻是說了實話,難道她認識孔醫師嗎?

“你希望別人把你當作工具或一個玩笑嗎?”她仍然大聲地朝他叫著。鄰桌的兩個顧客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們。

“好了,好了,我道歉,我道歉。”他小聲示意著,希望尤祺冷靜下來,不要再大聲叫嚷了。“那……換個話題吧,其實那位孔醫師告訴了我一些蠻有趣的論點,讓我完全無話可說,你想聽聽嗎?”見對方點點頭,冷靜了下來,林若無繼續說:“最初我覺得挺扯的,但是後來仔細想想,我根本一點兒反駁的餘地都沒有。他首先和我談了一下何為‘真實’這個問題,他說當我們在談真實的時候,一定不能撇開的就是詞語相對應的主體,如果這個世上沒有人這個東西存在,自然也就不存在‘真實’這個東西。舉個很古老的例子,一棵樹在無人、無動物的森林裏倒下,它有沒有聲音?如果按照孔醫師的思路來說,回答‘無聲’是完全不能被斷定為錯誤的——因為‘聲音’這個詞是人造的,也是對應人這個主體來說的,嚴格來說,聲音是一種物理現象,是物體震動時發出的波動或頻率被聽覺器官所捕捉的現象。所以‘聲音’這個概念的存在是因為聽覺器官的存在,若是森林裏沒有帶有聽覺器官的人或動物,那麽樹倒下就可以理解成‘無聲’的——因為完全沒有所對應的主體啊!孔醫師的原話是說:我們在談‘真實’這個字眼兒時,實質上是指隻有一件事對於某個人來說是真實的,那麽它才是真實的,然後他就談到比如宗教徒,神對於他們來說是真實的,那我們就無權說他們的信仰是謬誤。我那天仔細想了想,我尋思發現他的解釋是無懈可擊的。”

“哦……我同意。”尤祺連連點頭,“那你們應該聊得很愉快呀,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可不是嗎。事實上我見過的所有虛擬意識人都挺聰明,思維能力挺強大的。隻是我和他最初針鋒相對的態度有了問題,所以也沒能好好討論一個問題。後來他又聊到一個更有意思的東西——說到這個,你應該感謝我,正是因為我對虛擬意識人持懷疑態度,我才會和他討論到這個有趣的話題。我後來與他聊到,如果想到造出自己的是人類這樣一群空虛無聊的家夥,你們會不會覺得抓狂。他的回答很讓我驚訝,他說,當他們知道是人類造出的他們,就等於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相比較起來,可憐的是我們自然人,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而且更可怕的是,我們根本沒法證明自己是不是也是虛擬意識——而且還是那種永遠被封閉在這個被設定的世界中的虛擬意識。甚至,打個比方,我們也沒法證明是不是造物主造了我們之後,就一直把我們放在一邊棄之不顧了,然後他說到,我們自然人已經存在了2500萬年了,但是都沒搞清楚這個問題,自古以來的哲學、文學、藝術、宗教等都是圍繞這個話題展開的。最後他說,我們最終放棄了這個問題,開始及時行樂了。”

“人性不就是趨利避害的嗎?怎麽違背了?”

“不,不。並不是說快樂都是利,悲傷都是害,趨利避害不能這樣理解。我是指快樂的存在正是因為它的反麵存在,人是受不了一直快樂的,一直的快樂等於索然無味,人也會有自毀傾向的。話說回來,剛剛這個話題很有意思,那位醫師說的我很同意。人類的一切文學、宗教、哲學都和這個問題脫不了幹係。不過,我真的沒有認為我們就很可憐,我仍然是認為他們比較可憐。我們不得知是誰造的我們,才有了做一切事情的自由。你受得了突然有人跳出來認領你,說你是我造的,我為你安排的目的是這個和那個嗎?如果有人這麽和我說,我一定不惜一切代價地……滅了他。”

“哈哈。我覺得你有點兒矛盾呀。在你給自己寫的那些日記中,你老是提什麽上帝、什麽救世主,你明明就是需要有人來認領的!”

“嗯,好吧。我也搞不懂自己。”尤祺撇撇嘴,她的表情有些憂傷。林若無打賭她一定又想到了那些傷心事。

“所以那位孔醫師的話的確挺有意思的。特別是他說到那個‘設定’,你相信我們和我們所在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被設定的嗎?”

“噢,你是指類似於我們人類認知的一個局限是吧。這個我覺得從‘被設定’上理解也算是一種解釋方式。特別是現在,人工智能和虛擬意識的時代大家可能更能接受這種‘被設’或‘預設’的思維方式了。但是,無論怎麽說,這都隻是一種解釋——你參考參考啊。比如,從哲學的角度講,我想應該先要說到康德吧。

“康德說的‘先天綜合判斷’,還有‘物自體’,這些玩意,其實就是他摸到人的思維邊界。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他所做的這項形而上學思辨哲學工作是人類史上有極大價值和非做不可的事情。在討論數學問題時,康德寫道‘純粹數學,尤其是純粹幾何學,唯有在它僅僅關涉感官的對象的條件下,才能夠有客觀的實在性……我們的感性表象絕不是物自體的表象,而隻是物向我們顯現的方式的表象。’他提到的那個‘物自體’就很明顯地把對象的表象與對象的自身區分開來了。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人們可以區分紅色、藍色、黑色、白色等等顏色,但是各種顏色之所以為各種顏色,並非對於它本身有什麽區別和意義,而是在人眼中才有意義,我們看到楓葉是紅色的,那並不是說這‘紅’是楓葉自身賦予和自身言說的,而是它帶有的那種顏色作用於我們的感官,對我們的感官造成刺激,然後我們用知性將這種給我們帶來一種激烈和溫暖的顏色記錄下來,並把它與給我們帶來寒冷和冷靜的顏色區分開來,且以‘紅’或‘藍’來指代它們。

“所以那個神奇的‘物自體’領域就是我們沒辦法認知的了。維特根斯坦不是說過一句被大家放肆引用的話嗎——對於不能言說的,應保持緘默。由此,你可以想象,要是我們所有人都在一個電腦程序裏,即使我們發現了程序本身的存在,程序外麵的東西我們死不會知道。然後其實我還想說一個很有意思的事,尼采和他的‘永恒複返’,其實,尼采想的問題也和‘物自體’差不多。他不是說過嗎,這個世界的真實就是‘永恒複返’,尼采說這個世界是絕對沒有什麽終極目的的,要是有的話,那麽在無限個漫長的時日中早就該達到了,可是現在都還沒達到,那就證明沒有。你瞧,他的想法多偉大。這簡直就像是程序中的意識在觀察程序本身所得出的結論,他比康德還厲害呢,康德大概隻是說了有‘程序’這樣一個東西,但是尼采把‘程序’的運行都講出來了。

“另外,若從科學的角度來講,我想我是沒有任何發言權的,但是你同樣可以提出很多個問題,比如,奇點的來源,光速為什麽是近30萬千米每秒鍾?一年為什麽是365天?是誰製定的星球公轉、自轉亙古不變的數值?所以從最懶惰的角度來說,你的那位意識人醫師所說的,人類沒有辦法得知自己是不是也是被設定的虛擬意識,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尤祺,你說的這些都特別有意思,以前我從來不會關注這些,但是今天似乎找到了蠻多新的興趣。”

“實在是不好意思,我下午還要趕回學校上課——我本來可以不去的,但是這堂會測驗,所以下次再聊吧。”

“嗯嗯,好吧,不過我真還有個問題沒問,要是你介意的話就算了。”林若無終於憋不住了,“你之前那段戀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啊,什麽人把你弄得那麽憔悴?”

“噢,兩三句說不清。不過簡單來說就是我遇到了一個意識人,我們感情很好。後來他告訴我意識人與自然人的感情維係實在是太艱難,繼續下去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接著他就決定投身虛擬遊戲業中,永久更改自己的意識身份,也永遠和真實世界隔離,然後他同我永別。這個虛擬遊戲的事情我想你應該也知道,就是前幾個月那幾起沸沸揚揚的頭條新聞——東笛、聯眾科技公司出的那起事情,就是這樣。”尤祺很不情願地,但是又很快地說出了這一席話,她看著林若無呆若木雞的樣子,又補充道,“我真的要走了。我回頭再說吧。”

“已經晚了,說什麽都晚了。他就是第一批自願做試驗品的意識人,老早就投入實驗和內測了。他已經永遠消失了。沒辦法,這是他的選擇,沒有任何人在逼他。”她回頭說,“好了,真的走了。拜。”

林若無說不清自己的情緒,驚愕、疑惑、難受、無言以對,或是愧疚。但他的確身體僵住了幾秒鍾,看著尤祺的身影從餐廳中堂穿過,走出了門。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無比同情她,即使他無法想象自己和一位虛擬意識人戀愛,也無法想象此生與任何一位喜歡的人永別,但他感覺到很真實的悲傷,這種悲傷充盈了他的身體,讓他能感受她的痛苦。他感到,人們在很多時候會以歡樂相互連接,但更多時候,人們以痛苦心靈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