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晝與夜•Dawn & Night

“每當這時,夜色深濃。是真正的夜,是人生的暗夜。我知道,我又迷失在淒涼的時空中了。”

森南市林崗區

11月23日

“我不喜歡這裏。”她聲音輕微但不容置喙地說。

“哦……我覺得你一個人待在家太久了。應該出來見見人多的熱鬧場麵。”他尷尬地笑著,然後環顧周圍。

這裏是一個人群如山壓來的餐廳。時逢周日,人頭攢動。當然,這裏人多是因為食物廉價且味美。把“陳降”從家裏叫出來是葉古這段時間以來的想法,他嚐試了很多次,可是對方根本不為所動。美食、咖啡、逛街、遊玩沒有一樣能提起她出門的興趣。

葉古心裏固然很多疑問,關於劉阿姨生前那一堆奇奇怪怪的話,也關於陳降對他至極的冷淡。難道這就算“複合”了嗎?他就像一顆無用的石頭,被“陳降”棄之不顧,他每天給她發送著噓寒問暖的短信,對方也遲遲不願見他一麵。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蘇複醒根本沒有在意盤中的美食。

“偶爾一次,有什麽不好……”

“你知道嗎?這讓我想到……”她連筷子都沒有拿起來,直愣愣地看著葉古。

“什麽?”葉古放下了筷子,如果她不動,他也不敢動。他甚至感到陳降身上有一股陌生的脅迫感。

“這讓我想到‘惡’。”

“什麽?”

“目之所及之處,都是一起吃飯的情侶。”她似乎在冷笑,這冷笑對於葉古來說簡直就是不解之詞。

我不想看他們,也不想待在他們身旁,他們對於我來說都是一起吃飯的情侶。他們呈現給我的麵貌就是這個世界所呈現給我的麵貌。這個世界本來的麵貌就是“平庸之惡”,“平庸之惡”就是“惡心”。我的問題應該是出在不願待在人多嘴雜的地方,哪怕一分鍾。人群讓我覺得惡,那種惡不是一般的惡,是一種特殊的惡,那種特殊的惡叫作“渺小”,位格上的渺小,這種渺小讓我覺得有不如無。當然,我並非站在某個立場上去“決定”他人的生死。但作為一個自始至終的局外人來講,死亡、毀滅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人群,從來都沒有讓我觸動過。人群,這一群臉、姓名、人格、愛恨全部都淹沒掉的家夥,像一群螻蟻齊刷刷地走來,生生不息,幾萬年,幾億年,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劇情,永恒複返。

她以為她說出上麵這些話了,但事實上,她沒有說出來。

“一起吃飯的情侶怎麽啦?礙著你了?我們也是啊!”葉古有些生氣地等著她的回答。

“沒什麽。”這些話說出來多麽奇怪、多麽矯情,誰會在意。她想著,“葉古,如果你今天找我出來沒有別的事情的話……”她頓了一下。

“也沒有啦。陳降,其實我心裏有太多疑問,多得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講?”

“那好,你先說吧。”

“唉。陳降,你一定已經不喜歡我了吧?其實你根本沒有想過和我複合,對吧?之前我都沒有勇氣問,可是今天這個問題我得問清楚。”

“就這個問題嗎?”

“噢,還有……你媽媽生前,找過我兩次,這個你都知道。也許我之前是站在你這邊的,但是,現在我困惑了。陳降,你能告訴我嗎?你為什麽和以前不一樣了?哦……你真的……還是她嗎?”葉古感覺說不下去了,甚至對自己的表達能力有些失望,“唉,我說不清楚……陳降,我覺得你現在真的變了。”

“還有問題嗎?”

“你還記得嗎?我現在回想起來,我在你家門口等到你的那一次,你那天竟然對我說‘信不信我殺了你!’,你知道嗎?這句話的語氣和表情,那感覺就像你真的敢,也真的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一樣。我真的……現在想起來覺得,你不像從前的你了。為什麽我和你媽媽都會覺得你讓人感到緊張和恐懼呢?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情讓你變成這樣了啊!”他情緒開始激動了起來。

“葉古。我可以都告訴你這些問題的答案。”

“說啊,你快說啊,怎麽回事?”

聖愈院/第75天

11月23日

趁著午飯時間,陳降溜到了聖愈院後麵的草坪上。

草皮凹凸不平,應該是許久無人修剪、無人保養了,暗黃的野草摻雜其中,泥土幹燥得似乎都不像南方的土壤。

她對準著草坪東端的一個矮矮的信號接收器——這個接收器是僅供聖愈院信息部門和達一緯神父辦公室網絡及通信用的,丈量了約莫三米,然後快速地用手一塊一塊挖著板結的土地。

挖到接近半米時,她雙手感覺疲憊,停下來仔細觀察著每一寸土,幻想著電影裏的情節。她多麽希望就這麽挖著,最後可以挖出一條逃往院外的秘密通道。

森南市林崗區

“還要不要說啊?!陳降。”葉古看著眼前發呆的“陳降”。

“是的,我不是她。”她很快說出了這句話,她甚至還沒想到後麵的話怎麽說出口。

“你說什麽?”葉古有些哭笑不得,但似乎又顯得緊張。

“我叫蘇複醒——隻是一個長得很像陳降的人。”

“不……這不是……像的問題,是一模一樣。你發誓?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會耍我?”

“事到如今,我真的沒有必要騙你或者隱瞞什麽了。”

“那……那你冒充在她家幹什麽?陳降在哪裏?”他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一切的答案,但是他仍然有些害怕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可是在他心裏某一部分,他又覺得眼前這個人真像是人格分裂版的陳降。這種前所未有的心情突如其來,似乎將他卷入一個讓他半信半疑的陰謀論中。

“你聽過黑夜的聲音嗎?”

“什麽……”

“聖愈院。聖愈院每一晚,黑夜的聲音,都會包圍著你。”蘇複醒將渙散的眼神重新集中起來,她似乎要講出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就堵在她的喉中,極其擁擠,甚至讓她不知從何說起,怎麽向葉古解釋。怎樣的解釋才是可以被人接受的呢?怎樣的說辭才會是可信的呢?她該怎麽介紹自己呢?她……她是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和走進所有人生活中的人?一個殺人犯?一個異鄉人?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連自我介紹著“我叫蘇複醒”都讓她覺得傻極了,讓她覺得不知所雲,她突然覺得恍惚,周遭的嘈雜,人物的線條,都變得模模糊糊,似乎要融入整幅畫麵的背景中去那樣,而她,是這幅畫唯一的主體,是唯一的看者與被看者。萬物恍惚,眼前與記憶裏,僅剩下聖愈院的夜,飄飄浮浮,千般虛無。

她的喉要打破這般虛無,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都在葉古驚慌與急切的觀看中,在她欲言又止的呼吸中。

聖愈院

她終於在土坑裏看到了那張磁卡——那個達一緯神父走之前在她耳邊輕輕說的,“我留給你一個東西,或許能幫助你。”這張磁卡可以打開信息部門及達一緯神父辦公室,可以順利使用被聖愈院完全禁止的通信設備。

有了這張磁卡,她至少能夠接近網絡了。

她要探明這一切,首先,她需要一扇窗。

陳降把磁卡緊緊攥在手裏,用腳把剛剛挖出的土塊填了回去。

森南市林崗區

前幾天,在一個烈日極度灼人的中午,我以近乎於狂奔一樣的速度在聖安區的荒野奔跑。

就像是中了很深的蠱一樣。

我急切地要去證明我的推測。如同時間極其緊急,緊逼著我要親自敲開聖愈院的門。

焦躁與激動反複折磨著奔跑的我。

唉,聖愈院,那個如噩夢般醒來被我拋在身後的地方。

我為什麽還要急著再度去敲開它的門?

因為那裏潛藏著我對一個不可見者的欲望,潛藏著我對心裏謎題的窺探。它隻能由我去證實。這像是一個賭博。我當然不想再回去,可是我心裏切切肯定,也許那個造物主將所有的一切都洗了牌。

我將見不到陳降,我將見不到從前聖愈院裏任何一個人。

也許我在另一個平行時空,在這裏,蘇複醒就是陳降,這個聖愈院裏的人不是那個聖愈院裏的人。

嗯,你當然會問,我在叨叨絮絮些什麽。你看,黑夜若是過了,白晝也就來了,一切明朗。

我和陳降,本來我們不可能在同個時空相遇,因為我們分別活在兩個不同的時空,然而現在,我們的身份被調換了。

她是另一個我,我是另一個她。但是現在,我身處在她的時空,我曾經存在的痕跡**然無存,她身處在我的時空,她從前的身份也被一筆勾銷。

這一切早就展現在我麵前,越來越清楚。當我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院外,當我回到我原來姑母的家,也就是現在陳降的家,這一切咄咄怪事就開始漸漸向我展開了帷幕。

而我,我現在去敲開聖愈院門,就將證實我的想法。

這需要勇氣,是的,我總是在一場又一場混亂中幸存。我本以為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讓從前的我銷聲匿跡的機會,去過別人生活的機會。我想這是不公平的,是的。不隻是對那個被當作蘇複醒關在可怖的聖愈院的陳降不公平,是對我自己不公平,因為我的生活無論幸與不幸,平順或是坎坷都不該由別人承擔,沒有人能過我的生活。

無論如何,我做不到視而不見……陳降,她的媽媽已經死了,她還不知道。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等等,蘇複醒……你到底什麽來曆?”

這是葉古的聲音,他打斷了蘇複醒的叨叨絮絮。

“我?忘了自我介紹。你是想先聽我接著講前幾天的事情還是講我自己?”

“我的天,都告訴我,全部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來曆?前幾天發生了什麽事?”

她看著窗外,外麵下雨了,感覺氣溫很低。午飯高峰期已過,店裏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是的,很久沒有下過雨了。深秋的南方城市,隻要下雨,就是突如其來的冷。這所有的一切,即將在陰冷中揭開帷幕了吧。

可是,為什麽需要把自己的身世都告訴眼前這個人呢?這麽多年來,她孤寂一人,避開人群,從不相信人,也沒有任何傾訴欲。人的一切她都不相信,感情、邏輯、上帝或理性。眼前的葉古,她並不認為他能理解這一切,但是,他至少應該知道這一切。

我從沒有見過我母親。我父親在我6歲時死了,然後我一直寄住在我姑母家,後來,在我19歲時因為一些事情最終進了聖愈院。我在聖愈院待了4年,今年9月,我莫名其妙“出院”了——是我發現自己在院外昏迷著,接著我逃亡了。可是我需要錢,於是我打算回到原先姑母的住處,但當我敲開我從前姑母的門時,陳降的母親出現在了我麵前。後來我察覺到,我的名字、我的痕跡在這個世上全部都消失了——這世上沒有蘇複醒,隻有陳降。那天我終於向陳降的母親說,我認為陳降應該在聖愈院,於是,她就奪門而出,發生了車禍。這所有就是事情的由來。前幾天,我去了聖愈院,因為我想要證實一件事——陳降不在這個時空的聖愈院裏。結果,她確實不在裏麵。而且我其餘的猜想都實現了——

這所聖愈院裏所有的人我都從未見過。我現在已經非常確定,我和陳降不在同一個時空,或者說是同時,但不在同個空間。我猜她所在的那個時空是絕對沒有陳降這個人的,隻有蘇複醒。她現在在一個無法自證其身份的地方。

“開什麽玩笑?你瘋了吧!”

葉古瞪大眼睛,卻充滿不屑。這個人不是陳降,他可以接受,或者說他已經接受。但是什麽不同時空之類的鬼話,他絕對無法接受。

“不論你是誰,我隻想說,你是真的當我傻嗎?”他很生氣。他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但是他不喜歡別人攻擊他的軟肋,把他當傻瓜。而當他再度看著眼前這個和陳降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時,他開始懷疑她是否是一個瘋人。“你說你之前在聖愈院,是吧?”

“是。”

“那你告訴我,你怎麽會在那種地方?你有瘋病?”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瘋病,但是,我沒有必要騙你。”

“如果要讓我相信你,那麽請你別說什麽平行時空之類的話,我不傻!請你好好地從頭到尾把一切告訴我。包括你為什麽和陳降她長得一模一樣,你為什麽過了兩個月她的生活卻一直隱瞞著所有人?要是你不老實告訴我,我發誓……”葉古壓製著自己的怒火,他對她有著本能的一絲害怕。

“葉古。”蘇複醒看了一眼桌上那壺剛被服務員端上熱水的紅茶,她討厭別人用這種語氣對她吼叫,她也討厭被威脅。她以一種不快不慢的語速問道,“葉古,我為什麽要讓你相信我?”

“你究竟在盤算著什麽啊?!”

“你要弄清楚,我不需要你相信我。因為我沒有盤算著什麽,我隻想試圖弄清楚這一切的原因。我告訴你這件事,完全出於人道——這個東西,其實我想我都是沒有的。我耐心有限,如果你不願相信,那我沒有講的必要了。你也知道我不是陳降了,接下來你要怎麽辦呢?找她?你可以試試,能不能找到她。或者你報警?你覺得有用嗎?”

葉古他沉默了許久,說:“你這個事,如果是真的,難道真的不該報警嗎?”

“超出人類理解的事情,報誰呢?”她輕笑了一下,“但我相信這件事有它的原因和解釋。”

“你都整得像個玄幻故事似的,你覺得怎麽解釋?平行時空的理論可以這麽用嗎?”

“當然不可以。我隻是做個比喻罷了,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我也想了很久了。但是自從我‘逃出院’後,我從前的一些記憶就模糊掉了。如果可以,我真很希望能回到我原先那個時空去,回到陳降所在的那個聖愈院去把我的日記本拿回來。而且,我現在也非常需要和陳降能對上話,非常……可是,這件事簡直就是觸不可及的。她在我的時空,我在她的時空,沒有交點。我相信她和我一樣無助,也許更無助。畢竟,聖愈院不是一個年輕女孩能待下去的地方。”

“你才不無助!你看看你多麽悠閑淡定的樣子!蘇複醒,我不管那麽多,我隻想知道這一切怎麽可能啊?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無助的是她不是你!你偷了她的生活!而她卻在另一個世界的瘋人院?你剛剛所說的一切是這個意思嗎?”

她沉默許久,不知該說些什麽,她並非感到抱歉,而是一種莫名的情緒。她認為這種情緒就叫作無助。

看看你,蘇複醒,你出院了,你獲得自由了,你苟且地過上了另一個人的生活,你替代了她,唯一懷疑你身份的人也死掉了,可是你為什麽覺得自己身上沾滿了無辜的汙水。苟且的自由讓你無助了,甚至讓你惡心。呸,這種感覺真惡心。

噢,你可曾想過“偷走”別人的生活嗎?若是陳降的媽媽沒有發現你的不對勁兒,你是否還會一直這樣過下去?蘇複醒,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麽?除了聖愈院那熟悉而絕望的夜,你還能擁有什麽?外麵的黑夜,也有聲音嗎?

不……不……我永遠都沒有準備好我的人生。我永遠地不知所措、不知所雲、不知所以。不……不……不……我不要過別人的生活,我也不要過蘇複醒的生活,我不要瘋人院,也不要這世界,我想成為虛無。這些莫名的念頭最終都會毫無意義地隨著流水般的時間消失。我的存在也將漸漸消失?不……你不該,你不該向任何一個不懂這一切的人解釋,這不是你的義務。走吧,走吧。

“唉,實在不好意思,你沒事吧。也許我剛剛話說重了,但是我真的想聽你說說這一切,畢竟——我除了相信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葉古打破了沉默,他的語氣開始緩和。

“我解釋不清的。我也不擅長解釋什麽。”她開始抓起背後的背包,神情略微恍惚,甚至看起來心不在焉,有些傷悲,“我得走了。我隻能說,若是我查清了這件事,我再聯係你。”

“喂……喂……為什麽不一起想想辦法啊?”他嚐試著挽留她。

“不,那太耽擱時間了。”她站起身,走出門去。

她沿著瀾波大道,看著右邊的森南海,一路往太渡路方向走去。

雖然雨已停,但雨後的寒風還是一股股刮來。她穿著單薄,急速行走。海的對岸就是聖安區,對岸有著層層輕霧,海麵泛著微微波瀾,她無法再看一眼森南海,因為她覺得恍惚。她現在所在的這個時空和當年爸爸和她所在森南海已經不是同一個了。究竟哪個是假的呢?她努力地回憶父親。但是記憶仍然有著塊塊模糊的色斑,讓她看不清楚。

“複醒,希望你能在虛假的世界裏‘醒來’。”

她在頭腦中,模模糊糊地想起父親的這句話。她猜原話就是這樣了——他希望她醒來。

那麽他是一個清醒的人嗎?她覺得自己不能理解父親。但她又覺得自己冥冥之中,和父親的命運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牽著的,一直都是,一直如此,那根線沒有斷過。他的命運也許也是她的命運。他投海,甚至也帶她投海,就像她殺生,她拉著世界下沉。

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他為什麽要剝奪自己女兒的存在,他為什麽要和世界、要和自己對抗?

她頂著風,心想,其實自己一點兒都不恨父親。相反,她內心卻莫名地認同他,似乎父親讓她吞下毒藥拋她入海,接著自殺是一個美好的謎。盡管姑母對她做過不少“工作”,告訴她自己父親的過錯不可原諒,需要放開對父親的思念。但是在她看來,父親既沒有犯過不可原諒的錯誤,也不願放開對他的思念。

在這生無可戀的虛假世間,這就是父親去死的原因罷。

在寒風中,她似乎被風吹醒一般,想到了“生無可戀”四個字。父親為什麽想要她“醒來”呢?“醒來”又是指什麽。可是,為什麽非要把她拋入海裏?她絕不認為父親有精神問題,他的一切行為一定會有解釋。因為他在她心中是一個清醒的人,也是一個幹脆的人。

她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人會“合理化”,甚至是“美化”一些創傷性記憶,選擇忘掉它們或是給它們塗上一層美妙的色彩。她也許太需要答案,所以才不停地往回憶裏添加含義,賦予意義。她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這些重重疊加的自我剖析,仍然無法動搖她心裏一直以來的想法——父親將她拋入海裏,不是想要殺害她,而是為了拯救她。

不知為什麽,最近發生的這些奇事,讓她前所未有地想念父親。想到父親的死,同樣的不可思議。

她仍然思考著究竟要怎樣才能與陳降溝通上。網絡嗎?這大概……不可能吧。我這裏的互聯網都搜索不到“蘇複醒”,她那邊應該也沒有了“陳降”吧,既然都是不同的時空,嗬,怎麽聯係得上?再說了,聖愈院是禁止了一切通信的。陳降應該是沒有一切與外界溝通的辦法了吧。

“喂,蘇複醒。”

她突然聽到身後有聲音。

她轉身,是葉古。葉古開著車追上了她,說:“風很大,我載你回去吧。”

她想了想,上了車。

“這麽遠你打算走著回去?”車上非常暖,她聽到葉古問著。

……

“來吧,要是有心情的話,給我講講這一切吧,你的想法,你的猜想,種種可能性,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我相信你。”他仍然以一種跳躍式的語氣與情緒對她說,“就算……你不需要我的相信。”他補充道。

“噢,那你想聽什麽呢?”她問。

“我都想聽。你先講講你自己?還有那個聖愈院,究竟是個什麽地方?我聽了不少關於它的傳說,可是從來沒有親自看過。”

聖愈院

晚膳時間,陳降急切地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她終於有機會去做那件事了!她左右看看,提早向東邊的走廊溜去。幾個警衛站在膳堂門口,他們看著所有病員用膳快結束時,便走進來開始用餐。

陳降避過了他們,非常輕快地向著達一緯神父從前的那間辦公室走去。

達一緯神父辭職後,院方尚未有人接替,聖愈院員工與理事們開始籌備著這件事了。他們等待著羅馬教廷的消息。同時,自己也開始從內部提名新院長。所以,達一緯神父的辦公室暫時還空著,連東西都沒搬走。

她拿出磁卡,掃了一下辦公室門,然後反鎖上,尋找著達一緯辦公室裏的通信設備。

她按照達一緯神父在她耳邊所說,用力搬開書櫃之後,果真發現了一小間暗倉。

當她看到那台電腦時,激動得心跳加速、腦袋暈眩。

她的興奮感使自己腿都快軟了,接著趕緊按下了開機鍵。

電腦亮了起來。她抑製住自己的聲音,讓自己不要叫出來。

順利開機。她聽著電腦啟動的聲音,看著桌麵的色彩,甚至要流下淚。接下來的一步,就是用達一緯神父說給她的賬號連接互聯網了。

當她連接上互聯網後,她突然發現自己的眼淚掉了下來,說不清這眼淚是激動還是委屈。

果然,一切如達一緯神父所說,互聯網上搜索不到自己的痕跡,陳降一欄空空如也,自己從前的信息、博客全然無存。

緊接著,她搜索了蘇複醒。關於蘇複醒密密麻麻的新聞讓她一驚——“十九歲高中生被捕 殺害多人,被認定為反社會人格”、“森南市慘案 作案者竟為女高中生”、“吾明街道殺人事件已被偵破 高才生已被F大學錄取 入學前被捕入獄 現已處於精神鑒定階段”、“關於蘇複醒殺人案件 專家介入論證 量刑引發爭議”、“聖愈院已接收蘇複醒 聲稱以信仰拯救迷途的精神變態”、“關於吾明街道慘案 記者獨家專訪服刑中的蘇複醒”……

這些信息在她眼前炸開,甚至讓她不知道該點擊哪一個。她看到最後一條似乎有一張圖片,於是她點擊了“關於吾明街道慘案 記者獨家專訪服刑中的蘇複醒”這條新聞。

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圖中那人竟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可是她殺了那麽多人!陳降的臉似乎快貼到屏幕上去了,怪不得人人都認為自己是蘇複醒,看到這張圖後,她終於懂了。

屏幕上的時間顯示著11:38。這是正午,這是白晝,是時候把一切查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