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造物主•Demiurge

關於吾明街道慘案 記者獨家專訪服刑中的蘇複醒

××××年11月14日 信報專訊

編者按:

今年8月8日淩晨,發生在森南市林崗區吾明街道殺人案件,共3人被刺身亡,這一觸目驚心的消息至今令人難以忘記。此案凶手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竟是尚錄中學的一名叫蘇複醒的學生,她與所有沉默寡言的優等生一樣,在校期間忙於學習,行為表現沒有任何反常。

據悉,蘇複醒的父親蘇漸生前為G大學計算機係教授,同時還是名業餘藝術家,曾經參加過一次大型版畫展,在森南市小有名氣。但他於蘇複醒6歲時自殺身亡,原因不明,留下獨生女蘇複醒,由妹妹蘇循撫養。蘇複醒今年19歲,由於升學考試超常發揮,被海外F大學錄取。但顯然,這名身上維係著3條性命的女高中生已經和海外生涯、大學生活無緣。

8月31日,犯罪嫌疑人蘇複醒正式被捕於森南市林崗區。蘇複醒被捕之後,警方立即向她進行了曆經一周的審問,並對其進行精神鑒定。彼時精神鑒定正常。顯然,這位思維縝密的高中生從未想過逃避此案件,她對此供認不諱,但殺人動機至今未明。針對這起案件的特殊性和嚴重性,許多專家都參與了論證。

9月13日,本報接到信息,蘇複醒在第二次精神鑒定時被鑒定為反社會人格、抑鬱症及中度精神分裂症。這和之前的鑒定結果大相徑庭。

9月19日,聖愈院院長達一緯神父介入此事,表明願意接受該位“神的病人”入院進行“無限期治療”,將此位反社會青年隔絕起來,該提議得到了當地政府支持,蘇複醒目前尚在清岢監獄中服刑,將於11月23日正式轉入聖愈院。

專訪到蘇複醒,不是一件易事。本報記者Linda,昨日成為了專訪這位年輕犯人的第一人,下麵是Linda在清岢監獄中與蘇複醒的訪談實錄。

在我專訪蘇複醒之前,我就對少年犯罪事宜興趣較深。一個人做出如此過激行為,其背後必然有深刻的原因。我同情她,這是事實。因為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我多麽希望我們的青少年能夠正常地成長,讓這個社會沒有這樣的異端。我想,他們沒有得到應得的關懷,所以用冷酷的殺人方式來彰顯自己的存在。關於她,最近網絡上的解讀已經很多很多,但蘇複醒從未對公眾說過一句話。那麽今天,信報獲得了蘇複醒的獨家專訪權,我就帶公眾走近這位不幸的年輕罪犯的心。

我們的專訪開始於下午2:00整。清岢監獄不允許攝像,所以,隻拍攝了幾張有限的照片。蘇複醒穿著囚服,在我對麵坐下,她看起來比她同齡的青少年們老成,這種老成反映在她的表情和鎮定的情緒中。在她身旁有獄警陪伴,由於她被鑒定為躁鬱、反社會人格以及中度精神分裂,所以或許有潛在的危險,因此獄警不允許我們二人獨自相處,但為了讓我們的罪犯更舒適地講話,我請求獄警站在離我們5米遠的牆角。以下是我們的談話記錄。(下文中,記者簡稱L,蘇複醒簡稱蘇)

L:你有午睡的習慣嗎?

蘇:有時候,不午睡會影響下午的精神狀況。

L:那希望今天沒有打擾到你午睡。

蘇:沒關係。

L:你被F大學錄取了,你知道嗎?

蘇:噢。

L:你想去念大學嗎?

蘇:不知道。離開這個地方,是有點想的。

L:你知道被捕以後就沒法離開了是吧?

蘇:知道。

L:今天我代表信報來專訪你,我相信很多人都對這件事有很深的興趣,所以你能在今天向大家講講嗎?讓我們更了解一下你。因為現在網絡上,媒體都對你這件事眾說紛紜。

蘇:了解什麽呢?

L:不少年輕人專門發帖,說你很酷,也有人說你心理變態。你覺得你的行為對他們有怎樣的影響呢?他們的評價對你有什麽影響呢?

蘇:我並不覺得我的行為對他們有什麽影響。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對大部分人來說隻是一個消遣。即使有人說我做得好,也隻是說說,有人說我心理變態,過一段時間,也會有其他的事情取代這件事。要說影響,也許讓所有人更加了解這個世界或人性的真實麵貌?我不知道。

L:你真誠實,今年19歲了是嗎?

蘇:是。

L:所以你從來不覺得你對別人和社會有責任?

蘇:(沉默)

L:沒有關係,我沒有錄音,今天隻是聊聊而已,你可以暢所欲言。

蘇:每個人都隻能由他自己負責。

L:你偷換了概念,我是問:你不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會影響到別人的生死幸福嗎?

蘇:當然會,這個世上所有事都是相互影響的。

L:那當你殺了三個人之後,你會有悔恨、愧疚和罪惡感嗎?

蘇:沒有。(想了一下)

L:你還記得,你是用刀刺死了王先生全家人嗎?

蘇:記得。

L:蘇複醒,你能說說,殺害他們一家人的時候,你是清醒時還是糊塗時的行為?

蘇: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清醒的。

L:也就是說這是你經過思考的,不是突發狀況?

蘇:我也說不清這個問題。

L:你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況嗎?

蘇:知道。

L:你會認為以自己的精神狀況所做出這些不好的事情是可以原諒的嗎?

蘇:我沒覺得原諒不原諒有什麽重要。

L:你會有良心不安的時候嗎?我猜你是沒有的吧。

蘇:(沉默)

L:你是不是感覺到不信任我,所以回答這些問題不太配合?

蘇:沒有。關了這麽久,也需要有人聊聊天兒了。

L:那我覺得你沒有在認真回答這些問題。這是一個向公眾展現你自己的機會,甚至可以獲得大家的寬恕,你不覺得嗎?我問你的每一個問題,都是在給你很好的機會。

蘇:我沒有意願要得到大家的寬恕。還有,你不是說你沒有錄音嗎?為什麽又是向公眾展現了?

L:你自己寬恕了你自己嗎?

蘇:(沉默)

L:你後悔嗎?你想想,你本可以去念大學的,而且在F大學,而不是在這個冰冷的地方。

蘇:我沒後悔過。後悔是不好的。

L:那你因為你反複告訴自己後悔是不好的吧?其實正常人都會後悔吧?

蘇:後悔是因為事情本可以避免,但我不是。

L:你殺人還是必需的?

蘇:是沒法避免的。

L:你到現在都不願告訴大家你殺人的原因和動機嗎?是有人在威脅你,或者有什麽難言之隱?

蘇:如果是有難言之隱,我當然不會告訴你;如果是有人在威脅我,那我更不會告訴你原因和動機了。(冷冷地笑了一下)

L:所以其實你現在是沒有任何悔恨之心的,我可以這樣確認嗎?

蘇:(沉默)

L:聖愈院要接受你這件事,你對此怎麽看?

蘇:我更寧願去死。

L:我怎麽覺得你應該感到慶幸?你可知道去了聖愈院,簡直就是個躲過死緩或無期徒刑的最佳途徑?甚至很多網友猜測,你是裝精神病才躲過死刑的,對此你怎麽看?

蘇:我不知怎麽說,也許這是造物主的安排?

L:造物主?你是有信仰的嗎?

蘇:沒有。

L:你有去信某些教嗎?當然我不是說什麽正經的宗教,那些信徒是絕對不會殺人的。

蘇:沒有,我什麽教都不信。

L:是嗎?我個人也是個信徒。我相信這世上是有造物主的。

蘇:噢,我們所說的造物主應該不是同一個。

L:那你剛剛談到那個很多事不可避免,你是不是也覺得上帝為每個人預備好了道路?比如他或許最終會讓你知道生命的可貴,讓你知道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也讓你知道別人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蘇:我不信上帝。這世界若是有上帝,那我就遇到鬼了。

L:難道不是有上帝,就有魔鬼嗎。你知道你即將要去的聖愈院是一所宗教療養院吧?是達一緯神父親自批準接收的你。

蘇:我小時候和親戚會經常去教堂做禮拜,但是我從未相信過。人們通常說上帝為自己做好了預備,上帝為自己鋪好了路,這些都是人們聊以**的說法。人們不願意麵對真實,因為真實太殘酷了。你剛剛所說,人的價值。人的價值究竟是什麽,其實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許人唯一的價值就是他們感覺到自己由於自我意識造成的孤寂和荒誕,所以要給自己虛構出一堆價值這件事?上帝是人造的這件事如此簡單難道都不敢接受嗎?

L:那我全當作你現在還太年輕,才說出這樣的話吧。

蘇: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說服誰。誰有信仰,願意怎麽信都是他自己的事,我說這些僅僅是為了讓他們不要試圖幫我解脫,幫我找到“上帝”,所以我寧願被判死刑也不想去聖愈院。那個達一緯神父,我看過他的布道。除非他是個傻子,才會那麽熱誠造作地歌頌上帝,噢,要麽他就是個騙子。

L:那我算知道你會做出那些事情了,因為你既沒有信仰,也沒有道德。在免除你死刑這件事上,達神父簡直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一點兒都不感激他嗎?

蘇:隨便吧。我這些話本來就是不打算說的,但是你問到了,我就說。上帝為每個人預備好了未來?這多麽荒唐,也許隻有人這樣荒唐脆弱的物種才如此一廂情願吧。自欺欺人其實就是這麽一回事——無論幸福快樂與否,無論淒淒慘慘落魄地生活,還是飛來橫禍般遭遇不幸,你都告訴自己:上帝自有安排。嗯,是啊,也許上帝為你們預備好了道路,但是我呢?上帝對於不信上帝的人,又有什麽價值呢。

L:也許我們不該談這些問題了。但我覺得這是大家認識你的一個途徑吧,蘇複醒,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從未見過你的母親,你父親也在你很小的時候自殺身亡了。是不是你早年的不幸讓你對別人的幸福充滿了嫉妒?

蘇:我不嫉妒別人的幸福,也許我最多會覺得與我無關。

L:不,我覺得你是嫉妒的,潛意識中。你一定覺得自己特別不幸吧?你沒見過生你的人,你父親也拋棄了你。

蘇:他沒有拋棄我。

L:說說你父親吧?他生前可是挺前途無量的啊,年紀輕輕就是G大的計算機係教授,還是個畫家。他的自殺也是一個謎題,他一定對你造成很大影響吧?

蘇:(沉默)

L:你說,要是他在天之靈知道你做了這樣的事,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蘇:他沒有什麽在天之靈,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即使他知道這事,我也拿不準他的想法。

L:所以你父親給你印象是一個性格複雜的人嗎?關於你的童年,你和他相處多嗎?

蘇:我不太想在這裏談他。

L:你覺得你殺人這件事和你從小失去雙親的經曆相關嗎?你的姑母作為你的撫養人,是完全盡責的,所以你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罪犯嗎?蘇複醒?

蘇:(沉默)

L:你覺得你有罪嗎?如果你覺得有,可以通過我告訴公眾。

蘇:(沉默)

L:為什麽要殺掉那三個無辜的人呢?這個原因你一直三緘其口,我再次想要確認一遍,你今天願意告訴公眾嗎?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蘇:(沉默)

就這樣,由於采訪時間有限,而在問及關於父親的情況之後,蘇複醒的狀態一直保持沉默不願談及,甚至完全不配合,所以訪問到此為止。在這此訪談中,經記者本人的努力,終於問及了一些重要的情節。

例如,我們可以在訪談中看到,蘇複醒顯然對童年自己的父親自殺一事,懷恨在心,她雖然沒有明確表達自己對父親的責怪,但據記者本人的觀察,她所有的越軌行徑,根源都是來自童年那個對她影響最大的人。

另外,由於蘇複醒是躁鬱症、反社會人格及精神分裂症患者,她所說的話也許不能完全取信。事後記者又簡短采訪到接收蘇複醒的聖愈院院長達一緯神父,有關蘇複醒對聖愈院和他的抵觸之情,達一緯神父表示,蘇複醒的抵觸非常正常,她自覺自己是一個被上帝拋棄的人。相信她可以在聖愈院找到信仰,而聖愈院的工作並非是強製她相信某種教義,而是幫助她的靈魂得以治愈。

針對蘇複醒殺人一事,本報記者Linda(P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準備撰寫一項科研論文:《論邪惡靈魂與神的意旨——以女高中生蘇複醒殺人案件為例談童年、犯罪、信仰與救贖之間的關係,兼論其被聖愈院收留的合法性及社會意義,及神的恩惠對社會“異端”的淨化可能性》,該立項獲得了政府專項撥款資助,後續報道本報記者Linda也將持續作出。

陳降快速地瀏覽完了這篇新聞報道,她忍不住被Linda的論文題目逗笑了。她看了看時間,12:01,12:30即將統一入寢了,所以還有29分鍾,她得抓緊時間繼續查查資料。她又點進了一個論壇,也是在談了蘇複醒這件事。

網友Crange:Linda的專訪我看了,她寫了一係列蘇複醒這事的研究,都拿到了資助,哈哈哈哈,不得不說蘇複醒可以養活她這幾年了啊!(××××年11月15日 13:04)

網友Nada:她的專訪並沒有問出來個什麽嗎。Linda是個虔誠的教徒,她喜歡采訪年少的罪犯,希望罪犯在她麵前痛哭流涕然後悔改,她一直都挺會發問,戳人痛處。但是好像這次不管用啊。(××××年11月15日 13:06)

網友石Ⅹ:L寫那麽多研究,標題還長,我很為她擔心啊,怎麽寫得出來?尤其是我發現她並那麽不了解自己的研究對象,她怎麽寫啊……(××××年11月15日 13:12)

網友Crange回複石Ⅹ:沒辦法,蘇複醒這個事情,就是Linda把它炒作起來的,她隻要一見著有青少年犯罪,跑去采訪的速度比誰都快。Linda現在已經是首席記者了。(××××年11月15日 13:14)

網友遊:我就想問一個問題——蘇複醒為啥殺人?(××××年11月15日 13:20)

網友Crange回複遊:鬼才知道,她一直保持沉默,如果不是有啥難言之隱那就是她不屑說吧。(××××年11月15日 13:21)

網友遊回複Crange:聽尚錄中學的小道消息說,被殺的對方是她的男友啊,當然就是情殺了啊!

網友一雲:即使是情殺,幹嗎把別人父母也殺了?我真看不懂。她都拿到F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網友遊:這大概就是我們常人不懂的高智商犯罪了吧?

網友一雲:我呸!還高智商犯罪。高智商罪犯是不會被抓的!她隻是個瘋子而已。

“我的天啊。”陳降在心裏小聲嘀咕,關於蘇複醒的報道真的太多了吧。她關掉了這些頁麵,讓自己冷靜下來,閉目仔細想想,利用網絡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麽?

對!我該嚐試著向外界發出信號了。達一緯神父臨走前那麽肯定地說我再也找不到蘇複醒,因為我們是被分割的兩個世界,那有沒有一線可能聯係起來?

唉,我在想什麽啊。到底應該怎麽辦?

她打開網頁,輸入自己從前的郵箱地址:Joy1989@wolf.com,發現果然沒有了這個郵箱。她有些灰心喪氣。

但她卻很快突發奇想,要是重新注冊一個一模一樣的呢?

出乎她意料的是,當她按照原來的郵箱地址注冊好,打開後,她卻發現自己從前的信件都在。

這就像是魔術一般,讓她覺得今天是一個奇跡。在這種時候,她軟弱的意誌就像是一個重新被充滿氣的充氣球一樣。她很難相信眼前的一幕——從前的時空又回來了嗎?

她找回了之前的郵箱!裏麵赫然出現的還是那些信件!

她的心快跳出來了。麵對這種情況,如果不讓她相信上帝,都非常難。她突然聞到一陣機遇的氣息。這是一個機會!

原來隻需要重新注冊,就能連接上原來的時空?那些舊物就回來了?!她伸出發抖的手,趕緊打出了一封郵件:

救救我!快!!我被當作蘇複醒關在了聖愈院!

然後在發送的時候,她突然猶豫了。發給誰呢?媽媽?警方?葉古?噢,不。他們怎麽找得到我?如果我在另一個時空的話。不……不行,還是得試試,於是她把這封郵件發給了媽媽。但是她內心覺得這行不通。

對了,我應該發給蘇複醒!她才是那個我需要找的人!

她從口袋裏拿出那本蘇複醒日記本,翻到第一頁,上麵寫了一個郵件地址:Rew.Sue@kolling.com,她很快對照著這個地址,反複核實了三遍,發現無誤時,然後發出。

“可是,蘇複醒萬一在我自己的時空,收不到郵件也沒有試過重新注冊郵箱那怎麽能收到呢?”

為了萬無一失,她把這封郵件又發送給了自己。

她祈禱著蘇複醒在自己家裏,能打開電腦看見這封郵件,她深切地祈禱著。

心,越跳越快。

森南市林崗區

“其實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講起,真的。”她對身旁的葉古說。甚至她的眼神裏閃現出一絲無助。

“好吧,這個就看你自己的意願吧。不能強求。”他說。

“我殺過三個人。”她開口了。

這個時候,車正駛入顛簸的一段路——瀾波大道有一段正在維修中。車身抖動劇烈,葉古所有精力都集中在這段路上。

“怎麽……這……麽……抖啊!”他的聲音也是一顫一顫的。

平日裏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瀾波大道突然變得坑坑窪窪,實在是有損觀感。恐怕整個森南市就數這條路最美、最長、最靜謐了。

“籲,終於過了。”葉古神情鬆弛了下來,“你剛剛說什麽?”

他大概是沒有聽到我剛剛的話。

蘇複醒看著葉古的表情,似乎的確是沒有聽到。

“我們待會兒去個音樂餐廳吧,那地方特好。”他冒出這麽一句話,非常突兀。

“什麽?”她驚異。

“噢……唉!我完全傻掉了!剛剛那一瞬間,我完全把你當作她了!完全!你真的,和陳降一模一樣啊!”他慌忙解釋,似乎有一絲內疚。

葉古突然注意到自己內心甚至有個奇怪的想法,這個想法硬生生地紮在自己腦中,開始萌發,讓他覺得,陳降和蘇複醒,或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差別,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給他莫大的暈眩感。他剛剛輕鬆愉悅說話的樣子,真的讓他忘記了真正的陳降是那個失蹤被關在聖愈院生死未卜的人,而不是現在這個坐在他身旁一語不發的人。

也許他隻需要身邊有一個長得像她的人陪伴就行?他不知道。他突然不知道人作為人的唯一性是什麽,也看不懂自己內心深處,甚至有那麽一瞬間開始懷疑,究竟自己喜歡陳降的什麽呢。他覺得,自己應該反省一下這個問題了。

可這個問題很快還是被他忘了。有什麽好反省的呢。該吃飯了、該睡覺了、該起床了、該出去瘋了、該社交了、該找工作了、該談戀愛了……這樣生活就行了,那些複雜的問題,為什麽要去想呢?明知道沒有答案。他一直不懂陳降那顆古怪的好奇心,因為很多問題在他這兒,都不是問題。噢,人類自古不就是這樣活著的嗎?遵循自己的基因,延續下去,一世痛快不就行了。為什麽想那麽多自尋煩惱呢?這些人,大概就是想太多了吧,他想。

他又看了看旁邊的蘇複醒,沉默的蘇複醒,看著窗外的蘇複醒,真的讓他無法想象這竟然不是陳降。

不管是誰和我談戀愛,我覺得都一樣。

他心裏冒出這麽一句獨白,然後很快又止住這種想法。但他還是冷不丁對著蘇複醒問了一句:“蘇複醒,你想做陳降嗎?你為什麽要找到她呢?那樣你不就又要回那個聖愈院了嗎?”

說完之後,葉古突然意識到,這句暗示的話標誌著自己對陳降的背叛。因為他潛意識裏其實想要提醒蘇複醒,也許你可以繼續做“陳降”。

這太可怕了。葉古被自己嚇住了。

“我必須得找到她,必須得聯係上她。自從我‘被出院’後,很多從前的記憶就像被抹去了一樣,我最近兩個月頭腦都是懵的,我總記得我以前在做一些什麽事,我最關心的問題……現在似乎記不起了……再說,我的日記本還在聖愈院……”她在思索,有些語無倫次。

“我是說,如果你不用想這些呢?如果你就作為‘陳降’繼續生存,有優越的生活條件,再也不用被關、被打、被電擊呢?”葉古心想,這世上哪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呢,哪兒有所謂的真相、真理可執著呢,她在執念些什麽呢?

“不,我心裏清楚,我做不了她,因為我不是她。”蘇複醒在說“我不是她”時語氣加重了一點兒,她似乎察覺到葉古的表現有些怪異。“請直接送我回家吧,我不想想耽擱時間。”

“我和你一起嗎?”

“不,我自己回去。”她說出一句很疲憊的話,指著前方路口——快到太渡路了。

“哦,你還沒告訴我,你以前為什麽在聖愈院啊?因為……你看起來不像精神病什麽的啊。”

“關在聖愈院裏還有一類人——罪犯。”她說完之後,車子剛好停穩在小區路邊了。

“哈哈,這怎麽可能?像你這麽可愛的人怎麽會是罪犯呢?”他笑著說。

蘇複醒看著笑得很僵的葉古,發現自己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相信人,甚至離他們仍然很遙遠。人的善變、荒誕、健忘。葉古會相信她所說的一切嗎?為什麽他突然變得對陳降不再關心,甚至把注意力轉移到她這裏來?對於他這樣毫無想象力的人來說,陳降在另一個世界這種說辭他真的會埋單嗎?罷了。不能再和他多說了,他讓人感到麻煩。

“我殺過三個人。”但她還是丟下這麽一句話,掉頭走了。

“哈,我不相信。”他在身後笑,“唉,真的不一起吃個飯嗎?!”

她一邊走,一邊覺得煩躁,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呢。她甚至有些後悔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葉古。還有,陳降為什麽會和他在一起?葉古又喜歡陳降什麽呢?好吧,也許正常人的事情,她都不知所以。

她想到葉古剛剛問她的話,如果我不用想這些呢?如果我就作為“陳降”繼續生存,有優越的生活條件,從不用被關、被打、被電擊呢?

也許我是想過另一種生活,也許我求之不得。可是另一種生活應該是“我”的,而不是“別人”的。

她躺在臥室裏思索著,準備稍作小憩。無意中看到了電腦屏幕一閃,是有消息進來了吧?

她抵抗住困意點亮屏幕,原來是陳降的郵箱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她原以為是係統錯誤,但是擺在她眼前的一切太不可思議!

救救我!快!!我被當作蘇複醒關在了聖愈院!

她本來是一個冷靜的人,但當她看到眼前的這句話,有一種活生生的震創感。她甚至能透過屏幕聽到陳降的呼吸聲。這簡直太真實了。

讓自己迅速穩定下來後,她仔細查看著郵件的細節,這封郵件顯示的是由陳降的郵箱轉發到陳降的郵箱的,原郵件發送地址是蘇複醒的郵箱。

所以陳降隻在向她家人和我求救?

那麽顯然,第一,陳降已經獲得了我的日記本,看到了郵箱地址;第二,她竟然在聖愈院找到了網絡?達一緯神父怎麽會讓她碰網絡呢?第三,也是最奇怪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和我的世界難道是可以連通的嗎?

原來她們是可以連通的。這所有的一切都讓她非常驚慌。是的,驚慌,驚慌讓她忘了去歡喜。

蘇複醒的手顫抖地在搜索引擎中搜索到了自己的郵箱,發現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這個郵箱的注冊記錄。她想著,陳降是怎麽做到的呢?該不會可以試試重新注冊一個與原來一模一樣的吧?

於是,她嚐試著注冊了原來的域名,果然,找到了自己的郵箱。

郵箱裏麵除了一大堆未被過濾的垃圾郵件外,還靜靜躺著4年前F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在最頂端,她看到了剛剛陳降的那封求救信。

她點擊了回信,顫抖的手和跳動的心讓她不知該如何下筆,她打了幾個字,刪掉,又重新打,然後告訴自己,要快,時間最寶貴。於是,她給陳降簡要地回複了一段話。

她本來還想多寫一點兒,可是她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或許不能再多寫了。她也沒有告訴她母親去世的消息,她總覺得現在不是告訴她這個壞消息的時機,陳降那麽絕望地在聖愈院,如果告訴了她,她應該會吃不消吧。她發送了出去。

她感覺到自己離這個真相越來越近,身體便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起來。

聖愈院

蘇複醒的日記 第18頁

昨天是在聖愈院度過的第二個聖誕節。我猜想外麵的天氣定是很冷了。

盡管我早就厭惡了達一緯神父千篇一律的贖罪詞,但昨天竟然仔細地聽了下去,我還記得他對我們這一區域的罪犯說:

“你的罪過不是折磨你的原因,你的良心才是折磨你的原因——如果你還有良心。”這是一句挺有意思的話,我甚至默記下了這句話。

他的眼睛盯著我,似乎想要看穿我似的。我以同樣的眼神回複他:神父,莫非你也是躲在這個陰森院牆裏的“罪人”,雖然我不知道你犯了什麽罪,甚至有沒有犯罪,但我知道你很痛苦,不是嗎?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懂我的眼神。我有種莫名的知曉——我知曉他大概是在故作虔誠。他嘴裏的那些鬼話,大概都會惡心到自己——他那掩飾不住的不屑,透露了他鄙視自己所說的一切謊話。

他很痛苦,或許他痛苦的程度與我相似。我很想回問他一句:神父,我們都是沒有良心的人,折磨我們的究竟是什麽呢?

後來,大家用了聖餐,那餅的味道和從前姑母常去的那個教會裏的餅極度相似。

然後,我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當我進了聖愈院,我的人生就此完蛋了。我前後左右盯著四周的人,那些我盡量不與他們建立任何聯係的人,我內心無比確定——我成為了這個世上最無足輕重的垃圾和渣滓。或許這麽說對自己太不公平了?但我早已是一個對一切都毫無感覺的人。也許別人可以享用一頓美食、觀一幕美景,但是我卻是一個毫不在意的人,我對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在意了。聖愈院是地獄,我知道,但這個地獄恰好匹配了我一灘死水的心。如果自己對一切都毫不在意,那麽也就不再在意一切如何對待自己。而我帶走別人的性命,卻遲遲還沒帶走自己心無所念的性命,這原因是什麽呢?噢,那件事。

想來,我也像個瘋子一樣不斷追究那件事,那件最重要的事。

我常想,一個人若是拋棄了生活的快樂,所有人類生而應得的幸福,而去為一些縹緲不著邊際的事情耗費精力,是本末倒置嗎?

我常常做兩個夢。一個是黑白的,我在黏稠而模糊視線的雨中找著方向,在夢裏,我分不清晝夜,就像是在一個沒有晝夜分明的時空,我孑然一人,想以呐喊驅走這些愁雲霧雨,但我喉嚨發不出聲音。

我不停地往前跑,可是無論跑多久、跑多遠,眼前的一切的都是一個模樣。在那個夢裏,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緒,隻有無限的循環、迷失,摸不清前路和永無一絲光芒。

尋找著光或熱,像一台已被設定好的機器一樣。

可是我心裏知道,我永遠都找不到。像希緒弗斯。

第二個是那個有關太空艙的夢,我在那裏見到了造物主。

之前我記下了它,在第一次做夢完後,我還能較為清晰地描述它時。現在,每一幕都像烙印一樣,清晰可見。

或許我深信不疑,我屬於造物主。但和姑母所說的那一位深深愛著我們每個人的造物主不同,他也不是宗教裏的某一位神——不,當然不是達一緯神父每天在這裏叫囂著的“神啊”,他不是這些,他是它,是一台偶爾會出錯的機器,是冰冷的,不是帶著光與熱的。不是我們所渴望的那一位。

那個夢,唯一讓我看不清的是那位實驗者的麵龐。看不清他的神情和他的眼睛。每一次的寒意都告訴我,他是不懷好意的,或者他有其他目的。作為實驗品的我,我不是他的目的。

我是誰的目的呢?

誰也不是。我隻能是我自己的目的。

我難以證實我的存在。我知道,即使我喊破喉嚨,聲音都不能被聽見。

而每當我回想起自己在那個夢裏殘破的身軀,我便知道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誰也無法對此負責的命運。但它不值得自哀自怨,它沒有那麽了不起的價值,我不該那麽在意自己的感受。我想要弄清楚一切,我的命運緣何如此,那位實驗者,那位造物主的意願究竟為何?

在父親那兒,我學到的唯一東西是界限和突破。

界限便是作為被造物,從來不可能明白造物者的真實麵目甚至意圖。

突破便是被造物也許可以與造物主無限接近,甚至進化、超越造物主。

來聖愈院一年多了,也許到了我最難過的時日,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快要被遙遙無期的空虛、絕望折磨致死,我把內心的一些複雜情緒告訴鄭老頭兒,因為他看起來像是個頭腦清晰的老頭兒,他鼓勵我需要多記錄日記,他說,救贖不在達一緯神父的聖辭那,而是在一個個字寫下的過程中,寫出一切,是能在這個瘋人院裏幸存下來的唯一途徑。我問,如果我不要救贖,我就想要死呢。他說,死得明白也就是救贖,先澄清自己的內心吧。或許是吧……

Rew.S

××××年12月26日

蘇複醒的日記 第24頁

父親大概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他什麽都幹。他也是我見過最複雜的人,沒有人能弄清他的喜怒哀樂。他化作風、雨、雷、電,來無影去無蹤,總是做出超出大家理解的事情。小時候姑母總是告訴我,像他這樣的人,沒有女人能和他在一起,也是自然。

他告訴我,他不需要別人天天陪伴,那是負擔中的負擔。然後我問,我是不是負擔,他說是,但是他樂意有這樣一個負擔。但年幼的我就對這句話表示懷疑。畢竟,他是我的父親,我能看到他的內心。

在我5歲那年,他從非洲回來,身上還有一個槍傷,我不知道他幹嗎去了。他隻告訴我,當一個副教授,太讓人膩歪。他需要去陽光最強烈、溫度最火熱、最貧窮和最荒蠻的地方去治愈一下。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因此被開除公職,但是又因為他在某項計算機科學項目上有了突破性的成果,職位又升了一級。

他畫了很多版畫,銅版和木板,抽象的線條,灰藍的顏色。我覺得好看極了。那時有一位叫作Rita的阿姨經常來找他,但最後還是在一次爭吵中奪門而出,再也沒有來找過他。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他就給我講訴奇特的故事——我感覺是來自他的幻想。他也會為我讀詩,現在我回想起來,那些陰森恐怖的詩似乎並不適合給小孩子念,但對於我來說,那是一段令人沉醉的經曆。

他喜歡重複一句話,“複醒,你的人生是你的,我什麽要求都沒有,除了一個願望,就是希望你真正地醒來。”

如果我問他為什麽,他每次就含糊不清地說,“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頭腦發昏的!你不能和他們一樣啊!”

姑母說,世人都沒有瘋,他們可聰明著呢,是他有點兒瘋。他有點兒瘋,這個我信。但是我不喜歡她說他瘋。因為她所說的“瘋”和我所認為他的“瘋”一定不是一回事。姑母是他有責任感的姐姐,在她麵前,父親像小孩子一樣挨她訓,因為她喜歡教他,怎樣才是“正確地活著”。

小時候的我對此大驚,因為我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一種方式叫作“正確地活著”,父親從來沒有講過,我甚至不知道“正確”是什麽。

對於姑母每次的幹預、教育,他都毫不在意,也從來不露出反感的神情。

“她呀,她和我們不一樣,她和其他人一樣。但她是我姐姐,這是我和她唯一有關聯的地方,你呀,你和我才一樣。”他喜歡這樣對我說。

但我並沒有很高興。我和他一樣嗎?我對此感到慍怒。我為什麽要和他一樣呢?即使他是我父親,我為什麽就要和他一樣呢?他唯一在乎我的原因是因為我是他的延續吧?

“為什麽姑母說你有點兒瘋,可是我不覺得。”

“她說的是對的。”

“為什麽?!她每次教育你,你都不反擊。她這樣下去會越來越……驕傲。”

“可是我的確過著和正常人不一樣的生活呀。若是有一天……我是說,我要是不見了,那你就得和姑母一起生活了。”

“為什麽會不見?爸爸,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麽?”

“……嗯,那就不會,我不會丟下你不見。我也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麽。別在意,這個問題不重要。”

“為什麽你覺得姑母是對的?你明明說過,這個世上的人都瘋掉了。”

“世人皆瘋癲,我也不能幸免啊!”

“那姑母呢,她呢?”

“哈哈。她可是個最癲狂的宗教徒呢。不過,噓……她自己不知道。”

後來父親又失蹤了半年,就在他與我說過姑母瘋不瘋這個問題之後的幾天,我寄住在姑母家,那可真是一段難過的日子。

有一天,姑母告訴我,父親給她通了電話,他就快回來接我了。

“為什麽他不和我說話呀?”

“不知道。”

再度見到父親時……那半年後,我像隻被釋放的鳥那樣飛出姑母的家,一頭衝到他懷裏。

我那時已經學會不要再和他慪氣了,因為那是完全沒用的。他沉醉在自己的事情和發現中,他並沒有察覺到我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著多麽強烈的好奇心。

“你到底去哪裏了呀!姑母一定很想你去看醫生。”

“看醫生?我才不,她才該去呢。我發現了個驚天大秘密。”父親語氣有些驚慌,我一直記得他的表情。

“你去了那麽久,在幹什麽呀!”

“很重要的事情……複醒,我遇到了奇怪的事,它很駭人,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什麽呀?什麽呀?”

“可是我就算給你講了,你現在怎麽聽得懂呢?唉,如果我不給你講,又怎麽能行呢?!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要是我給你講了,你會站在你姑母那一邊嗎?”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我站在你這邊!”

“好……好……好孩子……過來我告訴你。”他急急忙忙地說,明明就在家裏,為什麽就像是……時日不多般似地爭分奪秒。

那一天,他告訴了我那個驚天大秘密。到今天,我都覺得亦真亦幻,或許是個玩笑,或許就是真的。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似乎都在昭示著,他已經瘋了,他全然已經不想再活著,但他手裏握著真理,是真理讓他瘋掉的。

我在這孤寂的四麵牆裏,回想起那時的他,這是我和這個了無生趣的地獄唯一抗衡的方式。我相信,有些事情未明,我就不該死去,也許吧。繼續在聖愈院的夜裏幸存著,就有望親眼目睹到光吧,快熄燈了,我又要開始和夜戰爭了……

Rew.S

××××年12月27日

快熄燈了,是啊。

陳降坐在臥房中,仔細看著蘇複醒的日記,聽見外麵開始打宵禁前10分鍾的鍾了。蘇複醒3年前的12月27日,這則日記讓她突然明白了什麽叫作絕望之境的念想,就在3年前,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也坐在這裏,用記日記的方式對抗著聖愈院即將臨頭的黑夜。一瞬間,陳降覺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一些感受,但更多的感受她無法感受得到。在熄燈的時候,她努力讓心裏升起念想,白天裏她發出的那封郵件讓她有了期待,她再度祈禱著蘇複醒能真的收到她的郵件,即使沒有人能夠來聖愈院裏救出她,那她也一定要明白這一切的真相,因為真相,就是拯救。

所以蘇複醒啊,求求你啦,快點兒打開我的電腦看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