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執•Obesession

我祈禱,我常常祈禱。痛苦且真誠。

噢,我想,他知道我是真誠的,隻有他知道我內心。

我聽說,隻要上帝的關懷離開我寫字的右手一秒鍾,隻消一秒鍾,我的這隻右手就會完完全全地消失,像是被不發光的火焰灼燒掉一樣。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我寧願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想是我自己。生來帶著詛咒,這種感覺隻有懂的人知道。

你不懂生來不被接納的感覺。噢,你是被父母寵大的吧?

不過沒啥大不了的,這世上和我情況相似的人千千萬萬。

我不明不白地來到了這個世上,我不愛它,它同樣不愛我。

如果有造物主,那麽我恨他。

我的確恨他,不管他說他怎麽愛我。

他愛我才覺得惡心?什麽鬼話?

他幹嗎愛我?連我自己都不愛自己。

總之,我不需要他廉價的同情。他也根本沒必要同情我,或者愛我。

是他造的我嗎?我對此懷疑。若是他造的,他也沒懷著什麽愛意,因為我是個殘次品。噢,你以為你就不是嗎?嗬,你覺得不是就不是。總之我是。

他欠我一個道歉。

他應該誠實地向我說:硬把你帶入這個世界裏,是我的不對。

可有沒有他還是個問題,所以這個道歉暫時應該是由我肉身父母來承擔。

但是我這個人特別矛盾,我在絕望的時候就會向他乞憐。更多時候,我依然覺得他殘酷無情。

不過這也好,我的理智可以告訴我,他並不存在。可是,我的感情是多麽需要他存在啊!因為我的需要,他也就在了。我說要在,他就在了,我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說要有他,就有了他。所以到底是他造的我,還是我造的他呢,哈哈。It doesn't matter。你怎麽認為都行。

我作為一個學教牧學的,我是多麽懂得人性的弱點呀!

因為人人有的,我都有,並且我知道它們的來源。

噢,好像說太遠了。我說說那天的情況吧,其他關於我的事情我也不想講,你也不想聽了。

我確切地記得那個日子,16年前的10月26日。

在一個月前我剛出院。

這之前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自殺未遂。

那時我早就花光了所有的錢,也就是說我破產了。所以我從遠方趕來的父母理所當然地介入了我的生活,開始“資助”我。

他們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在一條不歸路上回不了頭,但也還是執意不允許我放棄生命。仿佛自殺是罪不可赦的。我當然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因為我去死就意味著他們的失敗,嗬——畢竟我肉體是他們造的,他們曾經養育過。我自殺不是對自己犯罪,而是對他們犯罪。

但他們真的愛我嗎?傾聽過我的需求嗎?這個問題我就不談了,這些不是我要告訴你的重點。我剛剛告訴過你吧,他欠我一個道歉。如果他不願給我道歉,那麽至少應該給我一個說法,但若他根本不存在,那麽我的父母欠我一個道歉。可是,他們是從來不道歉的。

很早前,我就已經沒有和父母有任何心靈上的溝通,也因為年少時他倆曾把我送進精神病院治療,這件事讓我們關係變得十分糟糕。

所以我31歲的那次自殺,是已經觸及他們的忍耐極限了。

他們決定要徹底整治我的人生。先是要求我跟著他們回到C市,雖然我厭倦了蒙城,也厭倦了任何地方,但我是絕不願意回到C市。於是,他們商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告訴我,要我陪同他們去森南市的聖安區拜訪某位朋友。

其實我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但是我什麽都沒說。總之,我覺得沒有什麽好事情在等著我。

10月26日那天,是一個陰天。

說起來,森南市在最南方的一塊大陸上,靠著森南海。在深秋季節,森南市其實一直都是陽光普照的。

可是,我記得那天冷得出奇,天上尋不見一點兒太陽的影子。

父母和我一起上了一輛小汽車,司機是他倆在森南市朋友的朋友。路途將會很漫長,他倆路上沒有多說什麽,我們從林崗區一路繞著開到了聖安區。其實林崗區和聖安區之間臨著一片森南海,可以坐渡輪過去,很近。但是他們堅持要司機繞路過去,我當時在想,是不是為了防止我跳海呢。

可真是好笑,那天我一點兒都不想跳海。自從自殺失敗後,我突然失去了去死的勇氣。我覺得自己需要再沉澱一段時間。

我在路上想,什麽狗屁拜訪朋友,他倆應該是想讓我去看某位心理醫生吧?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無所謂了。一個行屍走肉的人,並不會在意自己多麽窩囊地被父母像10歲小孩那樣帶著,盡管,我那時已經是31歲。

路上,看著窗外陰陰的天和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樹枝,心裏竟然產生了一絲幽幽的、隱秘的快樂,那陣快樂有些無由頭。可能是汽車的速度感、可能是風、可能是天涼了沒有燥熱的壓迫、可能是我一無所有的空白和對人間了無牽掛的虛無、可能是突然想到了正在某個深山裏打坐的喚真,還可能是自由。

那種自由是你知道自己沒有什麽可喪失和期待的。那種自由是一種可能,一種或許以後都永無失落的幸福。因為你確切地知道,你的心已經無法再被塵世中任何火苗點燃,你隻需要不動聲色地把這個世界加諸於你身上的,你卻不想要的東西再返還給世界。這樣就好,這不叫報複,這是一個遊戲、一種抵抗,抵抗這毫無意義的生活。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或許我已經死過一次,這又是第二輪的生了呢……

不可否認,我在車上想著這些,從前那些死亡的衝動似乎都煙消雲散了。那天,真的改變了我這一生。不過,我現在不是在講勵誌故事,改變我的一生並非是拯救了我這一生,人人都很喜歡奇跡,人人都懶惰,我也不例外,但是我還真就遇上了那麽一回奇跡。

這個奇跡不是我想通了人生,不是那種陳詞濫調。我後來所遇上的是一個讓人魂飛魄散般的轉折。

幾個小時後,我們的車使進了一片荒野。我納悶兒著,看樣子目的地還有很遠很遠。但我沒說話,我不想同他們講話。我偷偷看了父母一眼,他們表情似乎有些不對勁兒,看上去有些緊張還是什麽,我說不清。

幾分鍾後,當汽車突然停在聖愈院門口時,我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們並不是想帶我去拜訪朋友,也不是去看心理醫生,而是想把我關進精神病院!

剛剛我一路想到的心如死灰其實隻是一個笑話罷了。在這個時候,我內心的恐懼讓我劇烈顫抖起來。我的心就如一塊沉重的石頭,被拋進了一片風平浪靜的死水中,髒髒的水花濺了出來,濺到我旁邊父母的臉上,讓我聞到了一股腥臭味。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們。我父親沒有看我,母親過了許久才說:

“一緯,不用緊張,隻是去療養兩個月,兩個月就好。食宿、生活費什麽都沒有問題。如果情況好轉……也許一個月就……我們送你進去吧。”

我很快打開了車門,拿上了我的大背包,在關上車門前,冷冷地對他們說:“不必了,我自己進去就好。”

我看見父親想要起身跟隨我,但被母親製止了。

車沒有開走,他們在車裏看著我一步步地向聖愈院大門走去。

我朝著聖愈院走的每一步,都很傷心。我之前就聽說過森南市有一個聖愈院,是一座駭人的瘋人院。但其實我害怕的不是這個,讓我傷心的是父母將我送到了這裏,並看著我親自走進去。而我,一個身體健全的31歲男人,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走投無路地朝裏麵走去。

那一刻我感覺被被自己嘲弄。我為什麽要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走進去,我為什麽不反抗?

我像是一個別無選擇的囚徒那樣,著魔一樣踏入聖愈院大門。

這一路我都沒有再回頭。

那天,天氣真的非常反常,是森南市整個秋季結束的一天。

我走近聖愈院時,感覺很快就要下雨了。我望了望整棟哥特式的建築,心裏竟對這裏產生了一絲好感。因為那外形實在是太美了。在陰森的深秋荒野中,它透出一種魅惑——但我想,它的魅惑應該僅僅是針對我這樣的行屍走肉而言,而正常人應該會感到害怕吧。可是它對著我,仿佛在說,歡迎踏上你的歸途。

歸途。

我想到了這兩字,或許我的歸途就在這裏。看著這荒野裏高聳入穹際的建築,突然也沒有了傷心,取而代之的是鎮定。非常非常鎮定,像是終於找到了天堂,天堂就是這個樣子;像是終於找到了地獄,地獄也就是這個樣子;像是……終於到了生命的盡頭。

所以該走向那扇門了。

走進聖愈院大門的時候,我竟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一個月前我在自殺的**想著,我打開一那扇遺忘之門,那扇遺忘之門就是此刻聖愈院大門的樣子。那一瞬間,再也沒有了激烈的情緒,沒有了執著一樣。噢,你要知道,當一個人失去了執著,那麽他簡直就是失去了活著的感覺,失去了陽光、空氣和水啊。

“什麽解脫,我是從來不信的,解脫都隻是一瞬間的感覺,那是欺騙。”我那時告訴自己。對,我是不得解脫的,我也不需要。那一刻聖愈院給予我的寧靜比什麽“解脫”都好上太多。

進門之後,我四處尋著有無接待的人,我已經打開了我的包,嚐試著登記。

我看見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走了出來,他們看見我之後便露出興奮之情。

我不知道他們在興奮什麽,那表情似乎就像我是一位貴賓一樣。

“您是牧師嗎?”一位工作人員走到我跟前問我。

“啊,牧師?”我小小驚呆了一下。如你所見,我本應該是牧師,但我根本沒有從業資格。他這麽問,我的確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是他沒錯。帶他到裏麵來吧。”另一位工作人員手裏拿著一個半開的檔案袋,看著裏麵的幾頁紙,再看看我,點點頭,微笑。

我的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們何故對我如此客氣。我迷迷糊糊地跟著這三位工作人員往裏走。走廊很長,我把這個在世間拖了31年的沉重之軀拋入狹小長廊裏,跟著他們到達一個陌異的世界。

“路途很長,很辛苦吧?”一位工作人員似乎很擔心地轉頭過來問我。

“嗯,是挺遠的,不過一路上也還順利。”我答。

“那是呀,您從那麽遠的地方過來,真是辛苦啦。”

當他們將我帶到一個辦公室時,我才明白。他們認錯人了,把我誤認成一位新來的牧師了。

但當我看到那位牧師的照片時,我非常驚訝。那不是我自己的照片嗎?

“這是羅馬教廷發來的傳真,上麵就寫了名字Vincent,附了您的照片,您核對一下。說您今天下午3點來入職。職位是……初級療愈牧師,對吧?”

“……”我沉默不語,不知道這玩的是個什麽遊戲。可是我看他們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在和我開玩笑、玩遊戲。

“怎麽沒有寫中文名字呢?”我微弱地嘀咕了一句。

“是呀,所以您的名字是什麽呢?這檔案裏生日寫的是××××年1月31日,住址是……是您的吧?”

我拿過了那個檔案,然後掏出了身份證遞給他。事情變得實在是非常有趣,因為我的生日正是××××年1月31日。

“達一緯,1月31日。”他接過我的身份證,小聲念了一下,“好的,達先生,噢……不,從今天開始您是達牧師,現在您可以去隔壁辦公室辦理入職手續,我這裏需要回複一封電報給羅馬教廷,說已經接到您啦。”那人對我笑笑,表情沒有任何異樣。

你可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我拿著那個檔案袋,一行一行細細看著這個Vincent,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

我也問過自己啊,這算是遇上什麽邪門事情了?還是,我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我就是他,我就是這個Vincent?

總之,我來聖愈院這十幾年,從初級療愈牧師一直做到院長,從未見過真正的Vincent。他從未找上過門來,就像從這世界上蒸發的一粒水滴一樣。很長一段時間我心想,Vincent一定是我的救星。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這麽一個人的話,他可能已經死了吧?或者這個Vincent就是一個虛構的人,那麽是誰暗中安排了我的命運呢?

漸漸地,我又開始相信上帝。可是這個上帝並不是那個上帝,並不是別人的上帝,不是全人類的上帝,他僅僅為我一個人而存在,或者他隻為我和Vincent兩個人存在。不過,這是我內心的秘密。

你以為我會不去想Vincent嗎?我不會去找他嗎?

我把從他檔案裏能夠找到的信息在網絡上進行搜索,但是……非常有限。後來,我終於搜尋到他從前就讀過的St.Auster University。但是,查到的Vincent就有幾十個,實在無法確認。

後來我隻好前往St.Auster University,幾經周轉,我終於查到他的中文名字,他叫馮森。接著我以“馮森”搜索了他,才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所有資料都在16年停止更新了。那時我才知道,他在我出現在聖愈院之時,或之前,或是銷聲匿跡,或是已經死了。

然而,更有趣的一件事是,當我莫名其妙搜索了我自己以後,發現我在1996年之前的資料和信息都沒有了!達一緯的資料僅僅從進了聖愈院才開始出現!

你知道嗎?我新生了。

我以我舊的身軀和靈魂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

這算是造物主還給我的那個道歉,還是給我的一個說法?他把我從舊的、已經慢慢腐爛的生活中拽入了Vincent本該有的生活。

我從來不讓別人呼我“Vincent”,而是讓他們叫我“達一緯”。因為我心虛,這是事實。我害怕事情終有一天曝光,這也是事實。我從一個一無所是的人,逐漸成為聖愈院的主治牧師,隨著我的職位越來越高,我的自尊也越來越高,所以越來越害怕。因為這麽多年來,我無時不刻都明白,雖然在聖愈院的職業生涯裏我的確付出了努力,但我始終無法否認,我是冒牌的“Vincent”,我脫離不了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的影子。

有時候,當我回想起16年前的10月26日,我仍然覺得如夢一般。

那一天,確實改變了我一生。

那位未知未明的Vincent,漸漸成了這些年來我心中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