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苦•Suffering

16年前

9月19日

蒙城

“你……你幹什麽!”一位眉目稚氣的女護士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憔悴的男青年從病**起身,把輸液針頭拔掉,連鞋都不穿,就欲從病房中穿梭而過。

“喂……喂!”她叫著。但他不理。

情況不妙。女護士完全攔不住他,即使他是一個剛從生死線上回來的人,但是他腳下的每一步都顯得很有力氣。

他沒有出門,而是朝窗口走去。

“喂……不要靠近窗戶!”女護士不知所措,一邊說著,一邊趕緊拿起電話叫人。

他走近窗口,撩開窗簾,才發現這裏是13層高的病房,窗戶外麵還安裝了緊實的鋼鐵防護欄。他用力搖晃,但是卻紋絲不動。

他轉頭看著那位女護士,淒苦一笑,對她說:“活也不得,死也不能,我是個廢物。”

女護士不語,但他的那個笑容,必定是讓她終身難忘的。

這時,保安和醫師進來了,將他重新扶到了病**,並將他的手與腳都束了起來。

“給他一針鎮定劑吧,患者情緒還不穩定,他需要睡眠。”醫師對女護士說。

我需要死,我的父母就要趕來了,我要趕在這之前死掉。

他默默地想,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說出了這幾個字。

他看見保安和醫師都走了,看上去他們很忙,這很好。沒人看著我了。

他想起了剛剛在垂死之門邊的那個幻景,或者說那個夢,他想起了喚真。噢,那不是真實的他。那是他自己的想象。

但他為自己的想象生氣。

我應該盡快去死!

他堅定地想。時間不多了。父母也許正在趕來蒙城的途中,也許看到了他的遺書,也許快了,快到了。

女護士向他走來,仔細地看著他,說:“我看了你的遺書。”說著,她從抽屜裏拿出了針。

他麵無表情,不答一字,也不去看她。

“寫得挺好的,而且我知道‘達一緯’這個名字,你是不是發表過詩歌?”

他還是不說話,他不想與活物說話。

“但是……我恐怕不能了解你的心情,我不明白這世上為什麽有人那麽急著去死?反正……你最後都能死的。活著的感受每一天都不同,難道你不想接著體會?”

“嗬。這個人人都想活下去的世界……”他說話了,“人人都想活下去的世界,這個不顧一切活下去的世界,怎麽會有人去理那些急著去死的人?”

“要是沒有人理,你也不會在這裏了。”

“我不是說這個!”他變得狂躁,“沒有人會理!就是這樣!你們隻會以你們的思維來對待我們。為什麽就不讓我清清靜靜地去死?!如果你們尊重我的意誌?從來……從來都沒有人理解我!我的父母、老師、同學、同事、你們、他們、各種人。好吧,作為一個不一樣的人,我應該去不一樣的世界,可是你們也不讓!今天是誰救了我,我就和他有仇!好吧,不讓我死,行啊,行啊。難道我連死都沒自由嗎?你看著,你等著……”

他猛地搖著床,但手和腳被束縛得緊緊的,他大聲說道:“鬆開,給我鬆開!我要死,你沒資格攔著我!”

他感到手臂上有一針**推入了體內,女護士離他很近。她撫摩著他的頭發,小聲說:“噓……噓……不要說話。不能死,不能死,至少不能在我麵前死。”

“你怎麽這麽自私?”他有氣無力地說。

“你突然死在這裏,你覺得醫院會不追究我的責任嗎?你這個行為也很自私。”

“待會兒……我父母會來看望我,我不想麵對他們。”他盯著女護士,怎麽也要說出這句話。

“那你可以閉上眼睛,我會向他們解釋你需要休息的。”

“謝謝。”

“不用。如果你以後真的很後悔這次的自殺,你再謝我吧。”

聖愈院

“你是說,你遇到過和我一模一樣的情況?”陳降對著達一緯神父驚然。

“不是遇到過,而是從遇到至今天,我都是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懂嗎?”達一緯神父笑道。

16年前那位護士的臉突然闖入了達一緯神父的腦海中,他記起了護士的那句話。

“如果你以後真的很後悔這次的自殺,你再謝我吧。”

這句話多蠢啊,至今他仍然沒有特別的感覺,他一點兒都不後悔當初自己的自殺。不過從那次自殺之後,就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徹底將他的人生改變了,或者說,讓他過去的身份死去了。

“什麽意思?我聽不懂。你是說你其實不是達一緯神父嗎?”

“你遇到和我一樣的事你都還不懂?那我打個比方:如果你從今以後都作為蘇複醒繼續生活著,那麽這世上沒有人能知道事情真相,你就成了‘蘇複醒’,而不再是‘陳降’。”

“我不是聽不懂,我是不敢相信……那你的意思是說……你其實不是達一緯神父?你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不……我就是達一緯。但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的生活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在過他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說,他才是真正聖愈院神父?那……那個人是誰?在哪兒?”

“哈哈哈哈,他未必就能是聖愈院的神父,別急。我既然肯來禁閉室見你,我就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你的。”達一緯神父又發出了略微神經質的笑聲。

“16年前,也就是我31歲時,遇到一件怪事,它讓我成為了現在的我,我遇到的那件事,和你現在遇到的事,簡直是如出一轍。但我和你不同的是,那件事算是拯救了當時的我……我還是從頭開始給你講吧。”

喚真是我唯一的朋友。

雖然我也不想從他講起,但是我苦苦尋思,還是不知道該從哪兒講起我自己,那麽既然我想到了他,就從他開始吧。噢,當然我不是說他有多重要,不是這樣的。

自殺的那一次,我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幻覺——應該是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踏入了一片霧氣蒙蒙的荒原,周遭一無所有,但我卻莫名其妙地聽到了喚真的聲音。

可是我那時已經幾年沒見到喚真了,我和他早就失聯了。

在那個幻覺裏麵,我聽到喚真的聲音在嘲笑我。也許隻能理解為嘲笑吧,其實,那是我自己的聲音。現在我想想,雖然我當時奮力抵抗,向他宣稱我堅定赴死,但內心深處,也許他的聲音是我唯一可能繼續活下去的生之欲。不過,在那個時期,我想我的生之欲也是很微薄了。

我現在都還記得我那時的反應,我對著他用力詛咒著,也不知道是在詛咒他還是詛咒我自己的生命。總之,我想把所有的一切了結得幹幹淨淨,斷然奔向死亡。

但是實在是太諷刺了,我因為家裏漏煤氣被鄰居聞到,然後被消防隊救了出來。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那種熟悉的、專屬於人間的絕望氣息頓時彌漫開來,讓我聞到自己從內到外腐爛的味道,多麽恥辱啊。我自殺失敗了,最失敗的是從鬼門關醒來後,第一個蹦進我腦袋的仍然是喚真,那時我感到徹底的失敗——生也失敗,死也失敗。我由衷祈求著天搖地動,整棟樓倒塌下來將我砸死,砸死我一人就行了。我不在乎其他人,他們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你知道嗎?當你已經徹徹底底地認為你和其他人無關的時候,你並不在意到底要不要尊重他們的意誌、生命,你僅僅在意一件事——你自己的消失。那時我全身無力地躺在病**,鼓足了好大的勁兒才從**跳下來——我想跳樓——趕緊去死。天啊,多活一分一秒都是折磨、都是羞恥。

但是我仍然失敗了。病房在十幾樓,而且窗外加了鐵欄,根本無法撼動。隨後,我被按在病**,被打了鎮定劑。

那種感覺,我不想再回憶。可是,你知道嗎,如果我不給你形容一下你是不會知道的,畢竟,你從未想過死,對不對?

那種感覺就像你是一塊正在腐爛的臭肉,任人宰割。別和我談什麽人的價值,我沒有價值。你們有沒有價值我不關心,反正在我這裏也是沒有的。但是你們有沒有,是你們的事。我沒有。

這塊臭肉竟然還想著自我了斷,也真是難為它還有這種莫名的尊嚴。其實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尊嚴可言,我僅僅是感到非常厭倦、痛苦。苦是指佛家語裏麵的苦。

那年我31歲,這個年齡大概就是周圍人都成家立業的時候,可是我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應該說我從來都不是。

說來話長,從前事情難以一次性說盡。總之,我在21歲時,曾因為觸犯了道德禁忌被開除了學籍和永久性除去了在任何教堂擔任職位的資格。具體什麽道德禁忌,我也就不多提了。總之,對於我這樣學習教牧學的學生來說,幾乎算是斷了以後的生路,我隻能以其他方式謀生。

所以在21歲半,我離開了大學,我覺得自己終於自由了。我也讀很多書,但是學曆這東西離我很遠,我也對它實在了無興趣。再加上我讀書很偏,再加上自己這瘋瘋癲癲的性格,我清楚自己是絕對得不到主流世界認可的。

從大學出來後,我就先後不停地換工作、換城市,父母管不了我,畢竟我不是女人。但是我也很脆弱,我覺得自己很難適應這世上任何一份工作。我自己幹過一些事情,但是時運不濟,虧了本兒。

我還是會去教堂。以一個信徒的身份去,我經常禱告啊。我到底算不算宗教徒呢?在我內心深處也許還算是的吧。不過這些都不足以給外人道啊。我自己心裏清楚就行。的確,教堂是最能讓我的心平靜的地方,可惜,我永遠地喪失了在教堂工作的資格。

我周圍那些膚淺得要命的女人。女人,一種略微低級的生物。你別皺眉,我的想法你不用在意,況且那時我還年輕。

這麽幾十年的時間,現在說起來,就像在說一個情節糟透的故事。

唉,年輕人啊,人間的事就真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無非就是一些功名成就、虛俗凡事、沉沉浮浮、哭哭笑笑,還有人人都在渴望、求之不得、歌頌、哭泣的愛情。總之,就是這些事,沒有新鮮的,一件都沒有。以前發生的,以後還會發生,重複再重複,永遠地發生。有時候我還真希望能從這些惱人的輪回中溜出去,像條漏網之魚那樣。

我是在……23年前時,得知了喚真出家的消息。那時我24歲,喚真那時快30歲了。他是這世上我最在意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去看過他。大概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再也沒活在我的現實中了,但我夢見過他。

總之,從21歲到31歲,整整10年的時間,我覺得自己已經嚐盡了人生百態,可以說,活得也夠了。

直到我31歲,都沒有什麽積蓄,在一個小小的酒吧裏做點兒飲料。閑餘時間就在一本叫作“路野”的雜誌上發表詩歌。然後,如剛才所說,我開始醞釀著一場死亡。

如果你也和他們一樣,問我究竟為什麽而尋死。那我可以說,我不是為一件事去死,而是所有的事。那時我覺得我這一生,有不如無,苦苦生活,皆不如願。

你相信嗎?那時我就這樣想: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有些人天生就是多餘的。當然,我現在已經是個老頭兒了,我仍然覺得這一生毫無價值,除了快樂,也別無所求,期望死的時候,除了快樂,也別無所剩。

這種毫無指望的人生隻有死路一條。你知道嗎?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你相信什麽,你定義什麽,那麽什麽就是什麽。我在年少時期過早覺得自己會過上命途多舛的一生,結果,就真過上了。這事兒就這麽成了。所以,年輕人,你願意活成什麽樣子,都是你自己定義的,但你如何定義,這都是注定的。

你會說你不相信命運是吧?嗬。是啊,你相信或是不相信,這都是注定的。

總之,你就是你,你不能被別人替代,你也過不了別人的生活。這點我真是太清楚了。你,陳降,你過了不蘇複醒的生活;那逃出去的蘇複醒,她能真正過上你的生活?你看著吧,蘇複醒是永遠不得自由的。哈哈哈。她和我一樣。

話說回來,雖然我這一生遇上了很多次脫胎換骨的機會,但是,我這塊爛骨頭、這塊臭肉,始終還是那樣。我從一個無恥下三濫垃圾成了達一緯神父,但是達神父這個角色,我現在早就膩歪了。

你要知道我怎麽成為達一緯神父的?哈哈哈哈。這也是一個very funny的問題,那我把來龍去脈都好好告訴你吧,我的同船人陳降。

“你不是在編故事吧?”陳降愣著,傻傻地說。她看著眼前這個捉摸不透、古怪的人究竟是誰啊?達一緯到底是誰?一個瘋瘋癲癲的詩人?一個詭計多端的陰謀家?一個內心邪惡的神父?一個命途多舛的普通人?說實話,她有一些厭惡達一緯神父叨叨絮絮的那些話。但同時,她覺得他很可憐。

“哈。如果你覺得像故事,那你就當個故事聽吧。”

陳降感覺到他說話的聲音低緩了下來,沒有錯的話,她發現達一緯神父出現了些許悲傷的情緒。

她看著他,等待著他說出最重要的部分——事情的真相。她已經無法選擇到底去相信還是懷疑達一緯神父剛剛略微語無輪次所說的一切,這一切都不在她的控製和想象的範圍。一切發生在她身上莫名其妙、無端無尾、稀奇詭異的事情似乎已經顯示了,她隻能繼續把故事聽下去,才能獲得真相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