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粉墨登台

鄢懋卿躲在暗處,把形勢看得十分透徹,海瑞離開後各種人物就會粉墨登台了,跑官的、攫利的都會紛紛冒出來。他就像是一位岸邊的垂釣者,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平靜的湖麵,等著魚兒上鉤。

辛望遠這兩日也很高興,他是多麽希望能借此機會立功,取袁昆而代之。按照本朝體製,地方官員以三年為限,要去京師述職,政績平庸不突出的,會被調離或撤職,讓更有能力者上位。明年袁昆在嚴州任職就滿三年了。隻要他能在這次的反腐行動中立功,如果有可能的話,再讓鄢懋卿在京師幫忙疏通一下,他坐上知府的位置幾乎就沒有什麽懸念了。

“下官提前恭喜鄢憲台,即將破獲一起腐敗大案。”辛望遠每日都好酒好菜招待鄢懋卿,連日來該說的好話都說完了,實在沒什麽好的話題,便抬出此事,端起杯子,“下官謹以此杯,先行向憲台道賀了。”

鄢懋卿倒是很喜歡此人,能幹事,有膽魄,雖說喜歡鑽營,但身在官場,哪個不想著往上爬呢?在這個圈子裏,或許這並不是劣跡,相反,是種向上的表現。當下端起杯與他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下官在想,誰會是卓有才的後台。”辛望遠的眼裏炯炯發光,對此事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鄢懋卿慢悠悠地夾了口菜,放入嘴裏,邊嚼邊問:“你希望是誰?”

辛望遠當然希望是袁昆,但這話不能直接說出來,笑道:“這個可不敢亂點名。”

“現在皇上在等著這場大戲,朝中很多高官大員也在等著這場大戲。”鄢懋卿道,“你我雖在這舞台之上,但又何嚐不希望看到這場大戲的**來臨呢?等著吧,那個人很快就會冒出來了。”

話音剛落,莫非在家丁的帶領下進來了。辛望遠眼睛一亮,難不成這麽快就有消息了?他起身迎上去,問道:“可查到了什麽?”

莫非故意不開口,走到桌前,把辛望遠杯裏的酒喝了,旁若無人地吃了幾口菜,“兩位大人,你們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忙,手底下的兄弟都派出去盯梢了,今天得到消息說,卓有才府上的神秘人物又出現了,我就冒雨親自前去觀察,等著那神秘人物出了卓府後,一路尾隨,你們猜怎麽著?”

鄢懋卿知道這是個地痞,並不跟他計較有無禮貌,問道:“那人出城了?”

莫非驚訝地道:“鄢憲台真是神機妙算啊,是的,那人出城了,看來他不是本地人。”

鄢懋卿道:“你如何確定那人有問題?”

莫非笑道:“我與卓有才是什麽關係?別看他成天擺著副官樣,裝出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遇上麻煩事還不是我給他去解決的?那個人我見過幾次,總是神神秘秘的,上次開閘泄洪的前一天,他也在卓府出現過。”

辛望遠意識到機會來了,忙道:“他出城後你就沒跟了?”

“辛同知,放心吧。”莫非給自己把酒斟滿,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我是那種做事沒頭沒尾的人嗎?讓手底下的兄弟跟上去了,不出意外的話,今晚之前就會有消息。”

“好!”辛望遠鼓勵道,“隻要你能把這次的事情辦妥當了,鄢憲台定不會虧待於你。”

“這還用說嘛!”莫非似乎現在才回過神來,自己是戴罪之身,忙給鄢懋卿把酒滿上,嘻嘻笑道,“鄢憲台是什麽人,那絕對是一言九鼎,豈會糊弄我這麽個小人物!”

鄢懋卿飲了杯裏的酒,算是領了他的情,說道:“放心吧,事情辦妥後,你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頂多進去關幾個月。”

“好好好,草民再敬憲台一杯!”莫非又為鄢懋卿倒了一杯,對他而言,坐牢算不了什麽,隻要能保住這條命,出獄後嚴州還是他的天下。

胡桂奇被關在牢裏已有幾日了,情知胡宗憲如此做,雖有懲罰之意,但更重要的是保護他,因此沒什麽怨氣。宦海浮沉,在這個圈子裏待久了的人都知道,官場是最肮髒的地方,什麽樣的交易都可能存在。這一點老百姓心裏清楚,官場裏的人更是清楚,甚至連坐在朝堂上的皇帝也清楚,所以無論進行怎樣的交易,有一點需要記著,即在朝廷要進行肅貪時,莫要頂風作案,這個時候朝野上下的人都盯著呢,無論你是什麽官階,有著怎樣的背景,一旦被抓,誰也逃不了。他這一次算是倒黴,一來不知道朝廷已經暗中任命了淳安知縣,給了姚順謙一個沒法實現的承諾,二來那新來的淳安知縣居然是個空前絕後的不要命的二愣子,不僅把他逮了,還將他堂而皇之地送來杭州。如此一來,在這風口上,即便是胡宗憲也不敢徇私,隻能把他關起來了。

好在胡宗憲雖然嚴令要讓他跟其他犯人同等對待,牢裏的人卻不敢真這麽做,給他弄了間單獨的牢房,且打掃得幹幹淨淨,一日三餐更不草率,因此過得尚算舒坦。

這些天,胡桂奇也想通了,大不了多關幾日,等風聲過去了,再出去就是,誰也不會真正把他怎麽樣。現在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那個海瑞,按照以往官場裏的規則,海瑞的官是當不了多久的,他一旦倒台,定然是牆倒眾人推,沒一個人會幫他,到時候得好好參他一本,出了這口氣,然後還了心頭的一個願,給姚順謙一個官做。

想到姚順謙,胡桂奇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去了哪裏?以他區區一個縣丞,斷然吞不下那麽多銀子,那麽那三十萬兩的修堤款又流向了何處?

這一日午飯後,胡桂奇府上的謀士屈彥過來探監,與他說了海瑞被嚴州通判卓有才抓著把柄,撤職罷官之事。胡桂奇聞言,眼睛一亮,隨即嘿嘿笑了起來,這是意料中的事,如海瑞那樣的人,無論是為官還是做人,均討不了好,在這世間,不會有他的立錐之地,你看現在,該發生的事終歸是發生了。

“這世上的事啊,怎麽也逃不脫世情常理。一旦有人僭越,定然就得出事。”胡桂奇心情大好,“朝廷是怎麽說的?”

屈彥道:“押赴京師候審,現在押解的囚車快要到杭州了。”

“去找魯則仕來。”胡桂奇想要通過浙江巡撫魯則仕,在杭州給海瑞些顏色看看,不想屈彥道:“魯撫台去了淳安。”

胡桂奇一愣,“他去淳安做什麽?”

“這個我也不清楚。”屈彥作為胡桂奇府上的謀士,乃是個八麵玲瓏之人,長得文雅秀氣,脾氣好,平時在官場上迎來送往之類的事也做得很到位,故而每個衙門都有他的熟人。隻見他微微一沉吟,又道:“不過我側麵去打聽了一下,據說是主持淳安修堤工程去了。”

“修堤?”胡桂奇有些不解,“淳安沿河一帶之事都是海瑞搞出來的,他如今被撤了職,沿河的工程還要繼續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屈彥為人謹慎,吃不透的事不敢亂說。然胡桂奇卻感到了異樣,按說海瑞被罷了官,便是否定了他的政績,如何還有撤了職再去支持他工作的道理?

屈彥瞟了幾眼胡桂奇的臉色,猜到了他在想什麽,便又道:“不過這也沒什麽奇怪的,眼下的局勢分明是高憲台和嚴閣老兩方勢力在鬥,海瑞被抓著了把柄,高憲台棋差一著,自然隻能願賭服輸。但是海瑞在淳安的所作所為,大方向是沒有錯的。魯撫台去淳安主持工作,也是在情理之中。”

胡桂奇畢竟非善謀之人,聽了此話便再沒疑慮。屈彥沉吟會兒,說道:“還有件事需要千戶定奪。”

胡桂奇看了他一眼,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問道:“可是有人求官來了?”

“正是。”

胡桂奇笑了一聲,道:“淳安知縣剛空缺出來,便有人開始打主意了,說說,是誰?”

屈彥從懷裏摸出一封書信,遞給胡桂奇,說道:“是杭州府的毛善農替淳安縣丞姚順謙求官。此信是他親自送過來的,說是促成此事,有三樣好處。”

胡桂奇也不拆信,訝然道:“原來姚順謙在他府上!”隨即想到,姚順謙在桐溪決堤當晚失蹤,修堤款也不翼而飛,看來都是此人在暗中操作,那筆修堤款應也是到了他手裏。

好棋啊好棋!胡桂奇不由暗暗驚歎,海瑞那個異類的出現,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局麵,官場就像是張巨大的網,每一個網結都環環相扣,但凡其中一結出現問題,便會出現窟窿。毛善農的舉動明顯是在給海瑞出難題,人沒了,銀子也沒了,看你如何修堤,又怎生反貪?雖說後來海瑞解決了銀子的問題,但姚順謙的失蹤,無疑依然是海瑞在淳安反貪最大的障礙。這裏麵有個問題,那毛善農充其量隻是個商人,雖然手眼通天,杭州的官府上上下下都與他稱兄道弟,但他到底隻是一介庶民,是誰在背後替他撐腰,敢讓一個縣丞“失蹤”,吞下朝廷發放的修堤款?

胡桂奇再傻也感覺出來了這裏麵不簡單,問道:“是哪三樣好處?”

屈彥道:“毛善農說,其一,可兌現千戶的承諾,畢竟你是答應了人家的,若不兌現,不免言而無信;其二,隻要讓姚順謙做了淳安知縣,絕不會虧待了千戶;其三,讓姚順謙替代了海瑞的位置,就相當於胡部堂在淳安多了一枚棋子,這應該是嚴閣老和胡部堂都願意看到的。”

“這毛善農端的是隻老狐狸!”胡桂奇搖頭笑道,“前麵兩點讓我有些反感,不過最後一點倒是挺有道理。”

屈彥道:“千戶的意思是幫姚順謙上位嗎?”

胡桂奇搖搖手,道:“我拿了姚順謙的銀子一事,已不是什麽秘密了,此事我不能再出麵。你跑一趟總督府,將此信交予我父親吧。”

屈彥豎起大拇指,笑道:“千戶高明!”

鄢懋卿、辛望遠、莫非三人在辛府內喝茶,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等著莫非派出去的人回來複命。

是日傍晚,莫非的人前來複命,說是一路跟那人進了杭州城,親眼見那人進了毛善農的府上。

鄢懋卿聞言,回頭朝辛望遠問道:“毛善農是什麽人?”

辛望遠聽得此人姓名,顯然有些吃驚。鄢懋卿眉頭一皺,又問道:“此人來頭很大嗎?”

未及辛望遠開口,莫非道:“鄢憲台不知道,此人的來頭不是一般的大。”

辛望遠斥道:“休胡說,一介庶民,來頭再大,也未必入得了鄢憲台的法眼!”

莫非一想也是,鄢懋卿是從京師來的,身上又帶著皇命,在地方上有幾個人能入他的法眼?莫非情知自己說錯話了,忙嘻嘻賠笑,“草民這嘴巴瞎說慣了。”

“稟憲台,毛善農是杭州府有名的富商,論產業之大,漫說是杭州,在整個浙江也是首屈一指。”辛望遠想了下措辭,又道,“自古官商,渾然如一體,密不可分。那毛善農能把產業做得如此之大,結交之權貴自然也數不勝數,所以,此人在杭州幾乎是可以呼風喚雨的風雲人物。”

鄢懋卿明白了,如果一個人所結交之人,非富即貴,那就形成了一張嚴密的關係網,這張網層層疊疊,上下勾結,牢不可破。其雖不是官,但有的時候比之官員更加厲害,沒有人不敬他三分,其威嚴不亞於一個土皇帝。這就是商人的可怕之處,商人雖沒有權,但有錢,有錢就能使鬼推磨,權錢交易從來都不是什麽新鮮事。

從鄢懋卿的角度來看,要查毛善農倒也不是什麽難事,一個商人的家業再大,能力再強,朝廷想要他怎麽死,他就得怎麽死。現在的問題是,毛善農一案涉及了卓有才,而且從目前已知的情形來看,卓有才似乎隻是聽命於毛善農的一顆棋子,那麽毛善農又是聽命於誰的呢?嚴嵩給他的錦囊裏提到,此案隻準查到州府一級,若是再往上查,禍及根本,對誰都沒有好處。然從眼下的局麵分析,一旦去動毛善農,所涉及的官員必然高於州府一級,那麽到底是查還是不查?

思忖間,不知為何,鄢懋卿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淳安城外窯廠裏住的那些貧民,他們一臉悲戚,有冤無處申,有苦沒地訴,住在地獄一般的地方,簡直是叫天天不靈,喚地地不應,而且他曾在他們麵前信誓旦旦地說,要還他們一個公道。

你給了他們一個大大的希望,難道真不查了嗎?想到此處,鄢懋卿的內心唏噓不已,他不是什麽好官,但他至少也不是什麽壞人,看到那麽多無辜的百姓無家可歸,不免生出些惻隱之心,可是如果要查,該怎麽查呢?

“憲台怎麽了?”辛望遠見他凝思不語,不由問了一句。

“沒什麽。”鄢懋卿笑了一笑,掩飾其內心的彷徨,“本官沒想到一個商人,也能在地方上隻手遮天。”

正說話間,辛府底下的人來報,說是袁府台差人來說,浙江巡撫魯則仕明日抵達淳安,明日一早,嚴州府主要官員都隨袁府台前往接迎。

辛望遠訝然道:“他來淳安做什麽?”

鄢懋卿冷笑道:“各種人物粉墨登台,這場戲越來越精彩了。”

胡宗憲接過屈彥手裏的那封信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未有任何表示,隻搖搖手讓屈彥退下。屈彥自然知道這種大人物不會在他麵前表露心跡,依言退了出來。

待屈彥出去後,胡宗憲很快拆信覽閱,看完之後,沉著臉喊人入內,吩咐道:“去把徐先生找來。”

沒多久,下人去而複返,稟道:“徐先生並不在府上。”

“再找。”胡宗憲低喝道,“無論他去了何處,在做什麽,立刻讓他回府。”

下人不敢怠慢,小跑著出去了。帶著幾人滿城打聽尋找,最後在城郊的一所破廟裏,找到了已有七八分酒意的徐渭。他此時正跟一名乞丐飲酒,而且看樣子興致正濃,聽得催促,十分不快,喝道:“沒看到我正在喝酒嗎,天大的事也等我喝完酒再說。”

下人知道胡宗憲正在氣頭上,更加清楚徐渭喝起酒來沒完沒了,哪裏等得了?不由分說,招呼了兩人,將他抬出破廟去。徐渭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兔崽子,哪個借你們的狗膽,敢擾我酒興?以為仗著部堂我就不敢懲治你們了?告訴你們,就算是胡宗憲親自來,我也未必會把他放在眼裏!”

下人知道徐渭的脾氣,耍起酒瘋來,別說胡宗憲,皇帝也未必能入他的法眼,一邊道歉一邊道:“是是是,先生說得是,到了府上,先生再與部堂理論便是。”

到了府裏,下人恐他真使性子跟胡宗憲吵架去,吩咐侍女給他洗了把冷水臉,再灌些醒酒湯,待其清醒了些後,這才敢送過去。

徐渭雖然酒後無狀,但平時對胡宗憲卻是十分尊敬的,此時盡管頭還有些昏昏沉沉,好歹意識清醒了,見到胡宗憲後揖手道:“部堂喚我何事?”

胡宗憲沉聲道:“姚順謙現身了。”

“他沒死?他在誰手裏?”徐渭以為姚順謙逃不開和賴文川一樣的命運,可轉念一想,他沒死也是有道理的,賴文川被撤職罷官後,已為庶民,殺了他有益無害。而姚順謙則是在職官員,殺了他萬一朝廷追查起來,麻煩不小;留他性命,日後為己所用,隻會讓局麵更好。現今海瑞被罷免,確實是讓姚順謙出現的好時機。

胡宗憲把信遞了過去。徐渭看完,恍然大悟,“我們早該想到是他了。嚴州府治下,沿河一帶的土地兼並後,統一開發,何等大的項目,其背後一定會有個財力雄厚之人在運作。放眼整個浙江,除了他還有誰能吞得下如此大的工程。”

胡宗憲道:“此人一倒,浙江整個商業圈都會引起動**,對我省之經濟十分不利。其次,倘若真去動他,杭州官場的瘡疤就會被揭開,官商兩道皆會受到重創,如何是好?”

徐渭遲疑了一下,“要不要去請示一下嚴閣老?”

“你以為毛善農跟嚴府會沒有關係嗎?”胡宗憲眼裏寒光一閃,“我會向嚴閣老稟告此事,但我們必須想出個辦法,在內部壓製此事。”

“在下明白了。”徐渭道,“要不在下去一趟嚴州,與鄢懋卿再碰個麵。”

胡宗憲點頭稱好,“押送海瑞的囚車,明日就到杭州了。我本是想讓魯則仕負責此事,沒想到他不在。”

“不在?”徐渭抬手捏須,皺著眉頭道,“去了何處?”

“先生猜猜他去了何處?”

“淳安?”徐渭看著胡宗憲的臉色,見他沒有表示什麽,便知道自己猜對了,笑道,“好一個魯則仕,他倒是會見縫插針尋找時機。”

“為官者哪個不想升官啊。”胡宗憲道,“朝廷上上下下都盯著淳安水患的治理情況。他這時候去監督治理海瑞未竟之業,相當於是撈了個現成的便宜,真把水患治理好了,到時候功勞是他的,多好的表現機會。”

“那麽海瑞之事……”

“隻能我親自去辦了。”胡宗憲道,“先生在去嚴州之前,先去會一會毛善農,讓他近段時間安分些。至於姚順謙,也讓他繼續雪藏,不到時候,絕對不能現身。”

囚車行進很慢,搖搖晃晃一連走了幾天,才算到了杭州地界,入了城後,徑往杭州府衙門而去。在杭州知府衙門的安排下,將海瑞暫時關押入獄。

這幾日來,海瑞憔悴了許多,看上去更加瘦亦更加黑了,唯獨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始終相信人間自有正氣在,那些貪贓枉法之輩,隻不過逍遙一時罷了。

在杭州府的監獄裏沒待多久,便有人進來,讓他換一套衣衫出獄。這著實把海瑞弄得莫名其妙,問道:“要帶我去何處?”

那人小聲說了一句,“總督府。”

海瑞一愣,心想我前段時間把胡桂奇押上杭州,莫非胡宗憲要趁此機會羞辱於我不成?果若如此,足見胡宗憲也隻是個小人罷了,不足為此憂心。當下從容地換上衣衫,跟了那人出去。

門口有一頂軟轎候著,那人道:“請海知縣上轎。”

見此陣仗,海瑞越發糊塗,若胡宗憲想要報複,斷不會如此相待,他究竟想要做什麽?有句話叫作身正不怕影子斜,海瑞自忖問心無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坦然入轎。

不多久,轎子停下,海瑞從裏麵出來,抬頭見已到了總督府門口。那人在門房裏通報了後,出來說道:“胡部堂已在裏麵等候,海知縣進去吧,小人在門外候著。”

海瑞道聲謝,舉步拾級而入,入得大門,東西兩麵班房,門口負責警衛的差役均在此守值。再往裏走幾步,則是轅門,平時來往的信函、奏折以及來客的拜帖等,均於此收發。一路向前,通過儀門,便是前院,前院由光潔的大石板鋪就,四周植有花草,院內分布著鼓亭、樂亭等建築。迎麵有一道照壁,在那道高大的照壁麵前,則豎著一支旗杆,高三丈有餘,頂端的旗幟正在陰暗的天空下,迎風招展。

繞過照壁,迎麵是一座大堂,氣勢宏偉,坐北朝南,五開間的大門敞開著,整體以黑色油漆塗飾,森嚴肅穆。堂前有一塊大大的屏風,繪有丹頂鶴、海潮以及東升之旭日,莊重威武,屏風的前方就是審案的公案桌等一應設施。平時,普通百姓是很難見到總督府大堂的,即便進去了,此地的氛圍亦能把人的腿嚇軟。

越過大堂則是二堂,又叫退思堂,正是總督接見外地官員或議事所在。整座堂院呈四合院形式,東側為議事廳,西側為啟事廳,四麵走闊貫通,四通八達。正堂內的主桌上首,也掛有一匾,書“政肅風清”四個大字。此時堂前中央正站了一人,體形高大,昂首挺胸,形如鬆樹般挺拔,麵部棱角分明,不怒而威。海瑞雖沒見過胡宗憲本人,但看到此人的氣勢,便也能猜到是誰了,心想不愧是帶兵打仗之人,其舉止儼然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領。

海瑞雖說天不怕地不怕,但見了此人,心中亦不免生出一股敬畏,上前跪拜道:“淳安知縣海瑞參見部堂。”

胡宗憲瞟了他一眼,轉身走到正首的桌前,回身時驀然喝道:“淳安知縣海瑞接旨!”

海瑞怎麽也想不到把他引入總督府乃是為了接旨,心中一凜,這是什麽旨意,莫非朝廷判決我的聖旨已然下來了嗎?思忖間,胡宗憲高聲道:“臣海瑞接旨!”

胡宗憲展開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旌獎賢能乃朝廷之著典,顯揚親德亦臣子之至情,顧惟風紀之臣有最慈之度,肆推褒寵,實倍常倫,而淳安知縣海瑞潔己自修,與人不苟,負壯心於政事,體民生之維艱,舉朝皆知。茲特加授監察禦史,察百姓之冤屈,督官場之舞弊,肅國家之風紀。”

海瑞此番被捕下獄,心中本有千般苦萬般委屈,聽聞此道聖旨後,不由激動淚下,原來皇上洞若觀火,明察秋毫,曉他海瑞清白,原來這世道果有正氣在,隻要一心為民,勤政為公,即便一時為小人所害,亦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海瑞越想越激動,含淚亢聲喊道:“臣,叩謝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胡宗憲把聖旨交到海瑞手中,親自扶了他起身,讓其入座,又叫人送來茶水,這才說道:“本部堂早聞海知縣在淳安的所作所為,今日見海知縣真容,令我悟出了一個道理。你不像官,更像是一位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勞作的普通百姓。然而不像官的官員,才是真正的好官。人說官字下麵兩張嘴,說什麽是什麽,非也,所謂官者,好比農夫治田,若非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如何能管好手底下的一畝三分地?”

海瑞聽他這一番話,又見他並沒有因胡桂奇一事報複的意思,反而以禮相待,不禁對他肅然起敬,起身揖手道:“部堂深諳為官之道,令下官欽佩,隻是下官有一事不明,望部堂不吝賜教。”

胡宗憲端起一臉的笑意,道:“無妨,隻管說吧。”

海瑞說道:“皇上不但沒撤了下官的職,還加封下官為監察禦史,何以還要將下官押赴在杭州府的大牢?”

胡宗憲道:“你是聰明人,莫非真不明白皇上的苦心嗎?”

海瑞愣了一下,凝神一想,似乎明白了一些。他在淳安掀起了軒然大波,此時卓有才抓他把柄,判他下獄,無非是心中有鬼罷了,而且事實也證明卓有才跟桐溪決堤有脫不了的幹係,此時將計就計,送他來杭州牢獄,正好就可以引出那些背後作祟之人,讓他們露出本來麵目,如此一來,此番的反貪便事半功倍了。想通了這一節,海瑞覺得受再大的委屈也是值得的,連忙說道:“皇上用心良苦。海瑞當不負聖恩,徹底肅清淳安之患。”

“這就對了。”胡宗憲笑道,“接下來的幾天,你還得委屈一下,在牢裏待幾天。等到合適的時機,本部堂自會差人送你去淳安。”

海瑞道了謝,又問道:“不知胡公子當下如何?”

胡宗憲歎息一聲,道:“犬子無知,實乃我管教不嚴,倒教你費心了,眼下還在牢裏關著呢。”

“慚愧。”海瑞道,“國法當前,海瑞也不敢徇私。”

“理當如此。”胡宗憲的話接得很快,“當官的職責乃是為民,犬子不思為民,當受懲治。”

徐渭此時已到了毛善農的府上。那毛善農乃是一省之首富,家大業大,其門庭規模不亞於總督府,但此人十分善於為人之道,行事圓通得緊,隻要是官府的人來訪,皆殷勤接待,所不同的隻是按照官階之差異,接待的規格也不盡相同,比如在杭州府以上的官員,一律親自接待,以下的則讓門下人照應。徐渭是胡宗憲身邊的紅人,毛善農自然不敢怠慢,親自到門口接迎。

毛善農雖是富商,卻與那些暴富者大相徑庭,其行事低調,穿著也較為樸素,人雖高高大大的,卻也並不胖,走到街上,誰也認不出他便是一省之首富。將徐渭迎入堂內後,他親自斟茶,送到徐渭桌前,極為謙卑殷勤。此等做法會讓很多人都覺得舒服,徐渭自也不例外,品了口茶,笑道:“這是杭州的毛尖,極品好茶,這一杯茶隻怕頂得上普通人家好幾頓飯了。”

“先生說笑了。”毛善農道,“先生要是喜歡,一會兒我讓人備上一包,供先生平日享用。”

徐渭搖手道:“我平時不飲茶,飲酒。”

“酒也有。”毛善農知道他是代胡宗憲來傳話的,如果真能讓姚順謙去頂淳安知縣的位子,那麽那筆修堤款就算是真正落入他的手裏了,區區幾壇好酒自不在話下,“敝莊有個酒窖,臨行時先生隻管去挑便是。”

徐渭又搖手道:“在下可非那種貪圖便宜之輩。聖人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該是在下的,斷然不取。今日來你府上,有一事相問,那姚順謙果然在你處?”

毛善農笑容一斂,正色道:“不瞞先生,正是在敝莊。”

徐渭道:“喚他來見我。”

毛善農愣了一下,“先生此舉何意?”

“你啊!”徐渭用手指了指毛善農,“當下的形勢莫非還看不透嗎?”

毛善農在杭州雖說手眼通天,官場裏大部分的消息都難逃他的耳目,但對於朝廷的密令,任憑他再有本事,也是無法獲悉的。他不解地道:“毛某愚鈍,請先生賜教。”

徐渭道:“實話與你說了吧,淳安知縣海瑞是高拱派過來的人,經過了皇上認可,目的是要整飭淳安乃至嚴州的官場。也就是說,海瑞的行為,其實是代表了朝廷的意圖,大力反腐。嚴閣老作為內閣首輔,百官之首,自然也得做出些姿態來,配合朝廷反腐,這才派了鄢懋卿下來。兩方勢力在淳安交匯,便形成了淳安及嚴州必須要嚴打貪汙受賄的局麵。你想想,區區一個通判,能把海瑞整垮嗎?”

毛善農暗吸了口氣,“如此說來,海瑞被押解回京是掩人耳目?”

徐渭點頭道:“此時應已到了杭州,朝廷不但沒貶他的官,另加授監察禦史一職。你這時候把姚順謙扔出來,不是找死嗎?”

毛善農這才明白個中利害,問道:“胡部堂有何指示?”

徐渭道:“部堂的意思繼續雪藏,不能使之露麵。”

毛善農聞言,心領神會,官商一體,一榮俱榮,一毀俱毀,胡宗憲不想讓杭州亂起來,自然會保護他,當下便命人去喚姚順謙過來。

姚順謙的本性不壞,而且在賴文川被罷免之前,幾乎也沒有過非分之想。然權力如毒,是會讓人上癮的,在賴文川被撤職的近一年時間內,淳安的工作一直由姚順謙主持,他雖非知縣,卻無疑是淳安的一把手,既然到了這個位置上,再讓他下去自然是不甘心的,於是想要往上再爬一級之心便油然而生。

當時恰逢胡桂奇途經淳安,便放下麵子和自尊,卑躬屈膝前去求人,並與胡桂奇達成口頭協議,取修堤款五萬兩換淳安知縣一職。當時的姚順謙患得患失,知縣一職既得胡桂奇應允,應是跑不掉的,然心中卻又如同失去了什麽,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這便是人性。所謂人之初性本善,任何一人在跌入泥潭之前,都不免恐慌,但是當河岸決堤、淳安新任知縣即將赴任的消息接踵而來時,他的心情一落千丈,本是想坐上那位子後,再兢兢業業為民謀福,哪想到花了朝廷撥下來的賑災修堤之銀子,不僅堤岸沒保住,老百姓再遭天災,他往上再爬一級的願望也一並落空,倘若將來查起那五萬兩銀子的下落,一查便知,到時候別說往上爬一級,連現在縣丞的官職也無法保住。

一夜之間,洪水滔滔,那場洪水衝垮的不僅僅是百姓的良田房舍,還有他的前程和夢想,沒了,一切都沒了。誠可謂是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哪個?

那晚,他失魂落魄地走入縣衙署,交代魏晉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衛河堤後,又從衙署出來,走入茫茫雨夜。那一刻,他深切感受到,此時的他便如同這雨夜,前路茫茫,生死難料。正值萬念俱灰時,毛善農找到了他,給了他希望,也給了他地獄般的煎熬,讓他等待時機,並允他東山再起、重返淳安的機會,但前提是他要連同那筆修堤款一起消失。

他吃驚地看著毛善農派來的人,問他為何要做得如此決絕?那人告訴他,吞掉修堤款並非主要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要給新來的知縣出難題,新任知縣下台之日,便是他重返淳安之時。

那一刻他猶豫了,他承認自己已然陷入了危境,可現在再怎麽艱難,被查出問題時,頂多罷官撤職,貶為庶民,倘若卷走修堤款,性質就嚴重了,一旦敗露,那就不是罷官撤職如此簡單了,極有可能性命不保。然而就這樣放棄,從此後再無涉足官場的機會,甘心嗎?

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最後心底傳來一個極為不甘的聲音,拿修堤款賄賂,捉雞不成蝕把米,眼看著就要到手的知縣位子,就這樣消失了,本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呼風喚雨,施展平生所學,今卻要淪為平民,一生碌碌無為,如何甘心啊!

“當真能保我重返淳安嗎?”姚順謙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盡管雨水漫入眼睛裏,他也不敢眨眼,似乎想要看透那人的心思,到底有沒有撒謊。

“家主乃是杭州首屈一指的富商。在浙江地麵上,哪位官爺不敬他三分?他親自吩咐下來的事,豈會有錯?”

姚順謙自然知道毛善農其人,他的確是浙江地麵上的風雲人物,平時如他這般官階之人,想要見上一麵都難,似這種大人物說出來的話,應該不會有錯。已經淪落到此等地步,再賭他一把又何妨!

當天晚上,姚順謙同毛善農的人裏應外合,將二十五萬兩銀子偷偷地從縣衙署運了出來,攜妻連夜去往杭州。

對姚順謙來說,這是場豪賭,賭注是他的身家性命,要麽一步登天,要麽墮入地獄。

走入客堂,看到徐渭時,姚順謙的眼睛不由一亮,機會來了嗎?

“你且坐下。”毛善農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姚順謙恭恭敬敬地應聲好,走到毛善農對麵的椅子上輕輕落座,挺直著背等毛善農或徐渭開口。

徐渭看了他一眼,心裏不由唏噓起來。他好歹是一縣之丞,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八品官吏。以他的性子來說,即便是不升,也可以安穩體麵過此一生。權力這種東西端的會折磨人,隻數日不見,他就像是變了個人,十分憔悴,人也變得更加卑微小心,麵對他對麵所坐之人,仿佛像麵對長輩,屁股挨著椅子邊緣,連坐都不敢正兒八經地坐著。

徐渭真的不想再打擊他,或許他已經承受不起任何的打擊了。然而人是自私的,哪個不為自己的處境考量?從另一個角度講,他作為一個成年人,走到今天這一步,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徐渭低首沉默會兒,開口道:“姚縣丞,海瑞沒有被罷免,還是淳安知縣,而且朝廷還加封他為監察禦史。”

“先……先生,此話當真?”姚順謙坐不住了,說完這句話後,目光又向毛善農看過去,似乎想求證此事的真偽。

“千真萬確。”毛善農的回答,相當於是切斷了姚順謙的希望。姚順謙隻覺腦子裏嗡嗡作響。

徐渭安慰道:“胡部堂也知道你的事情,依在下來看,隻要有機會,會給你安排的。不過眼下你需要繼續等待,不可露麵。”

機會,還有機會嗎?姚順謙的心涼透了,他卑微地活了半生,雖無功績,卻也沒有過錯,本是想借此往前一步,有了權力,好為淳安的百姓謀福,不想竟一腳踏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機會?嘿嘿!海瑞此番不但沒有被罷免,還加授了監察禦史的銜,再傻的人也看得出來,朝廷這次是動真格的,不拿幾人開刀,斷然不會收手。而自古至今,真正被拿去開刀的,不都是他這種不入流的小吏嗎?

機會!姚順謙突然仰首大笑,也不與毛善農、徐渭辭別,身上的卑微之氣在這放聲大笑中**然無存,性命尚且難保了,去他的尊卑貴賤,徑笑著往門外走去。

徐渭見他那情狀,有些不放心,道:“你派個人去看著他。”毛善農會意,著人跟隨。

沒一會兒,便聽到外麵隱隱傳來一陣婦人的厲號。徐渭心頭一怔,意識到不妙,霍地起身往外走。剛到門外,便見方才跟隨姚順謙之人著急忙慌地跑過來,急問道:“出了什麽事?”

那人慌道:“姚順謙跳井了!”

“安撫好姚李氏,留在你府上。隻要莫讓她受委屈,為了自保,她應也不會到處亂跑。”徐渭邊思量著邊道,“至於姚順謙的屍首,找個偏遠地方,埋了便是。總之記得一句話,莫要讓人知道姚氏夫妻在你府上。”

“明白。”毛善農道,“嚴州那邊怎麽辦,可不能再出事了。”

“放心吧。”徐渭道,“出了你這道門,在下就趕往嚴州去。為了把這場戲演好,死幾個人怕是在所難免了,但決計不會蔓延到杭州來。”

是日一早,魯則仕便到了淳安,袁昆、辛望遠、卓有才則率魏晉、馮全等淳安一眾官員,提前一步在縣城門口迎候;車馬一到,眾人便在袁昆的帶領下,行至車前,接迎魯則仕下車。

魯則仕頭剛露到車外,便被眼前的陣仗嚇了一跳,輕斥道:“袁府台,你這是做什麽?”

袁昆知道魯則仕的出身來曆,他沒有家族背景,是一步步從秀才、舉人到進士考過來的,從知縣起曆經多年,才走上今天的位置。從底層到一方大員,天壤之別,因了個人性格不同,一般情況下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境況,一則是猶如一夜暴富的暴發戶,大擺官威,大肆斂財,無所不為,認為唯如此才不枉為官一場;二則是依然保持樸實之本色,但畢竟是凡人,不免有虛榮之心,對下級官員之恭維奉迎明拒實喜,表裏不一。據袁昆了解,魯則仕屬後者,因此亦以表裏不一的那一套應對便可,當下做出一副誠惶誠恐之色,道:“下官該死,明知撫台簡樸,不喜鋪張,實不該領大小官員出城來迎。隻是敬仰撫台久矣,不敢怠慢,這才唐突,望撫台念下官一片拳拳之心,息怒莫怪。”

卓有才接過袁昆的話茬兒,道:“下官等亦如袁府台一般,實在是敬仰撫台,這才來迎。”

場麵話說畢,魯則仕借坡下驢,道:“好了,莫在此阻礙百姓出入城門,去縣衙署說話。”

一行人入了衙署,各級官員按等級於兩側就座。魯則仕坐在中間上首位,喝了幾口茶水後,目光一抬,落在魏晉身上,問道:“沿河一帶的固堤、退田於民等事,辦得如何了?”

魏晉忙回道:“稟撫台,自海知縣走後,本縣就沒了主心骨,沿河的工程便停滯不前,下官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魏主簿,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魯則仕的臉本來就黑,此時沉著臉說話,委實是有些嚇人。下麵的官員聽這口氣,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隻聽魯則仕道,“淳安沒了知縣,縣丞又不知下落,你便是淳安的主心骨了啊,在這種時候你怎能沒個方向?”

“怎麽不繼續?難不成你還想讓百姓遭災嗎?”魯則仕提高了音量,肅然道,“海瑞之舉的確做得急躁了些,此確為其不當之處,但大方向是對的,因此沿河之工程須有序推進。本官此番下來,便是要監督沿河工程之進度,不光是淳安,嚴州府治下各縣,都要製訂計劃,統一治理,責任到人,哪個河段沒有修繕到位,便是哪個擔責,務使來年不再出現災情。”

這一番話聽得卓有才心驚膽戰。換句話說,既然海瑞之舉大方向是沒有錯的,那麽朝廷就有可能不會治他的罪,那軟硬不吃的愣頭青興許還會卷土重來!果若如此,他這個嚴州通判的位置還能坐得下去嗎?

卓有才在擔心什麽,袁昆、辛望遠都心知肚明,卻都打著隔岸觀火的心思,大聲領了魯則仕之令。

簡短的訓話之後,魯則仕便馬不停蹄地趕去沿河一帶勘查現場,特別是決堤的桐溪沿岸,重點交代魏晉,加速固堤,並嚴防死守,倘若第二次洪峰來時,再發生決堤,魏晉就直接回家,不用再到衙署報到了。

卓有才趁機在旁邊幫腔,“魏主簿,責任越大壓力也就越大,撫台這是對你寄予了厚望,淳安沒了知縣、縣丞,你就是這裏的主心骨;既然是主心骨,那就得把全縣百姓的熱情調動起來,控製險情,保境安民。”

當官的都想往上爬,魏晉不是沒有此心,但他與姚順謙不同,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他沒有背景,也學不了像卓有才那樣涎著臉去拍人馬屁,更沒銀子去走後門。這便是他老婆常罵他的,沒本事。在如今這世道,一沒銀子,二沒本事,根本不可能有更上一層樓的機會。他表麵上應和著卓有才的話,實則一點也沒往心裏去,多少人惦記著淳安知縣的位置,怎麽輪也不可能輪到他。

魯則仕冷眼旁觀,暗笑卓有才像個傻子,明明死到臨頭了,還在那兒裝模作樣。在這些人之中,唯獨魏晉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淳安的主心骨,但是,也不會自棄自餒,幹好分內之事,做到無愧於心便好。

臨中午時,袁昆在縣裏的洪福酒樓安排了一桌宴席,說是要給魯則仕接風,盡一盡地主之誼。魯則仕也沒有推諉。他很清楚袁昆的為人,他不做事,但也不會鬧出事來,看似麵麵俱到,實則碌碌無為,在為官者的隊伍裏,朝廷最是痛恨這一類人,占著茅坑不拉屎。所以在這種人麵前,你即便有渾身的力氣,也沒處使,訓他罵他更無濟於事,隻能由著他,自生自滅罷了,因此不說他,隨他安排。

似今日這等飯局,官場上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著,魏晉不屬於那種好拍馬屁、喜熱鬧之人,有時雖內心拒絕,但礙於現實,又不得不去。此時此刻,看著杯觥交錯,他沒來由地想起了海瑞,如果此刻海知縣在場,今日的飯局是否還能促得成?

可轉念又想,古往今來,有幾個海知縣?誰又能真正學得了海知縣?人活於世,關鍵在於一個“活”字,上有老下有小,誰敢手持利劍,披荊斬棘,去捅破世俗和官場的規則,做出驚世駭俗之事,不想活了,不想養活家小了嗎?

喝著杯中酒,分明有苦澀的味道,也許這便是人間滋味,誰能擺脫得了呢?或許這就是他佩服海瑞的地方,為了理想,為了抱負,為了將聖人所言變作現實,他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哪怕是為此死了,也死得堂堂正正!

吃飽喝足,魯則仕要求他們回去之後,馬上製訂方案,明日交由他審閱,然後付諸實施。

在離開淳安的路上,卓有才一直惴惴不安,想去跟袁昆討個商量,便命人趕上袁昆的馬車,把頭伸出窗外去,叫道:“袁府台。”

袁昆非常清楚他要說什麽,隔著窗簾淡淡地道:“何事啊?”

卓有才道:“你是否覺得魯撫台的舉動有些異常?”

袁昆嘴角一撇,揣著明白裝糊塗,“本府沒覺得。”

卓有才道:“他支持海瑞的政令,顯然不合常理。”

袁昆道:“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一有風吹草動便膽戰心驚了?”

“府台說笑了。”卓有才見在他身上討不了什麽主意,便沒再跟他說話,心想今晚親自去趟杭州,找毛善農商量一下。

到了嚴州,辛望遠的馬車剛在府邸門口停下,便見有人走上來,定睛一看,竟然是徐渭,急忙下車作揖道:“原來是徐先生,如何在門口站著,快入內說話!”

徐渭笑道:“我也是剛到不久,恰好你就來了。今日去淳安陪魯撫台了?”

辛望遠邊走邊回頭看了他一眼,“先生知道?”

徐渭點了點頭,“在下還知道鄢憲台在你府上。”

辛望遠越發驚訝了,“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心想此事連袁昆都蒙在鼓裏,你遠在杭州,怎可能得知消息?

“在嚴州的這些官員當中,隻有你和袁府台是沒有問題的。換句話說,你倆都不是嚴閣老這條線上的人。”徐渭道,“鄢憲台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知道袁府台不是個能做事的,要在嚴州查案,最佳的合夥人定然是你。”

辛望遠聽聞此言,好不歡喜。從徐渭的話中不難聽出,將來袁昆被調走了,卓有才等一幫人又被查出問題來,屆時他做嚴州的一把手,便幾無懸念。思忖間已入了客廳,辛望遠殷勤地請徐渭坐下,讓下人沏茶上來。

辛望遠一愣,心想這徐文長果然不愧是胡部堂身邊的謀士,神機妙算,當下忙讓人去請鄢懋卿過來。

須臾,鄢懋卿急步入內,見到徐渭時,知道他是奉了胡宗憲之令而來,甚是高興,揖禮相見。徐渭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問道:“憲台查到哪一步了?”

鄢懋卿道:“卓有才與杭州的毛善農有往來,他們之間具體是何關係,尚不明確。”

徐渭又問道:“憲台打算怎麽做?”

鄢懋卿苦笑道:“苦無良策,請先生賜教。”

徐渭見他坦誠,因此不與他繞彎子,說道:“逮捕卓有才。”

“逮捕卓有才!”鄢懋卿吃了一驚,如果抓了卓有才,拔出蘿卜帶出泥,事情隻會越來越大,屆時怕不堪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