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蒙 冤

海瑞迅速地分析了下目前的局勢,卓有才如此緊張,連夜帶人來挑釁,目的可能是要救出莫非,可能莫非要交代的,與卓有才有莫大的關係,換句話說,桐溪決堤當晚,上流水庫開閘泄洪一事,與卓有才脫不了幹係。而莫非乃是袁府台的妻舅,估計卓有才就是仗著這層關係,才有膽來縣衙。那麽袁昆是否也陷進去了呢?

思忖間,海瑞問道:“莫非招了沒有?”

“沒有。”戴孝義道,“你剛出來不久,卓通判就到了,魏主簿尚未來得及審呢。”

海瑞又問道:“卓有才阻撓審案了?”

“是的。”戴孝義氣憤地揚了揚眉,“卓通判說你有問題,不得再幹涉莫非一案,要將莫非帶回到嚴州後再行定奪。”

“奇怪了。”馮全道,“他憑什麽帶人來逮捕海知縣?”

“魏主簿問了,但他沒說。”戴孝義道,“隻說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海知縣在處理沿河土地時,嚴重違紀。”

“強盜,一幫強盜!”海瑞怒道,“這哪裏是什麽官場,分明是一幫殺人越貨的強盜!戴捕頭,你去告知包仔,讓他按照我的吩咐做。”

戴孝義聽完,大吃一驚,“海知縣……”

海瑞斷然道:“對付什麽樣的人,就得用什麽樣的招。隻管去就是了。一切後果,本縣自會承擔。”戴孝義領命,急步走了出去。

馮全歎了口氣,他雖隻是一介典史,職位低微,但也多少了解些官場之情狀。事實上官場是最沒人情味、最凶險,也是最肮髒之所在,這裏容不下有情懷、有理想之人,但凡有人跳出來想要整飭官場,都是凶險重重,甚至大多數都不得好死。

海瑞是古往今來難得的有正氣且不畏強權的好官,如果能給他足夠的權力,不出多久,大明朝的官場定然會是另一番景象,但問題是,他能衝破那重重險阻嗎?

馮全作為一縣之典史,負責偵察各類案件,一直希望能扶持一位好官,跟著他破案,給這肮髒不堪的社會注入一股清流。為此,在了解了海瑞的為人後,他就暗下決心,要跟著海瑞好好幹,哪怕再苦再難,好歹不枉此生了,當下揚眉道:“海知縣,下官能為你做些什麽?”

“繼續追查姚順謙的下落,以及殺害賴知縣的凶手。”海瑞沉聲道,“記住了,無論在什麽時候,從來都是邪不壓正,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那些為非作歹之徒,繩之以法。”

馮全聞言,全身的氣血頓時上湧,紅著臉道:“下官明白了。”

說話間,戴孝義又回來稟報,說包仔已經把莫非劫走,安排到了指定的地方。海瑞聞言,暗鬆了口氣,說道:“一定要保護莫非的安全,告訴魏主簿,爭取早日讓莫非招供。”海瑞說完,走了出去。走入夜色中時,他那並不寬闊的後背挺了一挺,儼然如鐵板一般筆直,腳步很堅定,誠如他所說的那樣,從來邪不壓正,既如此,又何須膽怯?

衙門裏,卓有才正在大呼小叫,指責魏晉說,莫非被劫,縣衙署裏的人,誰也逃不了責任,若是不能在三天內把莫非交出來,統統等著袁府台治罪吧!

海瑞在衙門外時,就聽到了這些話,隻冷冷一笑,擠入圍觀的百姓之中,昂然而行。此時,眾百姓發現是海知縣,皆吃驚不已,人家既然是衝你來的,何以還要送上門去?幾個好心的百姓有意擋著他,勸道:“海知縣,那人來者不善,避一避為好。”海瑞朝他們笑了一笑,以示感謝,腳下的步伐依然沒停,走到門口時,大聲道:“卓通判好大的火氣啊!”

卓有才聞聲,霍地轉過身去,眼裏精光一閃,冷笑道:“海知縣,你終於現身了!”

“我問心無愧,為何不敢現身?”海瑞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卓有才身前時,“敢問卓通判,以何罪名逮捕於我?”

卓有才道:“貪功冒進,在治理沿河一帶的事情上,搞一言堂、一刀切,濫用權力,致使大量百姓蒙受巨大損失,那些人已經把你告到嚴州府去了。本官接到報案,意識到事態嚴重,這才親自前來逮捕於你。不過讓本官沒想到的是,你果然是膽大包天啊,竟敢當著本官的麵劫人,想死嗎?”

“劫人?”海瑞故作驚訝,“誰劫走了誰?”

卓有才見他裝糊塗,氣得臉色鐵青,厲聲道:“你的家奴包仔劫走了正在堂上審問的莫非。你知道這是何行為嗎?倘若查實此事是你指使的,不光是你這知縣做到頭了,隻怕還得在牢裏待上幾年。”

海瑞臉色一變,吃驚地道:“那個混賬小子,端的害我不淺啊!卓通判有所不知,他是個渾人,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渾然不顧後果。此舉也是下官萬萬沒有想到的。”

卓有才見他繼續裝傻,情知問不出什麽來,沉聲道:“既然如此,你就等著被革職罷官吧,帶走!”

海瑞沒有反駁,更沒掙紮,由著他人將他帶出去。魏晉本是呆呆地站在那裏,見海瑞被往外帶時,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趕了上去,朝卓有才道:“通判大人,淳安縣的各項工作剛剛開展,這時候把海知縣帶走,縣裏就亂了。”

卓有才喝道:“該停的工作先停下來,等候袁府台消息就是了。”

魏晉知道自己人微言輕,說得再多也無濟於事,便朝海瑞看了一眼,心想縣尊啊,你當初要是肯聽我一言,也不致讓人抓到把柄。

海瑞知道魏晉是可信任之人,說道:“魏主簿,不要擔心,淳安亂不了,做你該做的事便是了。”

“是,謹遵縣尊之令。”魏晉躬身送走了海瑞,心裏卻傳來一陣涼意。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海瑞的行事風格,即便是沒有落人以柄,隻怕也有人不想讓他待在淳安。

海瑞被帶走不久後,戴孝義和馮全便進來了,把海瑞交代的事情跟魏晉複述了一遍。魏晉聞罷,眼睛一亮,道:“事不宜遲,今晚繼續審問莫非,務使他交代。”

今晚真的很忙,似乎各方人物一下子都動了起來。魏晉剛要讓馮全、戴孝義帶路,去審莫非,門下便有人稟報說嚴州同知辛望遠到了。

魏晉聞言,著實有些吃驚。辛望遠是什麽樣的人物,他再清楚不過了。由於縣主簿分管戶籍、賦稅,與府裏的同知、通判常有接觸,為此,無論是卓有才還是辛望遠他都非常熟悉。辛望遠與卓有才不同,他不貪,但有野心,城府頗深,一般情況下不輕易向人吐露心跡,平時也是沉著一張臉,諱莫如深。然一旦有上司蒞臨則是另一副嘴臉,極盡諂媚之能事。不過這樣的官員很多,司空見慣了。讓魏晉奇怪的是,辛望遠也在今晚來了淳安,究竟是何意思?他隱隱感覺到會有大事發生,便走出衙門去迎接,拱手行了禮,說道:“辛同知深夜來淳安,可有要務?”

辛望遠的臉色與平時一樣,拉得很長,斜著眼看了下淳安的幾位官吏,道:“本官聽說你們的縣尊讓人給帶走了,故過來瞧瞧。”

魏晉歎息道:“同知說得沒錯,縣尊剛剛讓卓通判帶走了,說是濫用權力,致使百姓利益蒙受了巨大損失,要帶去府裏調查。”

辛望遠負著手大搖大擺地走到衙門裏麵,往正首的法案位置上一坐,朝魏晉道:“淳安近幾年來端的是不太平,前任的知縣、縣丞尚不知去向,新上任的卻又被帶去詢問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魏晉知道海瑞現在非常危險,唯一能救他脫險的便是莫非的口供,心裏急得要命。可是他又不知道辛望遠到淳安究竟幹什麽來了,隻好旁敲側擊地道:“辛同知說的是啊,縣尊一走,縣裏剛剛開展的工作便不好推進了,下官等正為此著急呢。”

辛望遠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們想救海瑞出來嗎?”

魏晉聞言,眼睛一亮,“辛同知有何良策?”

辛望遠卻反問了他一句,“你果然想救海瑞?”言下之意是說,海瑞一走,你就是縣裏的一把手了,能夠暫時署理一切事務,主掌大權,你還想救他出來?

魏晉豈有聽不明白的道理,便認真地道:“在同知大人麵前,下官不敢欺瞞,權力自然是個好東西,誰不想執掌實權,大幹一番呢?可它在不同的人手裏,效果也全然不同。海知縣是個幹吏,他做事雷厲風行,無論是手段還是謀略,下官皆望塵莫及。以淳安眼下之局麵,唯海知縣方能駕馭。”

辛望遠聽得出此乃真心話,不過此話正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嚴州府的局麵又何嚐不是如此呢?那袁昆碌碌無為,占著茅坑不拉屎,倘若他能取而代之,那麽嚴州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思忖間,辛望遠的臉上出現了一抹難得的笑意,說道:“既如此,本官便給你們指一條明路。”

馮全沒想到他真有辦法,插嘴道:“請同知大人明示。”

辛望遠道:“本官問你們,韋德正明明已經招供,說他與卓有才合謀侵吞良田,為何不抓他?”

魏晉道:“不瞞辛同知,韋德正隻供出了征田文書是卓通判下發的。大人也了解辦事之程序,征田文書雖是卓通判下發的,但是此文書獲批卻要得到袁府台首肯。由於此事牽涉袁府台,而且涉案之金額也並不大,所以海知縣想拿到更多的證據後,再行動手。”

“結果人家先動手了。”辛望遠冷冷一笑,“不過這樣也好,今晚卓有才之舉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急於動手,隻能說明心裏有鬼。莫非不是還在你們手裏嗎,連夜把莫非和韋德正押送去嚴州。”

魏晉驚道:“不知同知此言何意?”

辛望遠站起來,走到魏晉旁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事到如今,本官也不瞞你,都察院的鄢憲台此刻正在本官府上,這件事連袁府台都不知道,目的就是要暗中調查嚴州官場,把那些目無王法、坑害百姓的貪官一網打盡。本官今晚來淳安,就是鄢憲台指示的。”

魏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鄢懋卿到嚴州去了,而且依葫蘆畫樣學海瑞暗訪。從上麵傳出來的風聲說,鄢懋卿是嚴嵩培植的,與海瑞可能不是一路人,但是從目前的局麵來看,他們的目的無疑是一致的。而且鄢懋卿在淳安時,魏晉也能從他的言行舉止中看得出來,此人是有心反貪,有了他在上麵主持,那麽此事就好辦多了。

“聽憑辛同知吩咐。”魏晉喜道,“下官這就去提人。”

“慢著!”辛望遠道,“此事要做得隱秘些,莫讓卓有才聽到了風聲。”

魏晉迭聲應是,帶著馮全、戴孝義等人去了。辛望遠看著他們走出衙門,一直繃著的臉鬆了下來,鄢憲台這一招高明啊,穩坐帷幄,於不動聲色間掌控著全局,今晚之後,無論是淳安還是嚴州的官場,都要變了。

海瑞被押抵嚴州後,沒有提審,連夜就入了牢,這意味著卓有才確實掌握了控訴海瑞的證據,更加意味著此番他逃不過一場官司,甚至還存在被撤職的可能。這是他進入官場以來遭遇的首次挫折。此等遭遇,對一個銳意進取、一心一意想要做出一番功績,踏踏實實要為老百姓做些實事的人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然而他心裏也明白,做任何一件事,打擊和挫折是必然的。正是因了這些打擊和挫折。才更加證明官場的腐敗,亟須整治。邪不壓正,隻要朝廷是真心要反腐,那麽他目前的困境就隻是暫時的。

正自思來想去,牢門外人影一閃;聽得聲音,海瑞抬頭一看,居然是典史馮全,不由驚訝道:“馮典史,你如何到了嚴州?”

原來莫非和韋德正在馮全的押送下,被秘密送進了同知府。馮全得空兒,便連夜來探監,順便將此消息告知海瑞。海瑞聽聞,粗糲的臉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原來鄢懋卿就在嚴州,如果純粹從本案出發,這無疑是件好事,他會毫不手軟,嚴懲卓有才等一幹人。但是,從他個人的角度來看,則未必是福了。

要知道鄢懋卿是奉了嚴嵩的命令而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嚴嵩的利益為出發點,在嚴打卓有才的同時,他會輕易地饒過他海瑞嗎?這便是政治場上詭譎莫測之處。黨派間的明爭暗鬥,時時幹擾著大明朝的整體走向。而他海瑞在這場政治遊戲中,不過是一枚過河的卒子,生死難料。但他還是高興,他為官,不是要依附哪股政治勢力飛黃騰達,隻是簡單地想要一展抱負罷了,即便是遭了殃,領了罪,甚至革了職,隻要能在官場中注入一股正義的風氣,那他就沒白走此一遭。

“很好。”海瑞道,“記住,接下來無論我遭到怎樣的待遇,都不要管,更不要害怕。一如既往地追查殺害賴知縣的殺手,並且找到姚順謙,明白了嗎?”

“明白。”馮全道,“此乃下官職責所在,定一查到底。”

鄢懋卿連夜提審了莫非和韋德正兩人。韋德正已經在海瑞那裏招了,自無須在鄢懋卿處抵賴,依然如前所言,將他如何依靠兄長韋光正的關係,勾結卓有才利用征地文書的漏洞,大肆侵吞土地之事複述了一遍。那征地文書在淳安縣衙署有存檔,鄢懋卿也曾看過,確實是嚴州府批準的,但上麵沒有袁昆的簽名,隻蓋了個府裏的大印。海瑞當初沒去動卓有才的原因也就在這裏。如果沒有更多的證據,貿然去動卓有才反而會打草驚蛇。直到莫非的出現,才使此案有了轉機。鄢懋卿也明白莫非身上藏了很多秘密,這個地痞流氓背靠著一個當知府的姐夫,暗地裏定然做下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如果能讓他開口,把袁昆挖出來,那麽嚴嵩錦囊裏的指示便可以實現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腐大戲就此結束,屆時回了京師該領賞的領賞,該治罪的治罪,皆大歡喜。

鄢懋卿看了眼瘦不拉嘰、一臉蠟黃的莫非,問他道:“你是否認為卓有才去了淳安,就可以把你撈出來?”

莫非確實是這麽想的,他本來已崩潰,想要招供了,卓有才的出現讓他重新有了信心,區區一個知縣算得了什麽呢?在權力麵前,所有的事都不算事。何況現在已經到了嚴州,這裏就是他的天下了,哪個還能把他怎麽著呢?他看了眼旁邊坐著的辛望遠,朝他笑了笑,好像在說,是我姐夫讓你來的吧?

鄢懋卿看得出他的心思,又問他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莫非搖搖頭,眼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管你是誰,在嚴州地麵上,哪個不是我姐夫手底下的人?

“我叫鄢懋卿,從京師來的。”鄢懋卿邊說邊看他的臉色變化,有種貓玩老鼠的意味,“忝為都察院副都禦史,監察天下官員,奉嚴閣老的命令,來浙江整肅官場。”

莫非聽他說完,臉色頓時就白了,不可思議地看了看鄢懋卿,又轉頭看向辛望遠,似乎想從他那裏求證此事的真偽。辛望遠微微一哂,用淡淡的笑容告訴他,此事千真萬確。

“現在你知道自己的處境了嗎?”鄢懋卿繼續威脅他,伸手拿起放在桌麵上的幾張紙,“這是淳安知縣海瑞查到的,關於你裝神弄鬼,在桐溪決堤前夕,故意開閘泄洪的證據。難道你不知道在那座水庫的下麵,是淳安萬千的百姓嗎?單是這一項罪名,本官便可讓你人頭落地,甚至誅你滿門。不過說實話,本官不想殺你,因為單憑你這麽一個地痞,借你個膽也幹不出這種膽大妄為之事。說吧,誰讓你幹的?”

莫非的精神再一次崩潰了,甫出狼窩,又入虎穴,若不據實交代,漫說是他姐夫,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我交代,我交代……若是招了,我能脫得了一死嗎?”

“那要看你能否戴罪立功了。”鄢懋卿端起茶杯,悠悠然地喝了口茶,“先說來予本官聽聽。”

“好好好……”莫非迭聲稱好,說道,“這……這事是卓有才指使的,是……是他讓我幹的。就像這一次,讓我去淳安找海瑞的茬兒,也是他吩咐的。”

辛望遠冷笑道:“大雨當晚,開閘泄洪,乃損人不利己之事。卓有才讓你去幹這事做甚?”

“辛同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莫非說道,“開閘泄洪,淹了田,再搞個賑災和征地文書,他們不但能把良田變成詭田,還能從賑災款裏撈一筆,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啊。”

“不對啊。”鄢懋卿放下杯子,皺著眉頭,“姚順謙失蹤,賑災款也不翼而飛了。你們怎麽撈好處,除非那三十萬兩賑災款是你們拿的。”

“我沒拿。”莫非忙辯道,“不過卓有才拿沒拿,我就不清楚了。”

鄢懋卿又端起茶杯,喝了口,道:“此話怎講?”

莫非道:“鄢憲台你想啊,他卓有才區區一個通判,有這麽大的胃口吞得下三十萬兩銀子嗎?”

鄢懋卿見他給自己分析的樣子,不由得一笑,“看來你還挺機靈,可惜都用在了歪道上。本官給你個機會,你敢嗎?”

“但憑憲台大人差遣!”莫非本是跪在地上的,一躍而起,興奮地道,“草民定不負大人期望。”

“你如此有信心?”鄢懋卿好整以暇地道,“如果此案最終指向袁昆,你當如何?”

莫非嘻嘻一笑,道:“不怕憲台笑話,我那姐夫極懼內,我姐姐讓他往西,他斷然不敢往東。以他的性子漫說三十萬兩,便是三百兩銀子也是不敢拿的。”

“好。”鄢懋卿說道,“過兩天本官放你出去,把卓有才背後的人給本官找出來。”

“沒問題。”莫非答應得很爽快,“草民雖不知他平時跟什麽人有來往,但也見過幾次他府上有神秘人物進出。要把那些人挖出來,應該不難。不過,憲台大人答應過草民的,也請不要食言啊。”

“放心吧。”鄢懋卿道,“隻要你能找出卓有才背後的勢力,你的性命就無憂了。”

將莫非、韋德正押下去後,鄢懋卿道:“這兩人在嚴州的消息,不得外傳。”

辛望遠已明白了鄢懋卿的計謀,他是要借海瑞被捕的機會,放莫非出獄,再通過莫非與卓有才的關係,打探出卓有才背後之人,如此一來,海瑞被打壓了,反貪的成績也出來了,一舉兩得,當下揖手道:“憲台放心,下官理會得。”

卓有才以為鬥倒了海瑞,便可以高枕無憂。他利用職務之便,在淳安搜集海瑞在“退田於民”一案中,搞一刀切損害百姓利益的證據。堂審當天,出庭做證的人居然也有百餘之眾。這些人中有鄉紳,也有普通的百姓,有自願的,也有被迫而來的。在這些人裏麵,鄉紳自然是“退田於民”一案裏的受害者,而那些普通百姓,也確實是兼並土地中的實際受益者,這部分人往往好吃懶做、遊手好閑,且跟官府裏的人有一定的關係,所以他們並沒吃虧,得到了一筆不菲的土地賠償款。

海瑞實施“退田於民”政策後,那些得到了土地賠償款的百姓,自然得將銀子吐出來。這對於好吃懶做的人來說,無疑不是什麽好消息,在官府的威逼利誘之下,便出來做證了。

袁昆不願親自出麵,他為人溫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心中畢竟是有一杆秤的,為官者,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公平,但他們實施的政策,隻要有利於絕大部分民眾的利益,那麽就是正確的。海瑞的行為雖不免急躁了些,但他的所作所為代表了大多數百姓的利益,毫無疑問,他是實實在在為百姓謀福利的好官。站在道義的角度,作為嚴州的一把手,他應該站出去為海瑞說句公道話,甚至還他個清白。可惜啊,這世道已無公道,就連這場轟轟烈烈的反腐,也不過是一場作秀罷了,那他還站出去做什麽?於是索性就交給卓有才去審理。至於結果如何,那就看老天還有無天道吧。

在百餘人的控訴下,海瑞為求政績急功冒進,在實施“退田於民”的政策中搞一言堂、一刀切的罪名成立。卓有才問他是否要陳詞反駁時,海瑞隻是淡淡一笑,粗糲的臉上冰冷如鐵,看了眼卓有才,然後搖了搖頭。

搖頭並不是他認罪了,隻是代表他問心無愧,天道昭昭,是非黑白早晚會有公論,如果有生之年,他看不到還他清白的那一天,那麽這個世間也就無可留戀處了,生死且由他去罷了。

“你不辯論,本官就當你認罪了!”卓有才一拍驚堂木,大喝道,“將犯官海瑞帶下去,等候朝廷處治。”

海瑞的判決文書送抵杭州總督府時,胡宗憲笑道:“這柄利劍終於受挫了。”

徐渭也是拂須而笑,說道:“卓有才太沉不住氣了,控製這場戲的人是皇上,反腐進行到現在,遠沒到落幕的時候,卓有才的行為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下一個倒黴的就是他了。”

胡宗憲道:“先生說得沒錯,看來還是鄢懋卿聰明,躲在暗處,伺機而動,現在的局麵,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那就把這道判決文書原封不動遞交京師吧。”

徐渭點頭道:“理應如此。想來嚴閣老看到這個之後,也會十分高興。”

胡宗憲笑了一下,“你說高拱看了後,會是何表現?”

徐渭道:“他應該不會好受。”

海瑞的判決文書抵達京師後,高拱的確不太好受,雖說逮捕了韋光正,將了嚴嵩一軍,可說到底韋光正是在都察院任職的,對嚴嵩並沒形成實際威脅,現在海瑞又出了問題,這場戲還怎麽繼續唱下去?

徐階也是十分著急,萬一嚴嵩堅持要罷海瑞的官,那可如何是好?

張居正看了他二人一眼,說道:“二位大人莫憂,靜觀其變就可以了。”

高拱是急性子,聽了此言,冷笑道:“叔大啊,你說得倒是輕鬆,到了這時候,還如何讓人靜得下來?”

張居正微哂道:“曆朝曆代以來,反腐都是最難推進之事。阻力越大,隻能說明問題越嚴重。海瑞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連皇上都知道他是一柄利劍,現在他卻把自己查了進去,這說明什麽?當今皇上聖明,如此簡單的問題,他一定看得透。”

“是啊。”徐階拊掌道,“叔大說得沒錯,海瑞在嚴州被查,隻能說明嚴州的問題相當嚴重,這一點皇上一定也能看得出來。隻要能讓海瑞繼續查下去,該膽戰心驚的就是嚴嵩了。”

高拱沉著眉頭想了一下,說道:“照這麽看來,我等須想辦法給海瑞些特權了。”

徐階一愣,“在他去淳安上任前,你沒有許他特權嗎?”

高拱搖了搖頭。徐階倒吸了口涼氣,也許天下人都會以為,海瑞如此大膽,背後一定還有一重特殊的身份,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隻是七品知縣而已!以區區七品之銜,讓他去撬動淳安甚至浙江官場,無疑是把一隻羊放在群狼環伺之中,真的是異想天開啊!而敢去做這種事的,普天之下除海瑞外,隻怕也再無他人了。徐階歎息一聲,怨怪高拱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如此安排,與羊入虎口何異?”

“海瑞是羊嗎?”高拱似笑非笑地看著徐階,“他是柄好劍,但好劍也需要磨礪。當初我看重的是他身上的正氣和不畏強權的衝勁兒,但那股勁兒需要約束,不然會很麻煩。所以讓他受些挫折,看清楚官場之險惡,沒什麽不好。”

徐階苦笑,“給你當差,端的是不易。這個時候去申請特權,皇上會準允嗎?”

張居正道:“隻要皇上明白嚴州的問題,應會答應。”

高拱瞟了眼張居正,張居正也看了他一眼,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場戲尚未過半,把海瑞放出來,並給他特權,戲的**才會來臨,皇上應該也很想看到這樣的場麵。

此刻,嚴嵩的心情大好,這一招鄢懋卿處理得太妙了,簡直是神來之筆,接下來隻要挖出卓有才背後的人,這場表演就可以圓滿落幕了,屆時最大的贏家必然是他嚴嵩。為此,他特意備下一桌酒菜,破天荒地喝起酒來。

嚴世蕃在一旁作陪,問道:“要不要進宮,去皇上麵前參高拱一本?”

“多此一舉。”嚴嵩搖搖頭道,“這場戲就是海瑞挑起來的,你以為皇上會製裁他,讓這場戲終止?隻要我們能控製好局麵,讓他在卓有才背後的勢力那裏終止,我們就能高枕無憂了。”

嚴世蕃一想也是,道:“要不要兒子先去查查站在卓有才背後的是什麽人,有備無患?”

嚴嵩想了想,說道:“還是讓鄢懋卿去查吧,他會有分寸的。倒是應該去跟胡宗憲提前通個氣,一旦查出卓有才背後的勢力,讓他不遺餘力地配合,嚴厲打擊,要從上到下把氣勢和反腐的決心打出來。”

嚴世蕃笑了一聲,“兒子明白了。”看來這種事情,還是父親老練。

朝廷的回執文書下來了,即日押赴海瑞至京,聽候都察院核實發落。

卓文才看到回執文書後高興得不得了,終於把那個不知死活的海瑞打發了。人在官場,你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想要清清白白,留芳名於後世,隻怕是太理想化了,那不是在做官,是在作死。在這個世上,所謂的清官,也隻是表麵上看起來是清官,一點泥水都不沾的,幾乎沒有。

卓文才很快下發文書要求淳安方麵釋放莫非,然後去了袁昆府上。像是位凱旋的將軍,大搖大擺地往袁府客廳上一坐,說道:“袁府台,這回你可得好好謝我,要不是我出麵,你那小舅子隻怕得在牢裏待上幾年。”

袁昆心想,你這是在救我小舅子嗎?是救你自己罷了。但表麵上袁昆沒駁他的麵子,笑道:“是啊,此番辛苦你了,拙荊為了感謝你,特意備下家宴,犒勞卓通判。”

卓有才哈哈笑道:“夫人客氣了,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須臾,袁夫人出來請卓有才去用膳,卓有才覺得有恩於他們,因此不客氣,隨著袁昆夫人去了內室。酒過三巡,莫非也到了。袁夫人見弟弟果然無恙,更是感激卓有才,讓莫非去給他敬酒。

莫非在姐夫處撈不到實際好處,所以平時與卓有才走得較近,兩人沆瀣一氣,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那時候他覺得很痛快,可以以權壓人,不勞而獲,每天帶著手底下的人出去遛一圈回來,就有銀子了,而且老百姓還不敢對他說什麽,實在是逍遙快活至極。可人在不同的環境下,心境亦會有變化,特別是像莫非這等地痞,沒什麽信仰和理想,覺得鄢懋卿給他分派的任務很刺激也很有趣,把卓有才拉下水後,世界依然還是原來的世界,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他的命運則發生了改變,將來洗白釋放之後,隻要姐夫這棵大樹不倒,該怎樣還是怎樣,所以此刻麵對卓有才時,他的內心竟然產生了種莫名其妙的快感,卓有才啊卓有才,以前你總是壓老子一頭,這回老子要親手送你上路了。

聽得姐姐催促著讓他敬酒,莫非端起杯子笑道:“教卓通判費心了,你的大恩大德,日後我定當湧泉相報!”莫非喝了一杯酒後,興奮地跟卓有才聊閑話。卓有才則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官樣,說著場麵話。這讓莫非更加興奮,很快老子就不需要再看到你這副虛頭巴腦的樣子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海瑞被押解出城的時候,心中有種壯誌未酬身先死的悲壯感,想他日子雖過得清苦,可從來沒有忘記責任和使命,半生與詩書為伴,深受先賢之教誨,一朝為官,便矢誌要秉承先賢之誌,造福一方。可是當今天下啊,雖說依舊提倡尊文崇儒,人人崇尚讀書,而當真正學而優則仕的時候,人的心就變了,一切以權和錢至上,把儒家思想拋置腦後,渾然變了一個人,導致社會烏煙瘴氣,混濁不堪。那些真正想為老百姓做事的好官,個個遭受打擊,正義不得伸張,理想不得酬報,究竟是誰之過也?

天空又飄起了雨,不,這段日子以來綿綿的細雨幾乎沒有斷過,大雨會否再次來襲,河水會否再次決堤?淳安的各項工作才剛剛開展,如果因此而中斷,當災難降臨時,誰來負此責任?那些本該為民請命者,眼裏隻有利益,誰會去顧慮老百姓的死活?

囚車搖搖晃晃地在雨中前行,雨水打濕了海瑞的臉,亦涼透了他的心,這風起雲湧的世間啊,何時方能撥雲見日,讓百姓真正過上安寧的日子?

路旁陡地傳來一聲大喝,包仔從草叢裏衝出來,身上同樣濕漉漉的,想來已經在此等了很久,他提著柄大刀,天神一般站在前方,一臉的憤怒。押送的差役紛紛拔出兵器,喝道:“讓開,劫囚車是死罪,若不讓道,格殺勿論!”

“把我家主人放了,若不放了他,休怪老子手裏的刀不認人!”包仔是海瑞從海南老家帶出來的,為人單純正直,在他的世界裏黑白是非,猶若涇渭分明,他的主人一心為民,廉潔奉公,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所以他要爭,哪怕為此付出生命,也要爭,爭一口氣,爭一個公道。

海瑞看著一身怒意的包仔,深沉地歎息一聲,爭什麽呢,在權力至高無上的時代,哪個能爭得過權力?

“包仔,回去。”海瑞道,“去縣衙署等著,我會回來的。”

包仔一愣,“你真會回來嗎?”

“會的。”海瑞肯定地點了點頭。他雖然心寒,但信念未滅,相信這世界還是有公道的。人活於世,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心死,一如賴文川,他是對這世界徹底絕望了,所以才會在他人的脅迫下,從容赴死。可他不,無論麵對多大的困難,他依然懷揣著希望,無論遭遇怎樣的磨難,依然堅持初心,隻要還有機會卷土重來,他還是會那樣去做,義無反顧,絕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