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任之死
一
課稅司門前依然鬧哄哄的,那些人見衙門前依然沒有增派人手,鬧得越發厲害了。
海瑞到課稅司門口時,往人群裏麵擠。由於他穿的是便服,皮膚粗糙,長得又黑,混在百姓之中,沒人認出他來。他邊排著隊,邊往周圍觀察,把這裏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此時門口有兩撥人,一撥是老老實實排隊等候的百姓,他們雖也有些情緒,但依然排著隊;另一撥人則聚在課稅司門口,稱官府辦事不力,讓主事的出來給他們個交代,如若不然,就要衝入裏麵去,如果不是有人攔著,隻怕真就讓他們衝到裏麵去了。
衙門裏麵,魏晉和課稅司主事聽著外麵的吵鬧聲坐立不安。他們知道這樣下去早晚得出事,但沒有切實可行的辦法,生怕被外麵的人圍住,連麵都不敢露,隻能等海瑞出現。
“再去看看,海知縣到了沒有。”魏晉催促著。不一會兒,去衙門外查探的人回來說,沒有看見海知縣。魏晉急了,海知縣遲遲不出現,究竟是何意思,難不成是想把此事的後果往我身上推嗎?
課稅司主事顯然有些害怕,問魏晉道:“縣尊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知道他是什麽意思?”魏晉惱怒地回了一句。
海瑞一邊排著隊,一邊觀察著辦事人員,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那些人在衙門口鬧,也非毫無道理。在官場裏,絕大多數官員都有個錯誤的理解,認為官民關係,有上下之別,尊卑之分,為何要分呢?原因也很簡單,凡是能當官的,都是讀書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的人,學識高了,再加上有官銜在身,身份地位不就比那些百姓要高了嗎?而百姓呢?要麽不會讀書,要麽沒有家庭背景,說白了就是一群粗鄙的、沒有文化素養的人,天生就該讓人管,於是官便應運而生。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又如何會有起義和抗議呢?事實證明民並非該管的那類人,官也需要民來管理和監督。因為人心是會變的,並不是說讀了書,有了學識就能保證一輩子有涵養、有見地、有擔當,很多官員變質後,連普通百姓的見識和胸懷都沒有。所以當年太祖時期,就有許多普通百姓押解官員上京告禦狀之事;沿途官員不但不得阻攔,還得給押解官員的百姓提供食宿,以便他們能安全抵京。
而如今呢,那些衙門的辦事人員,將百姓之訴求視之為求,而他們似乎就高人一等,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樣,說話之語氣仿如麵對的是一位仇人。他們是仇人嗎?恰恰相反,他們乃是衣食父母。為官者一衣一食皆來自百姓的雙手。沒有百姓的賦稅,何來為官者衣食無憂的生活?
海瑞越想越氣,插隊走上前去,其餘排隊的百姓見狀,自然不樂意,嚷嚷著叫他讓開。課稅司的辦事人員頭也沒抬,冷冷地道:“下去,排隊。”
海瑞沒說話,隻黑著臉看著。辦事人員感覺到那插隊之人並沒離開,抬起頭喝道:“聾了嗎?讓你下去,排隊!”
海瑞依舊沒有說話,鼻孔裏的氣息越來越急促。那辦事人員瞅著他冷冷一笑,“想要站著是嗎?請在旁邊站好,今天就讓你站個痛快,怎樣?”
“你在跟誰說話?”海瑞沉聲問道。
“在跟你說話,看不出來嗎?”
海瑞是存心想找他的茬兒,想要讓百姓服氣,就得從自己人身上下手,從自身找毛病,然後殺一儆百讓人看看。見那人鐵著臉一副高冷的模樣,海瑞突地一彎身,把桌子給掀了。他在老家一直務農為生,力道很大,把那張桌子掀了個底朝天,厲聲道:“我再問你一句,你在跟誰說話?”
此時,陪同海瑞的戴孝義等人就躲在一旁,看著那辦事人員趾高氣揚的樣子,著實為他著急,心想瞎了眼的東西,縣尊麵前還敢如此囂張,不是找死嗎?
那辦事人員渾然沒看出來海瑞的身份,也是被激惱了,喝道:“你要造反嗎?來人,把此人給我抓起來!”
課稅司的差役紛紛上來,七手八腳地把海瑞按在地上,另一撥在衙門口鬧的人也不鬧了,過來圍觀。
“放開!”海瑞喊道,“讓你們主事的出來見我!”
“嘿嘿!”那辦事人員沉聲道,“你這刁民,擾亂公務,還想見我們主事,誰給你的狗膽,帶走!”
戴孝義見狀,唯恐事情鬧大,急忙現身出去,“幹什麽,幹什麽?”想要把海瑞的身份說出來時,隻見海瑞朝他使了個眼色,急忙收住口,心想縣尊這是要做什麽?
課稅司主事和魏晉聞悉外麵的事,終於坐不住了,出來查看,見是海瑞被按在地上,嚇得魂飛魄散。“放開!”兩人邊喊邊跑上去,撲通跪在地上,“下官不知縣尊駕到,管束不力,讓縣尊受驚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原來這鬧事的就是新上任的知縣!那辦事人員更是嚇得魂不附體,直挺挺地跪下,磕頭如搗蒜。
海瑞起身,拍了拍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交領道袍,目光掃了眼魏晉和課稅司主事,寒光閃閃,“是你們管束不力嗎?”
“是是是……”課稅司主事迭聲應是。
“是你們從上到下目中無人!”海瑞破口大罵道,“朝廷養你們,是讓你們來欺負百姓的嗎?眼下集中退田於民,縣裏的人手的確不夠,可人手不夠就是你們蠻狠地對待百姓的理由嗎?人手不夠,就該把一項利民之舉,搞得人神共憤嗎?大家在這裏排隊等待辦事,等得時間久了,難免會有怨氣,那你們就不會想辦法了嗎?”
魏晉低頭跪著,雖不敢還嘴,心裏卻道,縣裏沒有經費,請不起人,還能想什麽辦法?你也不能一味地討好百姓,這事雙方都有過錯,真的要罰,鬧事之人也該一並處罰,不然的話,日後還得生事。思忖間,隻聽海瑞又道:“排隊的人多了,就搬些椅子出來;椅子不夠,就拿墊子,煮兩鍋開水,以便渴了供人飲用,很難嗎?你們以為老百姓的怨氣是等出來的嗎?是你們的態度給惹出來的。如果你們和和氣氣,讓人家累了有休息之地,渴了有飲用之水,哪個還會有怨氣?人心都是肉長的,凡事要將心比心,你們就該坐著,他們就合該累著、渴著?這是哪個教給你們的行為方式,聖賢書都白讀了嗎?”
此一番話落,大家都心服口服,很多時候脾氣不是等出來的,而是給惹出來的,在場的百姓紛紛表示海知縣說得在理。
“還跪著做甚,起身,搬椅子去!”海瑞喝了一聲,魏晉、課稅司主事和那辦事人員急忙起身。
“你站住!”海瑞指著那辦事人員道,“本縣不想追究你,但衙門裏不需要你這種人了,滾!”那人麵如死灰,愣了會兒,垂頭喪氣地離開。
椅子很快就搬了出來,茶水也煮上了,海瑞轉身麵向那些鬧事之人,問道:“是你們在鬧事是嗎?”
“是又怎樣!”
“老實交代,是哪個指使你們如此幹的?”
“哈哈!”當前一人仰首笑道,“衙門辦事不力,故意拖著不辦,分明是另有企圖,別把我們當傻子。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們這些當官的哪個不貪,哪個會真正為民著想。你做這些事,也不過是表麵工作,想著將來晉升罷了,以後你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一大攤子事,最終苦的還不是我們老百姓!”
海瑞冷冷地看著他們,麵色如鐵。他知道這夥人的背後肯定有人在撐腰,但是在沒有證據之前,他也不急著發火,說道:“莫以為不招,本縣就沒有辦法了。如果你們真的問心無愧,那就陪著本縣一起等著。”
“等什麽?”
海瑞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道:“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魏晉見狀,心裏暗暗納罕,海知縣在等什麽,又如何認定這夥人乃是有人指使的?
“讓開,讓開!”一陣高喊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支衙差隊開道,簇擁著一頂小轎徐徐走開。
海瑞眼睛一眯,捏須微笑。魏晉忍不住好奇,走過海瑞身邊問道:“縣尊,來者何人?”
海瑞道:“本縣也不知道來的是哪個大人物。”
魏晉越發奇怪了,你方才不是說等著嗎,莫非等的不是轎中那人?
沒一會兒,衙差走到課稅司門口,自動往兩邊散開。轎子一停,轎簾掀開,下來位中等身材的清瘦中年人,著一身錦服,很是氣派,正是嚴州通判卓有才。
海瑞並不認識這位卓通判,但他知道此人定是來者不善,故而挺直了腰站著,沒有要上去迎接的意思。卓有才早就看出來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正是新任淳安知縣,走到他麵前站定,微哂著打官腔道:“海知縣啊,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官理解,可你把淳安搞得亂哄哄的,可非好事。”
魏晉認得此乃嚴州通判,忙上去參見,也算是給海瑞提個醒,“下官淳安主簿魏晉見過卓通判。”
海瑞聞言,這才知道原來麵前這位,看上去官樣十足之人正是嚴州通判卓有才。卓有才的級別較海瑞高了一級,乃正六品的銜,按照官場上的規矩,海瑞該上去參見。事實上卓有才也正在等著他來參見。可海瑞不為所動,心想好啊,你與韋德正上下勾結,侵占民田,我沒去找你,你倒自動送上門來了。你此時出現,來做什麽呢?莫非眼前這起鬧民事件與你有關?倘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休怪我不客氣了!
思忖間,往前走了兩步,也沒作揖,笑道:“原來是通判大人,久聞大名啊!”
卓有才見他沒有參見的意思,暗暗生氣,心想好你個海瑞,見了上級不參,目中無人,今日我便治一治你,挫挫你的銳氣。當下打著官腔,冷冷地道:“你剛到淳安,就把這裏搞得亂哄哄的,民怨四起,本官問你,是何道理?”
海瑞又向前走上兩步,及至卓有才身邊時,朝他小聲道:“是何道理,卓通判心裏沒數嗎?”
“放肆!”卓有才怒道,“沒上沒下,沒大沒小,哪個教你如此與本官說話?”
“大人。”鬧事之人中越出一人來,朝卓有才道,“淳安衙門查封了沿河商業用地,聲稱要還田於民,可幾天過去了,所還之田寥寥無幾,分明是他們故意拖著不辦,隻做表麵形象工作,請大人為草民等做主啊。”
“本官聽說了。”卓有才目光一抬,看向海瑞,“海知縣,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知道哪裏做錯了嗎?其一,你不該一次性查封沿河所有商業用地,此乃遏製淳安經濟發展之舉,更是對前任知縣工作的否定。如此做上對不起同僚,下對不起百姓,實屬貪進冒失之行為。其二,一下子把征用的地還於民,徹徹底底把衙門裏原來的秩序打亂了,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能不亂嗎?現在出了亂子,那麽你就要負起這個責任來!”
一旁的魏晉見卓有才大有問責的意思,心想海知縣甫到淳安就被問責,工作剛剛展開,就有可能出現癱瘓,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說不定會引起更大的亂子。魏晉雖說對海瑞的工作有些不滿,但隻是純粹從政務出發,不曾夾帶絲毫的個人情感,見到卓有才這架勢,暗暗為海瑞感到擔憂。
不想海瑞依舊表現得雲淡風輕,問道:“敢問下官要擔什麽責?”
卓有才沉聲道:“速去嚴州,向袁府台說明情況,聽候府台發落。”
“下官若真有過錯,自會向府台請罪。”海瑞道,“可是在去嚴州之前,請容下官把這裏的事情先查清楚。”
卓有才訝然道:“這裏有什麽可查的?”
卓有才的話音剛落,便聽得一聲呼喊傳來,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紛紛回頭望去。海瑞朝那邊瞟了一眼,見一名大漢一手提著口大刀,一手提著猴子也似的中年人,朝這邊大步走過來,“讓開讓開!”
海瑞見到那名大漢時,鐵青色的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真正的好戲開場了!
二
那名大漢身若鐵塔,穿著一身短打,渾身的肌肉如虯枝一般,格外醒目,到了海瑞跟前時,把手裏的那人往地上一丟,抱拳道:“主人,便是此人在暗中作怪。”
戴孝義見了那人,驚訝不已,海知縣身邊何時多了位這樣的神將!而卓有才看到被扔在地上的那人時,臉色卻變了,他正是嚴州知府袁昆的妻舅莫非,本是讓他來找海瑞的茬兒的,怎個就叫人抓了呢?魏晉的心思與戴孝義一樣,當日海瑞現身於公堂時,乃是隻身一人,於是所有人都以為,他此番是單槍匹馬前來赴任,誰承想他居然還留了一手。這不由得讓魏晉重新審視起海瑞來。他先是在淳安暗訪,直至一月後時機成熟時,才亮出身份,今日又猛然出現這位凶神惡煞般的大漢,他的身後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和殺手鐧?
想到此處時,魏晉不由得暗吸了口氣,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幹吏吧,你永遠都琢磨不透他想要幹什麽,然而他做出來的事情往往會令你大感意外,驚心動魄。莫非乃是地方一霸,在嚴州府管轄範圍內,無論是官是民,都像敬畏瘟神一般要敬讓他三分,不想海瑞不動則已,動輒就把他給逮了來,難道他真就不怕袁昆上訴朝廷撤了他的職嗎?
魏晉覺得越來越看不透他了,或者說他做的事越來越讓魏晉感到不可思議,先是動胡宗憲的公子,再動袁昆的妻舅,他這哪裏是在做官,分明是於刀尖上跳舞,在玩兒命啊!
卓有才強裝鎮定,斥道:“海瑞,你好大的膽子,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但看卓通判如此緊張,下官想此人的身份應該不低。”海瑞的確不知道莫非姓甚名誰,但在他眼裏,法就是法,法不容情,即便是天王老子,隻要犯法,也難逃律法的製裁。海瑞的目光從卓有才身上移開,朝那大漢道:“包仔,從哪裏抓的此人?”
包仔濃眉一揚,大聲道:“我跟了他半天,那些鬧事的都是此人指派,讓我抓了個現形。”
“帶走!”海瑞一聲喝。戴孝義明知道莫非不是尋常人,換作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知道海瑞是個例外,他說要帶走,誰也攔不了,便應了一聲,把地上的莫非抓去了衙署。
“誰還想繼續鬧?”海瑞轉身麵向那些鬧事之人,大聲道,“如果還想鬧,本縣便請你們去縣衙署繼續鬧。如果怕了,那就滾。”那些人本就是莫非臨時雇來的地方混混兒,見莫非被抓,早就怕了,聽海瑞沒有追究他們的意思,如獲大赦,拔腿就跑。
魏晉暗鬆了口氣,也暗暗佩服海瑞的洞察力,原來這場氣勢洶洶的鬧劇是有人在暗中指使。但接下來隻怕會更麻煩,府台大人是知縣的頂頭上司,把他的妻舅抓了,焉能有好果子吃?
果然,隻聽卓有才道:“海瑞,你會後悔的。”
海瑞笑了笑,“要後悔的隻怕是卓通判。”
卓有才莫名其妙地怒笑道:“本官何來後悔?”
海瑞道:“今日本縣有人鬧事,卓通判恰好就出現了,你說這是巧合嗎?”
卓有才冷笑道:“怎麽,你還懷疑本官也參與了此事?”
“你說呢?”海瑞道,“卓通判要不要跟下官去一趟衙門,跟韋德正對質?”
卓有才聞言,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強笑道:“韋德正是瘋了,亂咬人的,你也信?”
“不瞞卓通判,下官相信。”海瑞道,“不過目前證據不夠充分,因而尚不敢向卓通判下手。”
“本官不妨再提醒你一下,你會後悔的。”卓有才扔下一句狠話後,大步離開,乘著轎子揚長而去。
“縣尊。”魏晉擔憂地道,“如果袁府台真的怪罪下來,你……就危險了。”
海瑞眉頭一動,對魏晉道:“在官場裏人人都畏懼官場規則,害怕上級,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隻要上級一發怒,無論他是錯是對,便都習慣性地唯唯諾諾,不敢再吱聲。可我不怕。法就是天,隻要犯法了,就得降罪,在法麵前,沒有官銜大小,職位高下之分。若是連律法都治不了貪官,那麽我還待在官場裏做甚?”
海瑞的理想主義著實把魏晉說愣了。沒錯,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可在現實生活裏卻是另一番景象。他不敢想象海瑞真的不怕,除非知縣隻是他的表麵身份,在其背後還有類似監察禦史之類的頭銜。
“你是不是在想本縣的知縣一職,隻是表麵身份?”海瑞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哂道,“這兩日來,本縣看你也是個有擔當的人,不妨與你透個底,本縣的身份隻是淳安知縣而已。但本縣為官,講的是法,做的事但求個無愧於天地良心,隻要問心無愧,自然就不懼那些牛鬼蛇神。好了,你隻用把河道的事情治理好,餘下之事本縣自會好生處理。即便是真出了事,也累及不到你身上。”
“戴孝義,讓你去查的事情,今日須查清楚,不得有誤。包仔,我們回縣衙。”海瑞吩咐完畢,便大步離開了。魏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長長地舒了口氣,也許這場暴風雨才剛剛開始,縣尊保重!
胡宗憲聽到胡桂奇是被淳安的差役押入杭州時,臉色十分難看。這分明是對他的羞辱。從淳安到杭州,千裏迢迢,海瑞來這麽一出,是在向天下人公示,他胡宗憲的兒子因貪汙被抓了,隻怕在不久之後,朝廷也會得知此消息,相當於束縛了他的手腳,綁架了他護犢的情感,讓他不敢公然徇私。
好一個海瑞啊,你真是膽大包天,什麽事都敢做!
徐渭陪著胡桂奇走進去的時候,胡宗憲兀自怔怔地坐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部堂……”徐渭叫了一聲,胡宗憲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見到胡桂奇時,黑著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胡桂奇見他的臉色不對勁兒,慌忙跪在地上,“兒子錯了……”
胡宗憲一腳踢在他身上,罵道:“你個逆子,還知道錯嗎?真是丟盡了老子的臉!”
“部堂。”徐渭說道,“海瑞到任淳安後的舉動,不隻是出乎了我們的意料,隻怕嚴閣老也不會想到,區區一個舉人,竟能做出驚人之舉來。事情顯然要比我們之前想得嚴重,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應對。在下以為,事到如今,表麵工作是少不了的,先把胡公子關押起來再說。”
“來人!”胡宗憲沉聲喝道,“把他關起來,不得區別對待,與其他犯人一視同仁。”外麵有人應聲而入,把胡桂奇押了出去。
待胡宗憲平靜下來後,徐渭問道:“鄢憲台可是來過杭州?”
“來過,今去了嚴州。”
“他率先去嚴州就對了。”徐渭道,“從目前的時局來看,鄢懋卿才是自己人。讓他先海瑞一步,提前在嚴州動手,好歹能扳回一局,這樣嚴閣老的麵子也會好過一些。”
“不瞞先生,我心底隱隱有些擔心。”胡宗憲道,“這場戲演到現在,局麵似乎已經失控了。把嚴州府端了之後呢,咱們要怎生善後?”
“這好辦。”徐渭手捏著頜下的胡須,胸有成竹地道,“隻要讓海瑞離開淳安,一切就都風平浪靜了。”
“那是個燙手的山芋啊,由高拱親自舉薦,在皇上那裏也是掛了名的。沒有朝廷的聖旨,誰敢明目張膽地讓他離開淳安?”
“這個倒不需要部堂去擔心了。”徐渭道,“無論是在嚴州還是在淳安,想要讓他離開之人多得是。”
胡宗憲一想也是,在地方官場上,那些當官的黑道白道通吃,辦法比誰都多,沉吟片晌,忽抬頭問道:“先生覺得,我貪嗎?”
徐渭一愣,沒想到他忽然會有如此一問,因兩人私下裏猶如知己,故也不忌言,說道:“在下以為,部堂貪,但盜亦有道。”
“盜亦有道?”胡宗憲顯然對這個比喻十分不舒服,他明明是官,如何是盜呢,“此話怎講?”
“部堂的貪,非為一己之貪。”徐渭道,“還記得戚繼光嗎?他也貪,他貪的是功。不過此人與俞大猷一般,雖然好功求進,企圖開創一個新的局麵,但他比俞大猷更為精明,非常清楚當前之製度不可能被打破,無論是軍事還是朝廷的製度,已然固化,儼如百年野蠻生長的層層藩籬,想要用改革去打破它,在當今的政治格局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於是他便從中周旋,在製度的夾縫中如魚得水,方才成就一世功名。那麽戚繼光的貪是誰成全了他呢?這個功勞非部堂莫屬。沒有部堂的全力支持,就沒有今天的戚繼光,更不可能有今天輝煌的抗倭成績。然而朝廷是由文官控製的,很多朝中掌實權的文官,寧願將大把的銀子花費在彰顯表麵政績上,也不肯投入軍事,這才導致我大明朝兵員數量雖眾,而形如散沙的局麵。部堂想改善這種局麵,使大明軍隊不再是紙老虎,所以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戚繼光創立戚家軍。戚家軍的存在,對朝中那些文官來講,形同私家軍隊,是大忌,如果不是部堂頂著巨大的壓力維護這支軍隊,十支戚家軍也沒了。軍隊要建設,裝備要與時俱進,那麽多新招來的軍人要養,經費從何而來?都是部堂親手撥的。因此,在下以為,部堂之舉,功在千秋。如果真要是有人想揪著部堂不放,部堂也是問心無愧,懼他何來。”
“先生真乃我胡宗憲的知己。”胡宗憲欣慰地道,“我有先生,今生無悔了。那麽先生是如何看待海瑞的?”
“海瑞是一柄無堅不摧的劍。”徐渭的眼前不由得浮現出海瑞那鋼鐵般冷峻的臉來,“用好了,他的劍光會如一股清流,**滌我大明官場的汙濁。怕隻怕高拱和徐階的用心不純,矯枉過正,果若如此的話,就可惜了一柄好劍。”
“好比喻。”胡宗憲笑道,“聽先生一席話,使我豁然開朗,那就靜觀其變吧。”
三
卓有才情知這事情要鬧大了,如果不能及時解決,海瑞早晚會找到更多的證據,把他給送入牢裏去。現在,唯一能讓卓有才感到欣慰的是,袁昆是懼內的,隻要袁夫人能出麵去救他的弟弟,那麽袁昆斷然不會袖手旁觀。於是他先去找了袁夫人,把海瑞如何抓莫非一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袁夫人聞言,頓時火冒三丈,這真是翻了天了,一個區區知縣,居然敢去動知府的妻舅,他這是要造反啊!袁夫人是急性子,打發了卓有才,立馬就來找袁昆,把那事跟他說了。
袁昆正好在讀書。對他來說,書房就是桃花源,隻有走進了這裏,聞著書卷的氣息,所有的俗事煩惱便都可以拋卻,所以他待在書房的時間多過了去前衙理事。聽了袁夫人的訴說後,袁昆把眉頭一皺,道:“這事啊,不好辦。”
袁夫人聽到他這種腔調,氣不打一處來,尖聲道:“人家都把尿撒到你頭上來了,你還能坐得住?你以為閉著眼冥想當是淋場雨就沒事了?他早晚會把你這個府台踢下台去。”
“胡說!”袁昆喝了一聲,可見到夫人的臉色時,聲音又小了,“夫人啊,你有所不知,別看那海瑞隻是個小小的知縣,可他是徐階、高拱的人呐,一個是內閣次輔,一個是都察院的左都禦史,都是朝中掌實權的大人物。誰敢去動他?”
“你個沒腦子的東西!”袁夫人伸出食指在他腦袋上戳了一下,“你不能去動他,可以指使別人去啊。”
“不行。”袁昆斷然道,“夫人,我倒是覺得,你那弟弟也該收斂收斂,讓人去管教管教了。這麽下去,他早晚要出事。讓海瑞去管管他不是正好?”
“你看不起我娘家人是不是?”袁夫人眼圈一紅,眼淚說來就來,上去撲在袁昆身上,又撕又打,“你個沒良心的混賬東西,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這麽多年來任勞任怨,說過什麽沒有?你倒好,我弟弟讓人欺負了,你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你不管是吧,好,那我就去跟海瑞拚命,就算是豁出去這條命不要,也要跟他去論一論理!”
袁昆一聽,著實嚇壞了,這娘兒們說鬧就鬧,她還真不是唬人的,忙道:“哎喲我的夫人啊,我管,我管還不成嗎?”
袁夫人聞言,破涕為笑,“當真?”
袁昆皺著眉點頭道:“我哪敢騙你啊夫人。”
袁夫人擦了眼淚,笑道:“諒你也不敢!”
袁昆放下書,從書房走出來,差人去找了卓有才來。他雖不管事,但並不代表他不曉事。卓有才是什麽樣的人,又做了些什麽樣的事,他心裏多少是有些知道的。現在海瑞在淳安大力肅貪,隨時會威脅到卓有才,海瑞無形中也就成了卓有才的死對頭,要想假他人之手救出莫非,卓有才是唯一的最好的人選。
卓有才聽得袁昆傳喚,情知是袁夫人起了作用,喜上眉梢,急忙來見袁昆,兩廂見了麵,卻故意裝出一副渾然不知情的樣子,揖禮道:“不知府台找下官何事?”
袁昆沒心情跟他繞,說道:“莫要與本府打馬虎眼了,莫非的事你去解決,但要記住一條,做得幹淨一些,千萬別惹一身屎來,讓本府替你擦。”
聽了這話,卓有才裝不下去了,說道:“既然是府台的吩咐,下官定當從命。”卓有才出了府,急往自己的家裏趕。對卓有才來說,要想對付海瑞那種人,太簡單了,毛手毛腳、辦事不計後果的人,想在官場上混,簡直是找死。
同知是知府的佐官,也是嚴州府的第二把手,分掌督糧、捕盜、海防、江防、水利等事。卓有才幹了什麽,嚴州同知辛望遠一清二楚。淳安水患的症結在哪裏,辛望遠也十分明白。隻不過那是官場之沉屙,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罷了,哪個也不會去當那出頭鳥。
可是自從鄢懋卿來了嚴州後,情況就起了微妙的變化,顯得不一樣了。
鄢懋卿抵達嚴州後,依葫蘆畫樣學海瑞在嚴州暗訪,就住在辛望遠府上。辛望遠知道鄢懋卿是來查淳安水患的,更加知道現任知府袁昆是個不理事的,他要是能配合朝廷,把這件事辦好了,沒準兒就能取袁昆而代之,成為嚴州府的一把手。所以這些天以來,他十分賣力地替鄢懋卿辦事,而且嘴巴守得嚴嚴實實的,連袁昆都不知道嚴州府來了這麽個大人物。
卓有才的舉動很快就落入了辛望遠的眼中,趕來請示鄢懋卿。鄢懋卿聽了這事,臉上的肥肉一擠,擠出抹笑意來,“看來卓有才的死期到了。”
辛望遠眼睛一瞟鄢懋卿,試探性地問道:“憲台,如果這功勞又讓海瑞搶了,咱們會否被動?”
“不。”鄢懋卿頗是自信地道,“這一次海瑞也不會輕鬆了。”
辛望遠不解地問道:“海瑞也會跟著倒黴嗎?”
鄢懋卿道:“海瑞鋒芒太露,倒黴是早晚的事。”
辛望遠眼裏發著光,仿佛待這一番反腐的風波過去後,嚴州知府的位置真就是他的了一般。
在很多人的眼裏,海瑞是個毛手毛腳、僅憑個人的氣血之勇,想要在官場做出一番功績來的莽夫。也有一些人把他當作一柄利器,披荊斬棘,所向披靡,最後傷了他人,也會損了自己。但其實他的每一次行動都是有的放矢,極具目的性的。所以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一擊。那天他不光抓了莫非下獄,還查到了水庫堤壩上那具棺材的來源,行動之快,讓人瞠目結舌。
當天晚上,海瑞在堂上就公審了莫非。起先莫非還想抵賴,說淳安水庫上出現的棺材,怎麽可能是他做的,但當棺材店掌櫃以及購買棺材之人一一亮相做證時,也是啞口無言。
海瑞一拍驚堂木,堂上的兩班衙差齊喝一聲威武,讓莫非第一次對公堂產生了種畏懼感。
“你裝神弄鬼,在大雨之夜刻意開閘泄洪,致使桐溪決堤,上百畝良田被淹,大量房舍衝毀,此舉人神共憤,按律當誅。”海瑞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地說出這番話時,莫非嚇得魂不附體,想到所有的榮華富貴將化作雲煙,**然無存,想到要被送上斷頭台,一命嗚呼,求生的欲望本能地噴發出來,“大人饒命啊!你要我做什麽,隻管說。隻要能饒我一命,我什麽都願意做。”
站在審判官的角度,最希望看到的就是這種一審就 的犯人。海瑞順水推舟,說道:“好,那麽本縣便給你一個機會,隻要你提供的線索,能夠幫助本縣找出此案的幕後主使,本縣便考慮酌情從輕判罰。”
莫非見不用死了,大大地鬆了口氣,道:“大人隻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旁邊陪審的魏晉看到莫非的表現,越來越佩服海瑞,從在課稅司鬧事擒獲莫非,到查明水庫上棺材的來源,最終將兩起案件合二為一,讓莫非伏法,這中間肯定有巧合之處,但是所有的巧合都是有跡可循的,為何前些年淳安年年遭災,大家都相安無事,海瑞一到,問題便一個一個暴露出來了呢?莫非這也是巧合嗎?不是的,所有的巧合,都因了海瑞身上的一股正氣。淳安包括嚴州的官場實際上已經爛透了,誰有膽量去踩上一腳,都能踩出一堆蛆蟲,所以說這世上啊,缺的不是巧合,而是正氣。
思忖間,忽見衙門外跑來一人,此時天色已入夜,魏晉微微眯著眼往外一看,正是多日不見,一直在追查賴文川和姚順謙下落的典史馮全。見到此人,魏晉心頭微微一怔,莫非是找到賴文川或是姚順謙了?隻要那二人出現其一,所有隱藏在黑暗處的魑魅魍魎就都會跳出來了。
馮全看上去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做事卻比較精細,跑入堂內時,沒有說話,而是朝海瑞使了個眼色。海瑞情知事情不太妙,現在莫非反正已經崩潰,換誰審他都會交代,便走下堂來,交由魏晉處理,吩咐完畢後,跟著馮全出去了。
走到衙門口時,海瑞問道:“人找到了?”
“賴知縣找著了。”馮道蹙著眉道,“可惜已經死了,夫妻倆吊死在山上。”
“上吊?”海瑞眉頭一皺,顯然十分吃驚。他是熟悉賴文川的,甚至可以說是知己。一個月前,海瑞在淳安暗訪,便接觸了賴文川,兩人一拍即合,決心鏟除淳安官場累年難治的毒瘤,於是聯名舉報了韋光正兄弟。賴文川是一位正義的好官,盡管後來被人從側麵挖牆腳,受親戚之貪婪所害,可他心中的正氣一直未泯。這也是徐渭去見他時,他依然初心未改的原因。如此一位一身正氣且對未來充滿希望之人,如何會忽然間上吊自盡呢?更為關鍵的是,他十分鍾愛其發妻,怎麽可能會帶著她共赴黃泉?
“還有其他發現嗎?”海瑞覺得當中定有蹊蹺,邊走邊問。
馮全道:“現場沒有發現可疑跡象,老黃正在驗屍,看看他能否有所發現。”
老黃是縣裏的仵作,六旬有餘了,眼睛有些花,所以他驗屍時臉幾乎是貼在屍體上的。有人曾笑他道,你與屍體如此接觸,不害怕嗎?老黃笑道:“若是麵對活人,特別是肮髒之人,定然是會害怕的。因為你不知道在你全神貫注時,他何時會對你下手。但屍體不可怕,而且是最能讓人心安的。”
老黃的祖上三代都是仵作出身,他從少年時就跟著父親接觸屍體了,擁有豐富的驗屍經驗,民間有人稱他為“與死神對話者”,故而在淳安,甚至整個嚴州,無人可取代老黃的地位。
海瑞走進去時,老黃正低頭對著賴文川的屍體查驗,聽得腳步聲,抬起頭來,見是海瑞,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說道:“死了兩天了,身上沒有瘀痕,是上吊死的,從賴知縣身上看不出任何疑點,奇怪的是在賴夫人身上,居然有傷痕。”說話間,老黃把賴夫人的屍體翻了個身,使其背部朝上,揭開其身上蓋的布後,果然有三條烏黑的瘀痕。
“是鈍器擊打所致。”老黃道,“除非是自殺前夫妻倆吵過架,不然這三條傷痕就非常可疑了。”
馮全道:“哪個要自殺了,還有心思吵架?”
“是的。”老黃點頭道,“所以我推測,賴知縣是遭遇了逼迫,萬念俱灰,才了結餘生的。而賴夫人似乎並不甘心,遭到了毆打,打暈之後被吊死的。”
海瑞緊捏著拳頭,想到賴文川一生清廉,即便被罷職後依然不忘反腐,清除作惡之貪官,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由得鼻孔一酸,目蘊淚光。海瑞默默地站了會兒,待平息情緒後,吩咐馮全道:“再去賴知縣的家裏以及發現屍體的現場勘查一遍,看看能不能發現線索。一定要把此案查清楚,給賴知縣一個交代。”
馮全領命,道:“下官當全力以赴,查明凶手。”
門外忽響起個腳步聲,很倉促,海瑞回過身去,見是捕頭戴孝義,其麵色慌張,不由得心裏咯噔了一下,“何事?”
戴孝義邊喘氣邊道:“嚴州府的卓通判帶了人來,說是奉命要逮縣尊你歸案。”
海瑞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句,“逮誰歸案?”
戴孝義道:“逮……逮你的,海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