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博 弈

“姚順謙死了,投井自盡。”徐渭沉聲道,“韋德正所知不多,他隻跟卓有才有來往,而前任知縣賴文川也已辭世,接下來就是鄢憲台表演的好時機了。”

鄢懋卿聽明白了,逮捕卓有才,想方設法讓他把所有的罪過都承擔下來,這台戲就可以圓滿落幕。

鄢懋卿想了一想,問道:“京師的韋光正會否亂咬?”

徐渭搖頭道:“他還想著從輕發落呢,如果能再保證讓韋德正不死,他會乖乖聽話的。”

鄢懋卿再無疑慮,吩咐辛望遠道:“辛同知,抓人!”

很多時候,在官場隻有競爭對手,沒有朋友。辛望遠早就等著這一刻了,應聲好,大步走了出去。

天已經黑了,這些天來,天氣或陰或雨,一直沒見晴,故天也黑得特別早。卓有才用過晚膳後,因覺得不放心,打算連夜去找毛善農,不想還沒等他出門,差役就到了。卓有才瞧出了這陣勢不對,但他依然不敢相信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喝道:“大膽,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們不知道嗎?”

捕頭的聲音比他更大,厲喝道:“奉袁府台之令,若敢拒捕,罪加一等!”

卓有才聞言,腿一下子就軟了。此時,其家小聞風而來,問是發生了什麽事,卓有才強自鎮定,勸慰家小不要驚慌,便跟了差役出去。

到了牢裏,鄢懋卿、袁昆、辛望遠、徐渭、莫非等人,早已在那裏等候了。卓有才見這陣仗,兩腿直發抖,平時的官威早就沒了,但他心裏依然指望著毛善農能來撈他出去,因此見到眾人時,舔了舔嘴唇,道:“各位大人,這是何意啊?”

鄢懋卿寒聲道:“你是否還在指望毛善農來救你?”

卓有才大駭,原來他們已經查到毛善農頭上了!鄢懋卿看著他,冷冷一笑,道:“別指望了,朝廷力主肅貪,今日你落在我手裏,誰也不敢替你出頭。”

“招了吧。”徐渭走到他麵前,“故意在上流水庫泄洪,導致桐溪決堤,大量良田被毀,再加上發災難財,置百姓生命財產安危於不顧,攫取私利,這些罪名夠讓你抄沒家產、身首異處了。有一個辦法,可保你家人後半生衣食無憂,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卓有才麵無人色地跪倒在地,此時他已徹底崩潰了,冷汗不停地從額頭冒出來。生死當前,他後悔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即便手裏有再多的銀子,到頭來依然是兩手空空,還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到了這種時候,是該為妻兒家小考慮了,便抬頭問徐渭道:“是何辦法?”

徐渭看著他麵色如土,內心亦是掙紮,他一生熟讀聖賢書,豈能不知是非黑白的道理?但是人活於世,在現實生活中,怎能不顧念人情,胡宗憲於他有恩,若非是他,隻怕他今天不過是個鬱鬱不得誌的落魄書生罷了。況且胡宗憲雖有貪墨之舉,卻將大部分的錢財用在了建設軍隊,以及給將士們發放餉銀上麵。若無胡宗憲的這些舉動,在當今文官掌天下的局勢下,浙江沿海的防務不可能做到固若金湯。因此無論於公還是於私,他都沒有任何理由將此案牽引到胡宗憲身上去。至於眼前的這個卓有才,喪心病狂,貪得無厭,死有餘辜,有何值得同情的呢?

徐渭說服了自己後,開口道:“把所有的罪都承擔下來,眼下淳安所發生的事,皆是你一人指使的。這樣的話,毛善農會替你照看一家老小,保他們生活無憂。”

想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不但不能留下半分財產給家人,還要讓他們寄人籬下,去過看人臉色的卑微日子,卓有才悔恨交加。然而事到如今,徐渭所言,隻怕是最好的結果了,他當下答應道:“橫豎是一死,我全部攬下來就是了。”

袁昆歎息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在他看來,一切皆是浮雲,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比什麽都強,當下叫書吏取了紙筆來,讓卓有才將如何與韋德正、莫非等人勾結,如何為了兼並土地,故意泄洪,如何逼死前任知縣賴文川等事,一五一十地寫下來,遇及說不通之處,便虛構編造事件,將來龍去脈說圓了。簽字畫押後,次日由嚴州府差人,將卓有才、韋德正、莫非,連同關在淳安的房子金、單春芳等人,一同押赴杭州,在杭州府複審無異議後,送往京師。

當日臨行時,袁昆說要宴請鄢懋卿、徐渭兩人,鄢懋卿笑道:“本朝自太祖以來,崇尚節儉,這種時候還是莫要頻繁吃喝了。”袁昆做事圓滑,本來說的就是場麵話,笑一笑也就過去了;送出城後,悄悄把鄢懋卿拉到一邊,小聲道:“憲台大人,下官那不成器的妻舅就拜托你了。”

鄢懋卿也聽說了他懼內,心領神會地道:“袁府台放心,本官定保他性命。”

到了淳安,把房子金、單春芳提出來後,跟魯則仕寒暄了兩句,沒坐多久就上路了。魏晉望著車隊走遠,回頭朝魯則仕道:“撫台,一幹罪官盡入法網,海知縣應該不會有事了吧?”

魯則仕道:“放心吧,你們的縣尊不會有事。”

魏晉聽了這話,心頭一喜。魯則仕留意著他的臉色,問道:“你真希望海瑞回來?”言下之意是說,你真的不想坐那知縣的位置?

魏晉笑了笑,道:“人貴自知,下官與海知縣比起來,天壤之別,不敢有非分之想。”

魯則仕感慨地道:“如今像你這樣能夠安分守己的人,端的是不多了。”

魏晉又笑了一下,然這會兒笑容裏多了些苦澀,家裏的婆娘常說他沒本事,並非沒有道理。可有本事又怎樣呢?

“好好幹。”魯則仕拍了拍他的肩膀。魏晉應了一聲,他當然會好好幹,政績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做給自己看的。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能否往上升,聽天由命便是。

次日一早,魏晉便將卓有才等一幹人,因貪汙、兼並土地、故意泄洪等罪被逮捕的消息,向全縣公布。百姓拍手稱快,為之沸騰。貪官除盡,他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此後,在魯則仕親自督促下,嚴州府治下所有的縣都行動起來,大力治理沿河危險地段,加固堤壩。魏晉像是渾身充滿了力量,領導百姓在沿河一帶勞動,親力親為。

又下雨了,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但所有在沿河一帶勞動的人似乎都沒再去畏懼這雨天,形勢在好起來,大家都在拚了命維護,區區雨水動搖不了他們的心,估計也無法再動搖堤壩了。

武英殿內,嘉靖帝看著從杭州送來的折子,臉上未見喜悅,卻也無不滿,很平靜。兩側站了嚴嵩、嚴世蕃、高拱、徐階等一幹大臣,殿內除了嘉靖帝翻閱折子的聲音外,再無其他異響。

在這道折子送抵嘉靖帝禦案之前,內閣和都察院都已經看過了,同一道折子,兩番心情。對嚴氏父子來說,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鄢懋卿先人一步,一舉擒獲了嚴州及淳安的數名貪官。而且如今在魯則仕的主持下,修堤工作正在有序推進,隻要今年能將沿河的堤壩按要求修繕完成,來年便不會受災。皇上的反貪任務完成了,老百姓心中也沒了後顧之憂,皆大歡喜,這場戲該是到了收場落幕之時了。毫無疑問,此番較量,嚴氏成了真正的贏家。高拱和徐階對這樣的一個結果,肯定是不滿意的,怎奈架不住嚴氏黨羽眾多。海瑞雖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然單刀匹馬,獨力難支,終是沒能殺出重圍。他以“時機未到”之名,至今仍在杭州的牢獄裏待著,接下來這場戲能否繼續唱下去,高拱和徐階有沒有機會扳回一局,就要看嘉靖帝的意思了。

嘉靖帝平時不怎麽上朝,但對朝中的形勢卻是若明鏡也似,一清二楚。嚴嵩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任何人都無法駕馭。這對一國之君來說,實在是件頭疼的事。所以當高拱提出來要肅貪時,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同意了。現在的結果,無疑是嚴氏父子操控下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表麵成績斐然,實則隻觸及皮毛而已。

嘉靖帝合上折子,淡淡地道:“此番肅貪,嚴閣老在京師運籌帷幄,一舉摘除嚴州的幾顆毒瘤,實在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來年淳安百姓若不再受災,該銘記閣老之恩德。”

嚴嵩聽得皇上誇獎,心中暗喜,但臉上卻是一臉慚愧之色,說道:“老臣忝為百官之首,內閣首輔,在地方官員中發現如卓有才這般的貪官,實乃老臣之過也。不瞞皇上,看到這份折子時,老臣心中愧疚萬分。”

嘉靖帝撇了下嘴角,沒有接嚴嵩的話茬兒;高拱看在眼裏,眼睛陡然一亮,他雖然還猜不透皇上究竟會不會去動嚴嵩,但眼下的結果皇上顯然是不太滿意,區區這些成果遠沒有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皇上應該還不想收手,當下說道:“啟奏皇上,臣以為就此結案,未免草率。”

嘉靖帝看向高拱,問道:“且說來聽聽。”

高拱揖手奏道:“從杭州呈上來的折子看,那一係列的不法之事,皆為卓有才指使操控。臣方才在想,區區一個州府之通判,哪來這麽大的膽子,竟敢幹下如此多的枉法之舉?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在大雨當夜,竟然指使人去上流刻意泄洪,以致桐溪陡然決堤,委實是強盜行為,教人切齒痛恨。可是靜下心細想,按照他們以往之行為,無非是想要在洪災過後,吞並被水浸泡之土地。這麽多的土地憑他一個通判吞得下嗎?其次,淳安縣丞姚順謙目前依然不知所蹤,雖據卓有才交代,是他逼走姚順謙並吞沒了修堤款項,但此等說法,匪夷所思。”

嚴世蕃的獨眼往高拱身上一瞟,冷冷地道:“高憲台的意思是一個人的胃口大小,決定於他的官職高低嗎?人啊,貪與不貪,與官職無關,取決於欲望,似卓有才那等喪心病狂之徒,什麽樣的事情都幹得出來,不足為奇。”

高拱是個暴脾氣,火氣一上來,誰的麵子都不賣,提高了音量道:“嚴侍郎說,幹下如此多的枉法行為,乃是卓有才喪心病狂所致,那麽我倒想問侍郎一句,出現這麽一個喪心病狂之徒,為何嚴州遲遲沒有察覺,杭州也沒有察覺。浙江上上下下的官員,都眼瞎耳聾了嗎?”

嚴嵩轉過身,神色無比嚴肅,盯著高拱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說道:“高憲台此話未免說過了些吧?總不能因為出了個卓有才,就全盤否定浙江上下官員,你說可是?”

高拱寒著臉沉聲道:“閣老言重了。我並沒有否定浙江官員的意思。不知閣老想過沒有,出了這麽一個貪官,侵吞了那麽多的田地和銀子,而且其利益鏈從縣到府,百姓有沒有去告過狀?如果有,官府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為何從來沒有被揭發過?這說明什麽,說明問題絕不僅僅出在卓有才一人身上。此番我們隻是揭開了這塊傷疤,如果繼續視而不見,裝聾作啞,它還會繼續潰爛。”

徐階的為人沒有那麽強勢,但他也頗能審時度勢,知道皇上有心反腐,且有意劍指嚴嵩,不管是想給他個下馬威也好,還是想要徹底鏟除也罷,總之,皇上要動嚴嵩。最關鍵的是,他是內閣次輔,嚴嵩倒台後,若不出意外,首輔之位非他莫屬,所以無論是於公還是於私,都得站在高拱這一邊。見高拱與嚴嵩論辯,徐階輕咳了一聲,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啟奏皇上,臣以為目前反腐成果固然可喜,但也不能放鬆警惕,高憲台的顧慮不無道理,不管浙江官場還有沒有問題,反正再深入地調查一次是不會有錯的。其次,姚順謙尚未被找到。至少應該找到此人,查明他失蹤的原因,才能結案。”

嘉靖帝本也沒有結案的意思,見高拱、徐階二人說得有理有據,說道:“卓有才等一幹要犯,暫時關押在杭州,不必急著入京,讓鄢懋卿、海瑞繼續查。無論是死是活,都要把姚順謙找出來。從杭州到嚴州各級衙門要予以配合,不得阻撓、幹擾辦案。”

見嘉靖的旨意已下,嚴嵩不得不應承,順水推舟道:“海瑞的確是個幹吏,至少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高憲台沒有看錯人。海瑞沒在的這些天,浙江巡撫魯則仕接替了海瑞未竟之事,在淳安抓沿河修繕工作,說明浙江上下是認可海瑞之舉的。”

“哦?”嘉靖帝訝然道,“魯則仕親自去淳安了嗎?”

嚴嵩微哂道:“是的。”

嘉靖帝道:“朕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魯則仕進士出身,也是從底層一步步走過來的,今雖官至巡撫,倒是初心未改,甚好。”

從武英殿出來,嚴嵩與高拱並肩而行。由於嚴嵩年邁,高拱扶著他慢慢地往台階下走,那畫麵甚是親密和諧,但實則二人內心各自打著小算盤,甚至憎恨著對方。嚴嵩臉上端著笑,說道:“肅卿啊,你棋差一著,輸了,卻不服氣,欲扳回一局。不過你還年輕,心氣旺、好強,老朽理解,可你覺得再繼續走,有把握嗎?”

高拱依舊扶著他,認真地一級一級往下走,笑了笑,說道:“說句實話,我很佩服閣老,但權力也並非是無所不能的。”

“哦?”嚴嵩回頭看向他,“那什麽才是無所不能的?”

高拱道:“這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東西。荀子說:‘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後來輔佐唐太宗的名相魏征曾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唐太宗聽了,深覺有理,常用此話告誡眾臣。閣老博覽群書,應比我更能明白此中的道理。”

“唔,有道理。”嚴嵩道,“居安思危嘛。多謝肅卿告誡,老朽定銘記在心。”

出了宮門,眾人各自上車。臨行時,嚴嵩似想起了什麽,探出車窗,向剛要上車的高拱道:“肅卿,一路走好啊!”

高拱知道他是在警告,隻作沒聽出來,回道:“閣老年邁,更要小心。”

兩人相視一笑,分頭而行。嚴世蕃與父親坐同一輛車而行,說道:“父親,高拱沒有想要罷手的意思,我們要不要預防一下。”

“他不甘心,就讓他查吧。”嚴嵩道,“隻要韋光正和卓有才不開口,他就無從下手,早晚會死心的。目前,我們什麽都不要做,以靜製動便是。”

“朝廷肯定了當前反腐的成績,皇上還特意褒獎了鄢憲台、魯撫台、海知縣等官員,希望大家能再接再厲,加強反腐力度,擴大戰果。”胡宗憲看著底下的官員,“所以卓有才等罪官,暫不押送京師,由杭州府看管。”

鄢懋卿訝然道:“皇上的意思是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胡宗憲沉著臉點了點頭。鄢懋卿問道:“主犯卓有才已然歸案,且已承認,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主使的,案情清晰明了,還有再查的必要嗎?”

胡宗憲看了眼坐在末位的海瑞,說道:“海知縣以為,有無再查下去的必要?”

海瑞起身,揖手道:“稟部堂,下官以為有必要。”

胡宗憲道:“說說。”

海瑞道:“稟部堂,卓有才說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指使的,隻是他的一麵之詞,缺乏佐證。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判定他是主謀,有些武斷,此乃其一。姚順謙失蹤後,至今沒有消息。他去了哪裏,是死是活,皆為未知。卓有才說他逼走了姚順謙,也是他的一麵之詞,在沒有找到姚順謙之前,亦不足為信,此乃其二。此外,下官還有一個疑慮,卓有才攬下全部的罪責,可能是受了逼迫。”

鄢懋卿聞言,那肥胖的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海知縣是在懷疑我等的辦案能力嗎?”

海瑞道:“鄢憲台莫惱,下官並無懷疑憲台的能力。隻是在權力的支配下,什麽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們不得不防。”

鄢懋卿意識到自己可能表現得過於激動了,平息情緒後笑了笑,道:“海知縣倒是考慮得周全。請海知縣說說緣由,我等洗耳恭聽。”

海瑞說道:“此案涉及土地數百畝,銀子上百萬兩,卓有才把全部的罪名都擔下來,反而是露出了破綻。如果說他貪墨了上百萬兩銀子,下官信,但要把數百畝土地明目張膽地吞下去,他沒有如此大的胃口,也無此膽量。即便有韋光正在他背後撐腰,他也不敢。他們的背後一定還有權勢更大的人物在操控。皇上要求繼續查,實在聖明。”

海瑞最後一句把皇上抬了出來,眾人自不便說什麽,若再堅持說沒有查下去的必要,就是把皇上的意見否定了。鄢懋卿隻得迎合道:“此話倒也有理,關鍵是怎麽查,繼續拷問卓有才嗎?”

“拷問卓有才是沒有用的。”海瑞向胡宗憲拱手道,“下官想要提走一人,請部堂應允。”

胡宗憲問道:“提誰?”

“莫非。”

胡宗憲怔了一怔,心想此人果然厲害,居然看透了在被逮捕的人之中,莫非是最容易突破的。那是個痞子,恐嚇一下或是給他些好處,就會服軟。真要是把此人交給了海瑞,很快就能查出卓有才一案作假的證據。如此一來,不但浙江官場會被搞得天翻地覆,連鄢懋卿也得吃不了兜著走。思忖間,胡宗憲斜眼瞟了下鄢懋卿,他果然是一臉的不安。怎奈朝廷的公函上,明確要求各級衙門須積極配合,不得阻撓辦案,更何況,若執意不給人,那便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胡宗憲左思右想,苦無良策,隻得答應,“好,莫非你可以提走,但必須保證他的安全。若有不測,本部堂唯你是問!”

散了會,待海瑞走後,鄢懋卿急道:“部堂,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當日讓卓有才寫供狀時,莫非也在場。”

胡宗憲的臉陰沉如鐵,“有兩件我們辦砸了,一是該讓莫非消失,二是該讓姚順謙的死屍出現。現在該消失的沒有消失,該出現的沒出現,肯定要出事。”說話間,看了眼徐渭,想看看他有沒有辦法。

徐渭卻故意低著頭,沒有說話的意思。其實此時大家心裏都十分清楚,既然此前沒讓莫非消失,那麽現在讓他消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隻是徐渭不想說出口。海瑞說得沒錯,在權力的支配下,什麽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吃人的官場啊,為了個人之私利,罔顧人命,沒有是非,沒有善惡,有的隻是最原始的叢林生存法則,誰弱誰死。

“殺!”鄢懋卿終於說出了那個字,盡管他之前答應了袁昆,要保莫非的性命,然在自己的身家性命受到威脅時,哪還顧得了這許多?隻見他狠狠地道:“海瑞臨走時,部堂與他說了,若是莫非有閃失,唯他是問,正好,拿他問罪,讓這個礙手礙腳的愣頭青也一並消失。”

“這種事少個人知道,就少分危險。”胡宗憲朝徐渭道,“先生,你去見一見毛善農,讓他去辦,告訴他,辦得幹淨些。”

徐渭躊躇了下,沒有說話,低著頭走了出去。看著他出去的樣子,胡宗憲的眼裏泛上一抹愧色,似這樣一位書生,跟著他在官場混,委實委屈了,他應該去當官,不說像海瑞一樣成為一柄利劍披荊斬棘,但至少可以像袁昆那樣,躲在這個角鬥場的角落,遠離是非,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做違心之事。

隻是啊,世事弄人,如徐先生這般的大才,居然屢考不中,胡宗憲喟然長歎。

從毛善農的府上出來時,徐渭情緒低落,悵然若失,失了什麽呢?徐渭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依然是陰沉沉的。他忽然明白了,失去的是魂,一個讀書人的魂。聖人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乃讀書人的終極理想,而他如今在做的是什麽呢?偷雞摸狗、殺人害命,無惡不作,他還是一個讀書人嗎?還敢自詡為讀書人嗎?

進了總督府後院的廂房後,徐渭取出酒來,自斟自飲,一個人喝悶酒。胡宗憲放輕了腳步,走到桌前,慢慢地坐下,取了隻杯子,倒滿了後,陪著徐渭喝。

“胡部堂,你不該來這種地方喝酒。”徐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先生與我見外了嗎?”胡宗憲的眉宇間浮上一抹淡淡的憂鬱,“心情不好,就說出來。”

“為何要殺人?”此時,徐渭已有幾分酒意了,眼裏帶著紅絲,幾乎低吼著問出了這句話。

胡宗憲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先生為何要替我去知會毛善農?”

徐渭愕然,連喝了三杯酒,沒有說話。

“因為恩情,可是?”胡宗憲抬手飲盡杯裏的酒,長歎一聲,“我胡宗憲有今天,是嚴閣老提拔的。雖說我這個人不喜拉幫結派,更非他人眼裏的嚴黨,但無論如何,我都與他脫不了幹係。古人雲,‘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看著他有難,我能置若罔聞嗎?”

“人情呐!”徐渭也長歎了一聲,不再說話,不停地喝酒,似乎隻有酒才能解他心中的憂愁。

海瑞沒有走,不僅沒有走,還走入監獄,與莫非住在了一起,無論杭州府還是總督府的人怎麽請,都沒把他請出監獄去。這出人意料的一招,著實把胡宗憲等人給難住了。海瑞嚴防死守,與莫非吃住在一起。就算想搞出些意外讓莫非消失,也無從下手,況且他是都察院指定在嚴州府反腐的監察禦史,且又是在皇上那裏掛了名的,哪個敢在他麵前動手?

莫非坐在海瑞的對麵,看著他那張又黑又瘦的粗糲的臉,不由得笑了起來,“海知縣,你放著官府驛站不住,淳安的大老爺不做,生生把杭州府獄牢當成了行館別苑,究竟是為哪般?”

海瑞瞟了他一眼,發現此人雖賊頭賊腦,但那腦子真沒往正處用,問道:“你果真看不出來?”

莫非嘻嘻一笑,搖了搖頭。海瑞沉聲道:“有人要殺你。”

莫非聞言,笑容立馬就沒了,“誰……誰要殺我?”

海瑞歎息一聲,道:“死到臨頭了,居然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你這種人幹了這麽多壞事,居然還能活到現在,端的是咄咄怪事。”

莫非把眼一瞪,“你不會是在唬我,想從我嘴裏套什麽話吧?”

“是嗎?”海瑞看著他,“你以為卓有才擔了全部罪責,這事就算過去了嗎?朝廷的公函昨天到了杭州,要求再查。這件事如果再查下去,涉及的可不僅僅是你們這些人了。如果鄢懋卿果然包庇了某些人,他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莫非不笨,似乎明白了一些,說道:“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卓有才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橫豎是一死,為了家人他是不會改口的。韋德正、房子金那幫人,罪不至死,也不知道內情,他們是沒有危險的。所以我的存在,讓鄢懋卿感到了危險。”

“你總算是開竅了。”海瑞說道,“本縣現在是監察禦史,而且是皇上指定的查辦嚴州貪腐之人,隻有本縣在你身邊,他們才不敢對你下手。”

“原來你是在救我!”莫非吃驚地看著海瑞,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隻有與本縣合作,你才有活路。”海瑞道,“明白了嗎?”

莫非半信半疑地看著海瑞,要知道他之所以有今天,說到底乃是拜海瑞所賜,他的話可信度有幾分?誰知道他不是為了繼續查下去,在花言巧語誆我呢?

“要盡快想辦法,把海瑞從牢裏弄出去。”鄢懋卿慌了。他知道莫非那痞子靠不住,現在跟海瑞時刻待在一起,隨時都有可能把不住嘴抖漏出去。

“要沉住氣。”胡宗憲瞟了他一眼,“海瑞在跟我們鬥法。你若沉不住氣,便正遂了他的願。”

“現在叫我還如何沉得住氣?”鄢懋卿氣急敗壞地道,“我本是下來肅貪的,反倒把自己卷進去了。此事你得管。我若是出了事,不光是你,嚴閣老也得受牽連。”

“把姚順謙拋出去吧。”胡宗憲道,“現在隻有姚順謙能把海瑞吸引出來。”

“他……”鄢懋卿本想說他不是死了嗎?轉念一想,姚順謙在本案中至關重要,不管是死是活,都會牽動海瑞的心,當下道,“要快……對了,八百裏加急向嚴閣老稟告現在的情況,好讓他有所準備。”

幾日後,嚴世蕃拿著從杭州送來的急函,來找嚴嵩。嚴嵩拆開一看,沒表示什麽,淡淡地道:“讓那莫非消失很難嗎?”

嚴世蕃道:“按道理說不難,可那海瑞真是千古一奇人,居然住到監獄裏去了,與莫非日夜守在一起,簡直是如膠似漆,一步也不肯離開。”

“一幫蠢貨,這麽些事就把他們難住了!”嚴嵩把信函重重地甩在桌上,“利用姚順謙的屍體引海瑞出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舉,反而間接證實了卓有才擔罪是有人在暗中逼迫,也同時告訴了海瑞,鄢懋卿可能是有問題的。而且海瑞既然賴在了牢裏,他會防不到這一招,甘心上當?”

聽了此話,嚴世蕃大吃一驚,“可現在通知他們隻怕已經來不及了。”

“做好兩手準備。”嚴嵩到底老練,臨危不亂,想了想道,“如果海瑞沒有上當,就製造一次意外,不管用什麽方法,務要讓莫非消失,無須顧慮海瑞的安危。既然是意外,他死了也活該,沒人會追究,然後,再拉一個人下水。”

嚴世蕃的獨目中寒光一閃,“誰?”

嚴嵩揭開茶杯,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嚴世蕃見狀,微微一笑,道:“兒子明白了,拉人下水,把水攪渾。還有那海瑞,扛著正義的旗號張牙舞爪,兒子不相信他會沒有弱點。”

嚴嵩欣慰地道:“你能舉一反三,十分不錯,速寫信通知他們,要快,高拱揪著不放,現在已經不是演戲給皇上看的時候了,風暴已至,非死即活,讓他們都打起精神來,不得再出錯。”

海瑞在牢裏磨了幾天,依然沒能使莫非鬆口,漸漸地失去了耐心,如此下去必然是要壞事的,他在行動,卓有才背後的人也在行動,不進則退,一旦失去了先機,別說莫非會死,他也逃不脫噩運。海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道:“你有顧慮,不肯與本縣合作,本縣也不勉強你,但命是你自己的,好自為之。”說完,朝外麵的牢役喊了一聲,就要出去。

“你真要走啊!”莫非見他果然要走,開始害怕了,如果鄢懋卿真的想要他的性命,海瑞離開後,他必死無疑。

“不走又如何?”海瑞回過頭,“難不成真在這裏陪你聊天兒?”

“可……可萬一……”莫非急了,“萬一他們真要殺我,如何是好?”

海瑞冷笑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說到底,即便是你死了,本縣也有辦法把卓有才背後的人挖出來,你信不信?”

莫非是見識過他的手段的,他自然信,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相信你能把那人挖出來,但是,就算你挖出來了,也動不了他。”

“哦?”海瑞眼睛一亮,“你知道那人是誰,是嗎?”

莫非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圓謊,“我是猜的,那卓有才是何許人物,他背後那人勢力一定更大、更厲害。”

“你看看這是什麽?”海瑞從懷中摸出那道貼身藏著的聖旨,一字一字地道,“聖旨,皇上特加授本縣為監察禦史,讓本縣察百姓之冤屈,督官場之舞弊,肅國家之風紀。今天,本縣就把話放在這裏,不管他是誰,有多大的權、多深的背景,就算是拚卻這條性命不要,也要把那人揪出來,繩之以法!”

莫非看著海瑞手裏的聖旨,看著他冰冷如鐵的臉,看著他的身上激**著的浩然正氣,莫非相信他說的話是真的,也許這世上鮮有人能動得了毛善農,但海瑞可以,他身上有一股別人所沒有的韌勁兒和執拗,他傻,他不懂人情世故,可誰又敢否認,不是世人太世故,因而才顯得他特立獨行呢?

莫非的內心開始動搖了,抑或心理防線開始崩塌了,鄢懋卿可以為了某一方的利益做假證,那麽他更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出爾反爾,殺掉自己;而海瑞不會,他代表了百姓的利益,不會受任何因素的影響,或許真的隻有與他合作,他的性命才能有保障。

牢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多時淳安典史馮全和那鐵塔一般的包仔出現在門外。二人見到海瑞無恙,皆歡喜不已,包仔更是抱住了海瑞,一邊嘴裏嗷嗷叫著,一邊轉著圈。海瑞仰首而笑,頜下的胡須抖動著,顯然他也樂於接受這位赤膽忠心的家奴以這樣的方式表達劫後餘生的喜悅。

馮全在旁邊站著,直到包仔將海瑞放下來,才說道:“海知縣,人已帶來了。”

原來海瑞在入獄之前,便向馮全送了封信,讓他帶人來,能帶多少帶多少,總之越多越好。馮全不明白此舉何意,但還是遵照吩咐,把衙門裏的差役都帶了出來,並召集了一百餘名百姓。

“還有件事。”馮全粗眉一動,說道,“姚順謙的屍體找到了。”

海瑞暗吃一驚,沒想到他也死了,“在何處找到的?”

“桐溪。”馮全道,“應該是從上流漂下來的,老黃查驗了屍體,是落水而亡,不過不是死在淳安。”

海瑞眉頭一動,問道:“有何為證?”

馮全道:“最近本縣區域內剛發過一次洪水,且連日來降雨不斷,河水是混濁的,但嗆入姚順謙體內的水,是清澈的幹淨的水。老黃說,姚順謙肯定死在嚴州以外的地方,死後被人抬到淳安,扔入河裏的。”

海瑞聞言,臉色陰沉得可怕,現在他基本可以肯定,姚順謙的屍體出現在淳安,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目的是引起他的注意,並吸引他離開杭州。

看來是有人不想讓他繼續在杭州待下去了,海瑞回頭看向莫非,道:“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姚順謙公款私用,把朝廷撥下來的三十萬兩修堤賑災款全部拿了出去,也沒能逃過一死。如果你還有信心,相信自己能逃過此劫,本縣也不勉強。”

“我跟你走!”這一次莫非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快步走到海瑞身邊。

“解開他的鐐銬。”海瑞朝獄卒吩咐了一聲。因此前胡宗憲早有吩咐,獄卒應聲好,把莫非身上的鎖鏈解開了。

一行人走出監獄後,沒作任何停留,快速地離開了杭州。按照海瑞的計劃,中途不休息,星夜兼程,趕回淳安,以免節外生枝,可人算不如天算,當日入夜後,雨又開始下了起來,且越下越大,隻得在富陽驛站歇腳。

後半夜,雨勢更急,風聲雨聲匯作一股巨大的聲響,猶如沙場點兵,氣勢磅礴,肅殺冷酷。

茫茫雨夜,伸手難辨五指,驛站內的燈早已熄了,裏麵的人業已入睡。兩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驛站門口,身子輕輕一縱,若夜貓也似,從牆外躍了進去,入得院內,見左右無人,繼又往裏走,到了前堂,並沒見值夜之人,想來是因為這等天氣,不會有官吏經過,驛站內沒有安排人值守。

那兩人悄悄地走上二樓的客房,各自走到一間房門外,卸下背上的包袱,從包裏取出用油紙牢牢包紮著的火藥,在門前放好了,然後又打開一隻酒壇,在門口周圍澆了一圈,一股濃濃的煤油味立時散發開來。想來這兩人早就知道那兩個房內住的是什麽人,做完這些後,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取出火石,點燃了火藥的引信,迅速離開。

剛到門外,便聽到驛站內轟轟兩聲大響,炸藥炸開時,點燃了煤油,火勢大盛。那兩人急忙躲到暗處,目不轉睛地觀察著裏麵的情形。

火光中,隻見驛站內人影幢幢,厲喊聲、呼喝聲不絕。沒多久,火勢控製住了,如此大的雨,即便不救火,屋頂塌下來後,大火也會被雨水澆滅。這時候,隻見有一人憤怒地喝道:“無法無天,真的是無法無天!居然敢在官驛內公然殺人,你們究竟是官還是盜?我知道你們沒有走遠,一定還躲在暗處窺視我們死了沒有,那麽我不妨告訴你,我們沒死,不會因為你們的凶殘,而感到畏懼,正義也不會死,宵小不絕,正義不亡。我海瑞對天起誓,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們逍遙法外,繼續為非作歹!”

外麵的那兩人看到海瑞,看到麵無人色的莫非時,端的像見了鬼一般吃驚,他們不是入住那兩個房間了嗎,如何會沒事?

海瑞早就料到了可能會有人來暗殺,但這也僅僅隻是以防萬一而已,畢竟這是一場反腐行動,針對的是官員。官者,公家治事之員,朝廷欽命之人,更是經過科考而入選的有學識、識大體的讀書人,他們是這個社會的精英,讀書人的代表,人中之龍鳳,怎能與落草為寇的凶殘強盜相提並論呢?然而今晚,海瑞徹底對他們失望了、寒心了,原來他們與盜匪無異。

海瑞的心頭襲上一股悲涼,他聞著硝煙味,看著驛站內狼藉的景象,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此賊不除,國家不興。他既然授了銜、封了官,那就要擔起這個責任,除惡務盡,還大明朝的百姓一個清平的世界。

“走!”海瑞大喝一聲,領著眾人冒雨走出驛站,連夜向淳安行進。

莫非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擔心地道:“他們會不會來追殺?”

“不會。”海瑞斷然道,“明人不做暗事,那些偷雞摸狗之輩不敢跳出來與我等見麵。”

莫非聞言,這才放下心來,瞟了眼旁邊的海瑞,隻見他陰沉著臉,微微發白的嘴唇緊緊地抿著,像一尊鐵鑄的雕像,發著寒光。此刻,海瑞清楚地感覺到,這場反腐最後的較量開始了,每一步都充滿了凶險,那就來吧,一如此時的風雨,即便不斷地敲打著他的身體,亦不能澆滅他心中如火的熱情。

然而海瑞還是低估了對手,既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對方自然會不擇手段,從富陽出來,未及桐廬,有一段山路,雨夜天黑路滑,本就十分難行,走入那段山道時,便舉步維艱了。海瑞本想在山上尋個岩洞躲雨,待明日天亮後再走,哪曉得在前方不遠處,居然站了一批人,一個個像木樁也似一動不動地立在雨中,隱約可見手裏有兵器。包仔護主心切,走到海瑞前麵,“主人小心!”

海瑞眯著眼看著對麵的人,那不可能是剪徑的山賊,再勤快的賊人也不會在大雨之夜出來活動,他們是殺手!

馮全慢慢地抽出了刀,罵道:“他娘的,居然敢公然出來行刺!”

莫非雖是個地痞,平時也會耍耍狠,可到了這時候卻 了,“他們……是來殺我的嗎?”

海瑞道:“本縣說過了,留著你對他們有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