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蕩田案

已是傍晚時分,天色漸黑,無論是堂外的百姓,還是堂內的各級官員以及相關人員,漫說是用晚膳了,連午膳都不曾吃過,可是不知為何,沒有人感覺到饑餓,或許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場大明朝曆史上罕見的審判,本身就是饕餮大餐,他們等待了太久,亟須這樣的審判來安撫和滋養被壓抑了許久的靈魂。故審了將近一天,衙門外圍觀的百姓非但未見減少,反而漸漸多了起來。

天空又飄起了細雨,洋洋灑灑,若柳絮也似,落在百姓的身上,亦落入他們的心裏。這洋洋灑灑的雨,讓他們莫名地升起一股恐慌,雨又來了,災難剛剛過去,下一個災難還會接踵而至嗎?可是當他們抬起頭,看到那塊書寫著“公正廉明”的匾額,以及匾額下所站的那位父母官時,心裏又安靜了下來。

是的,天災其實並不可怕,隻要同舟共濟、齊心協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可人禍就不一樣了,在人與人之間的等級越來越森嚴的情況下,倘若那些有權有錢的人,枉法徇私,仗勢欺人,普通人要想對付他們,猶如蚍蜉撼樹,不自量力。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這位新來的青天大老爺,雖隻是七品知縣,卻敢於去動二品封疆大吏的公子,這對老百姓來說,或許是莫大的幸福。

海瑞看了眼那些大箱子,喝一聲:“打開!”馮全大聲應是,命令衙役把箱子一隻一隻打開。隨著那些箱子陸續開啟,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這可不是區區一個知縣幹的事情,按照眼前的事態發展下去,該怎生收場?

除了一些常用的衣服及生活用品外,在將近二十隻箱子裏麵,裝的都是金銀財物或名貴字畫,價值至少在萬兩以上。似這般事情,在官場算是司空見慣的事了,哪個人不知道當官的收受他人孝敬是尋常事?連普通老百姓辦些事,都不好意思空著手去央求於人,更何況是一位二品大員的公子、正五品的錦衣衛千戶?可一旦將它公之於眾,卻不免觸目驚心,這些財務如果用於民生,足夠讓一個縣的環境大為改善,使全縣讀不起書的孩子安心讀書。悲哀的是,他們將國家公器當作私人的武器,把民脂民膏當作私庫,毫不吝嗇地將之奉送,為自己的前途鋪路,以求在不遠的將來如願擢升,坐到更好的位置上去。

倘若天下官員,皆作如是想,那是件何等可怕的事情。海瑞憤怒地一拍驚堂木,許是心虛的緣故,胡桂奇的身子震了一震。

“胡桂奇,本縣問你,這些財物從何而來?”

“哪裏來的?”胡桂奇盡管心虛,但好歹是五品高官,很快就鎮定了下來,說道,“此乃各級官員孝敬的,我也是盛情難卻,不得已而收之,並非貪汙。”

海瑞寒聲道:“這麽說你是承認了這些財物乃是非法所得?”

“海瑞!”胡桂奇怒道,“我再說一遍,你給我聽好了,這些財物乃是各級官員孝敬,而不是非法所得。”

“來人!”海瑞似乎並不想聽他的辯解,喝道,“逮捕胡桂奇,押下去!”

胡桂奇大驚,“你憑什麽?”

“就憑你收受不法錢財!”海瑞眉頭一豎,再次向發愣的馮全喝道,“把胡桂奇押下去!”

事實上馮全完全被嚇傻了,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把胡公子押在縣大牢,到時候如何收場?類似的事情以前並非沒有發生過,無論是民告官,還是低級官員得罪高級官員,最後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到時候如果胡宗憲怪罪下來,淳安的官員哪個消受得起?

馮全正自為難,一匹快馬停在衙門外,很快一名驛使分開人群,從外麵大步跑進來,及至堂外,說道:“浙直總督府送來加急公函,請徐文長查收。”

徐渭聞言,心頭一喜,這道公函真是來得及時極了,接過公函時,心裏又不免七上八下起來,按道理胡宗憲不可能這麽快得知這邊的情況,更不可能是來給胡桂奇脫罪的,那麽此時發公函至淳安,究竟是為何事?

徐渭拆開信封,從裏麵抽出張紙來,隻見上麵寫道:今天下安定,久不聞兵事,人心思安而不思危,貪墨滋長,猶以嚴州為甚,知會嚴州及以下各級官府,查貪關及國事,不可姑息,務一查到底。

按照慣例,從省一級發下來的公函,須從州、府、縣一級一級傳閱下來,以便各級地方官員領會上級之精神,這道公函直達淳安,胡宗憲的意圖很明確,內閣和都察院都把重點放在了淳安,作為一省之總督也必須拿出態度,以配合朝廷肅貪,演場戲給皇上看。

徐渭不禁哭笑不得,可能胡宗憲也不會想到,海瑞為了讓韋德正乖乖伏法,甫上任就向胡桂奇動了刀子,這海瑞本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此公函在這時候送到,恰好增長了他的氣焰,局麵隻怕真就無法收拾了。

“胡部堂說了什麽?”海瑞望著公函問道。徐渭隻得把公函送到他手上。海瑞接過來一看,眉頭不由得一挑,把公函展示於眾人麵前,“部堂有令,查貪關及國事,不可姑息,務一查到底,把胡桂奇帶下去吧。”這回馮全也來了信心,朝捕頭戴孝義使了個眼色,將人押下堂去。

韋德正徹底傻了,這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讓他手足無措。辦了胡桂奇後,海瑞再次把目光落向韋德正。他知道現在韋德正就像是一隻被貓逗得魂飛魄散的老鼠,再無勇氣頑抗,故淡淡地問道:“韋德正,本縣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是哪個給你的膽子,兼並土地,肆意侵吞百姓私產?”

“知縣大人應也已猜到了,征地文書乃嚴州府所下,此事與嚴州方麵自然脫不了幹係。”韋德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老老實實地交代道,“草民每年都要向嚴州通判卓有才孝敬,至於孝敬之財物,我均有記錄,每年少則幾百兩,多則數千兩。”

海瑞又問道:“你不過區區一介白丁,如何能搭上嚴州府的通判?”

韋德正答道:“乃是因了兄長韋光正的關係。”

海瑞點點頭,似乎對他的回答較為滿意,“那麽你可承認,你名下的兩百餘畝地,乃是通過嚴州府上下勾結,非法侵占?”

“草民……”韋德正咬咬牙,道,“草民認了。”

“讓他簽字畫押。”海瑞命令魏晉,把供狀送到韋德正麵前。待韋德正確認無誤,簽字畫押後,海瑞又吩咐道:“馬上抄送一份,連夜送去京師,不得有誤。”

魏晉哪敢怠慢,應了一聲,下去辦事了。海瑞命人帶韋德正下去關押候審,又令告狀的幾百戶百姓先行回去,隨時聽候衙門傳喚。眾百姓對他心服口服,拜了又拜,謝了又謝,這才陸續離開衙門。

待審理完畢,海瑞這才下了堂,再次向鄢懋卿、徐渭等人行禮,微哂道:“不知不覺審了一天,辛苦了二位,得罪之處望海涵。”

鄢懋卿見狀,心想你倒也懂些人情世故的嘛,笑道:“海知縣好生厲害啊,著實讓本官大開了眼界,隻一天時間,就查辦了兩人,堪稱雷霆手段。”

“見笑,見笑了。”海瑞目光一轉,看向徐渭,“逮捕胡桂奇乃是迫不得已,望徐先生莫往心裏去。接下來還望先生做一下胡桂奇的思想工作,讓他把跟姚順謙見麵的經過交代清楚了,如此的話,我們都好向胡部堂有個交代。”

徐渭眼中精光一閃,問道:“海知縣打算如何處置胡公子?”

海瑞道:“隻要胡公子是幹淨的,我自然會將他釋放。至於他向各級官員收受財物一事,當交由胡部堂親自決斷。”

“好。”徐渭見他沒有抓著胡桂奇不放的意思,便爽快地答應下來,“在下一定說服胡公子,讓他把會晤姚順謙一事說清楚。”

海瑞道了聲謝,說道:“在到淳安之前,我一直在家務農為生,無甚積蓄,若兩位不嫌棄,我便以從老家帶過來的土特產招待,請兩位在後衙用膳,可好?”

鄢懋卿哈哈笑道:“海知縣的這頓飯,我們吃定了!”

“來來來,請!”海瑞熱情地請鄢懋卿和徐渭去後衙。這個時候,他身上那股子威嚴和不容反駁的氣度已然不見了,換之的是平和及親近,再加上他身上所穿的那件沾滿泥巴的灰色交領道袍,完全是一副普通百姓模樣。徐渭看在眼裏,心下暗暗稱奇,這端的是個奇怪的人,發起威來睥睨世間,光芒萬丈,天王老子也未必放在眼裏,放下公事後,卻是絲毫不起眼兒,走在茫茫人海,鮮有人會注意到他。

鄢懋卿太熟悉官場了,東道主嘴裏雖道是吃頓便飯,往往卻是山珍海味俱全,斷然不會真的以粗茶淡飯招待,但看到海瑞招待他們的飯菜後,他才知道原來從此人嘴裏說出來的,都是真話,眼前的這桌菜,甚至連粗茶淡飯都算不上。

菜是海瑞親自下廚做的,他一邊洗菜、淘米,並親自上灶炒菜,裏裏外外忙得不亦樂乎。鄢懋卿和徐渭則坐在後衙院裏的一張石桌前,看著他把菜一樣一樣端上來。現在,擺在桌上的是五樣菜,一碟涼拌醃蘿卜,澆了些麻油;一碟雞屎藤粑仔,乃是地地道道的海南瓊山[1]特產,深受當地人喜愛,然對外鄉人來說,那東西有一股子怪味,委實難以下嘴。另有魚豆腐、山芋、土豆各一份,除了那魚豆腐是葷菜外,其他四樣決計找不到一點油水。而且那道唯一的葷菜魚豆腐,乃是他從瓊山老家帶出來的,在他那破包袱裏悶了一個多月不說,前兩天還淋雨泡過,腥臭味特別重,貓聞了都得跑,一般人是難以消受的,直把鄢懋卿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是真傻還是裝傻,哪有用這種吃食招待客人的?一時心裏暗暗叫苦,抬腿走吧,拉不下臉,不走吧,實在難以下咽,十分尷尬地坐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徐渭是從底層百姓走過來的,也吃過苦,倒是沒覺得什麽,拿起筷子道:“海知縣親自做的菜,在下定是要嚐一嚐的。”徐渭吃了一口,認真地嚼完咽下,不知是不是故意氣鄢懋卿的,瞟了他一眼,評價道:

“海南風味,甚為獨特。”

鄢懋卿當然知道徐渭所說的“獨特”是什麽意思,見海瑞招呼他們吃飯,隻得悶頭扒飯,不敢伸筷子去夾菜。海瑞見狀,道:“鄢憲台如何不吃菜?”

鄢懋卿自打為官以來,從來沒有扒光飯的經曆,心裏真是把海瑞恨透了,嘴上卻說道:“許是餓過頭了,沒了胃口,吃些飯就好。”

海瑞不傻,他自然看得出來鄢懋卿的意思,故意歎息一聲,道:“民生艱苦,超乎為官者之想象,此正是當朝最大的悲哀,為官者高高在上,過的是上流生活,漫說是不會去理會百姓的不易,很多官員甚至看不起低賤的窮人,偏偏製定各項政令的又是那些高高在上,與社會脫節的官員,兩位以為,可不可悲?”

徐渭抬頭問道:“那麽以海知縣看來,什麽樣的官才是好官?”

“當有悲天憫人之心。”海瑞嚴肅地道,“如果一個官員,連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如何做好一個好官?”

徐渭點頭,深以為然。海瑞看了眼桌上的菜,又道:“其次應吃得了苦。為官者,說穿了隻是三百六十行裏的一行罷了,並無特殊,其作用是維護社會的秩序。若是吃不得苦,不思百姓之疾苦,已與管理者相去甚遠,留這樣的官員有何用處?”

鄢懋卿聽得麵紅耳赤,夾了塊醃蘿卜,勉強咽下。徐渭端起桌上的一碗水,說道:“海知縣知民生之不易,來淳安上任,端的是淳安百姓之福也,在下以茶水代酒,敬海知縣。”

海瑞連忙端起碗道:“徐先生謬讚了,隻不過我一直生活在平民之中,從平民中而來,這才知道他們想什麽、要什麽、盼什麽。”

縣大牢裏,一盞油燈如豆,胡桂奇朝徐渭發著牢騷,看他的樣子依然十分氣憤。徐渭則靜靜地坐著,拿一壺酒自斟自酌,像是在聽著胡桂奇的傾訴,又像是完全沒去理會,隻顧喝酒。待胡桂奇說完了,指指桌上的酒菜,道:“公子不餓嗎?”

胡桂奇氣憤道:“那海瑞算什麽東西,他有什麽資格將我關在這兒?”

“他不算什麽東西,但有資格關你。”徐渭喝下一口酒,淡淡地道,“如果你不把你與姚順謙的事情說清楚,他還會揪著公子不放的。”

“我會怕他?”胡桂奇冷笑一聲,“區區一個知縣,他能將我怎樣?”

徐渭歎息一聲,“公子啊,莫非你真不明白當前的形勢嗎?”

胡桂奇瞪著他道:“那又怎樣?”

“此次反貪是皇上下的旨,不管是做戲還是動真格的,在這當口,無論是哪一級的官員,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連胡部堂也下了公函,表明態度要配合朝廷肅貪,你可倒好,偏要往這風口浪尖上撞。”徐渭放下酒杯,估計是已有了幾分酒意,竟然像教訓子孫一般,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激憤地道,“你想要幹什麽?這樣下去,連胡部堂也會被你涉連,你想過嗎?”

胡桂奇一愣,“你是什麽意思?”

“還是那句話,把你和姚順謙的那些事交代清楚。”徐渭的語氣絲毫不容商量,“把拿的銀子捐了,趕緊回頭,不然連胡部堂都保不了你。”

胡桂奇似乎在這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走到徐渭麵前蹲下,說道:“先生莫唬我啊。”

徐渭看都沒去看他,徑倒了杯酒喝下,道:“說吧,那天在洪福酒樓,你究竟幹了什麽?”

胡桂奇坐下來,也倒了杯酒,一口喝下,說道:“拿了他五萬兩銀子。”

“五萬兩!”徐渭嚇了一跳,“區區一個縣丞,何來那麽多銀子?”

“是從朝廷撥下來的修堤款裏挪的。”胡桂奇心虛道,“我曾許諾,讓他向上爬一級。”

徐渭滿臉通紅地站起身,倏地將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聲脆響,杯子被他摔了個粉碎,碎瓷片四濺時,有一粒濺在了胡桂奇的臉上,紮得他痛叫了一聲,然後憤怒地看著徐渭,想要衝他發火。從小到大,隻有他衝別人發火的份兒,哪個敢在他麵前如此放肆?可看到徐渭的樣子時,他又忍下了怒意,此人的性子他太了解了,發起狂來連胡宗憲的麵子也不給,跟這樣的人鬥氣,隻怕是得不了什麽好處的。

“瘋了嗎?”徐渭用滿是紅絲的眼睛瞪著胡桂奇,“那銀子你也敢拿,想死啊?”

“那……”胡桂奇道,“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徐渭問道:“姚順謙的去向你可知道?”

“不知道。”胡桂奇搖頭道,“那天他給了我銀子後,不知為何就失蹤了。我保證,他的失蹤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怕隻怕你已經脫不了幹係了。”徐渭神色肅然地道,“想過他為何失蹤嗎?修堤款少了五萬兩,為的是能向上爬一級,可這時候偏偏海瑞出現了,他再往上爬一級的希望徹底破滅。更壞的是,大雨驟然而至,河水決堤,淹沒了那麽多良田,一則良心上愧疚自責,二則再無升官的可能,心灰意冷,三則怕上麵追究,四則……”

胡桂奇的心提了起來,“四則如何?”

徐渭道:“四則,隻怕還有人給了他巨大的壓力,不然剩下的修堤款不可能會不翼而飛。”

胡桂奇驚道:“先生認為,剩下的修堤款不是姚順謙卷走的?”

徐渭嘿嘿怪笑一聲,道:“隻怕他還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那會是誰?”

“不管是誰,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屁股擦幹淨。”徐渭說道,“而且心裏必須要明白,皇上要反貪,內閣和都察院都要演出好戲給皇上看,相互較著勁兒,爭當戲裏的主角。這時候各省、各府、各縣就都會行動起來,揪出一些不法官員,以作為此次行動的政績,一級一級往上報,所以你得收斂些了,不要再往風口上撞。”

“明白了。”

徐渭瞟了他一眼,見他態度尚算良好,也就沒那麽氣了,便道:“你且在這裏老老實實地待著,我來想辦法。”胡桂奇果然老老實實地稱好,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門去。走出門時,徐渭忽回身說道:“你沿途收受的那些財物,也都捐了吧。”

胡桂奇一愣,心下雖有些不甘,但到了這份兒上,也隻得咬咬牙答應了。

雨又緊了起來,落在屋頂上沙沙作響,像是催命的樂符,聽得人心慌。

海瑞連夜召集淳安所有官員,召開了一個動員會議,他鄭重強調,百姓的財產和生命大如天,眼下桐溪已經決堤,自今晚起,所有人必須堅守崗位,每一位官員負責一個河段,責任到人,倘若沿河再發生決堤,誰負責的,誰就地免職;其次,每一位趕去搶修河堤的百姓,必須按例發放工錢,每頓供應米粥,不得讓百姓出了力,衣食還沒有著落。

主簿魏晉哭喪著臉道:“縣尊啊,朝廷發放的修堤款不翼而飛,縣裏實在是拿不出銀子來,漫說是給修堤的百姓發放工錢,固堤的沙子業已抽不出銀子去購買了。”

海瑞沉著臉道:“銀子的事你去想辦法。”

魏晉一愣,心想這下倒好,本是想吐苦水的,倒攬了個要命的活兒,全縣都遭災了,教我到哪兒籌措銀子去?

“怎麽,有難處?”海瑞看了一眼,冷冷地問了一句。

魏晉看了眼他那張冷冰冰的臉,心裏突突直跳,委實沒有勇氣去反駁,更不敢說有難處,咬著牙答應下來。

海瑞目光一轉,落在典史馮全身上,說道:“馮典史,本縣不管你用什麽辦法,盡快找到姚順謙和賴文川兩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得已時,通報嚴州府,讓他們配合查尋,不得有誤。”

馮全沉吟了一下,問道:“萬一要是活不見人、死未見屍呢?”

海瑞濃濃的眉頭一沉,那粗糲的臉變得越發沉重,這是十分有可能的,在權力的支配下,發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但是他不允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沉聲道:“如果真要是活不見人、死未見屍,跟他們一樣,本縣就地撤了你的職!”

在場眾官吏聞言,暗暗地倒吸了口涼氣,均想此人哪裏是什麽一縣正印,分明是個冷麵無情的活閻王。

次日一早,魏晉喝了一碗粥,就往外走,海瑞下了死命令,他可不想真丟了官,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把救災款弄到手。剛到街上,便遇上了徐渭,魏晉連忙揖手參見。徐渭撫須笑道:“魏主簿一臉愁容,何事煩惱?”

魏晉歎道:“昨晚縣尊下令,要按例給修堤百姓發放工錢,並供應米粥,可如今修堤款沒了,縣裏哪來的銀子啊。”

“就為這?”

魏晉怔怔地道:“這難道還不夠嗎?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縣尊說,要是籌不到銀子,就地免職。”

徐渭哈哈笑道:“在下有辦法可解魏主簿眼下之憂,不過魏主簿也得幫在下一個忙。”

魏晉聽他說有辦法籌到銀子,笑逐顏開,“先生若是能幫我解了燃眉之急,隻要我能幫得上忙的,定不推辭。”

徐渭道:“昨晚在下去見了胡公子,他很後悔,希望你們知縣能給他個悔過的機會,饒他這一次。他答應隻要海知縣不追究,願意把他收受來的十萬兩銀子如數無條件捐獻出來。”

“胡……”魏晉本來想說,胡公子真的願意跟海知縣服軟?轉念一想,這也難怪,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反貪大潮下,即便貴如胡宗憲之公子,也不敢冒險繼續玩火,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贓銀拿出來,將功贖罪,以便脫身。想到此處,魏晉心下一喜,他喜的並非是可以拿到那十萬兩贓款,而是更多的銀子,把那筆丟失的修堤款補全。

魏晉的官銜雖低,但官場的那一套是相通的,不分職務高下,隻要對方有求於人,而且所求的還是攸關名節的大事,徐渭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替胡桂奇擦幹淨屁股,“這……這個有點難啊,先生是知道海知縣為人的,他鐵麵無私,容不下私情,估計一開口就會被他罵出來。”

徐渭雖是書生,可畢竟跟了胡宗憲多年,對這些為官者的心思看得分明,笑了一笑,說道:“在下還可以送魏主簿一個大大的功勞。”

魏晉眼睛一亮,問道:“什麽?”

徐渭道:“韋德正早晚都是個死,橫豎少不了要挨那一刀,到時候他的家產必是要充公的,可是一旦移交國庫,你們一點好處也得不到,倒不如趁著現在,讓他拿出二十萬兩來,權作救災用,誰也不會說什麽,而且天災當前,這種做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如此一來,淳安縣的財政問題就解決了,你說呢?”

魏晉拊掌道:“徐先生高明!”

“走!”徐渭要趁熱打鐵,“咱們這就去見海知縣。”

魏晉也想早些把這事解決了,兩人一拍即合,一起往衙門走。到了縣衙署,沒見著海瑞,一問之下才得知去了沿河一帶視察,兩人無奈,隻得也往沿河趕。

此時,海瑞正在縣閘官署大發雷霆。

閘官乃是專門管理河流的官員,開閘泄洪、管理河道以及河上來往的船隻等,皆屬於閘官的管理範圍。然莫要看閘官的官職小,卻是個油水很足的地方,商業船隻的登記管理,河流的開發審批,雖要經縣衙署批準,但由於在閘官的管理範圍之內,一般縣衙署見沒什麽大問題,且有利於縣內的經濟,便審批通過了,因此實際上皆由閘官說了算。

閘官如此做法本無不妥,各府各縣都是如此做的。但是,由於淳安縣近年來頻發洪澇災害,洪水不光衝走了良田民舍,也使得河道管理混亂的問題浮出了水麵。

海瑞在暗訪期間早已發現了問題,沿河一帶的土地,有的開發了魚塘,有的則成了集觀河、酒店為一體的酒樓。其中規模最大的一間酒樓喚作龍泉閣,金碧輝煌,夜夜笙歌,熱鬧非凡,其出入的皆是當地之權貴。有一日,海瑞想要進去用些便飯,被外麵迎賓者擋了出來。海瑞好奇,酒樓對外營業做生意,何以不讓他進?那迎賓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穿得寒磣,笑道:“這是什麽地方你可知曉,豈是你這種人可以進去的?即便是讓你進去了,你消費得起嗎?”海瑞聽完,倒也不與那迎賓者理論,回頭離開。

除了被開發利用的田地外,有些沿河的地即便還有人耕種,業已不屬於百姓名下,那些在地裏幹活兒的幾乎都是雇農。當時,海瑞十分好奇,問正在耕地的一位農夫,何以沿河的地都非個體所有?農夫無奈地笑笑,回答海瑞道:“這些地啊,由於瀕河,常受河水浸泡,因叫作**田,賦稅較一般的地少了一半都不止呢。因了田賦少,那些有權有勢的都眼紅,便各施神通,紛紛將之收為名下。”

海瑞又問道:“何以不告官?”

農夫歎氣道:“官府也是支持這一帶用來開發的,說是有利於淳安發展。起初還有些人不願意被征用,可官府說,不願意被征用也行,你們自己留著,但不能種植任何作物,否則便是違法,是要罰款的。”

海瑞憤然道:“土地不讓耕種,違的是哪條法?”

農夫道:“我等百姓如何知曉啊,反正官府代表的就是法,他們說違法,我等便無說理的地方。”

海瑞聞言,當時就是一肚子怒氣,河道本是運輸、灌溉所用,如今卻成了某些人的私有財產。最讓人無可忍受的是,由於沿河田地被占為私有,致使水利設施破壞殆盡,一旦下雨,河水受阻,便形成了洪災。

這是天災嗎,是人禍!

然而讓海瑞憤怒的還不隻此。今日一早,他帶了河泊所官吏[2]、巡檢司的戴孝義等抵達沿河一帶時,閘官房子金早早地就在道路上迎候了,不僅如此,還安排了一群漁夫,夾道歡迎。

海瑞眉頭一蹙,明顯有些不高興,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房子金四十多歲的樣子,人不高,大腹便便,看上去一副麵慈心善的模樣,帶著笑容像個活菩薩,微彎著腰身走到海瑞旁邊,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說道:“海知縣莫怪,下官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事前三令五申,讓他們不要來,免得誤了正常的漁業作業,可……可他們不聽啊,非要自發地來歡迎縣尊,搞得我也是十分為難。”

海瑞暗暗冷笑,我昨日剛到的淳安,能有多少百姓知曉,更無政績名聲,何致讓百姓自發地前來歡迎?等一下再收拾你。因此忍著不快,在房子金的帶領下往河邊走。

房子金在官場上遊曆多年,對陪同上級視察之事駕輕就熟,表現得十分客套、謙卑,說話更是有技巧,幾乎滴水不漏。海瑞聽著他說話,臉上卻是陰氣沉沉,無一絲笑意。這更讓房子金謹慎起來,走到河堤上時,他指著沿河一帶說道:“縣尊請看,我縣沿河一帶原本是一片荒蕪,近些年來著力開發,縣尊看到那邊的那座酒樓了嗎,那便是龍泉閣,乃我縣最豪華、最高級的酒樓,沿著龍泉閣下來,便是一片魚塘,平日也向外開放,供百姓休閑垂釣。縣尊再看下流,那是景觀區,植了大量蘆葦以及水草樹木。”

此前海瑞早就在這一帶暗訪過,對這裏的情形心知肚明,卻故意問道:“為何要在河道沿岸種植那些東西?不怕河道阻塞,影響泄洪嗎?”

房子金道:“縣尊容稟,沿河發展商業,對我縣的經濟增長是顯而易見的。下流打造成景觀休閑區域,也使那片荒蕪之地幹淨漂亮了許多。去年嚴州的袁府台來參觀時,對此讚不絕口。但是,下官也必須承認,凡事皆有利有弊,如此對泄洪確有一定影響,下官正在全力想辦法。”

“想到辦法了嗎?”海瑞的臉陰沉得可怕。

房子金小心翼翼地道:“暫時尚無有效的方案。不過請縣尊放心,存在的弊端下官一定想辦法盡快解決。”

海瑞瞟了眼水麵,問道:“河麵上何以沒有漁船作業?”

“有少量漁船作業,不過眼下正是洪澇期,已禁止捕撈了。”房子金笑著道,“縣尊有所不知,如今這一帶商業發達,很多漁民不願幹捕撈之事了,酒樓需要夥計,魚塘需要管理,到處需要人,捕魚雖然是自給自足,自由些,可收入不穩定,所以很多漁民都上岸過日子了。”

“本縣出身海南,家鄉也是水係眾多,對河裏的事多少知曉一些。”海瑞說道,“河道分深水區和淺水區,來了淳安後本縣聽說,淺水區累年不曾疏通,導致河道鬱積,船不能行。若是不知深淺者,船隻隨時擱淺。這會不會是漁民不願捕魚而上岸的原因呢?還有,河道淤積,水運更受影響,你們又是怎生解決的?”

房子金聞言,暗暗心驚,原來這是個行家啊,不好糊弄,便道:“縣尊莫要聽信某些心懷不軌者的片麵之詞。我們每年都疏通河道。適才縣尊也說了,河道有淺水深水區域之別,某些人不諳水性不慎擱淺,乃是尋常事。總不能將個人經驗不足所犯下的過錯,歸究河道管理之人吧?”

海瑞點點頭,似乎認同了他說的話,又在河岸走了一圈。時近中午,堤壩下跑來一人,穿一身錦緞,頭戴方巾,五十歲的樣子,滿麵油光,跑上堤壩時,已是氣喘籲籲,由於海瑞穿的是便服,且十分樸素,那人一時沒認出來哪位是新來的知縣,先是往房子金看了一眼,得到房子金的暗示後,方知麵前這位其貌不揚的中年人正是新來的淳安知縣,急忙作揖道:“草民單春芳,乃龍泉閣主人,不知海知縣大駕蒞臨,未曾迎迓,聽憑責罰。”

房子金在一旁打圓場,“未來迎接縣尊大駕,自然有罪,你說如何罰你吧。”

那單春芳忙道:“草民已備下薄宴,懇請各位大人賞光,以謝草民不敬之罪。”

“算你識相。”房子金轉首朝海瑞笑道,“縣尊,正好也快到午時了,不妨給他個麵子,移尊龍泉閣,用些膳食如何?”

海瑞冷眼看著他們一唱一和,心裏卻若明鏡也似,單春芳是故意來遲嗎?連老百姓都自發前來迎接了,龍泉閣主人如何不知?他是故意遲到,以賠罪的方式給予來視察的官員一個合情合理的吃喝方式,此等拙劣的前後矛盾的把戲,傻子都能看得出來。但是,現在很多官員都吃這一套,順水推舟,去那本地最高檔的場所心安理得地吃喝。

端的是用心良苦啊!海瑞暗歎一聲,有多少官員就是在這種恭維的環境之下,一步一步墮落的!

海瑞看透了,卻不說破,他想要看看官場裏的這一套,究竟是什麽樣子的,於是說道:“既如此,本縣恭敬不如從命,走吧。”

一切盡在自己的預料之下,房子金大大地鬆了口氣,看來你表麵上雖然做出一副嚴厲之狀,但終歸還是吃這一套的,隻要你肯吃這一套,那麽下麵的事就好說了。

單春芳在前麵帶路,房子金則在旁邊陪著,這幫平時耀武揚威的權貴,此時極盡恭敬謙卑之能事,領著海瑞進了赫赫有名的龍泉閣。

龍泉閣堪稱是富麗堂皇,到處透著股貴氣。單春芳顯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但凡達官貴人,皆喜附庸風雅,即便他們本身不喜歡文人,也沒有賞字看書的興趣,在個人的著裝以及對出入場所的要求上,卻無不偏向於風雅,以體現出其品位的不一般。

龍泉閣乃達官貴人的出入之所,自然不能僅僅體現其華麗,因為過於華麗就會顯俗,所以在裝飾上,刻意於豪華中透著些風雅,隨處可見名人字畫,且每間包房都取了個清雅的名字,比如接待海瑞的這間廂房,便喚作“聽竹軒”,進入裏麵後沿牆果然種了竹子,在翠綠的竹子下麵,鋪了層鵝卵石,石邊築了條小型溝槽,有水流淌。

海瑞見狀,直是瞠目結舌,那日暗訪,曾被迎賓者趕了出來,端的是不當官不知人間竟還有這等享受所在,搞得他渾身不自在。房子金和單春芳請他在上首落座,沒一會兒菜肴便一樣一樣送了上來,不止山珍海味,且每一樣都十分精致,滿滿地擺了一大桌。粗略估算,今日這一桌菜少說也得在百兩銀子左右。普通百姓不吃不喝一年之收入也不及這一桌菜。

這就是人世間啊,上下尊卑之差別竟如此之大,莫非不是社會之症結嗎?

“來來來,海知縣請嚐嚐我們這裏的菜如何。”單春芳作為東道主,拿起筷子要為海瑞夾菜。海瑞一伸手阻止了他,單春芳訝異地道:“怎麽了?”

“我海瑞這一生,漫說沒吃過這麽好的菜,連見都不曾見過。”海瑞肅然道,“你為何要請我吃這麽好的菜?”

這一問著實讓單春芳驚詫不已,官員到下麵來視察,請客吃飯乃是慣例,大家早習慣了。海瑞這一問,反倒讓他十分不習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好在他見慣了世麵,隻要上了桌,恭維的話張口就來,訕笑道:“海知縣切莫見外,你到淳安任職,乃是淳安之福,今天又不辭辛勞,到沿河來視察,無論是草民還是這一帶的百姓,無不心存感激。草民備下這一席酒菜,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孝敬一下而已。”

海瑞問道:“那麽本縣問你,你開這酒樓,百姓感激你嗎?”

單春芳見他的臉色不對勁兒,不知是哪裏做得不好,緊張至極,連冷汗都出來了,強笑道:“草民開酒店,乃是對外做生意,做的就是這買賣,人家感激草民做甚。”

海瑞冷哼道:“本縣到淳安做官,乃是拿朝廷俸祿,做應做之事。而且本縣剛到淳安,什麽事都沒做出來,你們對我的感激卻是從何而來?還是就因為本縣手中有權?跟你說一件事,在本縣到任之前,就已經在淳安暗訪多日了,有一日在這沿河一帶,本縣餓了,想著就近來吃頓便飯,誰承想被迎賓的趕了出來。人還是同一個人,隻不過本縣現在亮出了身份,就能成為這裏的貴賓,而且這一切都是你無償提供的。身份不同,待遇也是天差地別,這是為何?無非是一個有權,一個沒權而已。”

“休得胡來!”海瑞陡然沉聲道,“本縣並非在責問那迎賓者,而是在問你們,生而為人,並無不同,所差的隻是一個無財,一個有財;一個無權,一個有權而已,如何在你們眼裏,一個是人,一個就不當人看待了呢?”

遇上如此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座的官員個個如芒在背,著實不知該怎生應對。房子金嚇得屁股像被針紮了也似,突地起身賠不是,“縣尊責備的是,下官等今後一定堅決改正陋習,糾正不良之風氣。”

大家以為他做做樣子,說幾句氣話也就過去了,哪承想海瑞又沉聲道:“撤了,把這一桌菜撤了。”說話間,從懷裏掏出三枚銅錢,啪地放在桌上,又道:“給本縣上兩樣素菜、一碗米飯,其餘人想要在這裏吃的,各自掏錢。今後哪個要是敢在本縣地麵上,胡吃海喝,就地免職。”

在座人等麵麵相覷,河泊所的官吏和巡檢司的戴孝義等人,摸出兩枚銅錢,要了一菜一飯。單春芳尷尬無比,看了眼房子金,隻見房子金也掏出兩枚銅錢,放在桌上,道:“按照縣尊所言,把銅錢收了,撤下酒菜,重新上。”

單春芳迭聲應是,吩咐人把酒菜撤下,並按照各人所付的銅錢,給海瑞上了兩樣素菜、一碗米飯,其他人則一菜一飯,不敢再說巴結之詞,悶聲把一頓飯吃完了。單春芳戰戰兢兢地問道:“海知縣,需要喝茶嗎?”

“上開水。”海瑞冷冷地說了一句。開水上來後,海瑞往房子金身上一瞟,目光如電,“說吧,把沿河一帶改作魚塘飯館,種植水草,致使河道堵塞,是誰給你的膽子?”

房子金本好好坐著的,聽了此言,屁股一滑,跪倒在地,“縣尊明鑒,下官如此做,也是想淳安百姓的日子好過一些。”

“可他們的日子好過了嗎?”海瑞拍案而起,怒氣衝天,厲喝道,“年年治水,年年遭災,一條條人命,一畝畝良田,在洪水肆虐下消失。而你們呢,還敢在這處地方飲酒賞水,談笑風生,良心讓狗吃了嗎?今日你要是不老實交代,漫說你性命不保,全家都會受你連累!”

房子金臉色煞白,腦子裏嗡嗡作響,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昏厥過去,“下官冤枉,下官治理河道兢兢業業,不說有多大的功績,但從不敢有私心,請縣尊明察。”

“不招是嗎?好,本縣就讓你死個明白。”海瑞早已成竹在胸,朝戴孝義使了個眼色。戴孝義會意,取出韋德正的供詞;海瑞一手接過,重重地扔在桌上,道:“這是韋德正的供詞,據他交代,侵占良田,把好好的良田變作詭田,乃是嚴州通判卓有才在撐腰。你呢,是哪個給你的膽子,把**田強行征用,又從中得了多少好處?”

旁邊的單春芳插嘴道:“房閘官所言,並無虛假,請海知縣明察。”

“房子金。”海瑞加重了語氣,“本縣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倘若還不招認,本縣隻得按律處置,不隻你要接受嚴懲,你的家人也要充軍或者發配。”

包房內的空氣一下子沉重起來,壓抑無比。房子金也開始人神交戰,猶豫起來。他早在昨天就聽說了海瑞懲治胡桂奇,逼迫韋德正招供一事,此人連胡宗憲的公子都敢去動,他區區一個閘官算得了什麽呢?正想著該不該如實交代,隻聽海瑞的聲音再次傳來,“本縣再提醒你一件事,這座龍泉閣有沒有你的份?”

此話一落,不僅房子金吃驚,連單春芳也站不住了,雙腿一屈,跪在地上。原來他什麽都摸清楚了,不光是**田的事,連龍泉閣之事也了然於胸!麵對這樣一個陰沉冷峻又洞若觀火的知縣,房子金終於連最後一絲抵抗的勇氣也沒有了,倏然垂著頭痛哭起來,“下官知罪,請縣尊法外開恩!”

單春芳見房子金屈服了,他身上自也沒了當地富商的架子,磕頭若搗蒜,本是想拉個官爺入股,以保平安,哪承想來了個鐵麵判官,油鹽不進,反惹來了災禍。

“你們這幫人……”海瑞氣得渾身發抖,“百姓的身家性命,莫非還沒有你們自家腰包重要嗎?當官為何啊,當官是讓你們為民造福,而不是叫你們來禍害百姓的!說吧,霸占**田,以開發為名,兼並土地,破壞沿河水利設施,私築圩田[3],種植沿河作物,致使河水擁堵,是誰給你的膽子?”

房子金抬頭看了眼海瑞,見他那副麵色鐵青、眼中冒著怒火的模樣,急忙又低下了頭,老老實實地交代道:“不敢再欺瞞縣尊,這些事情是賴知縣認可的。”

“胡說!”海瑞知道賴文川的為人,不然他也不會和賴文川一起聯手舉報韋光正,聽得房子金居然把罪責推到已然失蹤的賴文川頭上,越發氣怒,“賴知縣豈會與你同流合汙,幹這齷齪之事!”

徐渭和魏晉進來時,正好趕上海瑞在發火,先是一驚,繼而想到這海瑞乃有備而來,現身之前就已經舉報了韋光正,並且在淳安暗中調查已有時日,如此雷厲風行也在情由之中。不過在聽到房子金說賴文川亦參與其中時,也是難以置信,以賴文川的性子,是決計幹不出這等事的,尤其是徐渭,因都是讀書人,且性情相投,甚為了解賴文川的為人,而且在這次的洪水來臨之前,還去見了他一麵,從他的種種言行來看,無疑是一心為民的好官。但是,到了這種時候,房子金敢說此話,應非空穴來風。徐渭走到房子金麵前,問道:“有證據嗎?如果沒有證據,信口開河,就罪加一等。”

單春芳連頭都不敢抬,跪著答道:“稟知縣大人,房閘官說得沒錯,賴知縣確實拿了草民的好處。”

徐渭眉頭一皺,神色陡然凝重起來,從韋德正的供詞來看,此案涉及嚴州府,究竟到了哪一級,尚不明確,如果說賴文川真的卷入其中,再加上姚順謙逃逸,難不成淳安縣的官場已經爛透了?還有,賴文川突然失蹤,莫非與此有關?思忖間,看了眼海瑞,走到他跟前小聲提醒道:“海知縣,依在下看,帶回衙署再行詢問為妥。”

海瑞知道他的意思,此事涉及賴文川,這裏人多眼雜,在沒有更多的證據前,不宜聲張,當下吩咐戴孝義將二人押回衙署。

在回衙署的路上,徐渭將此行的來意說了,魏晉則在一旁搭腔,意思是說有了胡桂奇捐獻的十萬兩銀子,如果可以再從韋德正那裏拿出二十萬兩的話,今年的修堤款就沒有問題了,今年要是能把河道治理的問題徹底解決,明年便不會再有洪澇災害,淳安的百姓不會再受災,這是有利於千秋萬代的好事。

事實上海瑞並沒有真正要關押並審理胡桂奇的意思,眼下如此做,一則是為了壓垮韋德正的最後一根稻草,使其知道他反貪的決心;二則是為了敲山震虎,讓其他官員明白,在此番的反貪過程中,不管是誰,隻要落在他海瑞的手裏,絕不姑息。所以關胡桂奇是權宜之計,他也在等著徐渭出麵來說情。現在看徐渭把三十萬兩修堤款給湊齊了,自然是順坡下驢,見好就收,海瑞便道:“此事可以商量,不過我有個條件。”

徐渭忙道:“海知縣請說。”

海瑞道:“須由本縣差役親自押送胡桂奇。”

徐渭一怔,“海知縣的意思是要用囚車押解胡公子去總督府?”

海瑞點了點頭,此時他那張黝黑粗糲的臉上又出現了那抹不容商量的神色。徐渭猜透了他的心思,在此人眼裏,法就是法,沒有人情可言,他可以放胡桂奇出獄,但並沒有釋放的意思,隻不過是移交給了胡宗憲,讓總督大人去自行審判。這麽做有兩個好處,其一是不會得罪胡宗憲,畢竟胡桂奇受賄在前,即便是胡宗憲也不敢說什麽;其二是警告胡宗憲,得管理他的親屬和手下了。

徐渭苦笑一聲,道:“就依海知縣所言。”

徐渭也隻有苦笑的份兒了,他與海瑞雖說隻接觸了兩天,但有時候兩天就足以認清楚一個人,海瑞的鐵麵無私及其依法辦事的行為作風,在大明朝的曆史上,也許隻有當年的太祖皇帝能與之媲美了。

自從海瑞到任後,鄢懋卿的壓力很大。在京師為官者,大部分人的心裏都明白,胡宗憲是嚴嵩這條線上的人,盡管胡宗憲有功於社稷,甚至在當今朝廷之中,功績能大過胡宗憲者寥寥無幾,但是胡宗憲究竟是不是貪官,或者貪了多少,卻是個謎,朝中除了嚴嵩外,隻怕沒有人清楚。

出於這方麵的考慮,鄢懋卿覺得是該拆錦囊的時候了,當下把貼身藏著的錦囊取出來,從裏麵抽出一張紙條,上書:

不遺餘力,不惜代價,整頓浙江官場,隻限州府。

看完錦囊的內容,鄢懋卿豁然開朗,隻要不查到省一級官員上麵去,上層就不會亂,隻要上層不亂,無論下級官場如何整治,嚴嵩都可以穩如泰山,順著皇上的意思把這場戲演好。如此看來,該是到了他出手的時候了,不能由著海瑞把風頭占盡,教高拱在嚴嵩麵前耀武揚威。

想到此處,鄢懋卿迅速做了個決定,去省裏跟胡宗憲碰個頭,在浙江、江西、南直隸等沿海地區,胡宗憲才是真正的領導者,要去治理嚴州,必須先跟他通個氣打聲招呼。當下,他先去縣衙署,本是想去知會海瑞一聲的,不想他一早就出門了,便跟衙役交代了一下,當天就離縣去了杭州。

在杭州浙直總督衙門的後院,有一座占地約三畝的園林,奇花異草在涓涓細流的灌溉下長得正茂。

胡宗憲最滿意的是園子裏的這棵油鬆,樹大根深,枝葉如蓋,層次有別,站在樹下,恍如走入了一間天然的廳堂,特別是夏季,坐在樹下,暑氣頓消,實在是避暑的好去處。

這時候,胡宗憲坐在樹下的石桌前飲茶,其對麵坐著的便是四十餘歲、滿麵油光的鄢懋卿,似乎園子裏的涼意絲毫解不了他的暑氣,臉上不停地冒著汗,擦之不盡,後來索性伸出蒲扇樣大的手,往臉上抹了又抹。

胡宗憲見狀,微微一哂,道:“景卿,心靜自然涼。身在官場,你隻有靜下心來,才能看清楚湧動的暗流。淳安縣的河堤年年修,還年年出事,為何啊?那是因為朝廷撥下來的專款,有一大部分進入了某些人個人的口袋,焉有不出事之理?”

到了杭州總督府後,胡宗憲沒有請他吃飯,說是要在自家院裏請他喝茶,方便議事,亦顯風雅。從這一點來看,胡宗憲是個謹慎之人,這種時候最好還是不要搞接風宴之類的事,免得落人話柄。但是,這茶也並不好喝,鄢懋卿與胡宗憲到底差了一級,官大一級大的不僅僅是品級,在權力和氣勢上都要高於人一頭,所以當胡宗憲像話家常一樣與他說話時,鄢懋卿的心裏總是惴惴不安。不過鄢懋卿是聰明人,他知道在嚴嵩這條線上的各級官員,幾乎無有不貪者,迎合聖意,主動反貪,不過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罷了。正是因了這緣故,他才必須在浙江弄出些動靜來,方不負嚴嵩所托。聽了胡宗憲的話,鄢懋卿道:“聽說淳安上一任的知縣賴文川,便是因為治水不利,才被撤職查辦的,莫非他也貪了?”

鄢懋卿又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心想原來你早猜到了嚴州府也不幹淨,這就好辦了,當下把嚴嵩交給他的錦囊取出來,給胡宗憲看,說道:“這是嚴閣老的意思。眼下韋德正已然招認,指認將良田變成詭田乃是嚴州通判卓有才替他撐腰。海瑞在淳安大展拳腳,我們是不是也該在嚴州府做出些動作了?”

“還是嚴閣老想得周全啊。”胡宗憲瞟了他一眼,“我大明的國庫空了,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當官不作為,二是貪墨橫行。如此上下勾結,層層貪腐,幾乎要把大明的根都掏出來了,朝廷自然會不惜一切,大力肅貪。最近連嚴閣老都感到了壓力,足見此次的反貪,不僅僅是針對淳安,而是會在整個大明形成一個巨大的風暴。”

鄢懋卿聞言,臉上的肥肉不知為何跳了一下,“朝廷連閣老都要動?”

胡宗憲沉默了會兒,反問道:“你覺得朝廷隻是想治一治府縣一級的官場了事嗎?”

鄢懋卿不知道皇上是怎麽想的,但他明白高拱的心思,他是想掀起一場徹徹底底的反貪風暴,把嚴嵩這條線連根拔起,要治標,更要治本。

“部堂是如何想的?”鄢懋卿也反問了一句,弦外之音是說,現在胡桂奇已經被捕了,你將如何自處?

胡宗憲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將杯子輕輕地放到桌麵上後,歎息一聲,說道:“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啊,貪圖眼前的利益,沿途收受各級官員之賄賂,撞在那海瑞手裏,活該。你擇日啟程去嚴州吧,該查的還是要查,無論涉及誰,嚴查到底。”

鄢懋卿盯著他看了會兒,心想你這是官話還是真心話,不怕真查到自己頭上來嗎?嚴嵩都已經表明態度,隻查到州府一級,適可而止,你是不是也應該表個態?但這種話他沒敢說出口,畢竟胡宗憲貪沒貪,誰也不清楚;他沒挑明,哪個敢亂嚼舌頭呢?

送走鄢懋卿後,胡宗憲的臉立馬就沉了下來。他表麵上裝作鎮定,其實心裏暗流湧動,那個海瑞是何許人他並不清楚,但是從鄢懋卿所描述的情形來看,真是一個不識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刺頭,這樣的人是不會按官場的規則和常理來出牌的,如果由著他繼續下去,真會把大明朝的天給翻個跟鬥。嘿嘿,高拱新近上任都察院,新官上任三把火,恨不得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這麽多年管理大明朝海防線的經驗告訴他,進取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維穩,沒有穩定哪來的進取的機會?同理,當今朝廷固然需要肅貪,但如果肅貪鬧得上下不寧,使得朝野內外的官吏人人自危,無心理事,天下不就亂了嗎?所以他同意了鄢懋卿去嚴州,一則是做戲給朝廷看,浙江方麵在配合朝廷反貪,而且力度還不小;二則是給那個海瑞變相施加壓力。

海瑞抵達衙署後,按照路上的約定,由縣差役負責押解胡桂奇去杭州。臨行時,他交代差役不得徇私,須按照押解犯人的規製把胡桂奇交到胡宗憲手裏;倘若有故意放寬押解規製之行為,差役就不用回來了,自行脫下製服回家種地去。

差役知道這位海知縣執法如山,自然不敢陽奉陰違,隻一一答應。徐渭聽說鄢懋卿去了杭州,心想這裏有海瑞坐鎮,而且他是高拱的人,沒必要留在淳安助他,也就隨胡桂奇一道去了杭州。

當天下午,海瑞便坐堂審理房子金一案,讓他交代兼並**田、從中收受好處的種種細節。房子金不敢再存僥幸之心,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原來在建設龍泉閣之初,時任知縣賴文川是反對的,沿河之堤壩本就不穩,如果再在其外圍大力開發,會使堤壩越發脆弱,到時候大水一來,高高聳立的龍泉閣自然不會有事,下麵的田地和作物就遭殃了。為官者一味謀利而不顧百姓死活,這等行為比為官不作為更加可惡。出於此等考慮,賴文川一口否決了這個提議。

明朝的俸祿是非常少的,七品知縣按常例,月俸約為九十石米,隻能勉強度日,倘若再攤上幾個窮親戚,時常來串門或者求辦事,少不得要打發些銀兩、請客吃飯,日子就越發拮據了。賴文川的確是清官,也是難得的好官,壞就壞在親戚上。

在任淳安知縣前,賴文川家中窮迫,一直靠親戚幫襯,當了官後知恩圖報,隻要力所能及,能幫的如數給幫了,幫不了的隻能婉拒,說我窮困潦倒時,全仗你們相助,沒有你們,便沒有今日的賴文川,欠你等之恩情,時刻銘記於心,無日或忘。隻是我也不敢忘記先賢之教誨,為官者為公,非是自家之私器,可任性胡為,望你們也體諒我讀書之不易,莫使我落個停官罷職的下場。

然而親戚們不會如此想,在他們的思想裏,家裏出了個當官的,理當好辦事才對,不然辛辛苦苦供你讀書為何呢?而且他們覺得落魄時幫了你,你理應回報才是,你卻倒好,飛黃騰達了,以種種理由推諉,簡直忒不近人情。

遇上這等事,賴文川苦惱,親戚們怨恨,兩廂不歡喜。房子金發現此事後,覺得這是個突破口,那日得知又有親戚來找賴文川,就讓單春芳出麵,說是賴知縣的朋友,給了他們一百兩銀子。此後,其他親戚陸續來到淳安,有求職的、求財的、求辦事的,房子金和單春芳一一予以滿足,一年下來,算上實物和財物達十萬兩之多,及至賴文川知曉時,一切都已經晚了。無奈之下,賴文川隻得批準**田開發一事。至於清理河道、增加水利設施、加固堤壩等事,在左右掣肘之下,不能開展,就此拖了下來,直至去年洪水暴發,賴文川因治水不利,被革職查辦。

海瑞聽完陳述後,久久沒有言語。他突然意識到,原來腐敗不光要自律,還要時刻警惕親屬被腐蝕,不然你再怎麽廉潔奉公,也是徒然。

權力是什麽呢?海瑞開始重新思考權力的定義。有人說它像一把刀,可以披荊斬棘,**盡世間之混沌,可它似乎更像是一個香餑餑,人人趨之若鶩,讓得到權力之人成了眾人仰慕和依靠的對象,又似乎像一個神器,很多人以為它無所不能,世間沒有權力辦不到的事情。

都錯了,海瑞在內心堅定地否定了這些定義,權力是責任,是正義的維護者,若非有一身正氣、一腔熱血,有一顆愛國愛民之心,便不配為官。它不是神,但是神聖的,不該受世間一切**之影響,一往無前,不忘初心,解國家之憂,百姓之苦,兢兢業業,死而後已。

“那麽姚順謙呢?”海瑞沉吟良久之後,開始對姚順謙好奇起來,問道,“你可知他的為人?”

房子金說道:“據罪官所知,姚縣丞與賴知縣一樣,都是廉潔的好官。罪官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劣跡。”

“所以你覺得姚順謙卷款失蹤很奇怪,是嗎?”

“是的。”房子金肯定地道,“從常理來看,姚縣丞幹不出那樣的事。”

難道姚順謙如賴文川一樣,也是被從側麵腐蝕的?

如果說**田案是賴文川親戚被腐蝕所致,詭田案是嚴州府推波助瀾的後果,那麽姚順謙卷款失蹤,洪水暴發當晚桐溪陡然決堤與這兩起案子有無直接關聯?

[1]今海南海口。

[2]掌管漁業稅務的官員。

[3]在河流淺灘內築田,一種占湖為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