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審 判
一
翌日,暴雨依舊,風雨飄搖。
徐渭撐著傘站在雨中,臉上沉重如鐵。賴文川的家裏一切如舊,隻是已人去樓空。院裏種的菜蔬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一片淩亂。這些嬌嫩的蔬菜啊,終究抵不住狂風驟雨的摧殘,如果這雨持續下去,不出兩天,就會被雨水衝走。
昨晚賴文川究竟經曆了什麽,會讓他在傾盆大雨中離家出走?或者說不是他主動離開了家,是有人帶著他離開的?徐渭的眉頭一動,轉身往來路走去。鄢懋卿轉過頭,看到徐渭慢慢地往前走,他的背影在雨中看起來有幾分羸弱,甚至還有些落寞和無奈,他是預感到了什麽嗎?
鄢懋卿趕上去,雨落在雨傘上吧嗒作響,讓他感到有些心煩,“徐先生,我奉旨而來,無論淳安的水有多深,這次我也得把那條大魚撈上來。如果你知道些什麽,便與我說。”
“在下能知道什麽?”徐渭轉頭奇怪地看著鄢懋卿,然後喟然歎息,“回去提審韋德正。想要撈到大魚,總得打開一個突破口吧?”
鄢懋卿同樣看著徐渭,問道:“先生想怎麽審韋德正?”
徐渭看著他的臉,似乎看出了些苗頭,要知道他此番不光是奉旨辦差,身上同時還帶著嚴嵩的命令。而另一邊高拱也派了位神秘的人物,來擔任淳安知縣。淳安儼然成了一個政治表演的舞台。作為這個舞台上的主要人物,鄢懋卿當然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好生表演一番,不僅是要表演給皇上看,還要表演給嚴嵩看。從這個角度來說,提審韋德正便成了一場重頭戲。除掉這個地頭惡霸,然後打開突破口撈出其背後的那條大魚,可不隻是淳安的百姓萬眾歡呼,口呼他為青天大老爺,而且連遠在京師的嚴嵩也有了麵子,這樣的好事他豈能放過?
“鄢憲台是要公審嗎?”徐渭嘴角一扯,露出一抹淺笑,他非常同意這個方案,鄢懋卿是嚴嵩這條線上的人,胡宗憲也是,作為胡宗憲府中的幕僚,他沒有理由不支持這樣一場有利於主子的政治秀,“這樣也好,那就公審。”
回到衙門時,魏晉如喪考妣地坐在堂內,渾身濕透了,身上的水兀自往下滴,地上濕了一片,見鄢懋卿和徐渭走進來,起身抬手揖禮。鄢懋卿暗吃了一驚,問道:“桐溪的缺口沒堵住?”
魏晉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眼裏盡是紅絲,夢囈般道:“缺口越來越大,洪水**,堤壩下綠油油的稻田瞬間被滔滔的濁浪吞沒,沒了,一瞬間什麽都沒了……”
鄢懋卿命人取一張縣內的水文圖來,在桌岸上攤開,找到決堤的桐溪後,用手指沿著這條溪流往下移,發現六都源、鳩坑源、梓桐源、進賢溪等十多條河流,都在這一條線上。要命的是,在進賢溪的下流有許多村莊,如果再讓它決堤,遭遇災難的就不僅僅是良田了,還會危及百姓的生命。一旦村莊被淹,出了人命,事情就更大了。
“其餘幾條河流可有加固?”鄢懋卿的眼前再次浮現出城外破窯裏難民的影子來。他不是什麽清官,但最起碼的良知卻是有的,既然來了這個地方,那麽在他眼前就不能出現滿城皆為難民的慘狀。
“還在盡力加固,下官也派了人在沿河堅守,可是……”魏晉突然眼圈一紅,落下淚來,含著淚低吼道,“可是銀子沒了啊!”
徐渭聞言,臉色立馬就白了,“朝廷撥下來的修堤款呢?”
“你不會監守自盜,把銀子吞了吧?”鄢懋卿看著魏晉,冷冷地道,“那銀子是你掌管的,除了你哪個能隨便動用?”
魏晉嚇壞了,在河水決堤、災難來臨的時候,此等罪名若被扣實,漫說殺頭,誅滅九族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以他在底層官場這些年的經驗來看,發生了事情,一級一級推諉,最後推到最底下那人身上,推無可推,便把最底下那人當作替罪羊宰了,然後對外發布一個聲明曰,出現此等惡劣之事,乃底下人辦事不力所致雲雲,算是給了百姓一個交代,然後皆大歡喜。如果鄢懋卿真想把罪責推到他身上,也並非無此可能,急忙跪下,大哭著道:“憲台萬莫將這等罪名推給下官,下官著實擔不起,自打昨晚姚順謙失蹤後,放在庫房的修堤款便也沒了,請憲台明察!”
鄢懋卿瞟了眼旁邊的徐渭,嘴角微微彎起,似笑非笑,似乎在向徐渭表示,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且起來吧。”徐渭知道不關魏晉的事,憑他一個小小的主簿,拿了朝廷撥下來的巨額銀子,斷然不敢站在這兒,難道是姚順謙?
確切地說,姚順謙也沒此膽量。根據魏晉的說法,當日姚順謙支取了五萬銀子,說是要去嚴州府打點,而後他倆離開衙門分頭行事,就一直沒再見過姚順謙。直至三日後,才在衙門裏碰頭,那時候姚順謙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無精打采,沒一絲神氣。奇怪的是,據從嚴州府打探的人回稟說,姚順謙並沒到過嚴州府。那麽是嚴州府的人在撒謊,還是在這期間,姚順謙經曆了不可思議的巨變?
這裏麵肯定是有問題的,一個縣的二把手,且是在已經對外公布組織修堤的情況下,居然卷走了那筆修堤款潛逃,合理嗎?且不說個人名譽以及縣丞的職位,值不值得去交換那三十萬兩銀子,如果他誠心潛逃,會在對外公布修堤後再行逃走,讓所有百姓都去記恨嗎?
背後一定有隻手在掌控著這一切。徐渭轉身麵向魏晉,沉聲道:“你現在貼出告示去,三日後公審韋德正。三日之內,讓所有失去土地的百姓都來投狀紙,措辭要堅決,要讓百姓相信,此番官府是下大決心反腐,還他們一個公道。另外,派出縣裏所有的衙役去,全城搜捕姚順謙,一定要找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魏晉微微愣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徐渭的意思,這是要徹查此案,而公審韋德正則表示了他們的決心,當下領了命出來,讓書吏起草告示去了。
豆大的雨滴劈劈啪啪地落在青石板上,猶如銀珠墜地,發出清脆的教人焦躁的聲響。天空仿佛塌了一角,連續數日,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還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街道上灌滿了水,積水之處甚至沒過了膝蓋。
城裏尚且如此,那麽山裏呢,那些百姓視之為性命的田地呢,可否安好?
夜漸漸深了,浙直總督胡宗憲本已睡下,可聽著屋外嘩啦啦的雨聲,莫名心煩,又起身踱步去了書房;坐了許久,拿了卷書在手裏,試圖以此來排解心憂。然有時候越是想靜心,偏生越發靜不下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瓢潑大雨,心裏猶如風中的雨絲,紛繁複雜。
一個人影出現在雨中,也沒有打傘,一襲薄衫被雨打得貼在身上,如落湯雞一般。胡宗憲見到那人跑過來,心裏咯噔一下,濃濃的眉頭立時打了結,出事了!
跑進來的是浙江巡撫魯則仕,字甘雨,乃嘉靖二十一年進士,自二十四年授武威知縣始,便開始於地方任職,曾組織過引水工程,灌溉農業,頗有政績,受百姓愛戴,因此從知縣、知州,一路爬到巡撫之職,掌一方大權。
胡宗憲比較看好此人。一位好官,要想做到真正為民謀福,須從底層做起,了解民生之艱苦,生活之不易,方能兢兢業業,造福一方。往大處看,魯則仕也算是合格的,至少從其任職的這兩年來看,無論是抗倭時籌備糧草軍餉,還是治理地方,都無可挑剔。但是,為什麽浙江的水患一直解決不了呢?
“部堂,出事了!”魯則仕進來時,往臉上抹了把水,那張本來又黑又瘦的臉此刻白得嚇人,“新安江下流決堤,淳安全縣的良田再次遭遇威脅!”
胡宗憲霍地站了起來,拿書的左手一抖,書本掉落在地,臉色一如此時的天氣,黑得可怕,憤怒和震驚使他幾難遏製火氣,帶著抹顫音道:“朝廷修堤的專款不是撥下來了嗎,如何還是決堤了?”
魯則仕皺了皺眉,道:“部堂,淳安累年水患,按下官看來,真正需要治理的並非河道。”
“那是什麽?”
“官場。”
胡宗憲目光一轉,落向濕漉漉的魯則仕,煩躁地吐了口氣,道:“今年修堤之事是哪個在主抓的?”
魯則仕道:“數日前,我就把修堤的專款撥了下去,由淳安縣丞姚順謙主抓,可就在決堤的前三天,姚順謙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胡宗憲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淳安新任知縣尚未到任,縣丞便是一縣之代理父母官,如何就消失了呢?”
“這個我也不知曉。”魯則仕道,“鄢憲台已經趕去淳安了,相信過兩天就會有答案。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賑災。”
賑災,又是賑災!年年水患,年年賑災,年年都是老一套,幾乎每年一到雨季,浙江所有官員都會為此忙得團團亂轉,如何就治理不好了?看來魯則仕說得沒錯,真正為害浙江的不是水患,而是官患。
“混賬!”胡宗憲終於遏製不住地發火了,“給我查,無論涉及哪一級的官員,給我一查到底。為官者連百姓的生死之事都不管不顧,這種人不管有沒有貪都該死!”
“下官……”
胡宗憲冷冷瞟了他一眼,看出了他臉上的為難之色。這樣的臉色胡宗憲見得太多了,每次涉及官僚內部的利益,涉及同僚之間的事情時,大多數官員都會露出這種為難的表情;換在平時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他們去做,說到底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會有一個固定的圈子,每個圈子都會有固定的存在法則,一旦將之打破了,便是驚天動地的事。可這一次他無法再熟視無睹,一個人可以有貪念,但不能貪婪到泯滅人性,為了一己的私利將他人的性命視若螻蟻。況且這次朝廷明確表示了,要在淳安肅貪,那就更加不能放任。
“說!”胡宗憲霍地厲喝了一聲,實際上他是想以這樣的一種威嚇,阻止魯則仕說情,或者是排除他心頭的顧慮。不想魯則仕看著他,兀自說道:“有一件事,下官不得不說,在淳安縣丞姚順謙消失的那幾日,胡公子正好也在淳安。”
什麽叫正好也在淳安?胡宗憲的表情倏地如被雷擊了一樣,臉色鐵青,左臉頰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
“說!”胡宗憲是了解他兒子的,這不是巧合,如果姚順謙失蹤真與他兒子有關係的話,此事必非同小可,因此說話時,不免帶了一絲慌張和不安。
“是。”魯則仕應了一聲,繼道,“據下官得知的消息,公子曾與姚順謙見過幾麵,且在淳安縣的洪福酒樓喝過酒。”
“胡桂奇今在何處?”
“尚在淳安。”魯則仕因揣摩不透胡宗憲的意思,言語變得小心起來,“那麽下官……”
“查!”胡宗憲直接下了命令,“給我查,一查到底!”
魯則仕微微愣了一下,心想萬一查到你自己頭上來了呢?可轉念一想,既然朝廷有意反貪,不管是真查還是假查,都得一級一級查下去。現在的問題是,胡宗憲是想真查還是假查呢?思忖間,魯則仕往他臉上瞟了一眼,見他的臉生冷如鐵,不敢再問,躬身退將出來,至門口時,一彎腰紮入了傾盆的大雨中。
胡宗憲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喟然一歎,風雨已至,哪個能在這場暴風雨中獨善其身,安然若素?
二
次日,雨停了,大家都鬆了口氣,雨季的第一波困難總算是頂過去了,雖說桐溪決堤,淹沒了大量良田,但好在沒有全線崩潰,還有轉圜的餘地。
然而熟悉官場的人心裏麵都清楚,大雨雖暫時過去了,但一股更大的風波已悄然而至,那就是責任。災難既然發生了,這口鍋該讓誰去背?
鄢懋卿責令魏晉,在新知縣尚未到任之前,讓他把縣裏的所有責任都擔起來,維持縣裏秩序的正常運轉。
魏晉當然是樂意的,在官場肩負的責任越大,也就意味著機會越大,姚順謙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果他能把縣裏的工作主持好,說不定就能往上爬一級,接過縣丞的位置。故兩日來他任勞任怨,說服百姓繼續加固堤壩、主持搜捕姚順謙、發動百姓狀告韋德正……一切都井然有序。
鄢懋卿對魏晉的表現也頗是滿意,在沒有修堤款的情況下,還能夠發動百姓繼續固堤,這種事情如他這種從京師來的官員是做不到的,徐渭也做不到,此與官階大小、有無謀略無關,靠的是人情以及對當地百姓的熟知程度,所以唯有如魏晉這樣的當地官吏才能辦到。但是這樣的氛圍隻是暫時的,畢竟生活是現實的,老百姓總要吃穿,受災的人總要活下去,要想繼續維持這樣的氛圍,接下去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公審韋德正,並且審出個結果來,給予百姓巨大的心理支撐,讓他們相信官府是可以依靠並且信任的;二是追回修堤款,切實給百姓以實惠,幫他們挺過此次的災難。做完了這兩件事情,淳安這個政治舞台上的這場戲也就可以落幕了,相信會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趁著雨停,鄢懋卿拉了徐渭,親赴受災現場查看。他常年身處京師,在衙門大院裏時,雖也常看見從各地傳來的受災的折子,但那畢竟隻是見諸文字,從沒親眼見過,此時登高望遠,看到決堤處的情景時,不由得渾身發抖。
河道上濁浪滾滾,堤壩上隨著洪水而下的泥石流恰如山崩地裂也似,呼嘯而下,與山下翻騰的濁浪匯合後,急流經泥石一阻,水聲驚天動地,並迅速地湧向兩側的良田以及房舍,那情景似末日,遍目所及,儼然汪洋大海。沒了田地和房舍的百姓們,在水中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掙紮著……
鄢懋卿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嚇著了,身子微微戰栗起來,神色像是見了鬼一般的慘白,原來這就是災難!古人所謂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這天下,唯芸芸眾生才是真正的魚肉,誰為刀俎呢?
為官執政者也,那些把朝廷的修堤專款收入私囊之人,其心有多硬多黑,竟能視生民之生死若無睹,照貪不誤!
徐渭的表情相對平靜,轉首看向鄢懋卿道:“見此情狀,憲台有何感受?”
鄢懋卿大大地歎息一聲,道:“以前老說肅貪,從來都是上下聯手,喊喊口號,做做樣子,我也跟著他們喊口號做樣子,覺得官場嘛,無非就是那一套,隻要把上麵侍候好了,便萬事大吉。現在,我才明白什麽叫作民生,才明白肅貪是如此的迫在眉睫。如果不把淳安的官場好生整治一番,來年這裏還得遭災。先生想想,我等所食之一米一粟,所穿之一針一線皆來自於民,但凡有些良心者,如何忍心讓他們再遭災?”
徐渭微哂道:“憲台的這番話,正是老百姓的心裏話。然這樣的話,以前不過是官場上的場麵話罷了,說過就算了,沒人會當真。現在好了,朝廷決心反腐,我們這些人也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麵對百姓,為他們申冤了。”
“好!”鄢懋卿知道徐渭的話就是代表了胡宗憲,有他撐著,那麽他就可以在浙江大幹一番了,“走吧,明日便是公審的日子,我們也得回去好好準備一下。”
第三日早上,一切準備就緒,衙門前聚集了上千名前來圍觀的百姓,他們站在潮濕的地麵上,心頭卻是火熱的,眼裏都充滿了期待。淳安的官場積屙已久,這才造成了年年治水,年年水患的局麵,老百姓早就盼著上麵能派人來治理,奈何官官相護,利益相連,每次所謂的巡查不過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而已,沒人真正下決心去治理。然此番不一樣了,韋德正被捕,所有被他坑害過的百姓都上了狀紙,這隻地方上的吸血鬼終於露出了他本來的麵目,說明朝廷是真的要肅貪,清理淳安的官場了,想到此處,眾百姓群情激奮,期待著公審的開始。
鄢懋卿看了眼衙門外的人,心中油然激動起來;他曾告訴過他們,要是不申他們的冤,便不回京了,現在終於可以給他們個交代,代表朝廷大聲告訴他們,朝廷沒有忘記他們,當官的就是為百姓服務的,一個真正幸福的國家,唯百姓之福可代表國家之福!
舞台已搭就,觀者是現成的,那就讓這場好戲開始吧。鄢懋卿轉首朝魏晉道:“審案吧。”
魏晉聽到這句話時,激動得渾身發抖,蒼天啊,活了大半輩子,從書吏一步步走到縣裏的第三把交椅,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哪裏能想到知縣被撤,縣丞失蹤,一場大水把個小小的淳安縣攪得天翻地覆,硬是把他一個主簿推上了前台,坐在了公堂的斷案席之上,值了,這輩子有此一回,值了!
魏晉鄭重地揖手領命,莊重地走上了公堂正首的法案前,手一抓,抓住了驚堂木,這塊絳紅的驚堂木代表了大明的律法、權威,一記拍將下去,能教宵小膽戰心驚,犯紀者無所遁形。以前,它的權威性一直被權力壓製著,不能發揮其作用;今天,在縣公堂屏風上那一輪紅日,以及屏風上頭懸掛的“公正廉明”匾額交相輝映下,它終得以恢複了權威。魏晉緊緊地抓著驚堂木,中間的兩根手指扣著其頂部的棱角,慢慢地舉起,在半空中微微一停,暗吸了口氣,那神情仿若武林中的高手將內力貫注於臂,倏然疾速落下,啪的一聲,在靜闃的堂上響起,聲響瞬間傳到堂外。衙外的百姓聽得這聲響,精神陡然一振。
魏晉氣貫丹田,霍地一聲喝:“升堂!”
兩班衙役手中齊眉的水火棍快速地敲打著地麵,發出沉重的聲響,若雨點也似,越來越密,同時口中吆喝:“威……武……”一股神聖的肅穆之氣於空中彌漫,正氣在公堂裏升華,此時此刻,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一場關於正義的審判,將在這裏展開。
“帶人犯韋德正!”魏晉又是一聲喝,堂下掌管緝捕的巡檢司跟著大喝一聲,沒一會兒,韋德正被押上堂來。
韋德正不光人高馬大,架子也大,平時誰也不敢去動他,養成了他一身的傲氣,及至堂前,睥睨全場,目光從堂上眾人身上一一瞟過,其神態絲毫不像罪犯,倒更像是這裏的人都欠了他八百兩銀子一般。魏晉知道此番朝廷是要動真格的,以前懼他三分,這時候哪容得他藐視公堂、目空一切,喝道:“跪下!”
韋德正沒去理會魏晉,因為在他的眼裏,魏晉這種小吏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故轉向鄢懋卿道:“鄢憲台,真要如此嗎?”
鄢懋卿抬頭看了眼這張滿是橫肉的臉,仿佛看到了一個亡命之徒。
是的,亡命之徒,任憑他身份如何高貴,擁有多少權力,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文明的外衣就會被撕得支離破碎,露出猙獰的麵目。此前,他曾經威脅說,韋光正給他捎了來一句話——魚死網破。換句話說,如果真要掐斷韋家的利益,那麽誰也別想過好日子,要死大家一起死。
鄢懋卿曾被這句話嚇倒過,如果韋光正真的像瘋狗一樣亂咬,估計真的會拔出蘿卜帶出泥,拴在嚴嵩這條線上的人一個也別想安寧。可他後來想明白了,嚴嵩是不會讓他的人全線陣亡的,那個未曾露麵的淳安知縣聯合賴文川舉報了韋家,高拱甫掌都察院想要掀起些風浪來,皇上批準肅貪,那麽內閣隻得配合演好這場戲。既然是演戲,嚴嵩自然會把握好分寸,不使之演砸了。既然如此,麵對區區一個地方上的地頭蛇,還有什麽好猶豫不決的呢?
鄢懋卿冷冷一笑,“主審官讓你跪下,你就跪下。頑抗並不能使你保持尊嚴。看到外麵的百姓了嗎?他們告你私吞良田,恨不得噬你的肉、飲你的血,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民之訴求,官府自然是要理會的。你道那八字衙門何以日夜洞開?乃是為百姓開的。眼下數百戶人家告你為非作歹,將私田變作詭田,你的大限也就到了。如若再敢藐視官衙,罪加一等,株連全族。”
韋德正見他說出這樣一番道貌岸然的官話來,也是冷冷一笑,問道:“鄢憲台不怕嗎?”
鄢懋卿沒再理會他,目光一轉,看向魏晉。魏晉心領神會,喝道:“讓他跪下!”兩名衙役走上去,厲喝一聲,水火棍在韋德正的腿肚子上一敲;韋德正吃痛,撲通落跪。
“韋德正!”魏晉再次拍響驚堂木,厲喝道,“去年洪水,大量良田被淹,你卻趁火打劫,假借朝廷賑災,將淹沒的田征作魚塘,說是如此做,可以分別讓百姓得到賑災款和征用款兩筆款項,從而讓災民得到最大的實惠。你兌現了嗎?兼並土地,朝廷曆來明文反對,而你枉顧律法,仗著朝中有韋光正撐著,明目張膽地掠奪土地,逼迫百姓簽征用文書,不僅不支付征田款項,還變相用魚塘稅抵扣田稅,以此漁利。這些罪狀你可承認?”
“你不都查清楚了嗎,何須再來問我?”韋德正蠻狠地看了眼魏晉,心想就算老子承認了,又能奈我何?
韋德正從來沒把魏晉這等不入流的官吏放在眼裏,在他看來,這種人若跳梁小醜一般,也就是當著鄢懋卿的麵作福作威一下罷了,待這位從京師來的副都禦史走後,他還不得像孫子一樣來央求自己,給他一條活路?所以,他認為眼前的情狀隻是暫時的,官家從來不會拿官員開刀,也就是在百姓麵前做做樣子,讓他出出醜罷了,過後該怎樣還是怎樣。
魏晉眉頭一豎,問道:“如此看來你是承認了?”
韋德正未去理會,算是默認了。魏晉起身,朝鄢懋卿揖手道:“鄢憲台,韋氏一案,證據確鑿,案情清晰。由於此案可能會涉及韋光正韋禦史,下官不敢冒斷,懇請憲台示下。”
鄢懋卿道:“既然認了,那就讓他畫押。”
旁邊記錄的書吏將方才所言皆記錄在案,此時將供狀拿到韋德正麵前,讓他確認並畫押。韋德正隻瞥了一眼,並沒細閱,冷笑道:“畫押?我承認什麽了,讓我畫押?”
徐渭起身,朝著韋德正的方向走出兩步,問道:“剛才所說,有百姓訴狀為證,莫非你都不認嗎?”
“我沒有不認。”韋德正道,“他們那些地的確在我手裏,但是,那是他們自願的。你想想,那些征用文書上麵,每一份都有他們的簽名,我豈有如此大的本事,讓那麽多的人就範簽字?”
衙門外的百姓聞言,皆憤怒填膺,指責韋德正坑蒙拐騙促使他們簽字,而如今手裏的田沒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銀子亦未見蹤影,大呼著官府還他們一個公道。
“刁民,一幫刁民!”韋德正大怒道,“有利益時趨之若鶩,將我視作恩人。一旦利益受損,便無理取鬧,聚眾鬧事。草民懇請各位大人主持公道,懲治這幫刁民,還草民公道!”
魏晉見韋德正反而喊起冤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如果韋德正咬定是百姓自願的,那麽就成了一筆糊塗賬,怎麽說也說不清楚,除非能找到其他證據。問題是現在有其他證據嗎?魏晉畢竟是第一次擔任主審官,不免心虛,往鄢懋卿和徐渭看了一眼。
鄢懋卿沒有貿然回答,目光一轉,看向徐渭。徐渭則轉首看向衙門外站著的百姓,事實上他是有證據的,上百戶百姓集體上訴,這還不夠嗎?正想說帶上訴的百姓上堂,卻不想胡宗憲的那位公子胡桂奇出現了,邊往朝堂上走邊道:“既然沒有足夠的證據,不妨就先行退堂,擇日再審。”
韋德正見胡桂奇出現,神色為之一振。他非常清楚,隻要能拖,待到民怨過去,此案必然不了了之。這是慣例了。最後倒黴的隻能是魏晉這等未入流之輩。
徐渭見胡桂奇出現,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要知道韋德正雖然上麵有人,可說到底其兄韋光正不過是都察院的一個禦史而已,在他眼裏根本算不上什麽人物,可胡桂奇為何要替韋德正說話?個中緣由似乎已不言而喻了。如果貿然深究,直接把他的主人胡宗憲推到風口浪尖上,那就得不償失了。
徐渭是書生,有書生之理想和情懷,所以他敢去和賴文川飲酒暢談,敢當著賴文川的麵對天起誓,不除貪官,不還百姓一個安寧,天誅地滅。可他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胡宗憲之於他不光是上司,更是知己朋友,沒有胡宗憲,他徐渭什麽也不是。如果反貪最終要反的是他的主人,那麽他寧願違心不反。
“退堂,擇日再審吧。”徐渭的目光從胡桂奇的身上移開,落向魏晉,然後深沉地暗歎了一聲,何謂天地良心?乃是要大公無私,無論麵對什麽,都以大局為重,不畏強權,不念私情,鐵麵無私,六親不認。可人心終歸是肉長的,試問天下誰人可以做到?
魏晉本雄心壯誌,要在今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不曾想就這樣不了了之,十分不甘心,但堂前一個是胡宗憲的幕僚,一個是他的公子,他們都說擇日再審,他一個小小的縣主簿還能說什麽呢?魏晉正想說退堂,陡聞衙門外傳來一聲厲喝:“慢著!”
三
隨著那一聲厲喝,一個人從衙門外的人群裏擠出來。那是個又黑又瘦的中年漢子,皮膚粗糙,頜下蓄有一縷濃密的黑須,穿一身洗得發白的淺青色交領道袍,背上背了隻褡褳,腳踏雙黑色方頭布鞋,沾滿了泥巴,微微駝著背,渾然一副農夫的模樣,正是大雨那晚,領著城內百姓去抗洪,見桐溪決堤時仰天厲號哭泣的那人。
無論是堂內還是堂外之人,看到那黑瘦中年人大步朝堂內走去,都吃驚不已。魏晉見狀,心下倒是一振,隻要你肯站出來指證韋德正,那麽今日或還能審得下去。
胡桂奇冷冷地瞅了那人一眼,喝道:“你是何人,未見傳喚,公堂之上輪得到你來說話嗎?”
那人雖是一副農夫打扮,氣勢上卻絲毫不輸於胡桂奇,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卻不理會,徑走到堂上,大聲道:“既然是公審,未見結果,何以退堂?”
徐渭心思敏銳,見此人不像是尋常百姓,便問道:“莫非足下有證據?”
“證據不早有了嗎?”那黑瘦中年人道,“淳安良田變作詭田,乃是不爭之事實,且又有上百戶百姓上訴,何不把他們一一喚來詢問。如若言辭一致,那就是鐵證如山,何須擇日再審?”
韋德正沒想到會冒出個不知天高地厚之徒來,叱問道:“你算是什麽東西?公堂之上,豈是你說話的地方?”
“公堂之上本就是百姓說話的地方!”那黑瘦中年人濃眉一瞪,“怎麽,難不成公堂也成了一言堂,容不得人發表意見嗎?”
站在堂上的俱是在官場上遊曆了許多年之人,再傻也看出來了,看此人的言辭和氣質,隻怕來頭不小。魏晉從主審位上走下來,說道:“尊下請亮出身份吧。”
“韋光正就是我舉報的。”那黑瘦中年人說完這句話後,解下背上的褡褳,取出一道公函,交給魏晉查閱。
徐渭終於知道他是哪個了,可以說這次反腐風暴的源頭就是此人。他聯合前任知縣賴文川,在淳安調查摸底,查清韋光正在淳安的家底後,就給高拱寫了舉報信;他們料準了高拱的為人,以及他剛剛掌管都察院迫切想要有所作為的心態,一定會從韋光正身上打開突破口,治理大明朝的官場。但此人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招,那便是淳安縣丞姚順謙。所謂人算不如天算。有的時候,人心比天更難算。誰能想到,那個在外人眼中老實敦厚的姚順謙,在嚐到了權力的甜頭後,竟然帶著修堤款和那本田冊失蹤了。
“你好大的膽子!”胡桂奇聽說韋光正就是他舉報的,也就是說今日之事端便是他所挑起,心想你區區一個草民,插手朝政,擾亂公堂,好生不知天高地厚,一時怒起,揚手便要打。徐渭見狀,不由得心下一慌,急忙抓住了胡桂奇的手。這一巴掌要是打下去,那就大禍臨頭了,即便你父親是浙直總督,怕也保不得你。
徐渭早就在旁邊瞟了眼那份公函,那是道任命文書,大意是讓海瑞擔任淳安知縣,即刻上任。徐渭不知道這海瑞是何許人,但是此人來淳安上任之前,朝廷上下都把口風捂得很緊,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換句話說,此人乃是高拱的一把利劍,他的公開身份是淳安知縣,那沒有公開的呢?
從眼下的局麵來看,海瑞舉報了韋光正,高拱順水推舟達成了這場反貪運動,而嚴嵩、胡宗憲也不得不順應朝廷,配合演這麽一場戲,這才形成了淳安現在的形勢。以高拱的為人,他不可能派一個尋常之輩。眼前的這人一定有其過人之處,以及非同一般的手段。胡桂奇極有可能與姚順謙失蹤案有關,而且跟韋德正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既如此還是莫要去惹海瑞為妙。徐渭一邊抓著他的手,一邊朝他使眼色,叫他莫要節外生枝。
胡桂奇心裏有一萬個不服氣,他是堂堂浙直總督的公子,欽命的錦衣衛千戶,領著正五品的銜,去怕一介草民做甚?但他又不得不給徐渭麵子,硬忍下了怒氣。這時候,魏晉已閱完那份公函,揖手道:“原來是縣尊到了,下官淳安主簿魏晉,不知縣尊到了淳安,不曾安排迎迓,有失禮數,望縣尊莫怪。”
“我到淳安已有一月了。”海瑞瞟了眼堂前諸人,表明了身份後,向鄢懋卿、徐渭、胡桂奇等人一一行禮,從他對這些大人物的熟知程度來看,其一月前便已到淳安,應非虛言。
鄢懋卿饒有興趣地看著海瑞,原來接任淳安知縣的神秘人物,就是這個看起來毫不起眼兒之人,眼下的局勢實在是越來越有趣了,此人究竟有什麽本事,竟讓高拱這般器重?他到淳安已有一月,何以到今天才現身,這一月以來他還做了什麽?還有,他為何要舉報韋光正,挑起這場轟轟烈烈的反貪運動?
看來他的確是個謎,比之當前的案情更加撲朔迷離。鄢懋卿試探性地道:“原來是淳安知縣到了,這下淳安總算是有了主心骨。海知縣剛剛到任,不妨先去歇息一下,熟悉熟悉這裏的環境,改日再由你親自審理此案,如何?”
“不,就現在審。”海瑞絲毫沒將鄢懋卿的話放在耳朵裏,斷然道,“來人,將告韋德正的百姓,一戶一戶請入堂來。本縣要親自問話。”說話間,也不去換衣服,穿著那身沾了泥巴的交領道袍,走到了堂前正首的法案前。
胡桂奇看不起他那副拿著雞毛當令箭、一本正經的樣子,冷冷地道:“海知縣何以如此著急呢?”
“胡千戶此言差矣。”海瑞正色道,“百姓的事大如天,更何況前兩天本縣遭遇了洪災,迄今尚未得到解決,不僅良田、房舍被淹,連朝廷賑災的銀子也不翼而飛,樁樁件件的事聯係到一起,詭異至極。淳安之災,若僅僅隻是天災倒還罷了,隻要全縣上下齊心協力,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可怕的是人禍啊,年年治水,年年遭災,抓出潛藏在淳安的蛀蟲,刻不容緩。”
魏晉在一旁聽著,心想到底是上麵精挑細選下來的人物,他雖不過是區區七品知縣,可在氣勢上絲毫不輸於鄢懋卿、胡桂奇這些大人物,我與他相比起來,恰如螢火之於火燭,難望其項背。
在捕頭戴孝義的率領下,衙役將上百戶上訴的百姓都引入堂前的院內,滿滿站了一院子,由衙役一戶一戶地引入堂內來問話。
看看堂外滿院上訴的人,再看看堂前那鐵麵無私的海瑞,韋德正不由得慌了,急把目光轉向胡桂奇,尋求幫助。胡桂奇再傻也看出些苗頭來了,這人是高拱親自選定下放到淳安來的,連徐渭都忌他三分,這時候如果跳出去為韋德正說話,豈非引火上身?當下隻作沒看見,站著不動。
海瑞雖在向百姓問話,事實上也留意到了韋德正的舉動,心裏不由得一沉,莫非此案胡公子也有份?如果是這樣的話,查到後麵可能會涉及胡宗憲,那可是功績赫赫的封疆大吏;真要是查到了他身上,此案的性質就變了,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反腐運動,而是轟動整個大明朝的大案。
如此一戶一戶挨批詢問,因有上百戶人家,及至問完,已是傍晚時分,堂上之人均不曾用午膳,早就饑腸轆轆,胡桂奇早就挨不住了,憤而起身往堂外走。海瑞目光一掃,眼中精光暴射,“胡千戶去何處啊?”
胡桂奇大聲道:“你要審案,審便是了,審到明日我也管不著,請恕我不想奉陪了!”
“隻怕你還走不了。”海瑞的臉本就又黑又瘦,此時更是若一塊冰冷的鐵,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絲寒意。
“你是在對我說話嗎?”胡桂奇氣極而笑,“敢問我為何走不了?”
徐渭看著海瑞的臉色,心頭一沉,莫非他已經掌握了胡桂奇犯罪的證據?真要如此,這場由反貪而引起的風暴就要提前來臨了。
啪的一聲,驚堂木倏地響起,隻見海瑞厲聲道:“這是公堂,在本縣尚未問完話之前,這裏麵的人誰也不能走!”
魏晉嚇得心驚肉跳,這裏雖是公堂,可是幹胡公子何事呢,跟他對著幹,能有什麽好事?
“我要是非要走呢?”胡桂奇本來就看不慣海瑞的作風,此時公子哥兒的脾氣一上來,更是不會將區區七品知縣放在眼裏。
“非要走?”海瑞眼裏的寒光一冒,身上那股若農夫一般的模樣**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浩然之正氣,“姚順謙失蹤之前,你與他曾在洪福酒樓有過一會,所為何事?此後,你又曾是韋德正的座上賓,又是所為何事?”
鄢懋卿見海瑞咄咄逼人,居然絲毫沒將胡桂奇放在眼裏,心想好一柄披荊斬棘的利劍,高拱啊高拱,你捂著此人的身份,秘而不宣,原來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柄劍插入淳安官場,給所有人一個下馬威;轉首再看徐渭時,隻見他的臉色也變了,這位以謀略著稱的書生,明顯也被眼前的情勢嚇著了,如果海瑞真的已經掌握了胡桂奇的罪證,那麽高拱的目的可能不僅僅是淳安,而是整個浙江的官場。
胡桂奇沉聲道:“不妨告訴你,本官每到一個地方,便會有地方官和鄉紳接待。姚順謙和韋德正接待本官,有什麽錯嗎?”
“他們如何接待你,本縣管不著。”海瑞道,“可問題是這兩人接連出事了,這是巧合嗎?”
胡桂奇冷笑道:“你有證據嗎?”
“胡公子。”徐渭忍不住發話了,“是非黑白,海知縣自有公論,即便要走,也不急著這一刻,且坐下來再說。”
胡桂奇咬牙切齒地看了會兒海瑞,恨不得上去將那不知好歹之徒撕碎了,但不知是心虛還是給徐渭麵子,又走回堂內坐下了。
魏晉見狀,暗鬆了口氣。而站在衙門外觀審的百姓,見到這位新任的知縣如此威風,心下暗暗叫好,有了這樣鐵麵無私、廉潔奉公的好官,治理淳安之積屙看來是真有希望了。
海瑞手按著桌上那一堆厚厚的狀紙,目光一轉,冷冷地看向韋德正,“韋德正,你下欺百姓,上瞞朝廷,兼並土地,吸噬民脂,無惡不作,現證據確鑿,即便你不招認,按大明律,本縣也有權力將你繩之以法。不過本縣還是要提醒你,都察院接到本縣舉報後,已開始對你的兄長韋光正進行調查了,想要讓韋光正來保你,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現在你可清楚所麵臨的處境了?”
韋德正麵若死灰,先前的倨傲之氣在海瑞的威嚴下無影無蹤。他迅速地看了眼堂內在座的人,陡然仰天長笑,忽朝鄢懋卿道:“鄢憲台,可還記得我之前與你說過的話嗎?想要讓我死,好,那就魚死網破!”
看著韋德正狀若瘋狂的樣子,海瑞如鐵一般寒冷的臉上不由露出抹輕鬆之色,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隻要韋德正垮了,那麽下麵的事情就好辦了。
鄢懋卿故作輕鬆地道:“本官的確記得你曾經說過,令兄給你捎了句話過來,說是要魚死網破,卻倒也好,都抖出來,也算是你功德一件。”然實際上他的內心並不輕鬆,嚴嵩在京師一手遮天,他可以控製韋光正的言行,可淳安遠在千裏之外,即便嚴嵩的手再長,也無法在短時間內觸及淳安,如果韋德正真把事情都抖了出來,讓海瑞一級一級順藤摸瓜往上查,查到嚴嵩頭上去,那還了得!這本是演給皇上看的一場戲,倒頭來假戲真做,不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嗎?最關鍵的是,他鄢懋卿乃嚴嵩一手提拔起來的,嚴嵩一倒,他也就完了。
海瑞靜靜地看著他們對話,情知好戲已經開場,索性再給他們添把火,說道:“韋德正,你且聽好了,現在本縣給你兩條路,一是如實交代,將你如何勾結官員,又是如何把良田變作詭田等一應事情說出來,本縣念你虔心悔過,隻斬你一人,留你個全屍;第二條路是,你可以頑抗到底,拒不交代,那麽本縣便按大明律,抄沒你一應家產,株連九族。兩條路都指給你了,要走哪一條,勸你好生思量。”
想到這裏,胡桂奇的心頭突突直跳,眼見得韋德正即將崩潰,開口道:“海知縣鐵麵無私,是個大大的清官,該招的你就都招了吧。”這句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海瑞不會輕易放過你,就把該招的都招了,不該招的莫要隨口亂說;第二層意思是,隻要你不張口亂咬,那麽我就可以設法救你。
胡桂奇乃是官宦世家,其家族世代都是錦衣衛出身,到了其父親這一代,更是飛黃騰達,成為一方大員,總督浙江、福建、江南兼江西軍務,手握兵權,縱觀大明,一時無兩。因此在胡桂奇看來,世間沒有權力解決不了的事,隻要韋德正不當堂亂咬,不給海瑞抓到把柄,那麽他一定能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韋德正雖然隻是一方的鄉紳,可官場上的事卻是一清二楚,隻要那張網還能夠繼續罩著他,他自然也不想弄到魚死網破的地步。現在既然有胡桂奇撐腰,照常理來說,區區一個知縣的確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當下略心安了些,說道:“好,我招。去年淳安大水,淹沒良田兩百餘畝,我利用官府賑災的機會,征用被淹的良田,如此一來,受災的百姓不僅能得到一筆賑災款,還能拿到征用田地的銀子,這個方案與當時的知縣賴文川一商量,他就同意了。”
“據說征用文書是嚴州府下來的,是嗎?”海瑞問道,“嚴州府為何會同意開發魚塘?”
“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韋德正道,“地被淹了,作物被毀,百姓一年之心血付諸東流,即便有賑災款周濟,落實到戶,百姓到手的銀子也並不多,但是如果將地征用,開發魚塘的話,一來百姓的生活就不用愁了,二來當地有開發之項目,可以改善經濟,算是一個值得稱道的政績。麵對這樣的好事,沒有官員會不同意。”
“按照征地文書之約定,魚塘項目一旦實施,我便將相關款項通過官府,發放給征地百姓。”韋德正道,“但是魚塘項目至今一直未曾實施,我自然沒有義務在項目開展之前,發放相關款項。”
海瑞明白了,問題出在征地文書上麵,這是明目張膽地利用文書之漏洞,空手套白狼,事實上韋德正沒花一兩銀子,名下便憑空多了兩百餘畝地產。從尋常的邏輯來看,發生這樣的事,官府不可能不管,但奇怪的是,前任知縣賴文川卻以治水不力之罪被撤職了,現任縣丞莫名失蹤,韋德正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好一張關係網啊!海瑞是見過前任知縣賴文川手中那本田冊的,不然他也不會聯同賴文川舉報韋光正。據那本田冊顯示,近兩年來,韋光正通過其弟韋德正,兼並良田五百多畝,這些田產大部分是低價收購,要麽建造房子高價出售,要麽開發其他致富之項目,另有一些則是非法所得,未向百姓支付應付錢款;此外,除淳安外,在整個嚴州府所轄地麵上,所有縣、鄉都涉及同樣的問題,牽涉的土地達萬畝以上。那本田冊雖然沒有直接指出嚴州的問題,但是很明顯,嚴州府是有問題的,如韋德正之輩,除了上頭有親戚和關係之外,嚴州府恐怕是他們最大的保護傘。可惜的是,賴文川離任前,將田冊交給了他認為可信任的姚順謙,而隨著姚順謙及其家人的莫名失蹤,那本田冊也隨之不知去向。眼下海瑞雖有反貪之決心,卻有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感。
什麽是官場?這就是,隻要涉及權貴的利益,無論是反腐還是改革,都會遇到重重阻力。如果在韋德正身上打不開突破口,拿不到證據,那麽這場反貪運動就注定要不了了之。
這是海瑞最怕看到的局麵,韋德正本來已經接近了崩潰的邊緣,因了胡桂奇的一句話,又有了膽氣。既然韋德正借胡桂奇而頑抗,那就把他想要依靠的這堵牆推倒,就算這堵牆的背後是胡宗憲的公子又當如何,隻要他違紀犯法,作為朝廷的命官,就有權將他繩之以法。
海瑞一拍驚堂木,朝韋德正喝道:“本縣告訴你,那征地文書雖是嚴州府所發,但它是有問題的,百姓的地已歸到你的名下,不管你是否已開發為魚塘,皆有義務支付一應款項,若是拒不支付,本縣便有權將你法辦,你可知曉?”
韋德正道:“知縣大人,征地文書經嚴州府所放,並且由原來的土地擁有者簽字生效,白紙黑字俱在,韋某所為合法合規。你若執意要治韋某的罪,那便是濫用權力,除非你能讓嚴州府推翻了征地文書,不然韋某不服。”
“嚴州府的征地文書一事,本縣自然會去找府台理論,不消你來操心了。本縣想要告訴你的是,今天你斷然走不出這縣衙門了,一味地抵抗,隻會加重你的罪行,馮典史何在!”海瑞頭一抬,朝典史馮全道,“你速帶人去驛館,將胡千戶的所有行李搬到堂上來,一樣也不得落下。”
海瑞道:“本縣要清查你隨身攜帶的所有物品。”
“憑什麽?”
“就憑本縣是淳安知縣。”海瑞冷麵如霜,寒聲道,“現懷疑你收受各級官員賄賂,若此事屬實,本縣少不得要替胡部堂管教管教了。”
“你敢!”胡桂奇徹徹底底被激怒了,在浙江地麵上,還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跟他作對。
權力是把刀,手中所握的權力越大,那把刀便越鋒利。胡桂奇的背後是管理了幾個省的浙直總督胡宗憲,平時漫說是沒人敢去得罪他,就算頂他一句嘴也是不敢的,因為你今日得罪了他,明日就隻有倒黴的份了。也許在當今之天下,隻有海瑞敢做這樣的事了,在他的思想裏,當官為民,是天經地義的事,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就得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福利,哪怕遇上再大的阻礙,也當勇往直前,大不了拚卻這一條性命就是了。
“本縣的話,你沒聽見嗎?”海瑞沒去理會胡桂奇,盯著馮全沉聲道,“若不執行,本縣現在就撤了你的職,脫下你身上的官服,滾!”
馮全圓目一睜,他深知這位新來的知縣是誠心要為民辦事,也豁出去了,喝一聲:“走!”帶著堂外候著的衙役大步走了出去。
當馮全率著衙役穿過在衙門外觀審的百姓時,他們紛紛拍手叫好,終於來了個為民請命、不畏權貴的好官,此等心情就像是失去父母多年的孩子,他們一直盼啊,盼著有人能為他們做主,予以他們幸福,現在終於盼到了,昔時的苦難和種種不公平也即將成為過去,激動之餘,陸續跪在衙門外,向他們的父母官磕頭,一邊呼喊著青天大老爺,一邊淚流滿麵。
這幕情景震驚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海瑞,他激動地站起身子,鼻子一酸,紅了眼眶,我們的百姓是善良的,隻要你真心為他們辦事,便能收獲他們的心,而為民辦事本來就是為官者應盡之義務,古往今來多少的官員啊,一旦穿上了那身官服,便忘了為官者的根本,以為權力大如天,可以為所欲為,殊不知他們手中的權力乃是百姓賦予的,沒有他們的支持,權力便是孤懸的,有何意義?海瑞走到堂外,大聲喊道:“鄉親們,起來,本縣隻是盡了為官之義務而已,受不起你等的大禮,起來吧!”
韋德正的臉色再次變了,如果這個人連胡桂奇也敢去動的話,他還會畏懼什麽?鄢懋卿和徐渭也感覺出來了,高拱讓他來淳安,授予他的權限隻怕不僅僅是一縣之印,不然憑他一個七品小吏,如何敢這般為所欲為?轉首見胡桂奇一副恨不得上去跟海瑞拚命的樣子,徐渭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臂,輕聲道:“他身上的權力隻怕要高出我們的想象,大鬧公堂不是小事,公子務必忍耐。”
馮全的辦事效率很高,在海瑞將激動的百姓安撫好時,他已抬著胡桂奇的所有行李到了堂上,足足二三十隻大箱子。真正的審判才剛剛開始,數百雙眼睛齊齊地盯著海瑞,要看他怎麽審判胡桂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