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死抉擇

袁昆被婆娘嘮叨了一晚上,沒睡好,出門時眼睛都是紅腫的,帶著血絲,簡直苦不堪言。為了能在淩晨時分眯一眯眼,他勉強答應婆娘出麵,把殺害莫非的凶手揪出來,繩之以法。但是他心裏依然沒下定決心,莫非是哪個殺的,包括海瑞在內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個人是那麽容易得罪的嗎?搞不好沒把他扳倒,自己倒先行倒下了。他思來想去,決定去找辛望遠商議商議,此人城府頗深,有主見,找他或許能討個主意;出了府後,沒走多遠,遇上了個人,在袁昆身邊悄聲說了句,“魯撫台有請。”

袁昆暗吃一驚,魯則仕這個時候來嚴州,肯定與當下的案子有關,那麽他是來做什麽的,助他還是威脅他?

進了嚴州官驛,見魯則仕端坐在上首,袁昆連忙端著笑上去參見,“魯撫台到了嚴州,下官未曾迎迓,實在失禮了!”

“客套話免了吧。”魯則仕示意他坐下,然後說道,“聽說你的小舅子死了?”

袁昆不知他來意,便順著他的話回答,“正是。”

魯則仕問道:“你有何打算?”

袁昆歎道:“實不相瞞,下官正自彷徨,不知如何是好。”

魯則仕撇嘴一笑,心想這倒是符合你的性子,“看你這樣子,敢情昨晚沒怎麽睡好。也難怪,遇上這等事,哪個尚可安睡。不瞞你說,出現這樣的事情,本官也是頭疼得緊。”

袁昆點點頭,深表理解,朝廷正轟轟烈烈地反腐,哪個能睡得舒坦?魯則仕道:“當前的形勢啊,要選對路、站對隊,還得看反腐會不會深入、徹底,皇上會不會想把浙江官場徹底搞亂,弄得雞犬不寧,這才是關鍵。然後再來看浙江的情況,朝廷每年的財政收入,江浙占了絕大多數,如果把這裏搞亂了,財政欠收,朝廷如何運轉?”

“所以魯撫台的意思是……”未及袁昆把話說下去,魯則仕便打斷了他的話,“本官的意思是,你要穩定嚴州的局麵,不能讓它亂了。嚴州的局麵要是把控不好,亂了,即便你不貪,也照樣撤職罷官。”

袁昆似乎明白了,朝廷會反腐,但不會把浙江搞得元氣大傷。換句話說,隻要把現在的局麵穩住,海瑞堅持不了多久。但問題是,出了事總得有人擔罪,朝廷對當前的反腐力度還不滿意,莫非又讓人殺了,接下來這些事情該讓誰擔著去?

“怎麽,擔心沒有人來擔罪?”魯則仕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內心,“放心,該是誰擔的罪,還是誰去擔。”

袁昆雖然不知道究竟會讓誰去擔罪,但隻要有人出來承擔就好,因此沒敢再繼續往下問,說道:“中午下官安排一下,替撫台大人接風。”

“不必了,本官還有別的事要處理。”魯則仕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交代完後,便從官驛出來,上了車就走。

車聲轔轔,車子微微搖晃著,魯則仕的身體也跟著晃動,而他的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車簾,仿如丟了魂似的。他是有是非觀的,然卻裝出一副訓導的樣子,違心地勸導袁昆置身事外,這不僅僅是可恥的行為,更是在害袁昆。想到此處,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忽喊道:“掉頭!”

車夫正趕著車,連忙將車停下來,問道:“去何處?”

“回官驛!”

馬車再次在官驛門口停下,是時袁昆已經走了。魯則仕叫來驛吏,讓他拿來個信封,將毛善農交給他的地契裝了進去,吩咐即時送至杭州毛善農府上。

做完這件事後,魯則仕突然感到一身輕鬆,甚至連嚴州潮濕的空氣都讓他覺得親切,他明白了,原來這幾日來的壓力和不快,皆來自於貪欲和患得患失,一旦下定決心將這些丟掉,便回到了原來的人生軌道上,無欲無求,無愧於心,逍遙自在。

毛善農接到魯則仕送來的地契後,整張臉頓時就陰了下來。這是一個不好的信號,一旦局麵失控,他就萬劫不複了。

去找誰呢?毛善農首先想到了胡宗憲,隻要胡宗憲肯出麵,浙江地麵上的官員就都不敢吭聲。

胡宗憲正與徐渭說著話,聽得毛善農求見,朝徐渭笑了笑,道:“先生替我去會一會他,摸一摸他的底,然後讓他滾。”

徐渭會意,大步走了出去,見著毛善農後親切地笑道:“原來是毛先生來了。先生向來是個大忙人,如何有空兒來總督府?”

毛善農往裏望了望,道:“部堂可在?”

“沒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徐渭道,“若是方便的話,在下可代為傳話。”

毛善農不知道胡宗憲是真沒在還是避而不見,隻得跟徐渭道:“嚴州的局麵怕是要失控了。”

“哦?”徐渭驚道,“先生不是讓魯撫台去處理了嗎?”

“他倒是去了。”毛善農道,“卻也把毛某送他的地契退了回來。這不擺明了,礙於麵子,他就幫我這一回,今後毛某是死是活,他就全然不顧了。徐先生應是了解的,像我輩這等商人,看似腰纏萬貫,威風得很,其實還不是靠官府罩著。懇請徐先生轉告部堂一聲,隻要能幫毛某渡過這一關,日後毛某願為部堂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明白了,明白了。”徐渭微笑著勸慰道,“先生不要著急,隻要部堂一回來,在下便轉告給他,如何?”

毛善農點頭哈腰,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看著他的樣子,徐渭知道毛善農說的是實情,一個商人再怎麽威風、再怎麽有財,也不過是依附著官府的一條蟲,哪天看著煩了,想把他拍死,易如反掌,於是再多的家產,也都成了空中樓閣,隨時都會消失。

胡宗憲聽了徐渭回稟後,頗有些驚訝,“魯則仕抵擋住了女人的**?”

徐渭道:“擋是沒擋住,但迷途知返了。”

“毛善農是留不住了。”胡宗憲歎道,“雖說此人勢利,但說實話,這些年來若沒有他,我朝海防建設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多少是有功的,可惜了。”

徐渭問道:“嚴嵩會保他嗎?”

胡宗憲笑了笑,反問道:“你說呢?”

毛善農從總督府出來後,還是放心不下,就果真下了決心入京去找嚴嵩。拉魯則仕下水的主意是嚴嵩出的,現在沒能拉他下水,浙江的官員又靠不住,局麵已到了十萬火急的地步,不找嚴嵩想辦法還能找誰呢?

幾日後到了京師,嚴嵩沒見著,好歹見到了嚴世蕃。毛善農在京師最好的酒店,要了一間包廂,待嚴世蕃入內後,也顧不上麵子不麵子,撲通就跪下了。嚴世蕃又怎會將他放在眼裏,但臉上依然表現出一副吃驚的模樣,說道:“毛兄這是做什麽?”

毛善農道:“毛某此番入京其實是來找幹爹幫忙的,幹爹無暇分身,毛某隻得厚著臉皮求吾弟相助了。”

“起來,起來!”嚴世蕃伸手扶了他起身,“既是兄弟,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毛善農謝過,道:“毛某從家裏帶了些平時收集的物件,權當是孝敬幹爹的,吾弟一會兒回府時,我讓車夫送過去。”

“那麽我替父親謝過了。”嚴世蕃也不與他客氣,“是何為難之事,讓你親自入京?”

毛善農苦笑道:“前些日子幹爹給我去了封書信,讓我拉魯則仕下水,有此人在中間壓著,事情會好辦些。誰知那魯則仕不識抬舉,把毛某給他的女人睡了,卻把給他的那座莊園的地契給退了回來。毛某想著,一旦嚴州的事敗露,那便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才上京來討個主意。”

嚴世蕃笑了笑,沒有立時搭話。事實上嚴嵩在聽到毛善農入京的消息時,就已經料到可能是嚴州出事了,叫嚴世蕃出麵先穩住他,讓他安心,同時給鄢懋卿去了封書信,大意是讓他牽製住海瑞,萬不得已時,就把毛善農拋出去。

毛善農見他沒有說話,心裏發慌,“吾弟怎麽了?”

“沒什麽。”嚴世蕃道,“你也不用自亂陣腳。魯則仕不識抬舉,把地契退給了你,可他到底還是要了你給他的女人,這不就是把柄嗎?隻要那女人還能聽你的話,那麽魯則仕依然可以為你所用,明白了嗎?至於那個當朝最風光的知縣海瑞,完全沒必要把他放在心裏,他再怎麽能折騰,也不過是一介知縣罷了,你覺得他果真有鬥天鬥地的本事?鄢懋卿還在浙江呢,他會出手的。”

毛善農不知道嚴嵩已經做好了把他拋棄的準備,聽了這些話,就像吃了定心丸,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連忙給嚴世蕃倒酒,感謝他的提點。

嚴世蕃出門去見毛善農的時候,就已經被人盯上了。事實上誠如胡宗憲所料的那樣,高拱表麵上看起來沒有大的動靜,實則在暗中布了一張網,而且那不是一張普通的網。這張網在嘉靖帝許可的情況下,動用了錦衣衛暗使。此乃皇帝之近衛軍,除保護皇帝的安全外,更加善於偵察,可謂是來無影去無蹤,無孔不入。因此,即便是嚴嵩也不知道他們已讓人在暗中盯上了。

高拱聽到消息後,不由得笑了,轉首朝徐階和張居正道:“高壓之下,有人坐不住了,你們看,這不就跳出來了嗎?知道那人的身份嗎?”

負責此次偵察任務的是錦衣衛千戶魚效庭,在官階上與胡桂奇平級,但兩者有本質區別,胡桂奇掛的是虛職,而魚效庭則是錦衣衛世家,祖上五代皆在錦衣衛供職,具有較強的偵察技能,聽得高拱問話,回道:“此人叫毛善農,是杭州首富,其他的消息我已派人去查了,無須多久就能查明那人的身份。”

高拱對此很滿意,朝魚效庭道:“此次反貪,力度空前,倘若能將那些貪汙者連根拔起,魚千戶功不可沒。”

正說著話,外麵走入一名錦衣衛小旗,朝眾人稟道:“毛善農的信息查實了,他認了嚴嵩做幹爹,不過此事隱秘,外人並不知情。此人雖是個商人,但是在杭州地麵上一手遮天,權勢很大,與各級官員均有往來。”

“太好了!”高拱道,“卓有才被迫頂罪,要保全的就是此人。隻要挖出此人,也就是挖到了嚴嵩的牆腳。魚千戶,讓你的人立即對毛善農展開調查,盡快把調查結果交給海瑞。”

魚效庭剛出去,宮裏就來人了,說是皇上召見。高拱問是何事,太監道:“六科給事中的言官,紛紛彈劾高憲台您和海瑞,這些天皇上也是頭疼得緊,現嚴閣老已在禦前,高憲台快些過去吧。”

張居正驚道:“那些言官應該是嚴嵩指使的,高憲台須小心了。”

高拱天生膽大,他知道自這場反腐運動開展以來,皇上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這是一次有利於國家的行動,有壓力是正常的,誰不承受些壓力呢。因笑道:“我早料到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徐閣老,隨我一起走一趟吧。”徐階不好推脫,隻得答應了一聲,隨他去麵聖。

走入武英殿時,嚴嵩正在跟嘉靖帝說話,隻聽他道:“本朝崇尚節儉,自太祖定下規矩以來,一以貫之,反腐自是民心所向,治世所需,不過如今六科給事中紛紛上書反對此事,老臣也委實好生反思了一下,可能有些矯枉過正了。卓有才已經認罪,本可結案,現在要求繼續深入,缺少依據,自然搞得地方官員人心惶惶,生怕被查出些什麽來,無心理事,都打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心態,能不做事就不做事,從而導致各級衙門辦事效率低下。如此下去,絕非好事。”

嚴嵩所言,確是實情,嘉靖帝似乎也聽進去了,而且最為關鍵的是,言官們的奏折若雪片,不斷地流入禦前。嘉靖帝也架不住如此大的壓力,問道:“那麽依你之見,當何如?”

嚴嵩道:“皇上聖明,有些利害該比老臣清楚,為君之道,禦人之術也,如果非要把每個事情分出個是非黑白來,水至清則無魚,其結果反而會適得其反。老臣以為,浙江官場是有問題,亦須整治,但既然已經有結果了,將已抓之人,依法懲處,以儆效尤,即可。”

高拱見嘉靖帝似有退縮的意思,連忙邁開大步走上去,大聲道:“啟奏皇上,這場反腐已到了關鍵時刻,貿然收手,不但收不到效果,還會使某些人產生僥幸心理,越發肆意妄為。反腐猶如治瘡,想要把瘡毒徹底清理幹淨,須忍痛割去腐肉,方才治標治本;如果放棄,求一時之安逸,將來想要再行治理,會越發艱難,其危害也會更大。”

嚴嵩轉過頭,那雙混濁的眼睛微微眯著看向高拱,問道:“敢問憲台,如何才算是把腐肉清理幹淨了?老朽以多年的為官經驗告訴你,如果割不好,割過了頭,會傷筋動骨,危害本體。”

高拱聞言,立時便有一股氣血湧至臉上。徐階怕他跟嚴嵩吵起來,插嘴道:“嚴閣老老成持重,所慮的確也是實情,不過依臣來看,現在最多隻是清理了下傷口,尚未到割肉的程度,不妨再治理一段時間,以觀後效。”

高拱聽了這話,不由咧嘴一笑,“徐閣老這話說得好啊,患了瘡毒,隻清理下傷口便心生畏懼,怯懦之舉也。”

“你們啊,都喜歡意氣用事。”嚴嵩遊曆官場一生,自有其獨到的為人處世方式,也不與他們爭辯,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說道,“莫以為老朽不想反腐。當初皇上說要反腐,老朽一力支持,並派了鄢懋卿到浙江。但是事到如今,漫說皇上所麵對的壓力巨大,連老朽都感覺到窮於應付。言官天天上折子到內閣,徐閣老也看到了吧?讓老朽怎麽處理?罷了罷了,如果非要繼續查下去,老朽以為,須有個期限,不能沒完沒了地折騰。”

嘉靖帝點頭表示同意,說道:“那就以一月為限。”

嚴嵩道:“老臣以為,半月為好。”

高拱見他以退為進,步步進逼,道:“半月少了。”

“不少了。”嚴嵩道,“再這麽下去,海瑞也會出事,你信不信?”

高拱目光一抬,儼然感受到了來自嚴嵩的威脅,冷笑道:“海瑞能出什麽事?”

嚴嵩搖頭歎息,“高憲台啊,你就是火氣太重,做事不顧後果,老朽承認海瑞是把好劍,可他是把雙刃劍,在他的眼裏,隻有如聖賢一般的人才算是清官。你想過沒有,你我凡人,哪個沒缺點,沒點欲望,再這麽下去,他不出事誰出事?”

“好了。”嘉靖帝做了最終決定,“就依嚴閣老所言,半月為限。”

嘉靖帝既已決定,高拱自也沒什麽好說的。從宮裏出來時,徐階擔憂地道:“看來皇上是有顧慮啊。”

“也好理解。”高拱歎了口氣,苦笑道,“畢竟嚴嵩的勢力太大了,皇上也得給自己留後路。”

徐階轉過頭看著高拱,道:“你留後路了嗎?”

“我?”高拱臉色一沉,顯得有些不快,“你以為這次反腐,我真的隻是要演場戲給皇上看,提升自己的在朝中的影響力嗎?”

徐階反問道:“如果海瑞出事了呢?”

高拱的眼前浮現出剛才禦前嚴嵩的威脅,沉聲道:“現在就看誰下手快了。”

徐階問道:“海瑞便是你手裏的一員將軍,在前線衝鋒陷陣,莫非你沒有預備保護他的措施嗎?”

“既然是戰爭,就會有犧牲。”高拱轉頭看向徐階道,“他在前線作戰,我在後方如何保護?”

徐階愣了一下,原來海瑞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在落子的那一刻,便生死不計了。這麽一想,徐階對這場反腐莫名地反感起來,什麽為了百姓,為了國家,說得冠冕堂皇,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是的,高拱從一開始就沒有要演戲給皇上看的意思,他是要端掉嚴嵩,來鞏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不然的話,就會有一柄匕首時刻懸在頭頂,寢食難安,所以他便高舉國家和百姓的名義,來為自己的政治前途清理障礙了。

也難怪。徐階暗笑了一下,如今權力當道、權力就是一切,誰能真正為國家為百姓著想?

“怎麽,心裏不舒服?”高拱目光炯炯地看著徐階,他心裏清楚,徐階的心裏一直在搖擺,生怕被自己利用,最後屍骨無存。為了使他安心,將頭湊過去,悄聲道:“徐閣老莫擔心,嚴嵩快倒了。”

徐階聞言,身子倏地一震,隻聽高拱又道:“在浙江我有一個暗探,就潛藏在官場,代號楔釘。”

“楔釘!”

高拱冷冷一笑,“所謂楔釘,便是插在敵我之間的一枚暗釘,他看不見,卻無時不在。我已掌握了鄢懋卿為保毛善農,逼卓有才頂罪、做假證的證據了。但是目前還不清楚那毛善農與嚴嵩是何關係,所以我才讓魚效庭去查。再跟閣老透露一件事,你以為我掀起這股反貪風暴,真是因為海瑞和賴文川的舉報嗎?非也!”

“是因為楔釘?”徐階吃驚地看著高拱。此時此刻,他隻覺若跌入了深潭一般,渾身冰涼,此人表麵上看似火爆而衝動,實際上城府比任何一個人都深。

“是的。”高拱笑了笑,“現在閣老該不會有顧慮了吧?”

徐階也跟著他笑了笑,說道:“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都是沒有退路的。我當初既然選擇了與你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你覺得我還有回頭的餘地?”

聽他如此一說,高拱放心了些,官場的較量,光有一柄利劍是不夠的,還得有輿論勢力和靠山,有內閣的次輔站在他身邊,便不會顯得勢單力薄了。

嚴嵩從宮裏回府後,立即把嚴世蕃找了來,問道:“毛善農如何了?”

“已打發回去了。”嚴世蕃道,“他有點慌。”

“不成器的東西。”嚴嵩道,“這時候越慌死得越快。我們的人到位了嗎?”

“應該如期到了。”嚴世蕃道,“鄢懋卿到淳安後,就能夠配合他抓捕海瑞。”

“該死的就別讓他活著。”嚴嵩的聲音很低沉,盡管他的臉依然如平時一般,看不到一絲的表情,但能明顯感覺到一股殺氣,“十五日之內,務必結案。”

鄢懋卿早就坐不住了,這些天待在總督府裏,雖說天天好吃好喝,內心卻極度煎熬,直如坐牢一般,接到嚴嵩的來函後,就去向胡宗憲辭別,說是要去一趟淳安。

胡宗憲預料到了他要去做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路是自己選的,而且從眼下的形勢來看,這場較量正處於膠著狀態,勝負兩說,那就由他去罷了。徐渭到底心軟,他覺得鄢懋卿的本性不壞,甚至是有正義感的,如果再走下去,恐有朝一日要萬劫不複,本是棟梁之材,可為民造福,因一步走錯,斷送了大好前程,不免可惜,送他出門時,忍不住說道:“憲台想清楚了?”

鄢懋卿驚訝地看著他道:“先生知道我要去做什麽?”

徐渭微哂道:“站在你我的角度,這盤棋雙方的目的已非常清晰。憲台這時候出去做什麽,自然就不用猜測了。在下想與憲台說的是,你現在已站在懸崖邊上,還要繼續往前走嗎?”

鄢懋卿向徐渭作揖致謝,“先生以此番話相勸,足見是將我當作朋友,無論將來如何,鄢某都將銘記於心。隻是人站在不同的立場,看事情的角度也就不盡相同了,於我而言,卻是退一步為懸崖,何以不鼓起勇氣往前走一步試試呢?”

“罷了!”徐渭道,“部堂沒勸你,也是因為這場戰爭勝負難料,那麽在下就不多說了,憲台保重。”

鄢懋卿向徐渭辭別,坐上馬車後閉目深吸了口氣,隨著車子的移動,才徐徐地吐出那口氣來,生死較量的時刻到了,是萬劫不複還是從此以後高枕無憂,就在此舉。

車子行至毛府後停下,鄢懋卿下車後快速地走了進去。此時毛善農也剛從京師回來,雖然聽嚴世蕃說鄢懋卿會出手的,寬心了許多,可是鄢懋卿是朝廷大員,他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一無所知,不免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不想這時候鄢懋卿居然親自登門了,喜出望外。他剛要出去相迎,便見鄢懋卿已急步走了進來,急忙跪地迎接,“草民參見鄢憲台!”

鄢懋卿邊往裏走邊道:“起來說話。”言落間,往椅子上一坐,又道,“本官卷入這旋渦裏來,乃是為了保你。事到如今你有什麽打算?”

毛善農從下人手裏接過茶水,親自送到鄢懋卿麵前,這才說道:“草民剛從京師回來,閣老入宮去了,沒見著;嚴侍郎倒是見著了,他讓草民繼續利用魯則仕,掣肘海瑞。此外,嚴侍郎還說,憲台您也會出手,想來憲台親臨寒舍,是接到了閣老的指示?”

鄢懋卿聞言,吃了一驚。在他的眼裏,毛善農不過是一介商人罷了,他在杭州再怎麽手眼通天,也不過是與當地的官員稱兄道弟罷了,可是鄢懋卿怎麽也沒想到,其與嚴嵩父子也有交情,這實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你與閣老究竟是何關係?”

毛善農見他這副表情,心下暗暗得意,但臉上依然十分恭順,說道:“草民有幸,認了閣老做幹爹。”

鄢懋卿驚訝地看著他,今日算是長見識了,他在各級官員麵前點頭哈腰,像孫子似的總是表現出一副低人一等的樣子,沒想到一大把年紀了,真認了人家做爹!但回頭再想想也難怪,雖說自古官商一體,但是官和商還是存在很大區別的,在一切以道德為準標的人治體製下,這種關係一直是不對等的,權力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漫說是官員的好惡能決定他的命運,即便是人家的一個噴嚏亦能使他驚上一驚,嚴嵩作為百官之首,認他為父,也算是情由之中的事了吧。

“好。”鄢懋卿喝了口茶,隻覺此時再好的茶也飲之無味兒,便放下茶杯,“既然是自己人,本官就與你直說了吧,這兩天海瑞會出事。你指使魯則仕,讓他負責審理海瑞,把罪名坐實了,盡快押入京師去,能做到嗎?”

毛善農暗咬了咬牙,鄭重地點頭道:“能!”

料理完莫非的喪事後,海瑞就回到了淳安,雖然天氣還是不好,要麽陰沉沉的,要麽便是下著雨,甚至還有些傳染病在民間蔓延的趨勢,但是這個縣城還是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有了活力、有了生氣。

魏晉抽空兒向海瑞報告了修堤的進展,一切都在有序推進,前幾天的那場大雨,也沒有決堤,隻要今年把河岸徹底修繕,來年淳安的百姓便可高枕無憂了。

海瑞對魏晉的政績大加讚賞,督促他再接再厲,爭取早日竣工。問及魯則仕時,魏晉說,魯撫台初到淳安時,幹勁兒很足,正是他頂著壓力堅持修堤,才有了今天的成果,但是近日來卻有些心不在焉,常找不到人,今日好像也沒在淳安。

海瑞自然想不到堂堂從二品的地方大員,會被一個商人牽製,以為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分了心,因此沒去在意。現在他最關心的是袁昆的動向,莫非臨終前曾與他說,他知道的事袁昆和辛望遠也都知道,不過辛望遠不好對付,未必肯出手,所以莫非臨終前,是希望海瑞能說動袁昆,讓他出麵。可惜袁昆太沒主見,截至海瑞離開嚴州時,也沒有個肯定的態度,這不免讓海瑞有些擔心,案情沒有進展,非進則退,不是什麽好兆頭。

當天晚上,海瑞正在後衙侍候母親,衙役拿了封密函進來,說是有人悄悄送過來的,送信人已不知去向。此前,馮全曾與他說,暗中可能有兩股力量在較勁兒,一股是幫他的,另一股則有可能對他不利。現在有人遞信過來,估計是幫他的一方來提供消息,當下從母親那裏退了出來,到院裏拆了密函瀏覽,隻見上麵寫著:洪福酒樓包廂見。

既然是密約,不方便在信中明說,定然是極為重要之事。海瑞回身向母親和藩氏說了一聲,急步出了衙門。

這時天還不算太晚,洪福酒樓內尚有些食客,海瑞向店小二道明來由,小二會意,帶他去了二樓的一間包廂。推門入內,裏麵空無一人,倒是有桌酒菜,尚散發著熱氣,敢情是剛擺上來的。店小二說,定這間包廂的客人讓您寬坐片刻,她隨後便到。

海瑞謝過那店小二,在裏邊坐下來。果然,沒過多久,包廂門一動,有人入內。海瑞起身,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人未入內,香風業已迎麵撲來,瞟了眼海瑞,抿嘴一笑,向海瑞福禮,然後脆生生地道:“冒昧請海知縣前來,若有唐突,望知縣莫怪才是。”

海瑞揖讓還了一禮,問道:“敢問姑娘是誰?”

那姑娘嫋嫋婷婷地走入廂房,返身將門關了,玉手一抬,示意海瑞入座,端起酒壺在兩隻杯子裏倒滿了酒,舉杯道:“知縣莫急,且飲此杯。”

海瑞不善於應酬,平時一應飯局都被他推了,但今晚一則對方是姑娘家,不便太古板,唐突了佳人,二則如果她真是在暗中助他之人的話,那麽應是恩人,絕沒有將恩人拒之千裏之外的道理,當下也舉杯,與之一同飲下。

那姑娘抬手輕拭絳唇,明眸流光,嫣然道:“海知縣是否覺得有些奇怪?”

海瑞道:“正是。”

那姑娘又把酒斟滿了,道:“初次見麵,就正兒八經地談事,未免尷尬。再飲一杯酒,我們邊吃邊談,可好?”

海瑞應好,又與她對飲了一杯。然這杯酒下肚時,隻覺身體有些異樣,這是他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頭重腳輕,腦袋暈暈乎乎的,再看那姑娘,盈盈絳唇,目如秋水,一臉春色,美豔動人至極。每個人對美麗的事物都會產生好感,海瑞也不例外,然平時也不過隻是欣賞罷了,今晚不知為何,竟有些怦然心動。

海瑞暗吃了一驚,還尚未反應過來,那姑娘已經起身徐徐地走了過來。香氣更濃了,海瑞的心隨著那若柳枝一般的細腰的扭動而快速跳動,他熟讀聖賢書,知道如此情狀,有違禮法,想要克製自己,起身讓開時,那姑娘卻沒給他機會,嬌軀一擰,坐在了他的懷裏。海瑞隻覺渾身一震,軟玉溫香在懷,頓時激動起來,“姑娘……”

那姑娘媚眼如絲,低下螓首在他耳邊細語,“海知縣怕什麽?”

包廂的門陡然一動,有人闖了進來。隻聽那姑娘尖叫一聲,未及從海瑞的身上離開,門外那人已然闖將進來。海瑞雖然腦袋暈乎乎的,到底尚有些清醒,定睛一看,看清楚來人時,心頭倏地一沉,壞了!

海瑞出去後不久,衙門裏的差役找到藩氏說,外麵有人找她。藩氏覺得奇怪,道:“我初到淳安,並無認識之人,誰找我?”

差役道:“我也不知,隻說找夫人有事。”

說話間,謝氏走了出來,問是何事,藩氏將緣由說了。謝氏不放心,便道:“我陪你一起去見見。”藩氏應好,隨著差役一起走出來。

衙門外站著的那人,看上去隻是個普通的百姓,見了謝氏和藩氏急忙行禮,藩氏問道:“你尋我何事?”

那人看了眼差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藩氏料想在衙門口也出不了什麽事,便往前走出幾步,那人這才說道:“海知縣在洪福酒樓與一位美貌女子飲酒,行為親昵。小人怕出事,這才偷偷來稟與夫人知。”

藩氏本就是個直爽人,沒什麽心眼兒,一聽這話,立馬就急了,“海瑞,你個沒良心的東西,平時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竟是裝給我看的!”說話間就往洪福酒樓趕。謝氏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走上去一把拉住她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何事?”藩氏怒道,“問你兒子去吧!”說著便甩開謝氏的手,也顧不上她生不生氣,徑往前跑。謝氏臉色一沉,似乎猜到了些什麽,但她是老成持重之人,如果海瑞真在外麵有人了,讓藩氏過去一鬧,弄得人盡皆知,叫海瑞日後還如何做人?

“站住,你給我站住!”謝氏邊跑邊在後麵喊。藩氏性子一上來,哪管得了那麽多,心想你平時護著你兒子倒也罷了,今天出了這等事,還護著他,把我當什麽了?即便我是外人,也沒你這麽欺負人的!如此一想,眼淚便撲簌簌地掉,渾然不去理會謝氏。謝氏見她不搭理人,讓差役追上去。差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頭霧水,聽謝氏吩咐,加快腳步,攔在藩氏麵前。

藩氏抹了把眼淚,喝道:“讓開!”

差役抬頭看了眼後麵追上來的謝氏,不知所措,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腹部已然挨了一腳,險些跌倒,隻見藩氏從他身邊風一樣地跑了過去。謝氏在後麵看得分明,迭連歎氣,“是我糊塗,是我糊塗啊,怎麽會讓這麽個媳婦入我家門!”因不放心,便讓差役扶著,跟了上去。

藩氏推門而入時,恰好看到那姑娘坐在海瑞腿上,隻覺一股怒火打心裏直衝頭頂,衝上去就給了那姑娘一個巴掌,“沒臉沒臊的騷狐狸,竟敢出來勾引男人。今天要是不給你些教訓,就跟你姓!”說話間,揚手又是一個巴掌,直把那姑娘打得倒在地上,嗚嗚直哭。

藩氏的火氣依然未消,還要趕上去打。海瑞恐她闖禍,上去阻止。藩氏回頭一看,見他依然是一副麵紅耳赤的模樣,顯然是對那姑娘動心了,越發氣惱,啪的一巴掌打在海瑞臉上,“天天板著一副臭臉,今天才知道你是假正經,你要納妾,直說便是,何須偷偷摸摸的?”

謝氏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藩氏一個巴掌落在海瑞臉上,她是個十分傳統且古板之人,出嫁從夫,那就得事事依著夫君,哪有動手打夫君的道理?看著藩氏那潑蠻的樣子,氣得她險些暈過去,“住手,你給我住手!”

海瑞看到母親,急忙撲通跪下。謝氏厲聲道:“起來,這是外麵,不是在家裏,無須遵循家規,給我起來!”

海瑞剛起身,外麵便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轉眼衝進來十幾個皂衣人,看那樣子不是官府的人便是某個貴人門下的家奴,倒在地上的那姑娘見到那些人,泣聲道:“請貴人給小女子做主,海瑞在酒裏下藥,逼我做那苟且之事!”

藩氏聞言,不知危險近在眼前,眼裏直是要冒出火來,“這是真的嗎?”

“那還有假?”當中一個皂衣人大喝一聲,“把海瑞抓起來!”

謝氏與藩氏一樣,也沒看出來這當中的貓兒膩,但她相信自己的兒子,叫道:“你們是誰,憑什麽抓我兒子?”

“憑什麽?”那皂衣人道,“我們接到舉報,淳安知縣海瑞勾引淳安商人單春芳的小妾。單春芳是誰?正是龍泉閣的大掌櫃,現在他的龍泉閣酒樓被拆,人也關在了杭州。海瑞乘虛而入,以權力威脅他的女人,試圖使她屈服,欲圖不軌,這裏麵所涉及的不僅僅是男女苟且之事了,當下正值朝廷大力反腐之際,海瑞之行為,可能涉及權色交易,是以權謀私的腐敗之舉。我等奉杭州提刑按察使司之令,抓海瑞前去審訊。帶走!”

海瑞知道今晚著了道,有人想要他死,但他隻是區區一介知縣,無力抗拒提刑按察使司的命令,被帶走時朝謝氏喊了一句,“阿姆,兒子是無辜的!”目的是想讓謝氏放心,哪承想謝氏聽了這句話,越發傷心。她是相信自己兒子的,不用他說也知道他是無辜的,可如今的世道好人難做啊,但凡想為老百姓辦些事,就會觸及某些人的利益,那些人往往位高權重,掌握著生死大權,誰能鬥得過他們?更讓謝氏傷心的是,家裏還有個不知禮數、不識大體的兒媳,如果不是她冒冒失失地在這裏大鬧,能讓海瑞趁早離開,或許就不會出事了。

“阿姆……”看著海瑞被帶走,藩氏也害怕了,急忙向母親討主意。

“現在你高興了?”謝氏眼裏帶著怨恨,“快回去想辦法,休在此丟人現眼了!”

柳莊內,魯則仕和毛善農正在對飲,柳月兒則在旁邊陪著,聽他們說話。她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魯則仕,一會兒又看看毛善農,唇角含笑,似乎在聽他們講笑話。魯則仕時不時地拿眼角去觀察她,越來越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

“伏法?”魯則仕吃驚地看著毛善農,看到他臉上的笑意時,瞬間明白了,所謂的法,乃由權而定,那麽究竟犯沒犯法自然也由權力掌控者說了算。可眼前的這個商人為何有如此大的能量,能讓一位清官伏法?他的背後是誰在給他撐腰?這時候,魯則仕又瞟了眼柳月兒,她的唇角依然含著笑,風輕雲淡,好像這世間芸芸眾生的生死禍福,她全然沒放在眼裏!

連一個人的生死禍福都未能讓她動容,那麽還有什麽能入她的心呢?魯則仕忽然覺得,所謂蛇蠍美人,誠然不虛。

“伏法了。”毛善農再次強調了一次,道,“每個人都有缺點,有缺點就容易犯錯,很正常。”

“誰負責抓捕海瑞的?”魯則仕想知道究竟是誰在幫他。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瞞撫台大人的了。”毛善農笑道,“毛某其實是嚴閣老的幹兒子。”

魯則仕身子微微一震,原來你背靠的是這棵大樹,如此看來,弄死區區一位知縣的確是易如反掌了。

“人是鄢憲台派人去抓的。”毛善農見魯則仕的神態變了,心中暗暗高興,但表麵上依然維持著謙遜的樣子,“但鄢憲台畢竟是朝廷委派下來到淳安反腐的,不太方便介入具體的審理,所以這事隻怕還得麻煩撫台大人。”

“他……”魯則仕本想說,他是都察院的二把手,如何不方便介入,可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很多人都齷齪,卻偏偏裝清高不想幹齷齪之事,而這件事對鄢懋卿來說,他可能真的是心有愧疚,畢竟海瑞是公認的清官,他自己吃一頓好菜都不舍得,卻抽出專用款項,要求必須給參與修堤的百姓發放工錢,他敢以區區知縣之身份,去鬥那些高官,即便明知道是螞蟻撼樹、不自量力之舉,依然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單從這些事情上看,他是名副其實的清官、好官,會讓許多官場上的人汗顏,去審理這樣一個人光憑勇氣是不夠的,還需要足夠狠,隻有昧著良心下狠心,才能讓一位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好官獲罪。可笑的是,所有人不願意幹的事情,卻讓他去幹。

魯則仕苦笑了一聲,端起杯子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旁邊的柳月兒不失時機地給他斟滿了酒。魯則仕看了她一眼,開始對這個貌美如花的女人有些心寒了,漂亮有什麽用呢?男女之間如果除了欲望再沒其他情感,兩個人即便表麵上如膠似漆,亦是咫尺天涯,該是多麽悲哀。

“撫台有何疑慮嗎?”毛善農又把那份地契拿了出來,輕輕地推到魯則仕麵前。這時候魯則仕發現柳月兒的笑意更濃了,他不由得又暗自冷笑了一下。隻聽毛善農又道:“毛某以為,撫台不應該再有疑慮了。你想想,海瑞鬥得過嚴閣老嗎?隻怕十個海瑞也鬥不過。還有,容毛某說句不該說的話,撫台今天雖然位高權重,是朝廷一方大員,可萬一哪天做錯了什麽事,或是惹得朝中的哪位大人物不高興了,下台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但是,有個靠山就不一樣了。人在官場,總得有個陣營,你們為官者,均是進士出身,不都有派黨嗎?在舉人或剛入仕時有鄉黨,在京師為官後,便有了各省的省黨,如浙黨、楚黨、淮西黨等,又有以人為代表的嚴黨、高黨,實在是太多了,此乃大勢所趨。若未入一黨一派,並非孤軍作戰的問題,說得形象些,便是入了原始叢林,若無同夥與你患難與共、同進共退,哪個敢說可以從強敵環伺的原始叢林裏殺出來?現在便是撫台加入嚴黨的最好時機。隻要你能把海瑞的罪名坐實了,即便不能殺了他,把他貶作庶民也好,你就算是傍上閣老這棵大樹了,今後一起發財,共享榮華。”

柳月兒臉上的笑容淡了,唇角浮上一抹不快,魯則仕隻當沒看見。毛善農臉上的笑意則瞬間消失了,“撫台真不想要?”

魯則仕堅定地搖了搖頭。毛善農瞟了眼柳月兒,又道:“你真甘心讓佳人無處安居?”

魯則仕這時才正眼看了下柳月兒,說道:“如果月兒對我是真心的,她不會在乎;若是無意,棄之不惜。”

“看來撫台大人端的心狠得緊啊!”毛善農仰首一笑,朝柳月兒問道:“柳姑娘在乎嗎?”

柳月兒做出一副委屈狀,說道:“人家自然是不願意的,先前在杭州春月樓好歹是花魁,天天讓達官貴人捧著寵著,爭著一擲千金,以博我一笑。後來毛先生與我說,要贖我出來,給浙江巡撫魯撫台為妾,從此以後不僅可以榮華富貴,最關鍵的是身份變了,乃是堂堂一省巡撫之妾室,何等榮耀啊,我這才答應。哪承想現在居然淪落到連安身之處也沒有,教我如何不心生悔意。”

“你看看,你看看!”毛善農指著柳月兒笑道,“撫台真忍心?”

魯則仕真下了決心,他的前程、他前半生的努力,不能毀在一個女人手裏,更不能為一晌貪歡,毀了終生。他是好色,並且十分期望能被一位美貌佳人青睞,虛榮也好,情欲所需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但現在的情形變了味道,這是**裸的情色交易,是粉色陷阱。如果他沒有克製,一腳踏進去了,那這一生就再也沒法站在陽光下,安然生活了。他朝毛善農和柳月兒看了一眼,然後點了點頭,目光堅定。

毛善農笑容一收,說道:“魯撫台,這件事如果柳姑娘不答應,隻怕沒法善了。”

“怎麽?”魯則仕的心裏咯噔一下,“你想怎樣?”

“不是毛某想要怎樣。”毛善農生硬地道,“柳姑娘已經侍候過你了,無論你承不承認,她都已經是你的女人,你現在想說不要就不要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再者說,柳姑娘在杭州認識的都是名流,非富即貴,此事一旦傳出去,他們肯放過你嗎?屆時彈劾你的奏折雪片一樣送到禦前,會是什麽後果魯撫台應該比毛某清楚。我們好歹相識一場,毛某勸撫台三思。”

說這番話的時候,毛善農的語氣、神態都變了,不再是一位低三下四、哈腰賠笑的商人,話裏挾帶著股殺氣。

“耍流氓?”毛善農奇怪地看著他道,“撫台莫要忘了,是誰在柳姑娘麵前耍流氓,把她的身子占了。這件事即便是捅到皇上麵前去,柳姑娘也是占了理的。毛某倒是想問撫台一句,你想怎樣呢?”

毛善農的獠牙終於露出來了,而且他要麽不咬人,一咬便咬到了魯則仕的三寸,讓他想要掙紮一下都不敢。魯則仕一下子泄了氣,癱坐到椅子上,這件事如果真捅了出去,必定滿城風雨,而且以嚴嵩的作風,定然不會輕饒了他。

毛善農再次把地契推到魯則仕麵前,說道:“撫台,與人方便,與己方便,放著這麽一位嬌滴滴的美人和一處大宅子不要,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嘛。要不這樣,你再好好想想,明天天亮前給我答複,如何?”

魯則仕沒有理會他,起身從柳莊走了出來。外麵飄著細雨,使得這個夜晚看起來越發冷清、淒涼,一如這人世間,看上去熱熱鬧鬧、繁華而和諧,實際上到處都充滿了利益,一旦涉及利害,這和諧的外殼就會被剝離,露出殘酷而冷漠的一麵。

魯則仕貪婪地吸了口氣,適才裏麵的空氣實在是太沉太悶了,教他透不過氣來,還是自由好,至少還可以享受雨中清涼的空氣。思忖間,跳上馬車,讓馬夫趕緊離開,越快越好,這個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待了。

抵達杭州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魯則仕不想回府,便走入衙門,躲進了書房。坐下來的時候,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了柳月兒那傾國傾城的臉;他自嘲地笑了一聲,看來這世間啊,真正的感情太少了,想讓一個女人死心塌地跟著你,陪你患難與共,太難了。也怪他忒無知,那柳月兒是何許人,春月樓的花魁,而你呢?除了浙江巡撫這個身份之外,還有什麽?她看上的自然是你的身份,你如何就鬼迷了心竅,連這一點都看不透呢?

他坐著想了會兒,又站起來,站到青銅所製的鏡子麵前。這是他平時穿戴好官服後要用的儀表鏡,這鏡子經常要用到,可是他從來沒發現自己竟如此之老,額上掛滿了褶皺,臉亦是又黑又瘦,幾根銀絲在火燭下異常紮眼。他大歎一聲,埋在心底的自卑頓時翻湧起來,你這副樣子,怎麽可能讓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死心塌地跟著你?

古人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他常常要麵對這銅鏡,為何連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接下來該怎麽辦?鏡中人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看上去十分不堪。海瑞已經被抓了,一旦罪名坐實,這場所謂的反腐會就此結案,反對嚴嵩的人有可能會被清除,他將如何自處?

你們不是想讓我死嗎?沒那麽容易,我魯則仕那麽多年的聖賢書不是白念的,我還有良知,還不想淪為誰的奴隸,供人驅策!

外麵響起了個腳步聲,魯則仕轉身去看,見是衙內的書吏,看到魯則仕在書房,揖手道:“聽當差的說,撫台在衙門裏,這才找過來,您在就好。”

魯則仕眉頭一沉,問道:“什麽事?”

書吏道:“有人傳了信來,說是淳安知縣海瑞連夜被送入杭州,這時候快要到了。”

“好快啊!”魯則仕知道,說是傳信讓他提前知道,實際上是在逼迫,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如果要反抗,那就必須找到高拱安排在浙江方麵的人。海瑞既然是高拱委派的,應該有同夥。事到如今隻能將計就計,從海瑞身上打開突破口,把毛善農等一幹無法無天之徒繩之以法。

“知道了,你退下吧。”魯則仕的神色又恢複如常了,他本想獨善其身,甚至還想趁機在淳安表現一番,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既然這場反腐波及了他自身,不想墮落,那就隻有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