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池龍根本就無法預料到戰會打得那樣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們和兄弟部隊一道揮戈南下,一氣跨過長江,又一舉解放了南京、上海、杭州。8月17日,福州戰役勝利結束,共斃俘敵5萬餘人。

8月21日,閩中宣告解放。整個閩中,除了少量國民黨殘餘和土匪躲進山林外,基本上被人民解放軍駐守。那些日子,是陳池龍最為風光的日子,戰鬥的節節勝利使他變得很興奮。這回,他已經再也沒有什麽理由去懷疑自己不能和任雯見麵了。隻要任雯還活著,他就是不去找任雯,任雯也會來閩中找他的。他覺得自己所有的希望這一下已經離他很近很近,幾乎伸手可觸了。

解放後,除了繼續開展剿匪活動外,就是建立地方政權,成立當地人民政府。福建除了福州和廈門市外,還按區域成立了幾個地區。閩中縣劃歸閩侯地區。區址設在閩侯縣。許多部隊的同誌這會也大都退了下來在地方政府任職,包括地委和行署的領導,一色都是從部隊下來的。如馬超已經任閩侯地區行署專員;原先在閩中地區堅持搞遊擊戰爭的周映丁這下也擔任了地委書記。閩中一解放,陳池龍就被通知脫下軍裝回地方工作,等候安排。

不久,閩中縣人民政府成立。地委選來選去,也沒個合適的人選。最後選到了陳池龍。理由是,陳池龍在部隊時已經是縣團級了,回地方幹個縣長也理所當然,所以就報到省裏讓陳池龍當縣長。沒想到陳池龍根本就不買帳,說什麽也不當,理由是他挑不了這麽重的擔子。地委行署領導和組織部門於是輪番找他談話。領導說:“幾十年的艱苦奮鬥,流血犧牲,所爭取的不就是政權嗎?如今政權來了,無產階級不去掌握,難道還交給地主資產階級嗎?當然不會?不會可以學。邊做邊學。大家都是從奮鬥中學來的,沒有天生的才能。你才參加革命時會打仗嗎?後來經過多次的實踐鍛煉,不就打得很好了嗎?有些事起初也許不習慣,慢慢地就習慣了。上海才解放那陣,許多北方鄉下佬進城看什麽都不習慣,上海女青年穿短裙,大家笑她們不穿褲子,把白腿都露出來了。這不,沒幾天也習慣了?不但不笑了,許多北方人還把家裏的老婆丟了,在上海找不穿褲子的女人結婚。一些話就不用多講了,反正你得服從組織的安排,你是黨員,你得為組織、為無產階級去掌握這個政權。”陳池龍說:“無產階級應當掌握政權這個道理我明白,但因為我是共產黨員,我才對黨說實話。說到底了,我就是一個農民,沒有文化,又沒有工作經驗,怎敢把政權當兒戲?這可不像過去打戰,衝衝打打,砍砍殺殺,憑一股膽量和不怕死就行了。這是掌握全縣的政權!如果把莊稼地種砸了是我個人的事,一家子的事;如果把政權掌砸了,那還了得!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給我一支隊伍,等把山裏的土匪消滅幹淨了,我就回去種地,圖個安閑自在。”

不管是馬超還是周映丁,他們都對陳池龍的情況非常了解。他們當然知道陳池龍心裏在想些什麽。馬超說,上回渡江前部隊休整,你私自離隊已經很過份了,部隊也沒有對你的問題進行嚴肅處理,你不能處處跟組織上抵觸。再說,這個縣長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當的,如果不是考慮到你對革命做出那麽大的貢獻,就是想當也當不成。

周映丁也說,先把個人的事放放,幹一段時間再說。到時,如果實在不行,組織上會重新考慮的。

陳池龍便不再說什麽。心裏說,別說當個縣長,就是當了省長,要是誰敢阻撓他跟任雯結合,他照樣辭官不幹!

陳池龍正式當上了閩中縣的縣長,行政級別14級。

縣人民政府成立後,主要的工作是剿匪平亂,安定社會。地區軍分區的一名副參謀長親自帶兵配合縣大隊進山區圍剿殘匪。事實上,當時閩中的土匪都還沒有形成勢力,三個五個一夥,十個八個一群的較多。也沒什麽正規的武器。土匪裏,勢力較大的隻有王世吾,已發展到數百人。進山後期,王世吾拚命擴充自己的勢力,無惡不作。妻子馬素芬氣得帶女兒王梅跑了。王世吾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投奔了國民黨,徹底與人民為敵。他的相當一部份武器也是國民黨給的,而且都很精良。因此,在大軍的壓力和寬大政策的攻心下,許多小股土匪都紛紛繳械投降。隻有王世吾殘部繼續跟政府頑抗。

由於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上麵至今還沒派縣委書記下來,陳池龍除了擔任縣長外,還得主持縣委的日常工作,但他對黨務工作不感興趣,把精力大都投在政府這一塊。他讓剿匪的同誌務必要活捉王世吾。他說他不要死的,就要活的。剿匪的同誌聽他那樣講,也不敢強攻,隻能智取,這樣無形當中給剿匪帶來了一定的難度。結果打了好幾天都沒有結果。陳池龍便以人民政府縣長的身份給王世吾寫了一封信,勸王世吾認清形勢,放下武器,下山投降。

陳池龍很快就收到了王世吾的回信。王世吾實際上並不知道現在的縣長,就是14年前找上門要跟他決鬥的那個小青年陳池龍。他在信中說,你們不要得意太早,天下紛紛,還不知鹿死誰手?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台灣在美國的幫助下反攻大陸指日可待!你們共產黨能堅持十餘年的遊擊戰爭,我王世吾就不能堅持打三年遊擊戰嗎?那時,中國大陸又是國民黨的天下了。

陳池龍看完信,怒不可竭,他拍案而起,心裏說,豈有此理!小小一個王世吾難道共產黨就拿你沒辦法了?你要記住,我陳池龍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任你欺侮淩辱的小青年了。你妄想像遊擊隊一樣,堅持三年的遊擊戰爭嗎?那豈不是太可笑了?告訴你,不要說三年,就是三個月三天你也堅持不了,我立馬叫你完蛋!

第二天,陳池龍索性自己拉起一隊人馬進山圍剿去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生擒了匪首王世吾。

當天晚上,陳池龍親自對王世吾進行了審訊。

陳池龍發現眼前的王世吾簡直老得跟十幾年前不能比了。他五花大綁,被兩個當兵的押著。他的目光無神而且空**,眼窩像兩個杯子似的塌陷進去,胡子長得幾乎可以編成辮子了。過去的那份霸氣早已**然無存。陳池龍突然覺得有點失望。他發現,現在的王世吾已經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了。不是嗎?隻要他很隨意的一個念頭,就可決定王世吾的生與死。而他需要的卻是十幾年前的那個王世吾,居高臨下,驕橫霸道,不可一世的王世吾。那樣,他就可以跟他一決高低,那樣,才有刺激。

陳池龍開始問話。他問得很平靜。那是他很少有過的:

“知道自己犯下的罪惡嗎?”

“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

“這麽多年來,你到底糟蹋了多少婚前婦女?霸占別人妻子對你將意味著什麽?”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說。”

“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要這樣說。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縣長。”

“真的不認識我嗎?”

“你是縣長。”王世吾仍然說。

“知道一個叫九紅的女子嗎?”

“我不認識她。”

“還記得14年前在你家的門口,被你又打又踢,受盡你侮辱的那個青年嗎?”

王世吾聽到這裏,慢慢抬眼看了看陳池龍,像在回憶什麽。忽然,他的臉色變得一片蒼白,身子也開始抖了起來。當陳池龍再次問話的時候,他已經變得很煩燥、很絕望了。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提的問題。”陳池龍依然十分平靜說。王世吾卻已經嚎了起來,他說:“兄弟,我知道死定了,要砍要殺隨你了,痛快點!”

陳池龍覺得自己心裏的那團火又熊熊燃燒起來,但他極力把它壓住了,不讓它燒起來。他仍然平靜地說:“我現在還不能殺你,你還得回答我的問題。你難道不知道那些被你糟蹋女子對她們日後的傷害有多深?這些年來,那些被你糟蹋過的婦女是怎麽生活的,你知道嗎?現在,你終於惡有惡報了。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了?你當初的那個精神氣,狂氣,霸氣,都哪兒去了?你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你說話呀!——你要是再不說,老子今天一槍把你給斃了!”

剛解放那陣,地方政權還沒穩固,地方政府的許多官員身邊都還帶著短槍。陳池龍越說越氣,一時火起,伸手就要去腰間拔短槍,結果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才知道槍放在宿舍裏忘了帶了。這時他就撲過去要掐王世吾的脖子。嘴裏喊著,“我要掐死你!”兩個當兵的動作快,已經把王世吾推出了門外。

王世吾主要的民憤罪行就是把那些未婚女青年搶到山寨,睡了一個兩個晚上後放回去。被他淩辱的女青年無數。兩天後,閩中縣人民政府向各鄉各村貼出告示,讓那些遭受王世吾淩辱的婦女能夠勇敢地站出來,有仇訴仇,有冤訴冤,揭發和控訴王世吾的罪行。但是告示貼了幾天,卻沒有一點動靜。陳池龍問分管這件事的副縣長林中仁:“到底有沒有人站出來控訴的?”林中仁說:“沒有。一個也沒有。”陳池龍窩著一肚子的火,罵那些婦女覺悟低,都什麽時候了,連一點骨氣都沒有。陳池龍最氣的是九紅,都到了這種時候,她為什麽還不站出來呢?她太讓他傷心了!他更加無法原諒她了!

陳池龍本來想讓林中仁去動員那些受害者,讓她們站出來控訴王世吾。林中仁說:“開什麽玩笑?女同誌最要的就是麵子,受欺侮也就自認倒黴了,誰還敢站出來把這盆髒水往自己身上倒?那樣,不是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不貞之人嗎?”

陳池龍氣乎乎說:“罷!罷!說穿了那些婦女本身也是賤!”

又過了兩天,閩中縣人民政府舉行公判大會,王世吾被執行槍決。

開公判大會時,陳池龍是坐在主席台上麵的,他看著王世吾被一批當兵的押赴刑場槍斃了,回到家裏,他沒有一點勝利的感覺,心情一點也沒有比過去好一些,反覺得很鬱悶。他覺得,即使他已經出了這一口氣,但心口的那道傷疤卻永遠無法被抹平。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任雯。解放後,他看任雯仍然遲遲不來,便知任雯的部隊當初可能根本就沒有參加渡江,而是留在了江北。他於是給任雯的老家太平接連寫了幾封信。等了很久,卻一封也不見回。這就更加讓他憂慮了,他擔心任雯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他天天就為這事在心裏愁著,做什麽事都覺得沒勁,提不起神來。他擔心長此下去,自己會鬧出大病來。

果然,不久後,他得了一場大病。

人民政府成立後,第二重點是征收糧食。那時福建的有些地方還沒完全解放,征糧支前是刻不容緩的死任務。縣政府專門指派林中仁副縣長負責抓征糧工作。征糧雖然不是陳池龍的事,但他也跟著操心,整天帶幾個幹部下鄉追收糧食。跑了一些日子,又苦又累,病就來了。主要是胃口疼,嘔吐、吃不下飯。後來發展到臉色黃、眼睛黃,大便如白灰一樣白,並且全身發癢,連舌頭都癢得利害。閩中除了過去美國教會辦的一家醫院外,也沒有一家像樣的醫院,組織上就讓他去福州住了一個月的醫院,結果越住病情越嚴重。事實證明西醫對這種病沒有什麽特效藥,天天隻是注射葡萄糖,打血管,一天打三次。由於天天打,一條胳膊腫得像一根大竹管。皮膚也都被打爛了,仍然不見病情好轉。

醫生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什麽毛病來,決定剖腹檢查。陳池龍跳了起來,問道:“剖腹是為了治療還是為了診斷?”醫生說是診斷不是治療。陳池龍說:“豈有此理!哪有這種診斷病的?你把我當豬當狗看了?你別在我身上做試驗,要試驗你自個給自個做試驗好了。你們既然治不了我的病,馬上給我辦理出院,我這就走人!”

聽說陳池龍病了,這天剛好馬超帶領地委和行署的一批領導來福州看望,知道醫生要對陳池龍進行剖腹檢查,當即警告說,沒有組織部門批準,不準亂動刀,否則你們負不起責任。不管怎麽說,陳池龍大小還是一個縣長。

省城的醫生並不把那些地方官看在眼裏,當下雖然不說什麽。馬超他們一走,他又動員陳池龍動刀。這下陳池龍火了。他罵那個醫生說:“我還沒死呢,你就打算用我的身體做解剖試驗?我不幹!我出院了!”醫生不讓出院,陳池龍讓通訊員小李帶上行李連出院手續也不辦就逃出了醫院。

離開醫院後,陳池龍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他讓司機漫無目標地開著車在街上轉來轉去。他想不到自己怎麽會這麽倒黴,得了這麽個怪病,連醫生都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麽病。

他們就這樣在街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通訊員在縣一級實際上就是領導的生活秘書。通訊員小李是永泰人,車子轉了一陣,他忽然對陳池龍說,他們永泰老家有一個老中醫特神,當地人不管大病小病都找他看,一看包好,不如去會會這位老中醫。

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陳池龍有點不太相信醫生了。他想不到醫生的水平會那樣糟糕,完全是在幹謀財害命的勾當。省城裏的醫生水平都是那種樣子,永泰一個小小的坐堂醫生還會強到哪兒去?他自然不會去相信。但不知為什麽,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皖南,他那病不就是任雯的父親任裕昌給治的嗎?而任裕昌也不是正規醫生。這樣想著,他讓通訊員在頭前帶路,直奔永泰去了。

老中醫名叫黃培椿。戴一副圓形的深度眼鏡。陳池龍讓他一號脈,他就告訴陳池龍說,病不十分嚴重,很快就會治好。陳池龍半信半疑,以為他在安慰自己。老中醫便跟他說起中醫診治的道理。他說中醫診斷病症關鍵在於認清寒熱,西醫不論什麽寒熱都叫發燒。但不管寒症熱症,在體表表現出來的都是全身發燙,目紅耳赤。這就必須認真診斷,有的表麵大熱則有可能是寒症,全身怕冷四肢發抖卻不一定是寒,是真正的熱。熱有虛火真火,寒有實有虛,難就難在虛實之分,寒熱認錯會誤大事。發燒嚴重不能用太涼的藥,涼藥一下如水滅火,脈膊一停就無法搶救。正確的療法是,下溫藥,讓邪火慢慢散發。他說陳池龍的病症很少見過,不細心推敲,很容易認錯。現在病症已認定無疑,對症下藥病很快就會痊愈。他給陳池龍開了一個方子。裏麵有附棗、北薑、桂枝、紅花、麻黃之類的熱藥。其中一味麻黃,他不敢用太重,隻敢用一錢半。第二劑兩錢,一直加到三錢。他說想不到陳池龍的病會那樣麻煩,他還從來沒給病人用過三錢的麻黃。這回是破了天荒的。

陳池龍回去後邊休息邊治療。他接連服了幾劑藥,果然病情很快有了轉變,一星期後全身發癢消除,小便黑轉白,大便白轉黃。十二天後,陳池龍已覺一身輕鬆,什麽病也沒有了。陳池龍不由得大發感慨,連說神醫!神醫!趕緊包了一份脈金,讓司機帶通訊員連夜給老中醫送去,以示答謝。心想自己真是福大命大,又逃過了一劫。

陳池龍重新回到縣裏上班。一上班,天天又是沒完沒了的各種事務,搞得他頭昏腦漲。上班時做得最多的事還是下鄉組織生產、征收公糧和一個村莊一個村莊收集國民黨敗兵扔下的各種武器。一看到那些武器,陳池龍心就又開始癢癢了。好像又回到了戰火紛飛的戰場上,看到了血與火的拚殺。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現在過的日子就是沒有戰爭年代那陣子過得順暢、舒心。戰爭年代那會單純,沒有那麽多婆婆媽媽的事。他寧願天天下鄉去,也不願一天到晚坐在辦公室裏。辦公室裏的那張椅子好像長了刺似的,讓他坐著害怕,不舒服。地委行署的辦事人員有好幾次電話打到縣長辦公室裏來都沒找到他,就開口罵陳池龍好好地為什麽不在辦公室裏呆著,到底跑哪去了?這話是由通訊員傳到陳池龍的耳朵裏去的。陳池龍聽了心裏很不舒服,說:“坐在辦公室裏是工作,離開辦公室下鄉就不是工作了?真是胡扯蛋!”

他一點也不把上級的話當回事,仍然天天跑自己的,就是不願坐在辦公室裏。

實在跑累了,有時也要在辦公室裏坐坐。這時,很多煩心的事情就會找上門來。陳池龍最傷腦筋的事是接待群眾來訪。那些事剪不斷,理還亂。甚至連一隻雞一隻貓丟了都要來找人民政府解決。陳池龍已經習慣了在戰場上衝衝打打,如此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在讓他受不了,覺得自己哪裏還像一個人民政府的縣長,倒更像個街道的調解主任了。

陳池龍簡直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會在這種時候見到了自己的女兒陳小小和兒子陳冬鬆。

山裏人有自己釀酒的習慣,當兩個小家夥提著一個磁罐自製的紅米酒站在陳池龍麵前時,起初他還以為是兩個普通的上訪者。但很快,他就覺得不對勁,因為這時陳小小怯怯地叫了一聲“爸!”陳池龍還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忙說:“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陳小小於是又叫了一遍。陳小小叫著,接著讓自己的弟弟叫,陳冬鬆卻說什麽也不叫。陳池龍這下總算明白,這兩個孩子是衝著他來的,是來認他這個爸爸的。

這事對他來說實在太突然了。他想不到短短幾年時間,自己的一雙兒女已經長得這麽高這麽大了。這之前的十幾年間,他除了打仗還是打仗,家裏的兩個孩子差不多已經讓他給忘了。陳池龍這才想起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站在他麵前的陳小小已經13歲了;陳冬鬆小一點,也有11歲了。

陳池龍發現,瘦瘦黃黃,梳著兩條小辮子的陳小小長得很像她的母親:柳眉杏眼,直直的鼻梁,連那張橢圓形的臉也幾乎是跟她母親一個模子裏倒出來似的,一模一樣;而陳冬鬆則非常地像他這個父親,濃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巴,一臉的倔強,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的翻版。頓時,他心裏有點動情起來。他想這些年來自己怎麽從來就沒有想起過他們呢?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曾經有過這麽兩個孩子,他為自己的健忘和無情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他們,他的眼圈開始潮了。

自從到地方工作後,陳池龍一日三餐都在機關食堂裏吃。因為剛剛解放,征糧開展得很艱難,財政一時又跟不上,機關幹部都實行定量供應,實行供給製和工資製兩種並存的製度,夥食標準按幹部職務高低和參加工作年限,分為小灶、中灶、大灶三種。本來,按照陳池龍14級的級別,他完全可以享受中灶的待遇。但他堅持夥食標準跟大家一樣,大家吃什麽,他也跟著吃什麽,天天跟大家吃大灶,從來不搞特殊化。有一回,陳池龍得了重感冒,發燒發到40度,嘴巴又幹又苦,嘴角都起泡了,什麽也吃不下去,通訊員看著心疼,讓炊事員給煮了一碗麵條。陳池龍剛接過麵條時先是感到很高興,便問通訊員今天食堂是不是改善夥食了?通訊員想不到他會問起這些,一時語塞,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又說不是,吱吱唔唔說不上來。陳池龍便看出其中有貓膩,憤憤地將盛麵條的碗在桌上重重一放,說:“誰讓你給我開小灶了?是誰給你的權力?你立馬給我端走。否則,我不會輕饒你!”

通訊員本來還想解釋什麽,陳池龍卻已經非常粗暴地衝他揮了揮手,讓他把麵條端走,一點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可是今天兩個孩子來,陳池龍卻破了例。這時離中午開飯還有一段時間,他讓通訊員通知食堂煮兩碗麵條來,超標部分在他今後的夥食裏扣出。他特意關照說,要煮大碗一點,好吃一點,再加上兩個雞蛋。陳池龍好像覺得隻有這樣,他心裏才可以平衡一點,好受一點。

吃過午飯,陳池龍帶上錢和兩個孩子逛了一趟縣城。在路上,他問兩個孩子有沒有上學念書。陳小小說,她已經上小學四年級了,冬鬆上二年級。陳池龍又問,除了上學,平時在家裏都幹些什麽?陳小小說,有時幫助母親幹點家務活什麽的。

一提到九紅,陳池龍的心情就變得不好了,忙轉開了話題。

閩中的縣城不大,還不如人家大點的一個集鎮。街兩邊幾乎沒什麽店鋪。陳池龍帶著兩個孩子才走了幾分鍾,就把一條街走到頭了,便又往回走。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後,他問孩子要買些什麽。孩子麵對這個陌生的父親,自然不敢提出任何要求,都搖頭說不要。陳池龍說,不行不行,今天非得給他們買點東西。說著就帶他們進了一家縣城最大的百貨店,陳池龍也不管他們喜不喜歡,一人給他們買了一套衣服。接著又在文具櫃給他們一人買了一些像寫字簿、橡皮擦、鉛筆、鋼筆之類的學習用具,陳池龍在做這些事情時,像在把欠下的債一筆一筆給還了,心情變得很輕鬆,很愉快。他對兩個孩子說,以後有什麽事盡管來找他,不過,他不會去找他們的,他已經跟他們的母親離婚了。他不可能再回那個家了。他還告訴兩個孩子說,他已經有了自己所愛的人了,要不了多久,等她一來福建,他們就要結婚了。陳池龍接著問他們今天來找他,是不是他們的母親讓他們來的。陳小小忙說,不是的,母親從來就沒叫他們來。不過,母親曾經告訴過他們說他們的父親在縣裏頭當縣長,父親還喜歡喝酒,他們就找上來了。陳池龍說:“你們騙不了我。你們的母親不但讓你們來了,連那酒也是她讓你們給帶來的。”陳小小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她說,母親真的沒叫他們來,真的是他們自己要來的,作父親的怎麽可以不相信自己兒女的話呢?陳池龍看她委屈的樣子,心裏有些不忍,忙說:“好了,不說了!不說了!”

陳小小擦了擦淚,她十分不解地問陳池龍說:“你為什麽要把母親和我們給扔了?要知道,母親這些年來過得很苦,母親其實是很善良很好的一個女人。”陳池龍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用這樣的口氣來跟自己說話。他說,這是他們兩個大人之間的事,小孩子永遠是鬧不懂的,等將來他們長大了,自然就會明白的。

孩子的話不可能說服陳池龍;陳池龍也不可能因為兩個孩子而改變自己對九紅的看法。陳池龍發現,自始至終,陳冬鬆沒有跟自己說過一句話。從孩子那一臉倔強的臉上,他看出他們在恨自己。

一個月後,陳池龍下鄉,去離他的老家龍潭村很近的一個村莊搞糧食征收。事情辦妥後他本來打算順路拐回村裏看看,猶豫了半天,最後隻讓隨行的通訊員去買了一錠紙錢、幾柱香、一瓶酒到父母的墳前燒了,然後又趕回城裏去。通訊員知道陳池龍是龍潭村人,並且隱隱約約知道陳池龍和九紅的一些事情,但不是很清楚。他問陳池龍為什麽不回去看看。陳池龍並不打算回答。通訊員以為陳池龍沒聽見,又問了一句,陳池龍便有點煩了。他說:“你哪裏來的那麽多廢話?”

通訊員便不敢再做聲了。

這事過後沒幾天,地委辦公室給陳池龍打了一個電話,通知說地委周映丁書記過兩天要到縣裏檢查工作,請陳池龍做好征糧工作的書麵匯報安排。陳池龍一聽就來氣說:“什麽事嘴上說說不行,為什麽還非得寫書麵匯報?實在是羅嗦!”

陳池龍說歸說,仍然讓秘書連夜趕出了一大堆的匯報提綱,準備向地委匯報。他讓秘書從五個大方麵,十六個小方麵闡述了縣人民政府當前開展各項工作順利和不順利的各種因素,秘書提綱寫好後,陳池龍接過去粗粗瀏覽了一遍,發現秘書在執筆時,離題萬裏,完全沒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寫,整篇材料空洞無物,廢話連篇,虛假得要命。他懶得再看下去,厭煩地把它們丟進了廢紙簍裏。

其實,周映丁不過是到縣裏走走看看,甚至連聽口頭匯報都不是很感興趣,更不要說要縣裏用書麵進行匯報了。到縣裏後,他隻和縣裏幾位處級領導象征性地坐了一會兒後,他讓大家該忙什麽的還忙什麽去,他說他已經好久沒見到陳池龍了,想跟陳池龍坐坐,聊聊天。

這時已天近中午了,陳池龍讓通訊員去食堂弄了幾樣小菜,回來要留周映丁吃飯,他忽然想起了上回兩個孩子給他送來的一磁罐紅米酒,他一直舍不得吃,於是就拿出來兩個人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自從北上抗日後,陳池龍跟周映丁幾乎就沒有見麵的機會了。盡管如此,他們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講,說來說去,話題仍然離不開戰爭年代的事,都感慨戰爭那會就是比現在單純,除了打仗,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去操心。現在就不一樣了,讓人心煩的事多了。軍人到地方工作就是跟長期作地方工作的那些幹部不一樣,很難適應。

說著說著,說到了陳池龍個人的問題上。周映丁早就聽說陳池龍已經休了原配九紅,一直狂熱地在追一個皖南姑娘。他覺得那樣很不好,他動員陳池龍趕緊回到九紅身邊,跟她複婚,像樣地過著日子。不要瞎等那個皖南姑娘了。他說現在陳池龍的身份已經跟過去更不一樣了。作為一縣之長,應該處處樹立自己的形象,而不能像過去當木匠和在部隊時一樣,想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一點也不像個當縣長的樣子。

陳池龍說:“這個縣長本來就是你們讓我當的,我一點也不想幹。”又說,“反正我早晚得把這個縣長還給你們。要是等不到任雯,就是找遍全中國我也要找她去。”

周映丁說:“你就是那個老毛病。我想你的那個腦袋瓜怎麽就是跟人家不一樣,裏麵都塞石頭了,怎麽講也講不通?”

這頓飯吃到最後弄得兩個人都很不愉快。你一句來我一句去,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吃過飯,周映丁要離開縣裏回地區去,陳池龍對周映丁掏心掏肺說:“老周,你們不要改變我好不好?我陳池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人家不願做的事你們硬塞給我。人家想做的事你們又不讓做。你們給我一點空間,給我一點自由好不好?過去在閩中時你天天教育我,到皖南後馬超天天在教育我,從今往後呢,就更熱鬧了!我想,早晚有一天我會被你們給逼死的!真的,我一點不騙你。”

周映丁聽了很反感。他說:“你話可聽清楚了,不是我周映丁或馬超要改變你,而是組織上要改變你,改造你!因為你的行為與組織上的要求格格不入。不過,我算徹底看出來了,要想改變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有一天你自己覺悟了起來。反正我已經對你越來越失去了信心。”陳池龍說:“那你趕緊趁早死了那條心吧,我們的日子都會好過一點。”

陳池龍覺得自己越來越想念任雯了。因為想任雯,他變得比過去更愛抽煙,更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

陳池龍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給任雯寄去多少封信,卻沒有收到一封任雯的回信。這使他緊張了起來。全國都解放了,又不是戰爭年代,如果不回信,那就說明任雯那頭真的出了事。陳池龍急得沒辦法,索性以縣人民政府的名義給任雯家鄉的縣人民政府發去一張信函,要求協助查找任雯這個人。不久後,太平那邊回信了,隻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查無此人,建議另函他處繼續查找。下麵是縣人民政府的一個大紅印。

這下,陳池龍算是徹底地失望了。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的所有熱切地盼望和期待,都可能要成為一個泡影,再也無法實現了。這也是他最最無法接受的事實。幾年來,自己左盼右盼,苦苦等待,難道等待他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嗎?難道任雯變心了,另有心上人了?要不就是在戰場上犧牲了?除了以上幾種原因,就是爬,到現在任雯也早已爬到福建來見他了。陳池龍分析,除非任雯真的犧牲了,否則,直覺告訴他,任雯永遠不可能變心,永遠不可能背叛他。

陳池龍的直覺並沒有錯,任雯當然沒有變心,她仍然是他陳池龍的任雯,那個傻丫頭!有一點陳池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年,任雯也一直在苦苦找他,心都急碎了。陳池龍更想不到的是,他正為找不到任雯急得團團轉的時候,任雯卻已經在幾個月前就已經赴東北參加剿匪去了。

原來,陳池龍的部隊跨過長江一路打到福建時,任雯所在的部隊醫院則連淮河都沒過,繼續留在了徐州以北,負責救治從戰場上送到醫院的大批傷病員。她知道陳池龍這會一定隨部隊南下去了。從她內心來說,她也希望自己能夠跟隨陳池龍一路打到福建去。但那是部隊的安排,她總不可能一個人找部隊要求要跟著去福建,那樣人家該怎樣講?她可不像陳池龍,她是一個絕對遵守紀律,聽從指揮的戰士。

幾個月後,全國解放。任雯還來不及打點行裝去福建找陳池龍,東北剿匪開始了,部隊醫院也接到上級命令,動員部分醫生護士隨剿匪部隊赴東北參加剿匪。任雯在思想意識裏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地主的女兒,處處不敢落後於別人,便第一個報了名。劉香蘭跟任雯已經親如姐妹,她看任雯要去東北,也跟著(也)報名參加。任雯在心裏想著,要是沒有什麽意外的話,這會陳池龍應該回地方工作了。一到東北,相對固定的通信地址一落實,她便急急忙忙給陳池龍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毫無掩飾地渲泄著自己對陳池龍的思念之情。她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她的傻大個,問他這些年都去哪了,怎麽連一點消息都沒有?他是不是把她給忘了?她告訴陳池龍說,眼下,她已經參加東北剿匪了。本來,她完全可以不去的,完全可以很快到福建找他去的。但因為她是地主的女兒,她不得不處處嚴格要求自己,挑人家不想做、不願意做的事去做,處處衝在人家的前頭。隻有這樣,她才可以換取別人的信任和理解。她還告訴陳池龍說,等東北剿匪任務一結束,她就會像一隻鳥一樣飛到福建,飛到他的身邊的,從此,她就再也不離開他了。

這封信結果在路上輾轉了好幾個月,最後才到了陳池龍的手裏。

陳池龍讀著信,激動得眼眶潮潮的,他當即給任雯寫了一封回信,信中寫著:

任雯,我的最愛,傻丫頭!收到你的來信,你簡直不知道我有多高興。你一定不知道,你的信對我來說有多麽的重要。收到你的來信,我才知道你沒有犧牲,更沒有變心。說來可笑,因為一直跟你聯係不上,我曾經還擔心你已經光榮了,要不就是變心了。現在想想我自己有多麽的可笑!我太鼠腸雞肚,太把你給看扁了。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完全同意你報名參加東北剿匪。但前提是作為一個地主的女兒,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就鬧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麽老是要用那樣一種目光來看你?地主跟地主還有不同的呢!更何況你隻是一個地主的女兒,你本身又有什麽錯呢?而他們,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棍子全打了,實在是太不像話。

任雯,我的傻丫頭!閩中一解放,我就已經從部隊轉到地方工作了。組織上安排我當人民政府的縣長。真是的,扛扛槍打打仗還馬馬虎虎,我還能當什麽縣長?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其實,所有一切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什麽時候才能回到我的身邊來。那是我連做夢都在盼望的一天。到了那時,我可以什麽都不要,我們可以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們還可以回鄉下繼續當我們的農民,自己種地栽菜,養雞喂豬,我們的日子可以安排得相當豐富。誰也不用來管我們,來影響我們,我們可以過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約束的生活。讓人高興的是,那一天終於要來到了。你可要答應我,等剿匪一結束,連一分鍾也不敢耽擱,正如你在信裏說的那樣,像一隻鳥一樣趕緊飛到福建,飛到我的身邊來。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

陳池龍信寄出去不久,土地改革開始了。

這次土地改革,使得我國延續了數千年的封建剝削土地製度得以徹底廢除,使全國近3億的農民成了土地的主人。在政治上、經濟上翻了身。這次土地改革,還鎮壓了許多不法地主。由於看法不一致,縣裏有人提出凡是地主,該斃的都要斃掉,不要心慈手軟,姑息養奸。陳池龍卻說,這是哪家的政策?誰規定凡是地主就該斃掉?中央領導裏有那麽多人是地主出身,你把他們老爹拉出去全斃掉?地主也有好壞之分,有善有惡,有民憤極大的,有沒有民憤的。有些地主本身就不是壞人。如果不分青紅皂白把他們全斃了,人家頭腦會想得通嗎?

陳池龍想起了任雯的父親任裕昌。他對他們說,他在皖南時就碰上了這麽一個地主,他不但支持革命,還把自己的女兒送到部隊參加了革命。有人說地主不會革命,但恰恰相反,他實實在在地參加革命,他替新四軍治病療傷,把家裏的糧食全部送給了新四軍做軍糧。為配合當時的反圍剿,部隊向地主征募糧食,任裕昌主動擔負這項工作。作為地主,誰有糧,誰糧多糧少他都明白,他也不怕得罪那些地主,開列出名單一家一家征收。多的上百擔,最少的也有十來擔,很快征收了兩千餘擔糧支持新四軍,最後他的命就斷送在一個不法地主的手裏。你能說這個地主不革命嗎?所以說,有些事情是不能那麽絕對的,更不能一棍子打死。

陳池龍的觀點亮得有點離譜,大家都無法接受。嘴上不敢說,心裏都在替他捏一把汗。這時,陳池龍已經不再主持縣委工作了,上級已經派一個姓王的來擔任縣委書記。王書記知識分子出身,做過幾年地下工作,做事謹小慎微,他從來沒聽說過這麽偏激的話,自然更是緊張得不得了,忙向上級作了匯報。周映丁聽後非常生氣,說這還了得!這個陳池龍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不好好洗一次腦子,看來真的要犯大錯誤了。

到了華東黨校,大家幾乎來不及喘口氣就開學了。在這批學員中,大都是工農幹部和從部隊下來的,普遍文化水平低,學校先組織大家學習文化,待文化提高後再轉入學理論。內容和過去在皖南打鬼子時學的大同小異,說來說去就那些東西。不過更深刻了。開始學近代史,是國際近代史,說的是資本主義經濟產生發展壯大,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推翻封建王朝,打倒皇帝,建立資本主義製度。陳池龍不懂得那麽多,就知道這本書寫的大部分是法國的曆史,也有英國的。英國資產階級改革不徹底,成為了改良主義。當革命**威脅封建王朝時,不是盡力進攻,而是向即將崩潰的王朝屈服,和平談判,形成君主立憲製度,留下封建王朝一點餘威和福利,政權歸資產階級,皇帝為國家之首,留個名而已。戰後的日本和它一樣。世界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模仿英國的不少,相當多的國家還有皇帝、國王。

學近代史就是要使學員知道馬克思主義起源、產生和發展。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是一對孿生子,有資本家就有工人;資本家與工人相互依賴,但又相互鬥爭。沒有資本家開辦的工廠就沒有工人,沒有工人,資本家就無法生存。

其次,學哲學,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唯物主義沒有現成課本。以馬克思著作為課本。然而其著作內容並不是專講唯物主義,而是馬克思批判過的德國機械唯物主義哲學家,費爾巴哈著的《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本書為課本。費爾巴哈唯物主義是好的,但他把一切事物寫成固定不變,所以稱他的著作為機械唯物主義。

曆史唯物主義,說的是經濟生產與國家權力相適應。經濟是基礎。國家權力機構為上層建築,上層建築是從基礎產生的。何為建房?先用石打底基,基打好了,房就基本建起來了。打什麽基,建什麽房要互相適應,房才能牢固。上層建築從基礎產生,但它又返回保護基礎,促進基礎繁榮和發展。奴隸社會經濟基礎是奴隸生產,產品大部分歸奴隸主所有。奴隸社會上層建築形式是王或皇帝。它是保護奴隸主利益的。封建社會剝削方式有所改變,剝削有所減輕。奴隸成為自耕農,剝削形式是地主收租,上層建築代表為皇帝。這種上層建築是保護地主利益的。農民被剝削不滿引起反抗,皇帝就下令出兵鎮壓。中國曆史上多次農民革命運動未成功,都是遭嚴重鎮壓所致。

奴隸和封建社會把各種各式的大小的國王和皇帝宣傳得神乎其神,說什麽是天生的,是真主,是天子!代天行道,代天巡狩。一日無君,天下大亂。皇帝說的話就是聖旨,不能違抗的。騙得被壓迫的人民頭腦昏迷,俯首貼耳,心甘情願受壓迫。馬克思把這種騙局徹底揭開,他說,皇帝以及各種大小的王都是人,他和任何人一模一樣,奴隸社會的國王和皇帝是奴隸主,封建社會的皇帝是地主,資本主義社會的總統、總理是資本家。他們是代表各個時期的階級利益在那裏發號施令的,主要靠的是政權,就是所說的上層建築,包括他的武裝部隊,這個大廈一倒,他就什麽都沒有了。馬克思把數千年來人類迷惑不解的社會發展史徹底解開,用科學的觀點指出人類社會發展的自然規律不是以人們意誌為轉移的,這叫做曆史唯物主義。

陳池龍說到做到,當天晚上一個人坐火車離開了華東黨校。

這時,朝鮮戰爭已經爆發兩個月了。

回到閩中,陳池龍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看任雯到底有沒來信。他已經又有好幾個月沒跟她聯係了。通訊員看他回來,十分高興,他說陳池龍走的這幾個月,縣裏都有點亂套了。現在回來就好了。陳池龍不關心那些,隻問他到底有沒有任雯的來信。通訊員說:“有,都收到一個多月了。”陳池龍說:“快,還不趕緊拿給我看?”

陳池龍看過信後大失所望。原來,朝鮮戰爭一爆發,任雯便報名赴朝參戰去了。任雯在信裏說,作為一個地主的女兒,赴朝參戰仍然是她的唯一選擇,她必須這樣做。她隻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建立別人對她的理解和信任。否則,即使別人沒當著她的麵指指點點,她也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挺不起胸膛來。她希望陳池龍能夠理解她,支持她,耐心等待。好在一切都是暫時的,他們相見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同時她讓陳池龍放心。她告訴陳池龍說,與她一同去朝鮮戰場的還有她的好友劉香蘭。

軍人出身的陳池龍,他當然知道戰場對一名軍人將意味著什麽。而且他也沒有理由阻止和反對任雯的選擇。更何況,當他讀到任雯的信時,任雯早已跨過鴨綠江,戰鬥在朝鮮的戰場上,他就是想反對也已經來不及了。

陳池龍隻能開始了新一輪的耐心等待。

陳池龍自己的工作也比過去更忙了。至於忙些什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就是覺得手頭上有做不完的事。他偏偏是一個非常敬業的人,做什麽事都非常認真,要麽不做,要做就認真得讓人心服口服。

陳池龍覺得最忙亂的事是機關人員的工資調整。新中國成立後,工資製人員一律以大米計發工資。並自1949年9月起分等級發給大米。第一次調整工資製度是在1950年6月。行政機關人員提高至每人每月平均發大米181.5斤。其中最高的為每月300斤大米。最低的為每月120斤大米。第二次調整在1950年10月,根據上級通知精神,對工資製人員待遇進行第二次提高工資。共分20個等級。縣團以下自9級至20級,級製最高的9級大米300斤,最低的20級給大米105斤;第三次調整是1951年7月,按照規定,薪金製人員薪金采取半錢半米,也即一半發錢,一半發米。而這次調整是在原來薪金製的工資米製上改為工資分製,並重新進行評級。事情麻煩就在這裏,該誰評高誰評低,該高多少該低多少又沒有一個比較規範的衡量標準。結果弄得那些被評低了的同誌一肚子牢騷,都去找陳池龍要工資,陳池龍接待了這批又來了另一批,整天就為大家工資的事心煩著。陳池龍動不動就罵那些人,你們算哪路好漢?工作不好好幹,爭起工資來比誰都積極,你們還知不知道羞恥?嚇得那些想加工資的人一個個都跑了。

陳池龍被通訊員說著,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嗬嗬說:“夠吃夠喝就行了,要那麽多錢幹什麽?”通訊員說:“滿天下去找,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樣傻的人了。”

陳池龍說:“我就是我,這個世界也隻能有一個陳池龍。如果有第二個第三個陳池龍就不好玩了。”

後來,陳池龍自己給自己降低級別的事讓地委領導知道了,便通知縣委王書記給糾正過來。陳池龍卻一點也不知道。

陳池龍嘴上說錢沒用,心裏頭卻仍然清楚錢的重要性。他讓通訊員從他的工資裏拿出一部分,每月固定給在鄉下的兩個孩子寄去。陳池龍雖然有他粗心的一麵,但他不可能粗心到連兩個孩子的生活費都不懂得拿的地步。他覺得他休掉九紅,想重新建立一個家庭是一回事;而照顧培養兩個孩子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那些日子,陳池龍一直心情不好,老擔心有什麽事要發生,他先是懷疑任雯在朝鮮戰場上出了什麽事,結果嚇得冷汗都流出來了。可是時隔不久,他就收到任雯的來信,告訴他在那邊除了生活艱苦一點,戰鬥環境惡劣一點外,一切都好好的,請他不要掛念。陳池龍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下來。盡管如此,他的心還是莫名其妙地煩著,幹什麽事心裏都發虛。很難一心一意用心去做。陳池龍小時跟爺爺做過幾年道士,對迷信那一套曆來半信半疑,也相信,也不相信。如今雖然已經參加革命多年了,那種觀念仍然無法改變過來。他總覺得當一個人心煩意亂不能用心做事時必然要發生什麽事,這也是他多年來得出的經驗,不管是錯覺也好,偶然巧合也好,反正他就認這個理。

陳池龍擔心有事,事情果然就來了。

一天下午,陳池龍正準備下班,女兒陳小小突然來到了他的辦公室。陳小小臉色發青,額上全是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她氣喘籲籲的,顯得很不安,很悲傷,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陳池龍忙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陳小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了)。她告訴陳池龍說陳冬鬆病了!眼下已經住進縣醫院裏了。

陳冬鬆患的是急性肺炎,高燒40度。燒得他滿臉通紅,一直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中。醫生並不知道陳池龍是一縣之長。但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是孩子的父親。便一個勁地埋怨他不該那麽不負責任,等孩子病成這樣了才送到醫院來。陳池龍覺得自己理虧,連連點頭稱是,承認自己是太大意了,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陳冬鬆高燒一直燒了幾天才退了下來。那幾天陳池龍幾乎寸步不離病房,天天就守護在陳冬鬆的病床前。一會兒給他做冷敷,一會兒端水給他喝,一會兒又端尿盆給他小便,看得那些醫生護士都感動了起來,說看起來那麽粗枝大葉的人,做起那些事情怎麽會像女同誌一樣,那麽細心和認真。最難熬的是下半夜,由於燒一直沒法退,到了下半夜醫生仍然得給陳冬鬆掛點滴,這樣一來搞得在一邊看護的人都不能睡。陳池龍就讓九紅睡去,自己堅持在一邊看護。九紅心裏疼惜陳池龍,她哪裏忍心讓陳池龍熬夜呢?她說,她要是給累倒了就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過幾天自然就好了。陳池龍卻不一樣,肩上還挑著重擔子,倒了可不得了!她說就讓她看護孩子吧。

沒想陳池龍卻生氣了。他幾乎不容置疑甚至有點冷酷地說:“你以為我讓你睡去是心疼你嗎?我心裏放不下的是孩子。”

九紅便不敢再說什麽了,由著陳池龍去。但孩子病成那樣,她哪裏還有心思睡,隻在孩子的床前眯了一小會眼就又驚醒了過來,不敢再眯了。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了一點睡意。夜深人靜,病房裏的病人和負責伺候病人的家屬這時都已經睡了,一個病房裏這會就陳池龍和九紅兩個人沒睡。陳池龍突然發現這種場合非常的微妙,讓人覺得很別扭。他和九紅到底算是什麽關係呢?夫妻嗎?顯然早已不是了。那麽,他們現在到底該算是一種什麽關係呢?

陳池龍發現他在說這些話時九紅麵無表情,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一滴一滴往陳冬鬆的血管裏流去的吊液,又好像用心在數著它們。陳池龍的話對她來說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甚至根本就不覺得那些話是衝她在說的。陳池龍覺得他和九紅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的話好講,說來講去,就是那麽些話,有什麽意義呢?第二天一大早,陳池龍看陳冬鬆燒也退了,就離開了醫院回縣裏上班去了。

陳池龍一旦忙起工作來,就什麽都顧不上了。他天天都在提醒自己,一定要抽出時間再去醫院看看冬鬆,可提醒來提醒去,最終還是把那事給忘了。等到兩天後他想起兒子還在醫院,急急忙忙往醫院趕時,陳冬鬆曾經住過的那間病房裏已經住進了新的病人,哪裏還有陳冬鬆和九紅他們,一問,才知道九紅他們早已辦了出院,結果心裏懊悔了老半天。覺得自己實在是對不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