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42年5月,皖北地區的日偽軍頻繁調動,種種跡象表明,日偽正在準備對皖南抗日根據地進行大規模的掃**。那時的形勢是,隨著日本的不宣而戰,偷襲美國珍珠港成功,太平洋戰爭的爆發了。幾乎同時,德國和意大利向美國宣戰,美國由支持正義戰爭國的身份變為參戰國。日本內閣被這局部的勝利衝昏頭腦,認為主宰世界的日子為時不遠了,便加緊步伐在各地組織大規模的掃**,企圖由此把戰火向南向西燒去。打通中國東南部,占領太平洋東岸,以保證占有太平洋戰爭的有利地形。

在短短的幾個月裏,新四軍與日偽軍激戰無數。在嚴酷的戰爭環境中,陳池龍暫時沒有時間去想個人的事。他依然像過去那樣英勇殺敵,無所畏懼。難怪團長馬超會對陳池龍作出這樣的評價。他說:“完美的蒼蠅終歸是蒼蠅,有缺點的戰士永遠是戰士,陳池龍身上要是沒有那些缺點,就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戰士了。”但沒有問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陳池龍身上的缺點和毛病怎麽教育他就是改不了。就像是鼻子已經長在了他的臉上就不會掉下來一樣,隻要戰鬥一有空隙,他就會很自然地去想那個皖南姑娘任雯,想她眼下到底在哪裏。他已經有幾個月沒有收到任雯的回信了,他也不知道他寄給她的信她到底有沒有收到。陳池龍恨不得自己能變成一隻鳥就好了,來去自由,想飛去哪裏就飛去哪裏。那樣,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他的任雯了。可惜他不是一隻鳥,他是一名新四軍戰士,一名共產黨員。他的一舉一動,連什麽話該講,什麽話不該講都有紀律約束,由不得自己。陳池龍隻得把自己對任雯的思念之情變成一個個熾熱滾燙的方形文字,然後雪片般向任雯飛去,向任雯傾訴自己對她的思念之情。也不管任雯能不能看到他的信,他覺得隻有這樣做了,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下來。

在那段時間裏,連陳池龍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給任雯寫了多少封信。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從哪來的那麽多的**,如排山倒海一般,簡直要把他自己給摧毀了。他一直弄不明白,自己給任雯寄了那麽多的信,怎麽一封也不見回?難道這些日子來自己寄給任雯的那些信全部打水漂了?否則的話,任雯收到他的信後,不可能不給回呀!

陳池龍終於發現了一個秘密:他寄給任雯的那些信件以及任雯寄給他的所有信件全部讓團部的通訊員給截留了!那是他去團裏辦事,偶然在通訊員那裏發現的。他為自己的發現感到無比的震驚和憤怒,氣得他一把揪住通訊員的胸口,要通訊員給他一個解釋。通訊員被他的舉動嚇得臉色發青,囁嚅了半天,最後才說這事不能怪他,是團長馬超讓他這樣做的。陳池龍聽了更是火冒三丈,衝著通信員當胸就是一拳,然後轉身跑去找團長了。

陳池龍說:“你連一個戰士最起碼的通信權利都給剝奪了,你太過份了!”

馬超說:“陳池龍你別激動,在處理你的問題上,部隊當然有欠妥的地方,但那都是出於對黨對革命包括對你個人認真負責考慮的。你想想看,如果部隊的每個戰士都像你一樣,每天沒完沒了地情書來情書去的,那還要不要打仗呐?還能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嗎?”陳池龍不服氣地說:“可是我並沒有因為寫了情書而影響打小日本啊,你怎麽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呢?”

馬超大小也是一個團長,並且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當著眾人的麵被陳池龍不敬,心裏自然很難堪。他幾乎是大發雷霆了。他說:“正因為你沒有影響打小日本,組織上才對你一讓再讓,否則的話,早就把你趕出部隊了。你根本就不配當一名新四軍戰士!”

陳池龍聽到這裏,牛脾氣又上來了。他一跳老高說:“你以為我稀罕是不是?大不了我不幹了,回家種我的地去,也不要受你這個鳥氣!”

陳池龍窩著滿肚子火回到了住處,可一看到那一大摞任雯的來信,他的氣就消了。在任雯麵前,團長扣壓信件給他帶來的所有不愉快已經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終於盼來了任雯的來信。他一封一封讀著任雯寫給自己的信,每讀一封,陳池龍都被任雯誠摯的真情以及對他深深的牽掛感動著。他數著任雯給他的來信,發現幾乎每隔兩三天,雯就給他寫一封,最後一封信是半個月前寫的。可以看出,任雯因一直不見陳池龍的音信而變得極端的焦慮和不安。她在信裏這樣寫道:

大陳,我的傻大個!你到底在哪裏呢?我都給你寫了那麽多的信,怎麽連一封也不見你回呢?真擔心你出了什麽事情。聽從前線回來的人說,這些日子你們仗打得很苦,很艱難。一聽到這樣的消息,我就手腳冰涼,緊張得不行。你知道嗎?子彈是不長眼睛的,我真擔心你有個萬一,那是我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有時,我會相當惡毒地想,要是從前線抬下來的傷員裏有你就好了,那樣我們就可以見麵了。可是這個念頭一閃過,我就又怕為自己的惡毒念頭詛咒了。你看,我怎麽會是一個那麽壞那麽可怕的女人呢!

大陳,我的傻大個!記得我們分手前你曾經問過我對女子貞操這個問題的看法。當時,我是怎麽回答你來著?對了,我對你說,我很在意女子的貞操。確實,我現在還是這麽講,這麽認為的,就像我非常在意自己的眼睛一樣。一個女子保護自己的貞操應該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容不得一點沙子跑進去。它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知道你也是非常在意的,否則,你就不可能用那樣的語氣問我。我已經看出來了,你的第一次婚姻一定是不幸福的。我並不想去了解你們不幸福的具體原因,但憑我的直覺,一定與這個問題有關。這一點,我向你保證,任何時候,我都會為你守住這份童貞的。我永遠是屬於你的!等到了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的那一天,我將把自己完美無缺的獻給你。大陳,我的傻大個!你可千不萬不能出事,你能答應我嗎?你得向我保證,你要好好保護自己,你能保證做到嗎?……

陳池龍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任雯寫給他的信的,讀完,他馬上給她寫了一封回信。他在信裏這樣寫道:

任雯,我的最愛!傻丫頭!你讓我找得好苦好苦。現在,我終於讀到你的來信了。你知道嗎,幾個月來,你寄給我的所有信件,包括我寄給你的信全部被我那個混蛋團長給截留了。他做得實在太過份了,他怎麽可以隨隨便便把我們的信件給扣下來呢?怎麽可以把我們最起碼的通信自由都給剝奪了呢?我真恨不得一槍把他給崩了!好了,現在終於讀到你的來信了,這比什麽都重要。

任雯,你在信裏提到的關於女人貞操的事,確實讓你說對了,我就是這麽一個非常在乎女人操守的男人。我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就是因為她在跟我成親之前,她就已經失身他人了。雖然我也清楚那不是她的錯,是別人強加給她的。但問題是當她的貞操受到侵犯和威脅時,她沒能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悍衛並守住自己的貞操,使自己貞操的尊嚴不受踐踏。古代那些貞婦烈女不都是那樣做了嗎,她卻沒能做到。這也是我永遠無法容忍和原諒她的真正原因。

也許,你會不理解我為什麽會如此看重女人的貞操,並且已經到了一種近乎病態的地步。這一點,確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原因,稀裏糊塗的,但我就是在乎它!幾千年的封建傳統教我必須對它耿耿於懷。我敢保證,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跟我一樣地在乎它,隻不過表達的方式不同,或者不像我表現得這樣強烈罷了。我就不信有哪個男人心甘情願找一個已經失身的女人做老婆,就像他願意吃別人啃過的蘋果和吃過的剩菜一樣,除非他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任雯,我的最愛!難道我的要求過分嗎?苛刻嗎?真的非常感謝你,隻有你才理解我,並決心至死也要為我守住你的那份純潔無暇的貞操。你越是這樣,就越是讓我感動得不行。我真恨不得自己能變成一隻鳥,現在就飛到你的身邊去。再也不離開你了……

月底,部隊組織大反攻,陳池龍第一個報名參加了一個由二十幾名戰士組成的敢死隊。他想,或許隻有在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缺胳膊斷腿了,他才有可能很快和任雯見麵。

盡管陳池龍天天盼著哪個不長眼的子彈能把自己打趴在戰場上,那樣他就可以被人抬下來,送回後方醫院,那樣他就可以見到任雯了。但他偏偏就是福大命大,那些子彈好像有意在跟他開玩笑似的,連他身上的皮也不願意擦一下。這可氣壞了陳池龍。在那些日子裏,他的脾氣變得特別暴躁。他幾乎就像是一隻好鬥的公雞,見誰都想跟他吵架,一吵架就要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一回,因為幾句話聽不順耳,他差點沒把一個戰士的一隻耳朵給咬下來。為這事他被部隊關了三天的禁閉,並且要他寫檢討。這時陳池龍正窩著一肚子的火,哪裏還肯寫什麽檢討,抓過紙筆一揮: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把他另一隻耳朵也給咬下來!團長馬超看著交上來的檢討笑笑,也拿他沒辦法。

在被關禁閉後沒幾天,陳池龍又碰到一件讓他傷心透頂痛苦不堪的事。他收到了九紅從家鄉輾轉寄來的一封信,信裏告訴他說他的母親李氏因病駕鶴西歸了。她已經為李氏辦了後事,把她跟陳池龍的父親葬在一起。陳池龍簡直被這個消息給擊垮了。從未掉過淚的他為母親的西去整整哭了一個晚上。陳池龍是個大孝子,他根本就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打擊。他知道,在他和九紅兩個人婚姻的問題上,他永遠對不起她老人家。本來,在他休掉九紅時,他曾打算日後能找個機會向她老人家賠個不是。現在可好,她這一走,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了。

陳池龍忽然發現他非常的想起家來,想家鄉閩中那熟悉的山巒河流,田疇農舍和一草一木。離開家鄉閩中轉眼已經5年了,一切卻好像是眼前才剛剛發生的事,又好像是發生在很久遠以前的事,讓他浮想聯翩,感慨萬千。

他又想起了九紅,那個讓他心裏無法接受的女人。現在母親死了,他倒是希望她能夠重新嫁人,嫁個好人家。不知為什麽,一想起九紅,他心裏就莫名其妙有一股氣要湧上來。他相信,就是到了他要死的那一天,他也不會原諒她。

他在給九紅的信裏這樣寫道:

母親已經不在了,你可以找個好人家嫁了。你別指望我會回心轉意。在對待女人的那個問題上,我就是一個頑固不化,不思悔改的人,誰也不可以改變我。再說,我已經有人了。她的純潔和忠誠幾乎可以用我的鮮血和生命去換取、去愛……

信寄出去了,陳池龍仍覺得心裏空****的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陳池龍並不知道,任雯就是在這時候出事了。

有一天,部隊裏的人都在談論後方醫院有一名女護士身陷鬼子魔掌,以命相拚,守住清白的事。陳池龍起初還以為大家在說的事跟他一點也不相幹。但聽著聽著,卻覺出不對勁來了。他忙問在談論這事的戰士道:“那位女護士可是姓任?皖南人?”被問的戰士想不到陳池龍會那樣認真,吞吞吐吐的,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一味地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他這一搖一點,可不得了,陳池龍認定那個戰士在跟自己耍滑頭,一步跨上去把那個戰士的脖子一擰,就差沒把脖子給擰斷了。陳池龍凶巴巴地說,再不老老實實給我說清楚,我就讓你的腦袋換個地方!

那個戰士的所有消息其實也是從別的戰士那裏得到的,到底那個以命相拚的女護士姓啥名啥他也不知道。陳池龍再逼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陳池龍急得沒辦法,隻得去問別的戰士,問來問去,大家仍然不能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陳池龍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他想任雯一定出事了。

任雯是在和另外兩名擔架隊員護送一名身負重傷的新四軍戰士,去後方醫院的路上,遭遇上兩個鬼子兵的。在鬼子占領區內,碰到這種情況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些驕橫傲慢的日本兵,自恃中國人拿他們沒辦法,經常三五成群出去,或打家劫舍,或糟塌婦女。根本就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裏。遇上鬼子後,任雯他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因為當時的情形是,除了任雯和另外一名擔架隊隊員身上有一枚手榴彈外,他們就再也沒有任何一樣武器了。但毫無戰鬥經驗的任雯在那種時候卻表現出一個女性少有的冷靜和沉著,她迅速拔下那名男擔架隊員腰間的手榴彈,然後對他們說:“你們趕快撤吧,我來對付他們。”兩名男隊員當然放心不下讓一個女同誌去對付那兩個鬼子,說:“要死咱們一塊死吧,我們跟鬼子拚了!”任雯哪裏肯依,她幾乎是在下命令了,她說:“你們為什麽還不走?!趕緊走!”說著,自己已經朝著相反的一個方向跑去,她想要把鬼子引開。

鬼子一眼看出任雯是個女的,也就顧不得去理抬擔架的兩名男隊員了,一邊喊花姑娘,一邊追任雯去了。

兩個鬼子不可能想到任雯身上會有武器。當他們快要追上任雯的那一刻,任雯突然一個急轉身給他們擲去一枚手榴彈,隻是擲得太急,連弦都忘了拉就給擲出去了,兩個鬼子虛驚了一場。當他們發現掉在他們麵前的不過是一塊不會響的鐵疙瘩時,一下子明白過來,眼前的花姑娘原來連手榴彈都不會用,興奮得“哇!哇!”大叫直向任雯撲過去。這時,任雯想要投第二枚也是最後一枚手榴彈已經來不及了。然而後果她非常清楚,要麽手中的拉環一拉,與鬼子同歸於盡;要麽讓鬼子逮了,任其**。任雯不可能選擇後者,她已經答應過陳池龍,就是死,她也要為他守住清白的。

兩個男擔架員很快便聽到轟隆一聲巨響。他們非常後悔剛才怎麽會讓一個那麽柔弱的女子去為他們衝鋒陷陣。他們順著爆炸聲的方向找到任雯時,年輕的新四軍女戰士已經和兩個鬼子一起倒在了血泊中。

任雯並沒有死,她的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她的身上留下了十幾處的傷口。當她被送到後方醫院時,醫生已經測不到她的血壓了,她最終還是奇跡般的活了下來。

關於女護士的事在部隊傳來傳去傳了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來陳池龍天天都在為這事揪心著,卻找不到人證實。

陳池龍最後證實那名女護士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任雯時,他表現出相當的衝動。整整有半天,他說不出一句話來。終於,他轉身就往團部裏跑。跑到團部,他把自己聽到的事說了一遍,他告訴團長,如果團裏不讓他去看任雯,他們很快將會看到一個已經變成瘋子的陳池龍。

就像陳池龍每回鬧著要去找任雯一樣,團裏當然不會把它太當一回事,隻當是陳池龍又在犯和上回一樣的毛病。馬超甚至罵著陳池龍說:“簡直亂彈琴!”陳池龍激動地說:“你把話說清楚,我哪裏亂彈琴了?任雯都傷成那樣了,我去看一看她難道還不行嗎?”馬超說:“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跟她是什麽關係?”陳池龍說:“未婚妻呀!”馬超說:“誰承認她是你的未婚妻?部隊同意你們的事嗎?”陳池龍急得跳了起來,他說:“說來說去你們就是要管我的事。我們之間的事隻要我們自己同意就行,為什麽老是要你們同意不同意?告訴你,你們同意讓我走,我走。不同意我走,我也走!我走定了!”

陳池龍最終還是沒走成。因為幾乎同時,他收到了任雯的一封信。自從上回為信件被部隊扣壓的事在團裏大鬧一場後,團部就不再扣壓他和任雯的信件了,這次小小的勝利使得陳池龍極為自豪,他對人說,這還算講點民主,要不然我就到師部告他奶奶去!

任雯在信裏寫道:

大陳,我的傻大個!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去鬼門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我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我還是我,你的最愛,你的傻丫頭!我天天告誡你要多長個心眼,要好好保護自己,別讓子彈碰了你的身子,卻想不到我已經先躺下了。也許,你怎麽也想不出我是怎麽倒下的。但不管怎麽說,我可以非常驕傲地對你說,在那生死存亡的關鍵一刻,我為你守住了自己的童貞。我沒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

別為我擔心,也別像瘋子一樣到處找我了。戰爭年代,部隊天天在跑來跑去,沒有個固定的地方,哪能那麽容易就找到我呢?再說,部隊總有部隊的紀律,作為一名新四軍戰士,怎麽可以不遵守紀律不服從指揮呢?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愛犯牛脾氣,隻要牛脾氣一上來,誰也拿你沒辦法。你得好好改改你的牛脾氣了。其實,部隊領導也都是為了你好,他們對你都沒有什麽惡意。隻要你客觀地平心靜氣地去理解他們,你的心裏才會平衡,才不會覺得他們處處在為難你,跟你過不去。就以我個人來說,作為一個地主的女兒,大家並沒有因此歧視我,看不起我,我深深體會到部隊大家庭的溫暖和人情味。我想我這輩子是再也不願意離開部隊了。做人要做部隊的人,嫁人也要嫁部隊的人。無論等多久,今生今世我就是要等你。還是那句老話,你得答應我,好好保護自己。到了我們見麵的那一天,我要一個好好的你站在我的麵前,否則,我會跟你沒完沒了的。大陳,我的傻大個!讓我們一起來為那一天的早日到來祈禱吧!

1945年8月14日深夜,在延安清涼山的窯洞裏,白天的暑熱剛剛消退。新華社的報務員正在緊張地工作著,監聽著從天空傳來的外國通訊社的無線電訊號。很快,蘇聯塔斯社和幾個西方通訊社的電訊內容被接收,告知說日本天皇已經被迫接受美、蘇、英、中四國同盟的菠茨坦公告,將頒發詔書,並於15日中午向日本全國廣播,宣布停戰爭,無條件投降。譯電員馬上譯出電稿,報告社長博古同誌,並立即轉報黨中央、毛主席和八路軍延安總部。

8月15日清晨8時,新華社很快地編發了一條急電,並向各解放區作了廣播。當天的延安《解放日報》也在頭版重要位置刊登了幾條來源不同而內容相同的消息。

當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到陳池龍的耳朵裏時,陳池龍興奮得幾乎要發瘋了。他把平時積攢的錢全部拿去買了一大壇子酒和幾掛鞭炮,發瘋般放鞭炮,發瘋般喝酒。他笑呀,哭呀,鬧呀,完全像一個瘋子的作態。由於日本鬼子投降了,部隊裏人人心裏都充滿了喜悅,誰也不會去計較陳池龍的做法是不是太過份了,反正大家都在樂著。

隻是和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陳池龍並沒有盼來他們所盼望的和平,抗日戰爭的勝利隻是戰爭短暫的平息。人們還要經受長期的浴血和苦難。美國為了在中國建立一座屏障,來保衛自己以及保衛他們自己認為是屬於自己利益的東西。從8月16日起集中了中國與印度境內所有的美國軍用與民用飛機充實軍隊,幫助國民黨蔣介石搶占寧、滬、平、津,一場激烈而持久的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內戰,於是不可避免地拉開了帷幕。

陳池龍所在的部隊很快被整合、改編,隨後轉戰山東戰場。從與日本鬼子交戰轉入與國民黨反動派交戰,血與火的戰雲重新籠罩在中國的天空。

陳池龍本以為日本鬼子投降則意味著他就要見到任雯,從此永遠不再分開了。沒想事與願違,滿心的希望瞬間成了泡影。在過去長達三年的時間內,隨著抗日戰爭環境的日益殘酷,陳池龍幾乎與任雯失去了任何的聯係,就連信件也中斷了。不過,他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浮燥,動不動就要離隊到處去找任雯了。他聽信了任雯的那句話,等到徹底消滅日本鬼子的那一天,也就是他們見麵和團聚的時刻。他別無選擇,唯一的選擇就是趕緊消滅日本鬼子,打死一個少一個,直至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他一下子變得很守紀律,有仗打他連命都敢搭上,沒仗打也不再給部隊領導添麻煩。要嘛寫信,要嘛看些書。信寫了沒地方寄他就一封一封攢起來,然後裝在軍用背包裏,仗打到哪裏,那些信件跟著就背到哪裏。戰友們笑他是個情癡,他也不計較,笑一笑事情也就過去了。部隊領導看他比過去有長進,根據他的表現,又官複原職,讓他當了副營長。陳池龍並不在乎什麽營長不營長,卻也不反對,領導高興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吧,那是領導的事,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心裏倒是覺得有點好笑。想著,這個官像是在腰帶上係著,保不準哪一天說掉就又掉了。

那時候陳池龍把什麽都看得一點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依舊是任雯。隻要有一天他能夠和任雯走在一起,所有的榮辱功過升升降降沉沉浮浮實在不算什麽。陳池龍已經看出來了,部隊轉戰山東戰場,已經意味著這仗要沒完沒了地打下去了。照這種打法,他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任雯呢?

要是以往,陳池龍還不至於覺得這事有什麽難辦,大不了一走了之離開部隊去找任雯就是了。問題是現在他已經沒有了任雯的任何消息。盡管他到處打聽,任雯所在的部隊究竟去了哪裏,他一概不知。也就是說,他就是想找任雯也沒有地方去找。處在這種情況下,他隻能眼巴巴地跟著部隊走。心情卻變得極糟,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苦水想找個地方倒倒,有一肚子的怨氣想找個地方發泄。整天一張臉鐵青鐵青的,陰沉沉的。他公開對身邊的那些戰士說,你們可別煩我,惹惱了我,你們就自認倒黴吧!

大家自然都不敢跟他說話,遠遠地躲著他。這樣陳池龍可省事了不少。沒有人煩他,一個人傻傻呆著,半天不說一句話,胡子留好長了也不刮,眼窩塌陷不修邊幅,像個深山裏的野人似的。陳池龍自個心裏明白,長此下去,他必然要死定了。要是這樣,還不如戰死在戰場上,也比這樣憂鬱而死來得痛快、壯烈!他心裏犯糊塗了:難道任雯所在的部隊會像蒸汽一樣轉眼間給蒸發掉了,從此不留一點痕跡?

陳池龍當然無從得知,他在苦苦地等著任雯的消息,其實任雯一直就沒有遠離過他。當陳池龍的部隊轉戰皖北的時候,任雯的部隊也從皖南緊隨而去,在皖北的一個大後方安營紮寨下來。現在陳池龍他們揮師山東,前腳剛走,任雯她們後腳也跟著就去了。隻是戰爭環境那樣惡劣,加上通信聯絡跟不上,消息閉塞得很,即使離得很近,也無從知道對方的消息。陳池龍找不到任雯也就在所難免了。

三年的解放戰爭打得很激烈、很殘酷,陳池龍東打西打,大大小小參加了數不清的戰役。他雖然自始至終滿肚子的牢騷和情緒,但是一打起仗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生龍活虎的。把什麽都給忘得一幹二淨,整個頭腦裏就隻有戰鬥和敵人,好像他和任雯的離散都是眼前的敵人給造成的。

隻要戰鬥一有空隙,陳池龍就會托人設法打聽任雯的消息,每回打聽除了給自己徒添煩惱外,最後往往沒有一點收獲。其實,也容不得他有更多的時間去找任雯,戰鬥一場接一場的打。且打一場換一個地方,換來換去,到最後連陳池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哪裏了。後來,陳池龍索性也不去想任雯了,橫下心來打仗。他想,總不至於打一輩子吧,等打完了仗的那一天,任雯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1948年9月,濟南戰役結束後,粟裕致電中央軍委,建議進行淮海戰役。11月4日華野發出“淮海戰役攻擊命令”,11月6日,粟裕下令,華東野戰軍各縱隊發起殲滅黃百韜兵團的作戰行動。淮海戰役正式拉開序幕,陳池龍的部隊迅疾開往淮海戰場。此時的陳池龍已經升任四師十二團團長,馬超任四師師長。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戰役以杜聿明的被活捉而宣告國民黨的徹底失敗。至此,國民黨軍隊的精銳主力已被解放軍殲滅殆盡,殘存的部隊不足150萬人。

淮海戰役結束後,陳池龍所在的部隊開拔進到徐州以北進行一段時間的休整。那時,上麵雖然還沒明說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但是實際上大家都心中有數。誰都知道,部隊稍作休整後將跨過長江,打到福建廣東去,解放全中國。

說是休整,實際上是組織學習,學習毛澤東的《將革命鬥爭進行到底》、《反杜林論》,讓大家統一思想。一碰到學習,陳池龍的腦袋瓜又大了起來,一肚子的牢騷。

這回,他是真急了,他對中國當時的革命戰爭形勢和政治形勢還估計不準。心想如果南邊的戰爭一打又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自己該怎麽辦呢?那他不是到老到死也見不到任雯了嗎?反過來,隻要找到任雯,這戰爭就是再打它十年二十年,打到什麽地方他都不怕。

陳池龍覺得,現在,擺在他麵前的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死心塌地跟著部隊過長江,打到福建去;第二條路便是悄悄離開部隊去找任雯。這兩條路對陳池龍來說都十分重要,第一條路他是早晚得回福建去的,他要跟王世吾清算那筆宿怨情仇;第二條路也同樣重要,他必須要找到任雯,隻要一天不找到任雯,他就無法讓自己安寧下來。

陳池龍終於選擇了走第二條路。在他看來,收拾王世吾不過是遲早的事。

那時,許多部隊的團級幹部都已配上了座騎,陳池龍的座騎是一匹棗紅色的蒙古馬。在一個天上已經露出星星的傍晚,他跨上他的座騎,直奔太平而去。他想,不管任雯現在去了那裏,她的父親任裕昌應該是清楚的。

部隊裏有人猜測,陳池龍這一走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不過事實卻證明那些人的猜測錯了。幾天後,陳池龍一身疲憊地回到了部隊。由於他離隊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現在看他一臉沮喪的樣子,就知道他到底幹什麽去了。

陳池龍這次回來除了寫書麵檢討外,還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本來部隊準備撤去他的團長職務,但最終還是沒有拿掉。其原因,一是考慮到陳池龍這次出走並沒有給部隊帶來太大的後遺症;二是畢竟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對待像陳池龍這種缺點和優點都很明顯的人,隻能做長期的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去慢慢轉化他、改造他。況且,馬上麵臨渡江南下,部隊領導確實也沒有時間去處理這類事情。

部隊領導的寬容並沒有使陳池龍從心裏感激他們,他的心情仍然處在極度的焦慮不安和失望之中。太平之行,他並沒有找到任雯,甚至連任雯的一點點消息也沒有打聽到。他本來以為任裕昌可以為他提供一些情況,盡管幾年前任裕昌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但如今已經幾年過去了,鬼子也已經被趕出了中國,他想,任裕昌一定不會拒絕他的。

使陳池龍想不到的是,他去的時候,任裕昌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原因是任裕昌積極替新四軍向各鄉的地主征糧,一個地主懷恨在心,對他打了黑槍。據任雯的鄰居們講,任裕昌死的時候任雯也沒有回來。任裕昌家裏除了任雯外,就再也沒有什麽人了,後來,是任雯的幾個近房親戚草草將任裕昌葬了的。因此,當陳池龍向他們問起任雯的去向時,他們幾乎是一問三不知。離開太平的時候,陳池龍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幾天後,部隊浩浩****向南開去。渡江作戰開始了,陳池龍隻得又把尋找任雯的事放在了一邊。心裏想,戰爭的袋口如果是在往南方收的話,所有的參戰部隊必然一起殺向南方。那麽,任雯的部隊當然沒有任何理由不往南走了。

陳池龍把自己和任雯見麵的希望寄托在了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