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41年1月6日,國民黨製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軍長葉挺被俘,副軍長項英遇害,新四軍九千餘人突遭近十倍於他們的國民黨軍隊的包圍,新四軍與之浴血奮戰七晝夜,除約兩千餘人突圍外,大部份壯烈犧牲。

陳池龍的部隊在這次突圍中也遭到重創,死傷過半。大家的情緒難免低落,陳池龍更是整天罵爹罵娘,罵國民黨無情無義,是世界上最最卑鄙的小人了。恨不得端上槍跟國民黨反動派痛痛快快幹上一場。

一個月前,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發布重建新四軍軍部的命令,華中各抗日根據地的部隊被統一整編為七個師,陳毅被任命為新四軍代理軍長,劉少奇為政治委員。陳池龍原來所在的三團重新被改編劃歸四旅管了,馬超還當團長,陳池龍仍然任二營副營長。

在那段時間裏,陳池龍隨部隊一直在皖南一帶運動作戰,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多仗,但心裏依然放不下任雯。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寫一封信要花大半天時間,但在戰鬥間隙,他除了給任雯寫信,其餘的時間他幾乎就沒什麽事可以做,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無聊。於是,回過頭來又給任雯寫信。陳池龍也考慮到,戰爭環境那樣惡劣,他所發出去的信任雯並不一定能夠收到,但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寫,不厭其煩地寄。在寄給任雯的信中,他一點也不想隱瞞自己對任雯的愛慕和思念。同時,他信誓旦旦地向任雯表示,等把日本鬼子趕出了中國,他就跟她結婚,那是誰也阻擋不了的,他可不在乎部隊領導同意不同意。同意了當然更好;不同意嗎?等打跑日本鬼子,然後回閩中再把王世吾收拾了,他就索性解甲歸田當農民去。那時就由不得部隊同意不同意了,一切由他自己說了算。

陳池龍把未來的一切都想象得很美好,好像那一天明天就要(馬上)到來一樣。陳池龍眼前最盼望的事是能夠天天有仗打,早一天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可問題是部隊不可能每天都有仗打,部隊得有待命和休整的時間,而陳池龍最怕的就是待命和休整了。一休整準得上革命理論課,那是陳池龍最頭痛最受不了的一件事。每回上課,都是團長政委親自來。講社會發展史、哲學、辯證唯物主義。全團隻有馬超一人是大學畢業的,參加革命前在中學教書,學識淵博,水平高。團裏其他的幹部戰士都是工農出身,文化水平都不高,按道理說馬超講起課來有難度,但他卻能把自己要講的課譯成工農語言,講得輕鬆幽默。講社會發展史,他不是從猿猴變人說起,而是從地球產生講起。他說地球是天空中汽體凝結而成的,開始是一個火球,經過不知多少年火滅殼冷了,在長期過程中變化,外殼腐蝕化成土,有水,有氣候變化就能夠下雨,有雨水之後,地球上動植物在水中產生。這是有事實根據的研究判別,是唯物主義的。反駁了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之類的唯心論。地球一開始水裏生出來如水藻之類的既不是動物也不是植物的物體,經過一段時間演化成兩類。一類是動物,即那種很細很細的爬蟲之類。經過一段時間,逐漸長大,進化成有脊椎的高級爬蟲,各類動物從此分化發展起來。一類變成青苔類,又逐步演變成細微的小草,再逐步演變成草本和木本兩類植物,類人猿是動物中的一類。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人能夠站起來行走和趴在地上四腳爬行,加之人的腦力活動,人就能改變環境改善生活,動物卻隻能適應生活,不能改善和創造生活。

講到共產主義,馬超說共產主義社會是最高級的社會,也是最後一個社會形態,在此之後再沒有別的什麽社會了。在共產主義社會,實行生產資料公有製,生產勞動集體化,按需分配,人人平等,沒有國家。但共產主義初期叫社會主義,因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一定帶有舊社會的痕跡,階級不存在了,但階級意識、剝削思想還存在;人壓迫人的製度不存在了,但大欺小、強欺弱的不平等意識和行為還存在。階級社會的殘餘要有相當長的時間才能消除。改造製度不用太長的時間,但改造人的思想意識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慢慢地完成。所以共產主義社會初期叫社會主義,也就還有國家、軍隊、監獄、人民民主專政來管束一部分人的不法行為。社會主義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轉化是不以人們主觀意誌為轉移的,資本主義生產越發展,生產組織越來越大越集中,一個工廠可以有幾萬工人,財富卻集中在少數人身上。財富越多,富人越少,窮人越多。又如農村,貧苦農民很多,地主老財卻很少,這就是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的致命矛盾。發展程度越高,矛盾就會越深越大。到了成熟時期,農民起來把地主老財的財富轉化為農民們的共有財富,工人起來把社會上的私有財富轉化為公有財富,就是共產主義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所以人類社會一個高過一個。奴隸社會高於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封建主義社會高於奴隸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高於封建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高於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高於社會主義社會等等。不管你相信或是不相信,社會進化的軌跡就是這樣發展的。

馬超講唯物辯證法,引導大家對事物的認識。一開始就說世界是物質的,這是唯物主義者的主張;說世界是精神的,這是唯心主義者的主張。唯心主義者對於天地這個世界,是否存在的看法是,你的頭腦得先想一想這天地存在著,那樣天地就存在了;想沒有,天地就不存在了。馬超說,這是十足的唯心主義。唯物主義者卻認為,天地世界是我們頭腦以外客觀存在的東西,你想與不想它都存在,而且永遠存在著,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這就是唯物主義者。

大家在討論這個問題時,離開了主題,提到世間有沒有神魔鬼怪方麵去了,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爭論不休。馬超要大家認真討論,大膽發言,不要怕說錯受批評,並且索性把部隊分成兩個組,一組科學派,一組迷信派。迷信派提出鬼神迷信的現象;科學派用科學反駁和解釋。科學派的組長不用選就有人搶著當;迷信派的組長卻沒人敢當,怕被人家抓住思想落後的把柄,推來推去推給了陳池龍。陳池龍對政治不感興趣,一聽馬超講課就想睡覺,但說到神鬼時就不一樣了,眼睛發亮。雖然他並不相信神鬼,但總覺得討論這類問題有點意思,並且他說出了自己過去曾經親身經曆過的一個有關神鬼的事。陳池龍說:“在他小的時候,曾經跟爺爺幹過幾年道士,道士幹的是鬼神事,誰家有人在外地死了,其家屬就請道士在村口設壇招魂。方法是,茶杯粗的竹竿一根,然後在每個竹節上掛死者衣服一件,竹竿頭托在碗底上,然後由我一人扶住。做法時,竹竿便會隨鑼鼓聲抖動,繼而旋轉,且越轉越快,好像竹竿頂上有人,竿尾被壓將下來,幾乎要貼到地麵去了。這時,爺爺停鑼息鼓,對竹竿說話:敢問某某魂靈,如你已上竹竿,請倒轉三圈。話音剛落,竹竿果然很聽話似的倒轉三圈,一點不差。爺爺接著讓它參拜三清教主。竹竿於是又很聽話地轉到壇前,竿尾衝三清教主連點三下,算是磕了三個響頭。若讓他再認孝男,竿尾便會轉到死者兒子麵前連點三下。最後讓他找熟人、朋友,凡認識的人都找個遍。於是竿尾像聽懂人話似的一個個挨個找著,找到後照樣連點三下。大家便都相信某某魂靈真的回來了,全場於是嚎聲一片。”

陳池龍說:“我是共產黨員,對黨不講假話,我敢保證我講的全是事實,沒有絲毫的誇張。我不是魔術師,也沒有耍魔術騙錢。雖然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神鬼會在竿上動作,可它卻又實實在在地在那裏動作。如果問我有什麽法術,我說沒有。學道時,爺爺並沒有傳授給我什麽法術,我隻是按祖傳下來的一本道書照樣畫葫蘆而已。我講這個問題,不是想在此顯示我有什麽本事,也不是想證明世間真的有鬼存在,我隻是把這件事提出來讓大家一起來研究分析,共同把這個謎底解開,希望大家不要誤解了我的意思。”

盡管陳池龍一再解釋,還是有人誤解了,說陳池龍在傳播迷信思想。尤其是馬超,他本來就對陳池龍平時的一些想法很是擔心,而現在陳池龍又在無意中暴露了自己的思想,這讓他深刻地感到陳池龍的思想問題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於是他公開在會上宣布要大家好好幫助陳池龍,否則陳池龍早晚有一天會犯大錯誤。

陳池龍認為,他隻不過把自己經曆過的說了一遍,沒想馬超卻當真了,要組織大家對他的思想進行批判。於是陳池龍被惹惱了,他說:“你們愛怎麽批判就怎麽批判吧,再批判我還是那樣說,我可不能把明明存在的東西說成沒有。”

這段時間,幾乎是陳池龍最痛苦的日子。在部隊上,他幾乎天天要接受大家的幫助和批評。陳池龍於是抱定一個準則,惹不起躲總可以吧,無論大家如何批他,他幹脆就不吭聲。他的不吭聲,實際上也是一種策略,大家也就拿他沒有辦法。陳池龍專心做自己的事,繼續不斷地給任雯寫信。慢慢地,陳池龍也覺出事情的不妙來,心裏想再怎麽著任雯總不至於連一封信都沒收到吧。這中間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任雯已經變心了;要麽就是任雯出了什麽意外。而這兩種可能無論是哪一種,幾乎都可以讓他陳池龍急得發瘋。

在陳池龍對任雯越發瘋狂思念,不停地給任雯寫信的時候,任雯正在參加戰地救護隊,成了一名年輕的救護隊員。陳池龍像雪片一般飛向她的信,她一封也沒有收到。實際上,就在陳池龍離開任家不久,皖南前線就全麵吃緊起來,抗日戰爭已經到了非常緊要的關頭。母親送兒上前線,妻子送郎去當新四軍,各根據地掀起了支援前線的**,一批又一批的抗日誌士奔赴前線奮勇殺敵去了。任雯和陳池龍的關係雖然還沒完全確定下來,但畢竟已經有那麽一回事了,支援前方的動員令剛下來,任雯便第一批報名要求上前線,成為一名年輕的新四軍女戰士。根據部隊的安排,任雯被分在後方臨時醫院,負責重傷員的救護和轉移。後方臨時醫院設在老人倉一帶,任雯的任務就是負責把重傷員在前線作一些簡單的處理後送到老人倉。那時候,前線打得非常激烈,一仗下來,就有數不清的戰士犧牲,有數不清的戰士負傷從戰場上被抬下來,送進後方臨時醫院。任雯本來想在前線或許能夠碰見陳池龍,她一個一個地,認真地辨認著那些被從戰場上抬下來的重傷員,她希望在他們中間能夠看到那張她所熟悉的麵孔。但同時她心裏又非常矛盾和害怕,她不希望那種願望成為現實。因為那樣太殘酷了,她實在不願意再一次看到陳池龍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著。

任雯一次又一次向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士打聽關於陳池龍的消息,問他們認不認識一個叫陳池龍的人,她十分認真地向他們描述著陳池龍的特征:個兒高高的,黑黑的,普通話講得一點也不好,還夾雜著一口濃重的閩中腔。當被問的戰士回答說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時,任雯便流露出深深的憂慮和失望,心裏想她該到哪裏去找陳池龍呢?雖然她也聽人說陳池龍原先所在的三團已經改編劃歸四旅管了。可偌大的一個皖南戰場,她上哪去找陳池龍所在的二營呢?

救護隊裏有一個和任雯一起入伍的太平縣老鄉,叫劉香蘭,因為劉香蘭比任雯年長2歲,所以她就處處把任雯當小妹妹看。劉香蘭知道任雯和陳池龍的那段經曆,一邊勸任雯把心放寬點,一邊也在幫任雯打聽陳池龍的下落。她對任雯說:“說不定這場仗打完了,就能跟陳池龍見麵了。”任雯沒想到自己的心事會被別人看出來了,忙說她才不想他呢!劉香蘭並不想繼續跟她說下去了,隻說:“等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就好了“。

任雯心裏想的其實跟劉香蘭是一樣的,她想隻要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她就可以見到陳池龍了。

終於有一天,任雯沒有當班,她正好在宿舍裏休息。劉香蘭卻急急忙忙找到她,並且告訴她說剛剛從前線護送一個重傷員下來,路上她問過他了,那人不是別人,就是陳池龍。任雯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心裏慌亂得不行,忙說:“你真的見到他了?”劉香蘭點點頭說:“是的”。任雯說:“你沒看錯,真的是他?”劉香蘭說:“個兒高高的,黑黑的,講一口濃重的閩中話,他說他就叫陳池龍。”任雯急問“他現在在哪?”劉香蘭說:“就在醫院裏。”

這句話把任雯說得眼淚“叭噠”就滾了下來,撒腿就朝醫院方向跑去。她想不到她所擔心的事真的就發生了。心裏說,陳池龍,難道我們非得要以這種方式見麵嗎?

任雯沒有想到生活和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躺在醫院裏那個負傷的人並不是陳池龍,而是陳池龍的一個老鄉,叫程子榮。他的右小腿骨被一顆飛彈打斷了,此刻正躺在**,人卻清醒著。任雯去的時候,護士正在給他上床牌,上麵寫著幾個字:6號,程子榮。任雯的眼珠子一下子定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裏。她什麽都明白了,福建人舌頭硬,咬音咬不準,發音時陳池龍和程子榮差不多。再說劉香蘭也是個馬大哈,竟把程子榮聽成陳池龍了。任雯說不上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心裏想自己剛才還好比較克製,要是當場出醜那才叫丟人現眼呢!

轉身走出護理房的時候,剛好碰見劉香蘭也趕來了,劉香蘭說:“見過他了?”任雯說:“見過了。”劉香蘭說:“那幹嘛才見麵就走了?”任雯笑了笑:“還幹嘛?你差點讓我在那出洋相了!”劉香蘭叫了起來說:“怎麽,他不是陳池龍?他明明告訴我他叫陳池龍呢?”任雯說:“他要真的是陳池龍,我為什麽還要騙你?”

沒有找到陳池龍,一直成了任雯的心病。那些日子裏,她在夜裏老做夢,一夢就夢見陳池龍。夢裏陳池龍血淋淋地躺在戰場上,身上有數不清的彈孔,鮮血像一脈脈泉水一樣汩汩流向體外,身上的衣衫全被鮮血染紅了濕透了,一副欲死不死的樣子,嘴裏卻還在不停地呼喚著任雯的名字。任雯每次都是在惡夢中被驚醒過來,嚇出一身冷汗。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一種預兆或是某種暗示,她始終被這種擔心的陰影籠罩著。

有一天,任雯終於向劉香蘭說出自己對已婚男人陳池龍的擔心。她說:“她真的擔心陳池龍出了什麽意外,否則的話,她不應該見不到陳池龍呀!”劉香蘭說:“你又在說胡話了!你這樣天天想著他,別自己想出病來了。”任雯想了想說:“我再也不去想他了。”

任雯嘴上那樣說,但在心裏還是記掛著陳池龍,她惆悵且憂鬱。從心裏說,她對陳池龍的印象並不深,甚至連陳池龍的長相她都還沒敢認真的看過一次,陳池龍留給她的印象模糊而且抽象,但她就是沒法不去想陳池龍。她甚至不在乎陳池龍有過一次婚姻的經曆,也不在乎陳池龍對女人那種近乎苛刻和病態的要求,所有那些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非常看重陳池龍對她的感情。一個男人能夠為自己心愛的女人而不顧一切,光這一點她就沒法不去想他。和陳池龍一樣,在她的心裏,她隻覺得陳池龍對她很重要,她不能沒有陳池龍,如果要讓她不去想他,那實在是在自欺欺人。

任雯並沒有因為找不到陳池龍而影響自己的工作熱情。她仍然不顧一切地在戰地和後方醫院之間奔跑不停。那些意味著死神請柬的彈片在她的身前身後上下飛舞,劃出一道道色彩豔麗的弧線,麵對著這樣的環境,她竟然麵無懼色。一發炮彈就是這樣在她的身邊炸開的,差點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

那個時候,天上正飄舞著漫天的雪花,晶瑩剔透像一朵朵飛舞的鵝毛。1941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冷,已經鬧不清這是入冬以來下的第幾場雪了,原野上到處白茫茫一片。年輕的救護隊員任雯,那時正和劉香蘭一起往後方醫院護送一名重傷員。當那枚罪惡的炮彈在她的身邊爆炸過後,人們看到她的身子剛好撲在那個躺在擔架裏的傷員身上。隨之,人們看到鮮血一串串從任雯的身上流下來,淌在了那位傷員的身上,然後浸透在雪地裏。不一會兒,白茫茫的雪地便被染出紅紅的一大片,鮮豔如花。好在任雯傷的不是要害處,在後方醫院裏治療一個月後,就被送回太平縣老家養傷去了。

那一段時間陳池龍的心情一直很浮躁。戰鬥打打停停,停停打打,那是最讓他頭疼不過的事了。戰鬥怎能那樣打呢?要打就一鼓作氣,把小日本打他個稀巴爛趕出中國算了,這樣沒完沒了的,什麽時候才能結束這場戰爭呢?而最讓陳池龍受不了的還是部隊裏組織的理論學習了,那簡直是讓他活受罪。陳池龍甚至在心裏詛咒,到底是哪個龜孫發明了理論學習,該遭雷劈呢!但盡管他在心裏如何詛咒,理論學習還是逃不掉的。戰鬥一停下來,每天麵對的仍然是那些枯燥無味的政治學習。自上次在政治學習時陳池龍講了那些有關鬼神問題的看法後,陳池龍的思想就一直被當作傳播神鬼言論而受到大家的批評,動不動大家就把那個話題當作一道永遠吃不完的菜端上來進行批判。部隊裏從當官的到當兵的,上上下下幾乎一齊對陳池龍的錯誤言論開展耐心的教育和幫助。好在陳池龍對大家的熱烈反應並不在乎,一直保持低調,一門心思放在任雯為什麽不給他回信的事情上。否則的話,他不可能不作出回應的。

陳池龍在戰場上的英勇善戰早已成了無可爭辯的事實。陳池龍在生活上的缺點錯誤卻同樣是和尚頭上的虱子,突出明了顯而易見。他的優點很突出,他的缺點也同樣很突出。這樣一來,陳池龍就成了一個相當有爭議的人物,大家很難用一句兩句話對他下結論。當然,部隊領導對陳池龍的優缺點還是進行了三七開:七分優點,三分缺點。馬超笑著對陳池龍說:“部隊上給你的這個開法你有意見嗎?”陳池龍說:“沒意見。”又說:“其實,部隊領導是抬舉我了,我自己身上的毛病我知道,正確的開法應該是倒三七,三分優點,七分缺點。”馬超說:“那是你自己說的,我們可不這麽認為。”陳池龍便不再說話了,心裏就想,官字兩個口,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管他媽的蛋!

陳池龍覺得自己天天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受部隊領導的教訓,心裏別提有多憋氣了。他認為,不管是過去在閩中,還是眼下在皖南,部隊領導對他的問題都看得過於嚴重,過於複雜化。動不動就給他上綱上線,把問題上升到另一種高度,那是最讓他吃不消的。但是事情已經鬧到這一步,盡管他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一千個不樂意承認自己錯了,但在大家心裏,他就是一個和大家言行格格不入的人。

後來,不知是誰,把陳池龍關於嫌棄結發妻子並把她休掉,決定娶一個地主的女兒做妻子的事在部隊裏傳開來。那些原先對陳池龍的事持中立態度的人,這下也向一邊倒了,認為陳池龍的思想品質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並公開對他的錯誤思想進行譴責。在大家集束式炸彈一樣的狂轟濫炸下,陳池龍顯得非常的孤單和無助。有時,陳池龍也會一個人躲在一個地方靜靜地思考著這個問題,想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太過分了,是不是頭腦過於發熱了。但想來想去,他就是沒法跳出那個圈圈。骨子裏的那種情結使他感到他確實永遠無法原諒九紅。他告訴馬超,就算部隊不支持他與任雯結合,他也永遠不會重新回到九紅的身邊。否則,他寧願戰死在戰場上。

陳池龍有時也會找部隊裏的一些幹部戰士閑扯,問他們難道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女人的貞操問題嗎。被他問到的幹部戰士往往弄得很為難,誰也把握不準該如何回答這類問題。但有一點大家是一致的,都認為陳池龍在處理這個問題上太過於公開招搖,顯山露水了。有些事情隻能在心裏想,甚至可以想得發瘋,並且不聲不響地去做了。但嘴上就是不能說出來,更不能拿到桌麵上去說,一說就俗了,就有人說話,有人指責了。要做的未必要說,能說的未必想做,事情就這麽簡單。但遺憾的是陳池龍卻把想做但是不能拿出來說的給說了,遭到大家的反對也就在所難免了。陳池龍有些生氣,他說:“說來說去,你們這些人就是太虛偽了。敢做不敢說,想做又不說,你們這都是哪路鳥人?”

而且,他吃驚地發現,當大家紛紛指責他思想封建,一點也不像一個共產黨員時,大家的語氣和表情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都表現出一種令人不可理解的一本正經,甚至共同把他當作一隻怪異的動物去看待。陳池龍便在心裏為這件事傷感著。因為他突然發現,他的身邊竟然沒有一個支持者。而更荒唐的是,站在他另一邊的那些人,盡管他們在麵上如何反對他,但心裏想的,居然與他的想法沒有兩樣。心有不甘的陳池龍索性去找馬超鬧情緒,他對馬超說:“大家既然都那麽反對我,說明我已經無可救藥了,幹脆把我從部隊裏清除出去算了。”馬超對陳池龍這句話很反感,他說:“什麽叫幹脆從部隊裏清除出去呢?這不明擺著對大家正確的意見和批評有抵觸嗎?”又說:“你不要以為大家把你的事情說重了,要是再往前走一步,你真的就很危險了。”

一個月後,部隊跟日本鬼子又幹了一仗。這一仗打得很殘酷,部隊傷亡嚴重,團長馬超在這場戰鬥中也負了重傷,被送到老人倉的後方醫院治療。戰鬥結束後,陳池龍去醫院看望馬超時,馬超的傷勢已經有所好轉。陳池龍去時特意帶了一些水果和馬超平時喜歡吃的東西,馬超(就)有點被陳池龍的舉動感動了。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對他的批評是有點太凶了,這下反而有點過意不去。他對陳池龍說:“你什麽都好,就是那個花花腸子怎麽也改不過來,要是能改過來就好了。你為什麽就不能想想辦法改一改呢?反正我馬超是下定了決心不把你的那個怪毛病改過來我是不罷休的!”陳池龍說:“要是能改過來,我就可以當團長了。”馬超說:“當然,團長又不是隻有我馬超才能當的。”陳池龍想想也對,心裏卻說,我陳池龍隻要活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誰還當你那個鳥團長?!反過來說,要是當了你的團長,結果什麽話也不能亂說,什麽事也不能做,還不如當個平民百姓的好。

就在陳池龍和馬超你一句我一句進行理論的時候,病房裏已經有一個人開始悄悄地注意上了陳池龍,那個人就是任雯的好朋友劉香蘭。

實際上,當陳池龍一邁進病房的時候,他那烏黑的臉龐,高高的個頭首先就引起了劉香蘭的注意。後來,聽陳池龍用非常難聽懂的閩中土話跟馬超交談,劉香蘭就更加確認站在眼前的這個黑大個就是任雯日思夜盼的陳池龍了。

馬超負傷住院後,劉香蘭一直負責馬超的護理工作,但她想不到馬超就是陳池龍的領導,更不會想到陳池龍這下就站在她的眼前,心裏想這會要是任雯在這裏,心裏該會多高興呀!

劉香蘭是在陳池龍走出醫院,打算回部隊時叫住他並告訴他有關任雯的消息的。陳池龍非常吃驚,他忘情地久久地抓住劉香蘭的手,一口氣連連問劉香蘭她所說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弄得劉香蘭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趕緊把自己被他攥住的手抽了回來。

心直口快的劉香蘭完全站在任雯的角度上,對陳池龍不負責任的態度進行了尖刻的指責。她指責陳池龍不該那樣不負責任,一走就把什麽都給忘了,那麽長時間也不跟任雯聯係,讓任雯心裏想得好苦;並指責陳池龍在對待兩性的問題上太過於隨隨便便了,見一個愛一個,見異思遷,不然的話不可能家裏已經有老婆了,還把人家甩掉,恬不知恥窮追任雯。如今一離開任雯就又把人家給忘了,說不定是又看上什麽人了。任雯真的是瞎了眼!怎麽會看上他這種卑鄙小人?

陳池龍則叫苦不迭。告訴劉香蘭說他才冤呢!寄出去那麽多封信卻連一點消息也沒有。這能說是他的錯嗎?看來我們倆誰都沒有錯,都是日本鬼子給害的!

陳池龍十分誠懇地解釋,自己對任雯的追求那是任何人也阻擋和改變不了的。否則的話,他就不會因為任雯而接二連三地受到部隊領導的批評和警告了。

這次見麵,劉香蘭除了指責陳池龍的薄情寡義外,還給陳池龍講了許多關於任雯的事。陳池龍越聽越受感動,越聽越無法控製住自己對任雯的思念,他仿佛看到了因為思念而變得日益憔悴的任雯,這會兒正坐在自家門口,邊思念陳池龍邊獨自垂淚。陳池龍就在心裏喃喃自責:任雯,是我把你給害慘了!

幾天後,隨著戰鬥的告一段落,陳池龍與部隊不辭而別,一個人直奔太平找任雯去了。老人倉屬定遠管,離太平有數百裏路程,陳池龍這一走,實際上又犯了一個更為嚴重的錯誤。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原本就是陰錯陽差,讓人哭笑不得的。就在陳池龍急急忙忙往太平趕的時候,任雯所在的部隊剛好有一部車到太平辦事,歸隊心切的任雯傷還沒痊愈就匆匆忙忙搭車趕回部隊去了,正好與來太平尋覓愛情的陳池龍擦肩而過,這是陳池龍始料不及的。

事實上,依照任雯的傷勢,她起碼得在家裏再調養十天半月。但問題是,任雯就連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心裏實在太牽掛陳池龍了。隻要陳池龍一天不找到,她就一天安不下心來。陳池龍對她來說,已經比她的生命更為重要。這樣一來,反倒弄巧成拙,失去了一次相當重要的見麵機會。退一步講,她要是晚一天走,或者要是部隊的車沒來,情況當然又是另外一種局麵了。

陳池龍到達太平任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剛要吃晚飯的任裕昌對陳池龍的到來感到相當的突然,以為陳池龍的部隊又回到了太平。但當事實證明陳池龍是專門為愛而來,而且連向部隊領導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直奔太平而來時,他以一個長者的身份大罵陳池龍簡直亂彈琴,頭腦再發昏也不能發昏到這種地步。實在是太過份了!國難當頭,任何個人的事情都可以放在一邊,更何況兒女情長呢。事實上,到現在為止,任裕昌包括任雯都還不知道陳池龍和結發妻子分手的真正原因。否則的話,陳池龍在任裕昌的眼裏將會變得一文不值。盡管如此,陳池龍的激進行為已經引起了任裕昌的反感。他非常不客氣地批評陳池龍的思想覺悟簡直還不如他一個地主,如果繼續頭腦發熱的話,他的女兒將不會嫁給他。因為,要是他繼續這樣下去,日後是不可能有大出息的!

任裕昌說得很激動,幾乎罵得陳池龍體無完膚。以他一個地主的身份去罵一個新四軍的營長,實在有點滑稽可笑。但在任裕昌不加掩飾的指責中,陳池龍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太過份了。不管怎麽說現在還沒到談情說愛的時候,眼前大家所關心的是抗日打鬼子,而你卻老是鑽進個人情感的死胡同裏不肯出來,受到大家的指責也就在所難免了。陳池龍忽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非常的可恥,他當即向任裕昌表示,除非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否則,他絕不會再踏進任家一步。

陳池龍回到了部隊。大家看陳池龍回來了,欣喜萬分,問他這幾天都上哪去了?陳池龍不說,大家便不敢再問。過了好一陣子,營長輕輕拍了拍陳池龍的肩膀,把他叫到一邊去。小聲說:“你也真是的,都上哪了?把大家都給急死了!”又說:“你上團長那去吧,團長找你。”陳池龍心裏“咯噠”一下,知道這下完了,團長找他必然沒什麽好事。

團長似乎早就知道了陳池龍這次離隊的原因。但他並沒有像過去那樣,衝著陳池龍大發雷霆。他知道像陳池龍那(種)樣的人,你就是發再大的脾氣也沒用。他顯得很平靜。他告訴陳池龍,對陳池龍擅自離隊的事,團裏已經向師裏作了報告。現在關鍵是陳池龍對這件事要有一個深刻的認識,並寫出書麵檢討,然後讓全團戰士集體批評他,幫助他。至於最後處理結果,要看他對這件事的認識態度如何,再作決定。

陳池龍這回知道自己錯了,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答應去寫檢討。

才上過三年私塾的陳池龍,這回卻出人意料地表現出極大的文字(表達天才)天賦,他關禁閉似的把自己關在一間屋子裏一天一夜後,竟然捧出了一份長達幾千字的檢討書。他從自己離開部隊寫起,一直寫到自己的目無組織紀律性,以及自己所做的一切將給部隊其他戰士帶來的不良影響。陳池龍非常清楚,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要是再不裝裝孫子,誠懇一點,恐怕很難過得了這個關了。當然,對於一些實質性的要害問題,比如,自己此行的動機、目的、以及靈魂深處的東西,他隻字不提。

陳池龍並沒有低估事情的嚴重性。在沒有戰鬥的空隙裏,大家沒有仗打,沒有事情可做,全團上下就都把火力集中在陳池龍一個人的身上,就差沒把陳池龍當作小日本看待了。從團裏開始,到下麵各營、連、排,陳池龍一次又一次作著他的檢討,一次次接受大家的批評和幫助。到後來,連當初已經下定決心要在這件事上認孫子的陳池龍,也失去了原先的耐性,開始窩著一肚子火了。他從骨子裏就是想不通,不就是離開部隊幾天時間嗎?又沒有影響打仗、打鬼子,更沒有給部隊造成什麽損失,憑什麽把問題擴大化、嚴重化?實在是上綱上線,把耗子當老虎打了。

陳池龍挨了團裏的批評,回到營裏就跟戰士們發脾氣,動不動就跟他們拍桌子,瞪眼珠子。戰士們嚇壞了,都不敢去惹他。也有性格倔的、膽子大的,故意跟他頂牛,說陳池龍你跟我們耍什麽威風,要不了幾天,你這個副營長也要被撤了!陳池龍聽了,覺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吼了起來,說:“你再胡說八道,看我不一槍崩了你!”

但事實是,陳池龍的命運被那個戰士不幸言中了。幾天後,部隊除了給陳池龍黨內警告處分外,還真的宣布免去了陳池龍副營長的職務,幾乎一擼到底,隻給留了一個排長的職務。

對部隊的決定陳池龍似乎早有預感,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突然。他的內心因此也很平靜,他想隻要讓他繼續留在部隊,就什麽都不怕,就可以繼續打鬼子,將來還可以打回閩中老家,找王世吾那個老混蛋算帳。至於副營長被擼掉,那實在算不了什麽。他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是當官的料,那個官本來就不應該屬於他的。擼掉就擼掉,不值得為那事耿耿於懷。兩天後,他在給任雯的一封信裏這樣寫道:

任雯,我的傻丫頭!我的最愛!你完全無法想象我有多愛你,多想你。為了能和你見上一麵,我違反部隊的紀律,一個人直奔你的家鄉找你去了。為此,我挨了你父親的一頓臭罵,老人家對這件事非常氣憤。他罵我簡直昏了頭,因為這事,我還受到部隊的嚴厲批評和處分,連職務都被擼了!但我並不後悔,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放棄。最讓我感到失望的是這次仍然未能見到你,你為什麽就不能在家裏多呆一天半天呢?哪怕多呆幾個小時,我們就可以見上麵了。老天為什麽總是喜歡捉弄我們,跟我們過不去呢?你不知道我在心裏有多想你,簡直快要發瘋了!你的戰友劉香蘭實在是在胡說八道!說我已經把你給忘了。這怎麽可能呢?你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沒有你,我也就什麽都完了,我說的全是心裏話。任雯,我的傻丫頭!我不知道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如果可能,我還要去找你。哪怕最後把這個小排長都拿掉也沒什麽了不起……

當陳池龍的信幾經輾轉交到任雯手裏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任雯拖著沒有痊愈的身子回後方醫院後,就聽劉香蘭說起陳池龍的事。這下讀著陳池龍的信,她激動得大哭了一場。她想不到陳池龍竟然是一個如此癡情的男人,愛她愛到近乎發狂的地步。陳池龍越是這樣,她就越覺得自己欠陳池龍欠得太多。甚至會覺得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特別是作為一個地主的女兒,完全不值得陳池龍那樣去愛,陳池龍其實是在抬舉她。她當即給陳池龍回了一封長信,信中充滿了一個年輕女子所特有的柔情蜜意和對陳池龍的深深思念之情。她讓陳池龍不要再幹那種傻事,到處找她了。她在信中勉勵陳池龍安心部隊,奮勇殺敵人,等把日本鬼子趕出了中國,他們自然就有見麵的那一天。那時,誰也沒有辦法把他們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