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親愛的媽媽:
我感到危險已到門口,真的應該撤退了。剛才爸爸冒雨到了這裏,渾身透濕,不知是從哪裏過來,我跟他說了撤退的意思,他也跟我吐露了很多秘密,令我驚駭的秘密,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爸爸卻仍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嘀咕“我不想錯過機會”“我不想錯過機會”。
我跟他說,錢是好東西,眷戀無罪,卻要懂得取舍。但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他反複交代我先走,他隨後跟我會合。臨走時,將我緊緊地擁在胸前,父愛寬廣。
媽媽,爸爸雖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但時過境遷,您就原諒他吧!畢竟,好多事實都可以證明他是為我、為您好啊!您想,如果他不是為了這個家,他賺那麽多錢幹什麽呢?剛才,他還說等這事過了要把您找回來,一起移居國外,一起終老。說到這,他眼中淚光閃爍,確實動了真情。您還有什麽事抹不過去呢?
我送他出門,大雨已經停了。他不時地扭頭看我,作勢擁抱我,與我四目相對。顯然,他很清楚當下潛藏著的險惡跡象。他像等候宣判的罪犯一樣,強打精神勇敢麵對惡的降臨。
我不住地戰栗著,忽地對自己深惡痛絕起來。以前,我竟然任由母親在外麵流浪而無力找回;現在,竟然又要因為我編製的軟件失敗,連自己的父親都保護不了,竟然……釀成如此悲劇,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灰心喪氣。
過道黑咕隆咚,我沒有開燈。樓外透出點點燈光,映著路麵的積水,仿若朦朧月色,遠處機場上的指示燈更顯清幽。這兒距父親的公司其實很近,可對我卻宛若隔世之遙,因為父親剛才說過讓我不要再過去,那是否意味著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媽媽,您會原諒我嗎?這件事對您一定也是很大的打擊。但您一定比父親更堅強,尤其是在目前這個當口,家人都需要您的慰藉,您懂得這個道理。但父親不一樣,我能感覺出他情感上的脆弱。
我常常納悶兒,他會不會認為這是超出他承受限度的事呢?有可能,聲音清晰得如同有人在對我耳語。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前,他就知道可能失敗。因此他派出好幾個人出去,說是組建新公司,其實是清除障礙。他不了解為什麽造成障礙,但他知道作為父親應該做的事情,也知道有了問題該怎麽解決。
我意識到自己像染上了毒癮一般,老以為網絡上的事不完善、不嚴謹不會對生活有何不利,可現在它正吞噬著我的生活。
它會徹底將我打垮。
我幹嗎要將這樣一個不完善的東西拿出來向父親炫耀呢?是金錢的**嗎?難道是繼承了父親的基因,生活中方方麵麵都安分守己,卻隻有這唯一的例外?我甚至一直以為是被父親推著這麽幹的。
早知如此,我為何不在計劃實施前將這些缺陷向父親坦言呢?就像小孩贏得小紅花,不敢告訴父母是因為抄襲一樣,我害怕看到他欣喜若狂地以我為榮,卻又一次次失望,甚至一次次破碎。
上了大路,父親轉過背去。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從掌縫中溢出,閃亮地跌入他的懷裏。
我的時間概念紊亂了。覺得自己坐在庫房門前彈奏音樂,一把音沒調準的吉他,就那麽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地把一個個音符彈成調子。我隻是閉著眼瞎彈,根本不去在乎是對是錯,就那麽由著性子在一個個音符之間彈來彈去,因為不懂樂譜,隻是想象著那些緩慢憂鬱的流行歌曲,不識樂譜照樣可以彈奏出那種氣氛。
父親擰著臉走過,一瞬間,變幻出甲乙丙丁四個陌生人,怪腔怪調地說道:“學這個。”
您立即擋在我眼前,不讓我看見父親的臉。“我兒是個浪漫主義,應該有個快樂的人生。”
“變臉本身更具浪漫氣息。”
“不是的。隻有音樂才是這樣。”
“至少我是。我的變臉就洋溢著一種浪漫的情調。我能夠描繪出愛情的妙處,不論是音樂,還是科學,都不能充分飽滿地傳達出愛情的幽微精妙之處。然而,變臉的出現使這兩種方式各自不能表現的內涵,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就是變臉能經久不衰的原因。此技法還能傳達出不能言傳之意,如暴怒、焦躁、孤單等,諸如此類的情緒都能在臉上細致地傳達出來。當然——”
他突然壓低聲音,似乎在對著您悄悄私語,其實我都聽在耳裏。“但變臉的目的是勾引,因為它表達的是因**和欲念衍生的種種難以排遣的思緒與情結。”
您因為這句話而淚如線珠。晶瑩的淚水裏飽含著悔恨、痛苦與絕望。這樣的情景我已回憶過不下數百次。您是悔恨自己的輕信,痛恨父親的背叛,對自己的一生感到絕望。
從此,我再沒有看見過您麵帶千金難買的微笑。
為了博您一笑,我從此刻苦練習,並自己譜寫曲子,進入俱樂部擺弄音樂。我暗自發誓,我決定不再像父親一樣生活,更不允許父親來操縱我的命運,我要做命運的主人。
可是,高三那年,一切都變了。父親身上的悲劇反複重演,終於不可收拾,連您都無法忍受,從此不見了您親愛的身影。
我看過你們的眼淚,可你們何嚐見過我的眼淚。自您悄悄離去,我每天都以淚洗麵,隻是羞於在哭泣時見人。
我一路推著父親往前麵走,直至走到了“矽穀”公司樓下,盡管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裏麵卻燈火通明。附樓周圍爬滿了墨綠色的常春藤,濕漉漉的,在燈光映照下熠熠發光。我要送他進去,他卻轉身抱了我一把,在我頭頂輕吻了一下,然後推著我後退。
我驚訝地盯著他,不明白他要幹什麽。他剛才的親吻仍在我腦中縈繞,漸漸幻化成您的最後一吻。伴著這種幻覺,您的話在我耳邊回響,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我似乎體驗到了死是什麽滋味。
我一貫這樣回憶著您,裝作萬事大吉的樣子。每天賺的錢都給您留了一份,然後想象著您看到錢欣喜若狂的樣子,以免對您的回憶走樣,卻從未曾考慮您到底在哪裏。天堂,是不是算另一個見麵的地方。
我對自己的想法十分恐懼。父親轉了身。緊握著我的雙手,四目相對。他並不詢問我,便推著我向前走,麵向離開的方向,愀然地走,低著頭,仿佛想讓我躲避沉重的一擊。
這使我聯想起高三那一年,父親第一次承認您失蹤的流言是事實時,他也是現在這個姿勢。上千個理由一齊湧上心頭卻不知如何說起,喉頭刺癢,憋得十分難受。我在心裏對父親罵出無數攻訐的話,質問他是不是殺了您,如果他說是,我也一定會相信。
他的目光稍稍移向遠方,又重新收回。刹那間,他眼中的晶瑩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層警覺的隔膜。雨點再次砸在地上,劈劈啪啪地響個不停。
這時,他喚來了司機,車門“吱呀”一聲開了,映入我眼簾的是燈光照耀下他後腦勺模糊的輪廓。
“爸,讓我去公司陪您。”我懇求著。
在明亮的路燈光下,父親稍稍停了一下。就像突然受到極大施舍的乞丐,眼裏似乎又湧起淚水。他右手舉起擋住燈光,扭頭看了看我。
“趕快收拾東西,按你自己的謀劃做好轉移。”
我雙手緊扒車窗,似乎害怕失去父親,眼裏滿是恐懼而複雜的表情。
汽車停了一會兒,慢慢啟動,從我身邊駛離,駛上大路,駛向遠方。我努力不讓它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的手指牢牢抓著路燈杆,看著他的汽車漸漸消失在濕淋淋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