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達摩死了。從通信中斷的那一刻,他便聞到了噩耗的血腥。他不斷地呼叫,發送信息,以求得到回應,但專屬那個達摩的電腦屏幕窗口,始終安靜。

他坐在黑暗的起居室裏,一時間快要窒息了。

難道這種感覺就是悲痛?難道悲痛就是心裏難受壓抑,呼吸困難,強烈得想要大聲尖叫嗎?他用手指死死地壓著眼窩。但是,悲痛的感覺絲毫沒有緩解。他甚至能感覺到房子都要壓到他身上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想到了發送給達摩的那些資料,以及達摩反饋回來的照片,那些被達摩清除的女人,血肉模糊的樣子。他的喉嚨燃燒起來,肩膀顫抖。他憎恨所有關於這些事的東西,憎恨心中的悲痛,憎恨自己可憐的眼淚。

達摩的清除活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父親時不時地上網查過信息。女人們就是墜樓自殺,就像所有失意、失敗、傷透心活不下去的女性一樣,就像丈夫外遇的吳美鳳,還有虧掉了兒子學費、無顏見人的劉群一樣。每年有很多女性自殺身亡。

父親說得對,願賭服輸,虧了錢想扳回本很正常,但試圖通過告密的手段弄回來就該被碾成灰燼。這是父親幾十年的經驗。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叢林法則是這麽說的。

終於要輪到自己了。他能感覺到。

前幾天,那個達摩傳來的消息就很不妙,警察追查得緊,清除對象久久不能得手;過去的三個小時,他一直在聯係達摩,並收聽來自漢洲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最壞的消息。達摩失敗了。警察先解決了他,誰知道是什麽情況呢?

一定是那個娟子。是她出賣了他。女人最擅長做的就是背叛。

現在是淩晨四點零五分。他碰巧瞥了一眼時鍾,瞬即意識到自己得睡一會兒,即使是他這樣的夜貓子,保持良好的體力是必要的,那就得保證睡覺時間。

但是,他總睡不安穩。到處是警笛,是槍聲,是爆炸,是一團漆黑,是黑團爆炸,迸出兩眼眩暈的亮光。

亮光的中心又是一片漆黑,並微微閃爍,那是槍口,是子彈,子彈旋轉著,追殺過來……他終於霍地坐起身,告訴自己這是在做噩夢。這確實是一個噩夢,不過是由噩耗帶來的夢。他走到桌子旁無精打采地靠著,汗流不止,怒不可遏,同時深感絕望。他茫然地望著四周,看著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心裏清楚,丁楊和警察正對他緊追不舍,要想肆無忌憚地繼續幫助父親施行這個掠奪計劃已不再可能。

承認這一點異常痛苦,因為他把這個計劃視作踐行個人理想和孝道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方式。就像研讀《孝經》一般,雖然書裏精華與糟粕共存,他卻要履行得完美無缺。

可事實證明,警方,還有“如若初見”丁楊,比他料想的要強得多。

這樣他就別無選擇。他要卸載平台軟件,再換一種身份,立刻離開,與父親一起搬到一個新地方去,甚至移民。現在,他們有這個條件,日本曾經是他計劃要去的地方,不過到了那邊,隻能坐吃山空,這是父親無法忍耐的。

那就隱姓埋名,或者到東南亞去,東山再起。不過,丁楊很有可能已經破譯“矽穀”平台加密軟件,發現了虛擬投資平台以及潛在欺詐的有關細節。

或許他可以繼續修補漏洞,或者重新開發一個更加隱秘、更加強大的軟件。

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報複,等不了那麽久,他一心隻想幫著父親掠奪得更多,清理更多的將他們推向懸崖的反抗者——他用網絡遊戲裏的詞語定義那些投資失敗的人。

他要將手裏原有的資料全部放出去,要突然擴充平台容量,放大投資量,對不知情者加大吸納力度。如果進賬猛增,父親一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

他仍然無法平息內心的怒火,恨不得拿一挺機關槍,殺他十來個人,讓警察好好忙上一陣。不過,機關槍畢竟不是他心中的理想武器。他在電腦前坐下來,他要做一件事。如果是別人,他才懶得去費這個心。可他的對手是丁楊,因此,他要購買一些計算機時間,要設置一顆係統炸彈。他一旦離開,就將引爆。

門口出現一個黑影。他用手指使勁兒擦了擦頭皮,讓血液流通。他感覺自己似乎又睡著了,或者半夢半醒,剛才做了什麽都記不清楚。

黑影穿過門廳,朝冰箱走去,拿出一杯酸奶轉過身——原來是父親,酸奶遞到他手裏,他腦海裏依然亂糟糟的。

“頭疼?”

他點點頭,似乎拿不出說話的力氣。

“今天累了?”

父親拉開抽屜,找到感冒藥。他看著綠色藥盒說:“承歡死了。”

“你跟我說過了。”

“這麽說,你想好退路了。”

“你覺得他們了解多少?”父親問道。

“我認為他們已經完全查清了我們的情況,”他想了一會兒,說道。他們兩人都說著方言。“鏈條上的薄弱環節是那個女孩,她可能就在警察手裏。”

“她對我們一無所知啊!我對她妹妹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最多是控告我傷害罪。”

“您給了她太多的自由。自由是個好東西,但要看就什麽而言,比如網絡,我可以自由來去,為您創造利益,但對我們的對手而言,他的自由就會直接傷害到我們。您也許覺得她軟弱,但她絕對是個報複心很強的女人,一旦給她力量,就會追您到天涯海角,決不會放棄。”

“你害怕了?”

“參與追查的是我的一個老熟人,他算得上是他們中的精英呢!”

“哦,我們走著瞧吧!讓他們派最好的人來吧。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他皺起眉頭,在凳子上挪了挪身子。“您是什麽意思,您靠什麽擋住他們?”

“掃清障礙,讓他們找不到我們。”

“繼續殺人?您瘋了!”他突然很不顧孝道地吼了一聲,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不能再做傻事了,那樣隻會更加暴露我們。”

父親聳了聳肩,盡管他知道這個姿勢幾乎難以察覺。“我不會像你想的那樣。”父親說。

他惱火地輕輕吐出一口氣,背對著父親,好像在思考,又好像生悶氣。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但父親不會妥協,過去幾十年,他體驗過更糟糕的感覺,還有更惡劣的環境。

“他們殺了我的人,”父親說,半開半合的眼睛裏幻化出倒在血泊裏的吳承歡的樣子。“既是回籠資金,又為了報複。這是必要的,不是一個需要權衡的問題。”

“我現在和我昨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不一樣了。”

“你現在更有力量了。”

也許吧。如果思考也是力量的話。他很納悶兒。那種醒時做夢的感覺?那種與現實事件之間凝固的距離感?也許是吧。

“除了承歡,還有其他執行者吧?”他問,“您讓我給很多人在網上起名達摩,我都有些混亂了。承歡的死告訴他親人了嗎?”

“他的親人都在天堂裏等著呢!”

他有些不可思議。父親每月給吳承歡打一大筆錢,難道不是匯給他的親人嗎?但父親的聲音裏有某種東西——一種無誠意並略帶譏諷的成分——讓他不能肯定。

“他家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呢?”他問。

父親沉默不語。透過暗黑的背影,他覺察到父親對自己的問題產生了一種強大的抵觸情緒。“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他說,“想必跟我詳細談談也沒關係?”

“他父親二十多年前就死了。”父親說。可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信息。

“不久前,他母親也死了。”父親最後加了一句。

“怎麽回事,病死的嗎?”

父親再次陷入了沉默。

“有什麽不能說的嗎?”他問,甚至在開口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欠妥。

父親沒有理會,他無助地望著窗外樹蔭裏的燈光碎片。他從未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有這麽遠過。由於他們今天罕見地說了這麽多話,似乎適應了父子關係,很容易便忘記了他們以前仿佛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要多不同就有多不同。

“跟我說說為什麽。”他催促道,心裏感到在某個層麵上,盡管父親表現得不情願,但父親想要跟他說話。

父親站在原地轉了轉身子,有那麽幾乎一分鍾的時間沒有出聲。

“你真想知道嗎?”

“我想知道。”他說。

漫長的幾分鍾裏,他傾聽著父親的呼吸聲。

“我跟吳建平,還有承歡媽媽王芳都是中學同學。”父親開口了。

“那時時興早戀,王芳很早就跟我牽了手,輟學後兩人一起上街擺攤,如果不是吳建平從中插了一腿,王芳就是你的媽媽。但吳建平油嘴滑舌,又會東奔西跑搞販運,我們擺攤的貨都是他販過來的,賺的錢比我多,沒一年,王芳就跟我提出分手。直到他們結婚,我才知道,她跟的人是吳建平。我心裏的怒火可想而知,但我沒說,反而送去一份貴重的賀禮。

“之後,我就碰到你媽媽。兒子你也別怪我,當時我就為一時之氣找的你媽,也就隻那麽深的感情基礎……當時,改革開放沒多久,內地人不識貨,隻要膽子大,生意很好做,我跟著吳建平跑了幾年,錢賺了不少,仍不滿足,我們看到別人炒期貨來錢快,就跟著進去,開始賺了兩波,兩人眼都紅了,便把手裏的貨都變現,一起投進去。

“期市有起有落,而且當時一點兒都不規範,結果可想而去。我們二十幾塊買進的期貨,幾天工夫跌得隻剩幾塊錢。吳建平這個人陰險奸詐,背著我,拿著票據套現跑了路。”

“他就這麽跑路沒再回來嗎?”他好奇地問。

父親臉上的表情閃了一下。他立即看出了蹊蹺,追問道:“為什麽?”

父親晃晃頭,閃爍其詞地說:“你知道,當時全國都在打擊詐騙,吳建平其實就是一個詐騙團夥頭目,死有應得。”

他明白了,是父親報複殺害了吳建平,恨吳建平搶了初戀愛人,恨吳建平帶著炒期貨,又拿走全部票據。如果換成他,也會這麽做。

“王姨呢?”他問,“她怎麽啦?”

“王芳的死,怪不得我。她太貪了。”父親說,“我按月給她和她兒子一大筆錢,足夠他們用幾輩子的,可她還不滿足。不知她從哪裏打聽到二十年前我跟吳建平的事,竟然拿出來威脅我,讓我拿錢送她和兒子去國外。我哪有那麽多錢?這十幾年,我供養著那麽多孤兒寡母,給他們吃,給他們用,還送這些孩子上學。現在,這些孩子長大了,都在幫我做事,我都支付著高工資。對於王芳母子,我覺得已經夠好了,但她仍然為吳建平守身如玉,還不知滿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沒有說話。他無話可說。他知道父親養著好幾個孤兒,那都是或者進了監獄,或者被判死刑的騙子的兒子,這些人網名都叫“達摩”,現在都在為他做事,為他賺錢,甚至幫他殺人,吳承歡隻是其中之一。

前幾天,父親還在跟他一起偽造吳承歡父親的信,沒想到,僅僅幾天,父親卻殺了吳承歡的母親,那麽,其他“達摩”的母親陸陸續續地死亡,會不會也是父親殺的呢?

有時,他覺得自己心理算陰暗的,但跟父親比,還是小巫見大巫。他自懂事起,便聽母親咒罵父親一輩子坑蒙拐騙,一輩子害人,不得好死。他以為那隻是母親罵人的話……

“兒子,有時候,人生有很多不得已。誰都不想做壞事,但在生存的選擇麵前,你不得不做,這是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生存法則。希望你不要恨我。”

達一路搖搖頭,接著又沉默了,自己手裏也沾滿了鮮血。他努力使自己和父親的呼吸保持一致。可是,父親太平靜,而他太焦心。

過去的事情,誰能判斷孰對孰錯呢,他對自己說。即使是將來,誰不是在為生存而拚死拚命地掙紮著,也許,活下去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