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丁楊很快破譯了達摩電腦裏的數據。
結果發現,這台機子並非早先他原來攻擊的那台。它不能算真正的熱機,隻有操作係統、“絞肉機”複件和一些“雷神”寄給達摩的信息資料。資料多數都是關於漢洲的,是達摩在漢洲的目標任務所必需的指示。現在機子落在警方手裏,“雷神”一定會更換接收地址。
但是,計算機裏沒有提到達摩接下來的清除對象。
胡誌遠跌坐到轉椅裏,雙手交叉,盯著天花板,沮喪至極。
“我能試試嗎?”蘇南小心翼翼地說。他在丁楊身旁坐下,瀏覽著目錄。“他可能刪除了一些文件。你有沒有試過用修複軟件來恢複一些內容?”
“沒有。”丁楊答道,“他臨走時,使用了銷毀軟件,滅除了所有資料。”
“他確實非常小心謹慎。”蘇南說,“他知道你能夠侵入他的電腦,所以事先做好了準備。”
蘇南開始運行修複軟件。片刻後,屏幕上出現了達摩過去幾星期裏刪除的內容碎片。他瀏覽一遍後,說:“沒有提到下一個目標,也沒有關於投資平台的事情,隻有一些收入錢款項目的收據碎片,大多數數據已被損壞。”
丁楊轉身過去,說:“我來看看。收入錢款,那就應該有資金流轉地址,表明這些錢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蘇南站起身,丁楊坐回原處,瀏覽剩餘的被刪文件的殘片件,大都是一些數字垃圾。他搖著頭,滾動回到內容支離破碎的收據上。胡誌遠俯身過來,指著屏幕說:“這些英文字母或許正是某家金融公司的名稱和地址,是不是有地點記錄?”
“或許正好顯示洗黑錢嫌疑。”丁楊說,“倘若真是如此,他們又會矢口否認,說對達摩的事一概不知道。”
胡誌遠說:“如果知道牽涉這麽多命案,我保證他們肯合作的。”
“也可能更不合作。”丁楊帶著懷疑的口氣說。
胡誌遠加了一句:“洗黑錢本身就是一個重罪,銷贓或者協同掠奪、殺人,更足以讓他們喝一壺的。要是不想去監獄,這是一個很好的合作機會。”
丁楊將那一組英文字母複製、整理,排列成公司名稱,地址果然是雁北省。
胡誌遠右手抹了一把板刷頭,身子前傾,拿起手機。他撥通省公安廳反電信網絡詐騙中心,希望接電話的是一個副主任以上領導,或者恰好是熟人,而不是其他中心成員。聽到對方是歐陽寧,他不禁鬆了口氣,歐陽是副主任。
胡誌遠說:“歐陽主任,我是漢洲的老胡,說話方便嗎?……有事兒需要您幫忙……那是,打電話就是來求你辦事的……好,幫個忙,查一下雁北省××計算機產品公司……好,我不掛斷,等著你。”
不一會兒,胡誌遠一邊歪著頭傾聽,一邊緩緩點頭。
“好,我明白了,謝謝。我們認為這家公司涉嫌為我們正在偵辦的一起重大案件犯罪嫌疑人洗黑錢。我們打算找那裏的人談談。有什麽發現會告訴你。當然少不了請你們指導。”
他掛上電話,對蘇南和丁楊說:“那家公司暫無違法記錄,而且是一家老牌電腦公司,在全國各地都有連鎖分公司。即使達摩給他們公司打過錢也不足為奇,隻能說明他從那裏購買了什麽,也一定不清楚它是贓款。不過,我會派人過去。”
“最好我跟著過去,”丁楊說,“我會翻出他們所有的老底。不過,我還要清理其他的東西,看能否找出些更有利的證據。”
“好,那你先看看吧!”胡誌遠說著,手機響了,他躲到一邊去接電話。
丁楊示好般微笑了一下,在鍵盤前坐下。很快,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注意力回到閃爍的顯示器上,雙手開始猛烈敲擊起來,臉上帶著無比專注的神情,仿佛全部身心都離開了現實世界,進入了網絡裏。
邁進羅衛的汽車,胡誌遠仔細打量他,皺眉、沉鬱,情緒沒有絲毫舒展,但他不好多問。反之,他倒是特意做出一副開心的樣子,甚至開玩笑,請他評判自己衣著是否得體。其實,他仍然穿著褐色T恤和麻灰的牛仔褲,即使站在空空****的馬路上,也不會引人注意。
羅衛也是如此,純麻的襯衣看起來十分廉價,樣式很舊,胡子拉碴,頭發有些亂,表情裏透著精明。在任何一個生活小區都不起眼。
他們向東朝著雁洲區駛去。羅衛開車很小心,好像時刻關注著背後是否有人。
“你說阿倔突然有證據要提供,為什麽不自己送到公安局呢?”胡誌遠說著,把手伸到腦後,調整了一下汽車的頭靠,“他這是在保釋期,不時地到公安局冒頭說得過去,這樣神秘倒讓人猜測另有所謀。”
“所以,我才叫上您,而不是隨便帶一個人去。”
胡誌遠抱歉地一笑。“哦,如果他覺得我是他的保險單,他應該打電話給我才對。他約見麵的人是你,我可不好出麵替他求情。”
“那要看他提供線索的價值,我是案件承辦人,你隻要簽字就行。”羅衛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來,說話一板一眼的,“聽他的口氣,似乎有些急,安全似乎受到了威脅。”
胡誌遠對阿倔這路人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這一點羅衛心裏明白。
“希望他的線索有助於抓住達摩。”
“他是這麽說的。不過,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他能信任我,我會公平地待他。”
“你打算如何見他,我們可不可以再過一遍?”胡誌遠提議。
“他希望跟我一個人在雁陽大廈地下停車場見麵,所以你就留在入口處。我開車到地下停車場找到車位,你步行跟上來,待在樓梯附近,留心觀察進來的車輛和行人。我看到阿倔就給你打電話,描述他開的車。你在確認沒人跟蹤後,馬上給我回電話,我就過去找他。”
胡誌遠點點頭。這是常規做法。阿倔是一個天生謹慎的人。達摩燒他網吧,也就可能殺他,至少會派人盯梢。他一定會提防著。
他們把手機調到振動模式,又各自輸入對方的號碼。然後,羅衛在大廈外麵的路邊停了車,胡誌遠扯了扯襯衣,悄悄地走到暗處。羅衛繼續開車往地下停車場去。
半個小時過去。停車場有三輛車駛離,又有五輛車開進,隻是全都停在離羅衛較遠的另一區域,其他區域還有一半空位。差五分鍾,就是晚上九點的時候,一輛銀白色的長安駛了進來,羅衛認出方向盤後阿倔蒼白的麵容。他迅速按下了手機快捷鍵。
“給我兩分鍾。”手機裏傳來胡誌遠壓低的聲音。
阿倔把汽車停在離他最遠的角落裏,羅衛看見他在關閉長安的引擎和車燈時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接著,手機裏傳來胡誌遠的聲音:“他被人跟蹤了。”
“那就取消見麵,”羅衛說,“在人行道上等我。”
“尾巴我來處理。你去找他吧!”
“不。不能給他帶來危險。離開這裏。”
“沒事兒,阿倔的尾巴碰上點兒麻煩,他在入口處被保安纏住了。你有五分鍾時間。”
“你對他做了什麽?”羅衛悄聲問。
“控製住局麵而已。快去吧!”電話掛斷了。
羅衛環顧四周。沒有人來往。當他接近那輛銀色長安時,看見司機一側的車窗搖了下來。阿倔坐在車裏,看上去瘦小枯幹,惶惶如驚弓之鳥。
“這個給你,”他說,聲音有點兒顫抖,“裝出付我錢的樣子。”他遞過來一個小紙袋,羅衛把手伸進口袋,假裝遞錢進去。
“自稱達摩的人,”他急迫地說,“到處找我,聽說他還想買凶幹掉一個警察。”
“買凶的事有線索嗎?”
“隻聽說在跟黑道聯係,沒聽說具體的目標。不過,他已經找了些人,幹跟蹤和盯梢的事,前兩天我背後就總是有尾巴。另外,娟子很危險。我不知道她具體在哪裏,但你們必須將她轉移。”
“還有什麽?”
“情況都在我給你的紙條裏。現在快點兒離開吧,求你了。”
羅衛繞過銀色長安,在停車場裏轉了個圈兒,再走回自己的汽車。胡誌遠已在出入口急不可耐,跳上副駕座,便問:“他告訴你什麽啦?”
“我還沒來得及看。”羅衛轉動方向盤,將紙條交給胡誌遠,往大路駛去。“應該是關於達摩的,這人賊心不死,依然在打丁楊和娟子的主意。”
胡誌遠瞄了一眼,急吼吼地說:“快!往梅雁派出所,全速開!”
羅衛拿出一個活動式警燈,啪地拍在車頂上,嗚裏哇啦地嘶鳴起來。汽車突然加速,像脫韁野馬一般,在繁忙的車流裏穿越。
阿倔在紙條裏寫道,達摩通過截取肖可語在“孕婦群”裏的發言,查到娟子跟肖可語住在一起,請了幾幫街頭混混在附近盯梢,一旦完成西郊的任務,他就會對娟子下手。
西郊?也即梅平區。胡誌遠剛接到曾旭發來的通報,轄區發生一起婦女墜樓案件。
通報正好印證了阿倔的消息,並將他們推向了十萬火急!
羅衛玩兒命地加速,警燈紅藍交替的光暈迅速變成了一個耀眼的光球,看上去像朵小型蘑菇雲。達摩為什麽一直留在漢洲?終於給出了答案,但羅衛竭力想拋卻它。他不願相信此人敢頂風作案,不願相信自己將娟子推向達摩瘋狂的烈焰,又因為自己拒絕接受妻子關於“孕婦群”的潛在危險,而將她暴露在凶手的槍口之下。
汽車像一架潛行在暗夜裏的火箭,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到達了梅雁。
眼前,已是混成一片的藍光、紅光。車道兩邊停著許許多多車輛,“110”巡邏車、“120”救護車、“122”疏導車等,包圍著小小的派出所。
車還沒停穩,他和胡誌遠就已經鑽出車門,衝向家屬區裏。
肖可語家,他們都去過,那是她丈夫因車禍身故的時候。這時,屋裏又灑出令人心悸的強光,羅衛一陣心驚膽戰。
“站住!”突然,樓道裏有人喊道,接著閃出兩個年輕警察。
“什麽人,不準靠近!”兩根槍管一齊對準了他們。
胡誌遠瞥了一眼稚嫩的麵孔,亮出警官證,年輕警察立即“啪”地敬禮。
“發生什麽事?”
“報告隊長,有人被殺了。”年輕民警說,“‘110’的同誌正在等你們。”
“怎麽沒有接到報告?你們所長呢?”胡誌遠還在詢問,羅衛瘋狂地擠到前麵,往肖可語的住處跑去。
“肖教導!”背後傳來一個瘋狂的叫聲,“可語,你怎麽樣了?”是丁楊的聲音。
“丁楊?”一個熟悉的女性聲音。
羅衛放下了心。丁楊迅速越過他,推開門口的民警衝進門廳。
“丁楊,隊長他們呢?”肖可語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女輔警攙扶著她。她白色短衫上沾滿了血,眼睛滯鈍無光,從未如此茫然過。丁楊奔過去,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雖然聽到她在詢問隊裏的情況,但他毫不理會,隻顧在她身上查找傷口。她的肌肉依然富有彈性,這讓他略微安心了些。
“你受傷了嗎?”丁楊問。
她用力搖了搖頭,卻似乎動彈不了。“沒有。快打羅衛的電話。”
羅衛走進去,一手攙著她,讓她坐回沙發上,問:“發生了什麽事?”
她一下子崩潰了,身子突然塌成一團,仿佛支撐它的骨架全融化了。“娟子死了。”她的聲音像西伯利亞寒風掠過石洞發出的尖嘯。
羅衛的身子滯了滯。“……怎麽可能,我剛剛接到報告……”剩下的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因為他看見肖可語身旁的輔警點了點頭。
“有一群人在樓下鬧事,”肖可語結結巴巴地說,“我下樓看一下,就一眨眼工夫……我無能,我沒能保護她。”
阿倔的話閃過羅衛的腦海。
“羅衛,”門口一名警察說。他認出是梅雁派出所所長,“必須讓可語平靜下來。她已經做了一番陳述,但她過於自責,也不接受治療。”
“他一定還在附近。”肖可語突然說,“羅衛,如果你在的話,他一定逃不了。”
“你盡責了!我們都努力了。剛才我正好接到線報,說有人要謀害你們,所以快速趕過來,沒想到還是遲到了一步。”
肖可語搖搖頭。這時,她盯著丁楊,對羅衛說:“保護好丁楊,他也是凶手的目標。”
“讓他放馬過來!”丁楊挺了挺腰說,“可惜上次沒能殺了他。”
羅衛瞪了一眼。丁楊似乎醒悟到羅衛的意思,接著說:“可語,你一定受傷了,傷在哪兒?讓我們看看,讓醫生看看。來,我們去醫院。”
說著,丁楊推開輔警,兩手架在肖可語的腋下,卻聽肖可語“哎喲”一聲,剛剛彎腰站起來,卻直接倒在沙發上。丁楊跪在沙發的陰影裏,輕柔地撩起她的褲腿,看到她兩條小腿全部紅腫充血,顯然受到嚴重撞擊。
羅衛從未見丁楊如此傷心痛苦,與達摩正麵交鋒,摔得頭破血流;被他冤枉鎖上手銬,他一直顯得沉著果敢,現在,他卻像個破布娃娃。
此時,丁楊心裏糾結著幾萬個緊張兮兮的問題,但任何一個問題說出口都會令他膽戰心驚,會使肖可語感覺達摩二次降臨。他臉上呈現出痛惜憐愛的表情,趁她沒有掙紮之際,一把抱起來,便往樓下衝去。
這時,樓下奔上一群人,法醫、痕檢、技偵紛紛擁上來。“快,快,放在擔架上。”一個霸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丁楊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送進了“120”救護車裏。
醫生立即過來處理。丁楊溫存地拉著肖可語的手,正要說些安慰的話,突然想起了什麽,輕輕放下她的手,說:“好啦,聽話,接受治療。我想起來了,我不能待在這裏,我得去配合羅衛抓那個人。”
“你怎麽配合抓人?”她問。
“他不是想殺我嗎?我得讓他來殺啊,看是他殺我,還是我殺他!”丁楊咬牙切齒地說。
肖可語盯著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她說:“不,你不能去當誘餌。”
丁楊無暇理會她的勸告。他腦海裏隻有一個想法:既然達摩的主要目標是自己,既然他一直沒有離開漢洲,是因為自己還活著,那他一定還在附近盯著,隻要自己現身,他一定會不擇手段地撲過來。
“你去醫院安心治療,”他柔柔地說,“這邊的事兒一完,我就去看你。”
肖可語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脈脈地看著他。她明白,此時,什麽話都是多餘的。
走進派出所會議室,羅衛馬上感覺到平靜表象下的緊張不安。疑似詐騙殺人案件的調查工作進展到關鍵時刻,犯罪分子竟然衝進派出所殺害舉報人,氣焰是何等囂張,案情性質是何等惡劣,不能不引起上上下下的重視。
羅衛和丁楊的出現,集中了所有的目光:兼任市局局長的譚副市長、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刑偵支隊長、分局的黎政局長。正在翻看著筆記本進行案情匯報的胡誌遠岔開話題,作了簡單介紹。譚副市長擺擺手,讓他們坐下,繼續聽匯報。接著是工作安排。
這是胡誌遠轄下的謀殺案件,方方麵麵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認為羅衛負責的專案組應該繼續原來的工作,新抽調的刑警負責組織搜查、堵截和追捕。
譚副市長正要做最後講話,羅衛舉手發言。他將剛才丁楊跟他說的“誘餌”計劃亮了出來,因為要擊敗追獵不到的敵人,最有把握的方法是從暗處將他引出來。
羅衛沒有詳細說明整個計劃。他的潛台詞是新抽調的刑警雖然不都是愚蠢之輩,卻因為不了解前期情況,一定非常冒失,隻能起到恐嚇、唬人的作用。如果把嫌疑人逼急,可是什麽事都幹得出的。即使警方擁有先進設備,要查出達摩的去向,恐怕力不從心。
但是,把達摩從暗處引出來,有誰能做到呢?
經過前段時間的周旋,羅衛知道,達摩是個最執著、最強有力的對手,有著線上和線下兩條信息渠道,卻又不是直接在網上聯絡的人,任何一種單線引誘,都可能失敗。要將線上與線下結合得完美無缺,就必須對此人了如指掌。
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羅衛和丁楊。
不過,最強有力的原因,羅衛沒有說,恐怕是連胡誌遠都沒有掌握的。那就是:丁楊才是達摩和那個幕後犯罪團夥最想清除的對象。
丁楊是真正的誘餌。
方案就這樣定了下來。丁楊感到腎上腺素分泌漸漸地加快,有種失重的感覺。散會後,他單獨跟羅衛走在一起,他能看得出羅衛也同樣緊張激動,同樣全神貫注。
丁楊考慮,單方麵的追蹤恐怕一時難以奏效,何不爭取更多的協同合作?既然一些毫無組織的網民可以一起對熱點人物進行人肉搜索,翻出他們祖宗十八代的事情,漢洲的網民同樣可以像偵探一樣找到警方要找的人。這就是公安的群眾工作,在網絡的汪洋大海裏,隻要激發出網民的道德責任感,更能掀起正義的巨浪。
他拿出手提電腦,稍事設置了一下,讓搜索功能保持開放性,讓更多的網民參與進來,貢獻自己的時間和專業技能,便跟著羅衛加入了搜索的隊伍。他們搜的是達摩經常出現的幾個點,網吧、歌舞廳、咖啡館,大都是通宵營業的場所。他用手提進入了黑客聊天室,並開通了定位功能。
午夜的“天天K歌”,依然熱鬧,但那份熱鬧顯得有些孤獨,寂寞的音響,炫目的燈光,彰顯了樓上網吧、洗腳城、咖啡館的另類。娟子曾經在這裏跟達摩幽會,但她已經被達摩殺害了,沒有娟子的“天天K歌”還能引來達摩嗎?
“一定能找到的!”丁楊說。
羅衛瞥了一眼丁楊凶狠的神色,沒有發問,乖乖地跟在身後。從丁楊遇襲到娟子被害,他已深刻領教了達摩的無所顧忌和窮凶極惡,隻要是他確定的“清除”目標,不論跑到哪裏,他就會跟到哪裏,不達目的絕不甘休。
簡單地說,他已喪心病狂地盯上丁楊,自然時刻關注著丁楊的動向,不論線下還是線上,一旦逮著時機,就會像餓狼一樣撲過來。
果然,丁楊的手提在散播出自身定位的同時,不斷接收到來自網民的信息,捕捉到了搜索它位置並向這個位置撲來的對手。“他並不在歌廳,可能去了上麵的樓層。”丁楊說。
這時,兩人正待在歌舞廳的獨立電梯裏。要上網吧、咖啡館或更上層的寫字樓,隻能攀登消防通道,但樓上的場館和公司都已經打烊。丁楊管不了那麽多,徑直下了電梯,鑽進消防通道,消失在黑暗之中。
可憐丁楊是近視眼睛。他在黑暗中隻能一點點地向前挪動,盡量讓眼睛適應遠處透來的暗光。羅衛讓一名特警扶著他前進,自己迅速往樓上爬去。
“這裏有人!”走出幾步,羅衛發出驚呼。
丁楊猛追幾步,在樓梯間溢出的光線裏看到羅衛雙膝跪地,俯在一個倒伏在地的保安旁。
“隻是昏迷。”羅衛說。
簡單地施救後,保安悠悠地醒來,但他驚恐地蜷縮著,指著上麵說:“鬼……鬼……”
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一陣“嚓嚓”的腳步聲,以及激烈的打鬥。緊接著,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聲近距離射擊發出的震耳欲聾的槍聲突然響起。三人不約而同地倒退了一步。“快跑!”樓上傳來一個痛苦的聲音。
接著是第二聲槍響,然後是“撲通”一聲。毫無疑問,有人摔倒在地。
羅衛讓特警保護丁楊,隻身往消防通道奔去。他一邊在黑暗中觀察動靜,一邊絞盡腦汁地考慮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是達摩嗎?他為什麽濫殺無辜呢?但答案一定隻有一個,那個人就是達摩,他是跟著他們進來的,隻不過被保安發現後,在有意把他們往樓上引。
突然,一束明亮的手電光照在通道中間,然後繞成弧度來回掃視,並漸漸往這邊移來。羅衛知道,隻需幾秒鍾,手電光就能照到他了。
手電光所照之處,便是子彈的標靶。
丁楊緊隨著跟了上來,手電光越來越近。羅衛突然向右一轉,發現他們已處於樓梯間的門洞裏,丁楊跟著躲了進去。
手電光在樓梯扶手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然後變得越來越亮。
他朝這邊過來了!
黑暗中,羅衛一動不動。他聽到丁楊屏氣凝神往上爬的聲音。轉過身,他抬頭看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從采光孔中照射進來,僅夠他看清周圍狹窄的樓梯消防井。在壓抑的狹窄通道裏,羅衛覺得自己的雙腿繃得緊緊的。
不行,不能讓丁楊接近。置身消防井,就是讓自己置身明處,隨時可能成為達摩的靶子。想到這裏,他腿上的肌肉因緊張而有些**了。
丁楊越過他,往樓上爬去。
“丁楊,不行。”特警說著伸手拉住了丁楊。
羅衛欣賞地對特警點點頭,示意他將丁楊拖進樓梯間,並電話聯係其他搜索力量。
他靠著樓梯內牆,彎著腰偷偷看了一眼中心軸。老式樓房的消防井竟然是一個一眼看不到底的黑洞,護欄隻有腰臀那麽高,一失足,就可能栽下去。羅衛強忍著一陣眩暈。
但是,這麽待著也不是辦法,等待援軍,隻可能錯失良機——如果既不能給達摩得手的機會,又不能拖住他,他就可能隨便從哪個通道逃走。
絕對不能再讓他逃掉。拚死一戰在所難免,等待已不再是生存本能的選項。
上麵某處,羅衛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地移下來。接著,聲音進入了樓梯間,手電筒時不時地往下照射樓梯井的中心軸。
不行,不能再等。羅衛戴上一副跟丁楊鼻梁上一模一樣的眼鏡,拿過丁楊的手提電腦,儼然就是丁楊的翻版。然後,他悄然躡足溜進消防井。既要藏身,又要盡快向上。爬著爬著,羅衛突然發現牆上有個豁口。這是一個觀察窗,他掃了一眼漢洲的萬家燈火,頭頂微弱的光線一下子亮起來。他飛快地衝過采光孔,一陣涼風撲麵而來。
上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轉身在消防通道裏站穩腳跟,麵對著螺旋樓梯。上方的手電光越來越近了。他背靠牆壁憑借陰影往上爬,等著手電光照到他上麵的台階上。
越過了一道樓梯弧線。
突然,他的視野裏出現一個黑色人影,兩手往前伸著,一手握著手電,一手握著手槍。
羅衛本能地做出反應,突然一個淩空飛腳,猛地踹了過去。人影也看到了他,舉起了槍。但羅衛的腳後跟已經以強大的衝擊力踢在他的胸口上,那人一下子撞到消防井牆上。
接下來的幾秒鍾,一切都模糊了。
羅衛摔了下去,身子像軲轆一樣在樓梯上滾動,頭部疼痛難忍。
殺手蜷曲成一團向下滾了好幾個圈,手電筒“哐啷”沿著台階往下跌,最後落在一級台階上,正好映照著一柄黑色之物——手槍。兩人同時朝手槍撲去,由於羅衛更接近些,一把抓在手裏,抬起槍口。那人躺在上麵的台階上,恐懼地看著羅衛。
借著手電光,羅衛看清了那人的真實麵目——達摩。
羅衛用槍指著達摩的腦袋,食指扣著扳機:“你以為我就是丁楊吧?”
達摩雖然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惡狠狠地答道:“我是要殺丁楊。但我是在報仇。是他和他父親害得我家和我養父全家家破人亡的。”
達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著給自己的身體輸送氧氣,但一呼吸就感到鑽心的疼。羅衛蹲在他下麵的樓梯上,笨拙地用手槍指著他的胸膛。
這時,達摩受過的訓練發揮了作用,他開始判斷眼前的形勢。對他不利的是,敵人手持武器,援軍很快到達;對他有利的是,對手是警察,不會輕易開槍,而從他握槍姿勢看,受傷不輕,可能支持不了多久。
他不會向我開槍的。達摩斷定。他用槍指著我,隻是想脅迫我不要逃走,等待援軍過來。樓下樓上的叫喊聲告訴他,這座大廈已經被包圍了。
我必須馬上采取行動。
達摩舉起雙手,然後慢慢轉動膝蓋,做出完全服從和投降的樣子。
讓對手覺得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
達摩雖然摔下樓梯,但他感覺到別在腰帶後邊的匕首還在。他希望自己能安全脫身,他猜想羅衛大概已傷得難以應付目前的局麵。
達摩在考慮要不要迅速從腰帶上拔出匕首,搶先甩向羅衛。但他估計自己大概隻有五成勝算。對手畢竟是一個警察,即使在暗黑裏,即使受了傷,扣動扳機的反應還是有的。
如果我的動作幹淨利索……
樓下的叫嚷聲越來越近了。
我是來執行任務的,我必須完成任務。達摩提醒自己。幹掉眼前的對手,才有可能對付丁楊。
羅衛拿槍指著達摩,喝道:“你說丁楊害得你們幾家家破人亡,你撒謊。丁楊根本不可能害人。”
“你說得沒錯,但他比害人者更可惡。”達摩說。
關於丁楊及其父親害人的秘密,達摩是在一周前從養父打給他的電話裏得知的。“我的今天就是丁楊的父親丁建中造成的。”養父說,“包括你父親的出走,都是因為丁建中,你不是一直想報仇嗎?完成心願的時候到了。”
“父親不是跟別的女人走了嗎?”達摩問。
“孩子,”養父低聲說,“我很遺憾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你父親是因為被丁建中害得破產,無顏見你母親而出走的,他如果不出走,丁建中會將他送進監獄。”
達摩的第一反應是根本不相信。他搜索過丁楊的資料,丁建中是一個做服裝生意發家的商人,被人報複殺害了;丁楊是一個無辜的學生,因為精通計算機當上了警察。
“孩子,你涉世不深。”養父道,“你不知道江湖的險惡。有一句話,‘資本家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他這話說的就是像丁建中那樣的商人。為什麽丁建中被人殺了,因為他害人。他的致富,是因為掠奪了你父親的財富,掠奪了我的財富,我和你父親破產了,他發家了。”
“被他害的還不止我和你父親。”養父繼續說道。接著舉了幾個常跟養父往來的朋友的事情,他們或者破產,或者坐牢,那是他親眼看見的。
“而現在,丁楊又要害得我們家破人亡,要將我們都送進監獄。”養父最後說,“如果你還不相信,查看弟弟發給你的電子郵件吧!”
打開收件箱,達摩驚訝地發現了一大堆文件。這些文件大概講述了十年前丁建中犯下的“惡行”,包括巧取豪奪、近乎敲詐的威脅,以及跟黑警察合作,迫害合法經營等。
達摩對郵件中的信息百思不得其解。丁建中怎麽有這麽大的能耐,致使十幾二十個商人或者破產,或者投進監獄呢?
更吸引達摩注意力的是最後一個文檔。那是達摩父親寫給養父的一封信,達摩認出筆跡確實是父親的。父親在信裏自稱被丁建中逼得走投無路,為了不坐牢連累妻兒,隻得遠走他方,可能再也回不來了。看到這裏,達摩恨不得立馬手刃仇人。
父親流離失所,我和母親養無所依,都是因為丁楊的父親。
此刻,在黑咕隆咚的消防井裏,達摩低頭注視著羅衛,他想這個人可能就是跟丁建中合謀的警察,卻沒想到他是否年輕。
是不是他根本不重要。達摩心想。他跟我一樣,隻是個走卒而已。狹路相逢勇者勝。
羅衛離他隻有幾個台階,舉槍的手顯得無力。他受傷不輕!達摩一邊想著一邊將腳悄悄地挪下一個台階,紮穩腳跟,眼睛死死盯著羅衛。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達摩說,“但丁楊父親害死我父親。這就是證據。”
達摩手裏出現一張照片。當然羅衛什麽都看不清,卻產生了預期的效果,轉移了羅衛的注意力。
就在這一瞬間,達摩猛地撲向羅衛的左手邊,試圖利用弧形外牆讓自己躲開子彈。果然,羅衛一槍走偏。巨大的槍聲在狹窄的消防井裏回**,達摩感覺到子彈擦肩而過,飛向了磚築的消防井壁。
羅衛重新瞄準,但達摩來了個空翻。就在他下落的時候,兩拳朝下猛擊羅衛的手腕,打落了羅衛手中的槍。手槍“嘩啦啦”沿著樓梯掉了下去。
達摩跌落在羅衛身邊的台階上,陣陣劇痛撕裂著他的胸肋和肩膀,但腎上腺素的湧動倒讓他更加專注。他把手伸到身後,猛地抽出匕首。
他瞄準羅衛的胸口,又穩又狠地紮了過去。
“哐啷”。
匕首發出的不是插進肉體的“噗噗”聲。達摩立刻意識到失手了。當他看到羅衛已經搶先站起來時,他再次凶惡地向羅衛撲過去。
兩人在極其危險的旋梯內側邊緣拚命地扭打起來。
達摩明白自己已經贏了。兩人都手無寸鐵,他想,但我的地形更有利。
他往上爬時就觀察過消防井中央的矮護欄豎井,一旦滾過護欄掉下去必定喪命。此刻,達摩一條腿撐著井牆,借助強大的支撐力拚命把羅衛往豎井裏推。
羅衛極力反抗,但達摩的有利位置讓他優勢盡失。
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那些涉及生死存亡的決定——往往是在一瞬間做出的。
這時,羅衛絕望地看了一眼背後的黑洞,圓形豎井非常狹窄,直徑不到三尺,但如果他垂直掉下去,這個寬度已經足夠了。
掉下去絕對喪命!
達摩歇斯底裏地吼了一聲,拚命抓住羅衛。羅衛意識到他隻有一件事可做了。
他不能跟達摩角力,隻能借力。
達摩在向上向牆外推,羅衛隻能俯下身,兩腳在樓梯上紮穩。他是一個被人打趴下的摔跤手,雖然趴下卻仍然頑強地預備著弓身躍起。
他從趴到蹲,突然爆發,向空中一躍,拱起背從空****的豎井上飛了過去。就在他向外飛躍的瞬間,他感覺到本已經做好準備將他推進豎井的達摩,由於力量突然發生逆轉,完全失去了重心。
達摩想趕快縮力,但他揮舞著雙臂,卻尋找不到平衡。
羅衛在後空翻飛出去的時候,默默祈禱自己能飛得足夠遠,越過空****的豎井,落到下一個平台上……但他用力顯然有些過分。掠過半空時,他本能地把身體蜷成球狀,然後重重地落在平台下的階梯垂直麵上。
玩砸了!
羅衛的頭撞在尖銳不平的階梯上,差點兒沒撞昏過去。但也就在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越過豎井,先是撞在樓梯對麵的牆上,然後落在階梯尖角上。
背後還有警棍!羅衛一邊努力保持清醒,一邊想往身後拿出警棍自衛。他知道,隻需幾秒鍾,達摩就會掉到他的旁邊。
但為時已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隻是在他意識清醒的最後一瞬,依稀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啪、啪、啪”……就像一條不幸跳到河岸的大魚,垂死地蹦跳著,越來越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