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羅衛此時處於困境中。

胡誌遠沒有讓他將丁楊銬起來,更沒有報告市局監委介入調查,反而勒令他回家休息。不巧,高媛值晚班。他不想獨自坐在漆黑的房間裏,一人猜測沒有事實依據的事情。於是,他沒有回家,直奔網安支隊。

他突然想全麵了解丁楊的情況。參與丁楊的招錄並一直擔任上司的高媛應該是最了解丁楊的人,就算她有所偏頗,他會對她提供的信息進行分析,這是他的方式。

不過,真正困擾他的,還有諸多關於達摩的疑問。

一是達摩背後可能還有一個更厲害的黑手,一個絕無僅有的黑客,他設計了以投資為名的掠奪軟件,一旦引起被騙投資的人的警覺,便派遣像達摩這種的殺手,殺人滅口。

二給達摩通風報信的人也許並非什麽警方內奸,就是這個厲害的黑客,他監控了網絡,控製了所有通信方式,預先探知了警方的行動。

三是娟子也許仍然沒有說出全部真相,甚至充當了達摩的傳聲筒,引誘警方上當,是她抓住一切機會幹擾警方的行動。

還有,或許尤思博的死隻是偶然,他隻是跟鍾健有私怨,兩人發生爭鬥,然後雙雙被殺。從後山消失的年輕人隻是出於貪財,拿走了他們的東西,離開時被遛狗婦女發現。也許,達摩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讓警方的偵查失去方向,或者謀劃開始下一個計劃……

不用說,疑問一旦進入誰的腦海,就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總會糾纏他好一段時間。

不過,對刑警來說,不怕有疑問,就怕沒疑問。隻是羅衛覺得麵臨的疑問,有的太淺薄,有的太無聊,有的太冷酷,不應該這樣或那樣。他已經在案件裏陷入太深,伴隨前期的調查,習慣於對任何人、任何情況都提出質疑。他了解到網絡上的人能做出的最壞的事情,他甚至相信再殘忍的事情都有可能通過網絡發生。

他曾經不相信網絡偵查真的能幫到什麽,覺得高媛待在這種虛擬的地方挺好,輕鬆自在。現在,他決定真正虛心向高媛求教了。

羅衛猛地打了一盤方向,汽車飛速地飄過他應該轉彎的十字岔道。在不眠不休一個通宵後,他做了一個非常完美、非常大膽,也是非常嚴重的違法大飄移。從左轉道直接右轉插進自己想要去的街道。

這裏的道路很寬闊,路邊有優雅而曲折的人行道,還有無數新種的白玉蘭、桂花樹。他轉進了一個死胡同,盡力讓眼睛不要瞪得太厲害。巨型碉堡似的樓房在廣闊的青翠的草地上聳立著。那麽大的房子,那麽大的院子,四周有柵欄圍起來,還有帶關卡的車道。

他掏出警官證亮了一下,保安指引他往裏麵一直開。他沿著標號的車道走到底。綠意簇擁的假山後麵,一棟看起來不太顯眼的磚房隱藏在路邊。不看掛牌,羅衛便知道這就是網安支隊辦公樓。這是唯一一棟周邊沒有任何灌木叢的房子,看來為了防止各種入侵者藏身,防止有人安裝隱藏的電子產品,警方把它們都移走了。

羅衛看著光禿禿的小樓,歎了一口氣。“高媛,高媛……”他喃喃自語,“你應該休假了。”

他把車開到黑色熟鐵大門旁的泊位上停下,按了一下對講按鈕。現在是晚上九點,他並不期待樓裏馬上回應,所以當他聽到剛響了一聲就有人在說話時,感到很吃驚。

“哪位,有什麽事?”一個男人平和地問。

“嗯,我是羅衛,梅陽分局刑偵大隊的。”客觀實在,沒表明與高媛的私人關係。

“請對著攝像頭,出示你的身份證件。”

他是因私來看望妻子的,這麽正式,羅衛真想逃走。但他閉口不說話,選擇了勇敢地看著那個攝像頭,亮出自己的警官證。

過了一會兒,大門轟轟地響起來,然後緩慢地向兩邊滑開。羅衛鎖好車,看到門首站著一位高個子男人。短袖衫、牛仔褲、涼皮鞋,一臉嚴肅。羅衛向前走了一步,感覺不妙。

男人不到三十歲,一米八左右,僵硬地站著。羅衛覺得他看起來並不像一個警察,更不像一個網絡技術員——這段時間跟網絡打交道,讓他對整天麵對電腦的人有所了解——某種程度來說,他看起來像一個保安。挺胸、昂頭,羅衛向前走到入口處。

“請問,你是誰?”他問麵前看起來有些陰沉的男人。

“這話應該我來問你。”

“我已經在攝像頭裏給你看了證件。再說了,我先問你的。”男人之間的決鬥往往是從客氣對話開始的,但這話已帶著火藥味。

男人笑了,但是看起來卻帶著冷酷。“哦,梅陽分局……可沒有市局領導簽字,你是不允許進入這裏的。”男人掏出自己的證件揮了揮。“我是今晚的值班員。”

羅衛皺起了眉頭,努力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來這裏看望高媛。”他說。

“什麽事情?”

“這是高媛的私事,和你沒有關係。”

“可這是公務場所,你知道的,機要重地。”

羅衛有些惱火,沒有立即回答。他重新別有興致地看了看那個男人。他所看到的讓他覺得自己很渺小,感覺不是很好。不再是嚴肅的外表,而是一件時尚的襯衣,用來隱藏手槍:不再是古板的發型,而是很適合擊倒罪犯;不再是陰沉的麵孔,而是剛毅裏透著聰慧,來自一個聰明的百分之百經過良好專業訓練的警察。

這是高媛的世界。羅衛覺得自己是個入侵者,心裏感到很難過。

男人嘴角邊又露出一絲笑意。這讓羅衛對他有了一個新的解讀,他對人第一印象的判斷似乎正在走下坡路。

他本該放棄,卻選擇繼續堅持。

他給高媛打了一個電話。高媛對他到了支隊樓下感到十分驚訝,經過一陣爭吵,最後她妥協了,同意在樓下的會客室見他。

幾分鍾之後,高媛的腳步聲響起。她看起來有些緊張,見到他之後一點兒都沒有表現出高興。有關團聚的場麵,兩個人張開手臂奔向對方,這些都沒有。相反,她隻是領著他走到兩張相對而立的沙發前,然後分頭對麵坐下,用會說話的眼睛看著他。

“你怎麽擅自跑到這裏來了?”

“我沒想到你們對自己人都這麽戒備森嚴。”

“羅衛,這裏是技偵和網安支隊。我們有嚴格的程序和規定。如果每個人都能走進來,那這裏就會被破壞掉。”

“我知道了,下次我要請譚副市長親自陪同過來。”

高媛立馬變了臉,迅速扭過身去,鼻孔裏發出一聲冷哼。

羅衛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完全被她冷漠的聲音所震驚。當震驚慢慢退去,他才緩緩抬起頭,直視著她。

“你到底是怎麽啦?”

高媛起身端起茶壺,走進隔壁的開水間,泡了兩杯綠茶。泡茶時兩人都沒有說話,但依然沒有平息他的火氣。“好,”她剛坐下,他就開始了。“媛媛,你到底怎麽啦,對我這樣?”

高媛吹了吹自己的茶,上麵冒著熱氣。這時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黑眼圈又加深了,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那麽空洞,這是一個沒有睡好覺的人的樣子。

真有意思,他想。這段時間,他忙得像隻無頭蒼蠅,以為高媛會輕鬆閑逸,以為他不在身邊,她完全有能力照顧好自己,不用考慮兩人的關係。

“有事說事吧,是不是關於丁楊?”她直截了當地問。

“你知道了?”羅衛挪了挪身子,似乎為了更好地思考。高媛的問題打消了他的氣焰,讓他不得不慎重對待自己的脾氣,“媛媛,我並不是想打聽什麽秘密。但我確實想對丁楊有個簡捷快速的了解與把握,你知道,如果我能斷定他與本案無關的話……”

高媛不耐煩地搖搖手。“老掉牙的理由就不用說了。”低沉的調子,透露著對他的不耐,沒有絲毫平日的關愛,令他心裏泛出酸水。

“丁楊的過去沒什麽不好,但他曾經跟我說過,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過去,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去,影響到他未來的生活,他要做命運的主人。”

“聽起來有些高大上,但個人經曆的透明,更能贏得信任,這也是上級不停地讓我們填報個人事項報告表的原因。案件無非就是複雜的人事。”

“你說得對。”兩人的談話似乎進入了公事公辦的正軌,但羅衛很不習慣高媛的語氣。他靜靜地看著高媛,她卻又久久地遲疑不語。

最後,羅衛忍不住問:“還有呢?”

“和大多數人一樣,丁楊上過大學,修完了與網絡技術有關的全部課程。就是那時,他結識了你們正在調查的黑客,因為少年心性,口頭上建立‘後羿追日幫’,其實就是一個黑客聊天室,經常在各個網絡係統裏馳騁,和那些年輕不經事的愛好者爭強好勝。大學畢業後,他找了一個工作,卻被我們翻出了老底,工作丟了,還要送進監獄。”

“這樣的人怎麽得到特招呢?”

“因為他有更深的老底。”

羅衛看著高媛,沒有接著問下去。

“調查中,有些事情推翻了對他有罪的認定。”

“發現了什麽?”

“事情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高媛一邊看著窗外,一邊陷入回憶中,“我們首次訊問丁楊後,在綜合應用平台錄入他父親的名字丁建中,發現丁建中牽涉幾起詐騙案件。我們調閱了舊案卷,發現丁建中二十多年前便主動協助警方調查詐騙案件,先後在新戎縣、漢洲市連續協助偵破了多起案件,直至十二年前慘遭殺害,也就是寫入課本的‘5·18’搶劫殺人案,你應該也是學過的。”

羅衛點了點頭。“達方成搶劫殺人案。”他輕輕地說,好像背書一般。也就在這瞬間,他想起了那個死者的名字——丁建中。

“就是他,”高媛繼續說,“二十多年前,丁建中還是一個年輕後生,在新戎縣做服裝生意,從廣州、杭州、上海等地販運服裝到漢洲、新戎等地,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那時,搞販運的,大都靠坑蒙拐騙賺錢。盡管如此,丁建中卻恪守買賣的規則,對敗壞市場規矩的人深惡痛絕,不斷地向工商和公安舉報不法行為。這時,公安機關找上了他,聘請他擔任線人,並交給他幾條相關線索,請他暗中調查。”

“丁楊滿十歲那天,丁建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邀請所有跟他有過生意往來的人到他家做客——”

羅衛皺了一下眉頭,問:“‘不管三七二十一’是什麽意思?”

“這時,丁建中已經查實了公安交給他的幾個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證據,但苦於他們一時難以聚在一起,公安機關難以一網打盡。於是,他不顧公安的反對,決定利用辦生日酒的機會,把所有人都請到酒樓——不管好的壞的——喝酒,請警察包圍酒樓,甕中捉鱉。”

“說下去。”

“這一天,那些人真的都來了,丁建中盛情地款待他們。詐騙分子不知是計,還想拉他入夥,並推舉他當老大,不用他跑腿,分成卻占最大的份額。那些不參與詐騙的,以為丁建中也是詐騙分子,遠遠地躲在一邊。這時,警察衝了進去,不用一個個辨認,便將所有詐騙分子一網收進了看守所。丁建中做得很老成,請了很多人出麵講情,並簽了保釋書,才被釋放回家裏。沒有人懷疑到他的頭上。”

“嗯。”羅衛頻頻點頭。

“這次成功,讓公安機關看到了丁建中的偵查潛質,從此,頻繁跟他合作,又破獲了幾起案件。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幾進宮的家夥,看到丁建中屢次拉攏都不入套,卻又喜歡跟他們套近乎,懷疑上了他。有人捕風捉影,說他可能是公安的暗樁,嚇唬丁建中,讓他的生意做不下去,但他根本不理那個碴兒。不久,一個鋼材商人剛結算貨運費,在漢洲郊外的火車貨運站被人捅死。”

“那個案子我知道,商人身無分文,卻偽裝成搶劫殺人。應該是十五年前。”

“是的,死者是丁建中最要好的朋友,曾參加過對Y還擊戰。丁建中對在戰場上為國拚命的人相當尊重。當時,他已經成了大老板,手下有很多人為他跑生意,不用他親力親為,完全可以和別人一樣,對犯罪行為視而不見,但他了解到朋友的死,其實是幾個投機者對正經做生意的同行的報複,十分憤怒,公開表示要查出凶手,將之繩之以法。他這麽說,也這麽做了。他有他的路子,有比警方更多的地下渠道,很快查出了凶手,並移送警方,輿論一片嘩然。這樣,他就跟某些勢力公開結下了深仇大怨,招來更多的恐嚇。”

羅衛被深深地感動了,說:“他完全可以做得隱秘些。”

“那段日子,丁楊母親整天活在戰戰兢兢裏,坐等大難臨頭。結果有驚無險,一切平安無事。畢竟,丁建中是給公安做事,犯罪分子不敢馬上報複,這事對他的生意也沒產生多大的負麵影響。過了三五年,所有人都以為事情過去了,至少他家裏人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但被判入獄的人卻忘不了。”羅衛插話說。

“不管怎麽說,事情已過去了很久,連警方都有些淡忘。丁建中跟警方的關係一直很好,甚至向漢洲的幾個分局和派出所捐獻過警車,還為幾起大案提供過懸賞,警方對他的家庭和生意都特別關照。既然如此,那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一些黑道上的人物不是躲著他走,就是特意巴結他,送他一個‘紅頂商人’的稱號。你明白這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嗎?”

“新世紀初期,那是一種特別的榮光。”

“但是,特別的榮光容易給人風光的幻覺。丁建中這時就活在一個幻覺中,認為自己的生意做得好,財富足夠,在社會上的地位高,足以自保,也就失去了警惕性,不再把黑暗勢力當回事,隻顧著四處奉迎。這樣,危險一步步地接近了他。

“丁楊上高三那年,潛伏已久的危機終於爆發。前麵十來年裏,因為詐騙入獄的幾個窮凶極惡的人,陸陸續續地出了獄,不論他們的入獄跟丁建中有沒有關係,他們都聽到一種說法,丁建中是公安的暗樁,丁建中是靠出賣他們發家致富的。這種謠言當然同時傳到了丁建中的耳朵裏,但他沒當一回事。但丁楊母親慢慢咂摸出了其中的滋味,積怨像病毒一樣浸染著他們的生活,再要防備已來不及。”

高媛搖了搖頭,繼續說:“以後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得出。其實,他們一家一直活在戰戰兢兢之中。那天,丁建中外出收賬,接到一個熟人的電話,便應約而去。丁建中剛應酬完,他醉眼朦朧地看到對方走過來,好像是一個穿著警服的熟麵孔男子。他本來可以看清楚再接近,不等與他相認,揮刀便刺,一刀捅進了他的胸口。

“丁建中死後,他的財富真相也就暴露了出來。他的經濟狀況早就捉襟見肘,一日不如一日,靠著向銀行抵押貸款過日子。以後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得出。銀行不僅收走他家公司,還拍賣了他們的房宅,對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進行了拍賣。一家流離失所,母親受不了打擊,差點兒瘋了,丁楊失學,每天在網吧裏打發時光。”

“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丁楊遭受過這麽大的磨難。”羅衛深受震動地說。

“但這還不是我們特招他的理由。”

高媛接著說:“丁楊離開大學後,一直毫無目的地四處遊**,許多黑客朋友拉攏他,請他一起開發黑軟件,沿海一些公司需要,但他沒有失去理智,毅然回到家裏照顧母親。他留言說,如果他的技術跟那些渾蛋黑客一樣,跟著為扭曲的黑技術糟蹋,為那些敗類公司所利用,他會終生不得安寧。”

“抓他是什麽時候?”

“也就在這之後不久。”高媛說,“回到漢洲,他既沒後台又沒錢,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這時,一家公司找上了他,許以高薪,條件是使用大學裏組織‘後羿追日幫’時的網名,拉攏水軍,為公司所用。”

“水軍?那有什麽用?”

“一時跟你解釋不清。你隻要知道以後的事情就行。”高媛看了一眼網絡盲的羅衛,接著說,“為了生存,他答應了。公司老板知道他是一個凡事極講原則的人,什麽事都瞞著他,隻要他的名氣,並不讓他參與具體的事情。這樣幹了一段時間,他終於發現不對勁兒,他招募的兄弟一個個發達了,隻有他僅僅拿死工資。盛怒之下,他並沒有馬上去找老板發泄,而是悄悄地跟兄弟們套近乎,終於發現了公司的秘密。”

“什麽秘密?”

“老板在利用水軍幹違法犯罪的事情。”高媛不願多作解釋,羅衛也不好多問。“丁楊心思縝密,從不打無準備之仗,他將方方麵麵的事情全都摸清,然後把計劃付諸行動——不是敲詐老板,而是向公安機關舉報——遞送了一封證據確鑿的舉報信。”

“這是好事啊,你們為什麽抓他呢?”

“信中並沒有具名,我們一介入,便查到水軍們都是奔他去的。老板很狡猾,把一切都推得幹幹淨淨,吃虧倒黴的成了舉報者本人。”

羅衛笑了起來。

“當然,我們不是這麽傻的。口供一對,就發現了蹊蹺,再把他叫來一審,不僅發現這家公司的問題,還挖出了‘後羿追日幫’的問題。隻是,因為追逃存在困難,沒有深挖下去。”

“這其中難道就沒有他一丁點兒問題?”

高媛驕傲地說:“沒有。在案情匯報會上,譚副市長都大吃一驚。至今我都記得他對丁楊的評價,他說,‘這個小孩的原則性足以成為我們在座每位同誌的楷模’。”

“這故事是真的嗎?怎麽聽起來像是《美妙人生》中的情節?”

“是有點兒離奇,畢竟生活中能如此堅持的人不多。但這全是事實,沒有半句虛構之言。”

羅衛點頭,表示讚同。“從你嘴裏說出來,不能不讓人相信。是啊,生活並沒有強迫過任何一個人,不能堅持的,隻是每個人的本性。”

“之後,局裏就呈報人事部門啟動特招程序。一應手續辦齊全後,我親自開車將文件送到他家裏,放在他母親的麵前。她呆呆地盯著,足足有一分鍾的時間。最後她抬起頭,問我那是不是真的。當我告訴她,她不是在做夢時,她幾乎崩潰了。她隻是不相信兒子能夠當上警察,那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渾身上下顫動不已,流著淚,擁抱了我一把,又推開我,將兒子擁在懷中……那時,我明白了,她是一個什麽樣的母親,她是怎麽教導兒子的。她說:‘兒子,你做得對,老天爺不會辜負任何一個走正道的人。你是父親的兒子,你父親沒白死,我看到他了,他真正地在你身上複活了。’”

羅衛靜靜地想著高媛的話。“歸根結底,這位母親讓人油然起敬。”

“確實是這樣。所以,怎樣的結局都有一定的前提條件。丁楊會怎麽做,你自己考慮。”

羅衛“嗯”了一聲。“是我錯了。”

“如果你像丁楊一樣,很顯然,網絡上的那些壞蛋也會恨你。”

羅衛歎了口氣,把手插進頭發裏。“我本來一直很喜歡他的。今天,我把過去幾天裏發生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並給所有與嫌疑人有聯係的情況建了一個數據庫,卻發現枝枝蔓蔓都跟丁楊有關係,所以才這麽犯蠢。”

高媛怔了一下,臉色和身體都舒緩開來,仿佛有一股春風融化了她心頭的寒冰。“我喜歡你這一點,羅衛。敢於承認錯誤的能力。”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媛媛,這個犯罪嫌疑人構建了一張非常複雜的網絡,不論警方做什麽,都在他的預謀之中,而且都能把丁楊算計進去。”

“這說明,他在把丁楊作為目標,反之,誰會把丁楊當作目標呢?這個人就是你的目標。別管他什麽原因,隻有你堅定信心,我們才好幫你,丁楊才好幫你。”

羅衛把頭轉到別處。他喝光了茶水,把空紙杯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裏。他不想聽她說教,她知道這一點。然而,她同時做不到,她的說教跟她的溫柔一樣,時不時地冒出來。他和高媛還有一點很相同:他們更傾向於闡述事實的細節,每一個細節都蘊含著深刻的道理,值得深入地分析。

“你說得對,”他很快說道,“誰會將丁楊作為目標,隻有他自己說得清。”

“他說了,是那個跟他一起組建幫派的人。”

“但沒有證據佐證,”他答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堅定。“偵查的第一要義是不要急於得出結論。可以說,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直接接觸到為首的犯罪嫌疑人。”

“達摩隻是替身,或者殺手而已……”她替他說。

“至少,幕後指揮另有其人,而他的手下可能不止達摩一個人。”

“真的?”高媛看起來非常吃驚。她皺起眉頭,用手揉擦著太陽穴。他肯定她在懷疑自己對幕後者的判斷,因為她的表情顯得很茫然。

“據分析,像吳美鳳、劉群類似的案件,不僅發生在漢洲,還有雁北省,那邊的案件已經確認可以串並,那麽,一定還有其他地方發生的同類案件,隻是沒有互通信息,難以進行串並確認。而且,達摩之所以沒有離開漢洲,不是因為他隻在漢洲犯案,而是這裏還有他需要清除的對象。”

“那他為什麽沒殺我呢?換一種更具毒性的藥,對他來說輕而易舉。為什麽?”

羅衛感受到這是她發自心底的疑問。為什麽殺掉尤思博?為什麽放過高媛?又為什麽急匆匆地對付丁楊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丁楊懂得網絡技術?

“你以為他隻知道我是你的妻子,查不出是丁楊的上司?”

網絡是那麽不受控製,那麽不合理,似乎一切都不是傳統刑警所期待的。

“我被耍了。”羅衛慢慢地說,“所謂切斷基站,入侵醫院配藥係統,其實是聲東擊西,他還有其他侵害目標……”他挺直身子,“王八蛋,我被這王八蛋耍了!”

高媛眨了眨眼睛。“離開醫院後,我也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他通過‘刷臉支付’係統找到我,一定‘人肉’過我的資料,侵入過我的QQ、微信。他利用‘理財群’詐騙殺人,何嚐不會利用‘孕婦群’‘育兒群’‘月嫂群’‘購物群’,乃至朋友圈的點讚投票係統詐騙殺人呢?這些群圈裏透露的個人信息,不正為他提供了可乘之機?”

“媛媛,我這是跟你談案子,別扯沒用的。”

“沒用?我正跟網信辦、婦聯合作,建立網管機製,維護像我這樣的婦女權益呢!”

羅衛正要反對,卻害怕引起一場戰爭,趕緊說:“不,我隻是就事論事,並非不保護你。”

“羅衛,我是說認真的。這個案子,似乎讓你變得是非不分了。”

他搖了搖頭。

“羅衛——”

“怎麽了,媛媛?”他用一種新腔調問她,“你還是不能忍受我將案子辦下去?”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她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之前,她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她的心髒在胸膛裏怦怦直跳。“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經曆了自己受到侵害,經曆了丁楊差點兒被害,你仍然沒有改變主意?”

她知道羅衛一時無法理解,自己不應該拗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他,但她就是拗不過自己的脾氣。她不能在他麵前服輸。

她瞪著他,說:“對。”

羅衛也從對麵沙發站起來,看著她,眼神比她感受到的更加沉著。他就是這樣,即使心裏背負著無盡的壓力,總能很好地控製自己。

“你知道哪裏出問題嗎?”他清晰地說,“為什麽我們開始的時候處得不錯,現在卻出現分歧呢?不是柴米油鹽,不是錢,而是抱怨陪伴,抱怨相守。我可以告訴你原因,媛媛。這一切是因為你缺乏信仰。因為孩子,因為你自己的孤獨,不再認真地對待工作,不再想別人所想,不再想案子需要我,心裏隻裝著你自己。”

“我缺乏信仰?”她大聲反對,“我隻想著自己?這句話竟然來自我愛的男人嘴裏,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信仰,我做的一切就隻是為了自己?”

羅衛很快後悔了。他知道自己的話太尖銳,太傷人,特別是對一個警察妻子來說,信仰和感情向來是一對矛盾,是個敏感話題,不能觸碰。“對不起,我收回我的話。”他喃喃地說著。他的表情逐漸隱藏起來,想要挽回。

但是,高媛不會讓步,絕對不會。“在你扭曲的觀察視角裏我什麽都不是,羅衛。而你是一個超人,就是鋼鐵煉成的。老天,跟你這樣的超人在一起真榮幸,我也應該成為一個超人,那樣才能配得上你。”

“我隻是說你不要——”

“是啊,不要自私自利。”高媛尖叫道,“我請你放尊重一點,不要對我進行心理分析,不要像個治療專家一樣。你去外麵充當聖人!”

“高媛——”

“我就是個沒有信仰的人。”她繼續說,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話一樣。“你去查你的案子,我做我的普通人,跟你沒有關係。現在,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請你離開。”

“媛媛,我知道現在我不是你理想中的樣子。”

“我並沒有那樣要求!”高媛怒視著他。羅衛隻是搖了搖頭。

高媛轉過身,向裝著門禁的樓道走去。羅衛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但是無論說什麽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晚安,羅衛。”她腳下不停。

現在,該他來付出努力,一切都是公平的。有意思的是,之前他從未想過這些,但是在他的家庭裏,沒有人被鼓勵停下來。

“你怎麽這樣呢?”他用自己的方式保衛自己。但是高媛已經關上門禁,噔噔噔地往樓上走去,沒有聽到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