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羅衛到家已經十二點多了。穿過幽暗的過道,看見客廳裏亮著睡眠燈,他的心情舒緩了許多。他換下皮鞋,將提包放在過道的鞋櫃上,然後拿起茶幾上的水杯,水是滿的,他一口氣灌下一大半。

水杯壓著一張便條,上麵有高媛親手畫的漫畫:一個女人抱著男孩睡著了,燈亮著,等待丈夫歸來。

高媛深信自己懷的是一個男孩。一方麵,肚裏的孩子很吵,總是猛踢她肚皮,隻有男孩才會如此;另一方麵,她覺得男孩更適合警察事業。很顯然,她的想法很切合羅衛母親的意願。母親生的是男孩,她希望孫子還是男孩。

餐桌上放著兩個保溫盒。羅衛明白:母親今天又來了。自從高媛懷孕,母親便經常往家裏跑。母親年前剛好退了二線,忙了一輩子,突然無所事事,閑得慌,雖然嘴上沒說,一雙眼睛看著高媛的肚子。高媛也爭氣,元宵後便懷上了。母親喜不自禁,三天兩頭燉骨頭煲湯往高媛手裏送。

羅衛卻喜歡要個女孩。他覺得女孩肯定比男孩招人喜歡。他和高媛也經常爭論女孩好還是男孩好,最後隻得講和,產後見分曉。

高媛比羅衛低兩屆,高媛參加工作時,羅衛已經是派出所骨幹。高媛一進所,羅衛便看上了她,直接找到所長說我要帶這個徒弟。

所長瞄著他道:“你是要娶她吧!”

羅衛直言不諱:“也可以這麽說。”

高媛在派出所幹了兩年,調到市局網安支隊,因為她在警官大學學的是網安專業。兩年中,師徒兩人沒有演繹絲毫言情片的劇情,但高媛在市局上班的第一天,羅衛便去接她下班。

高媛問:“你是到市局辦事兒嗎?”

羅衛說:“我是來接你的。”

高媛臉“唰”地一下紅了,但她二話沒說,上了車。從那時開始,兩人的感情正式定了下來。

現在,他們已經結婚三年。羅衛很直率,有板有眼,但也會浪漫,隻是顯得有些程式化。他會給妻子送花,會在紀念日送小禮物,會在睡前醒後吻臉。他是個很拚的人,不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家裏,都在嚴格按照計劃執行。高媛有時十分擔心,丈夫如此拚命,會不會四十歲之前就因神經緊張而崩潰。

當然,高媛是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因此,她常常自覺付出更多的嗬護和關心。

但是,他們的婚姻隻是普通的警察婚姻,不像正常的夫妻。兩人總是在研究案件的會議上見麵,在求助和協助破案時一起戰鬥。認識以來,他們連續在一起時間最長的,還是最初當師徒的時候。

他們晚上沒有約會的機會,周末早晨也不可能依偎在一起。刑偵的工作永遠是連軸轉,羅衛這個副隊長就是中間的那根連杆,誰轉他都要跟著轉。網安是公安機關目前最當緊的部門,不論偵查、外宣,還是警令傳達,都離不開。高媛去年年底提教導員後,工作有序了些,當副隊長時,隨時隨地都可能突然被喊走。

兩人都熱愛自己的工作,兩人都熟悉彼此的工作性質,彼此也給對方空間。這樣,夫妻間的生活和工作還算順利。

但是,高媛懷孕後,這一切都變了。她十分羨慕機關民警按時上下班、出雙入對的生活,一閑下來便渴望羅衛守在身邊,依賴性更強,有時還顯得十分暴躁。羅衛明白她需要更多的照顧,需要好好休息,特別是肚子裏有寶寶,檢查時需要丈夫在身邊,但他做不到。

他們需要改變。高媛認為,應該改變的是羅衛。市局警令部需要寫材料的人,綜合科長雖然不是很適合羅衛,但是他文筆好,適應性強。雖然寫材料也很累,但有時可以在家裏寫,終究是待在她身邊,而且危險係數小,兒子出生後,也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

後來,高媛還多次跟他說起做噩夢的事。在夢裏,她不是聽說他出車禍死了,就是遭遇報複被殺害,總之都是兒子失去父親的故事。

盡管羅衛每次都盡力安慰她,但她還是怏怏不樂地離開他結實的肩膀,把自己蜷縮成一個球,撫摩著自己的腹部,麵對著天花板發呆。

放下漫畫,羅衛扭緊水杯放回食品架上,快步走進浴室,迅速刷牙。他一身汗臭,衣服上還有福爾馬林和血腥味。接著,他將自己的衣服浸在水桶裏,灑上洗衣液,一邊淋浴,一邊將衣服揉搓幹淨。晾好衣服,他摸黑穿過走廊進入臥室。

室內也亮著暈紅的燈。高媛雖然沒說話,但她已經醒過來了,見羅衛上床,順勢滾進了他懷裏,自己把臉貼上他的嘴。

“查到其他線索嗎?”她輕聲問。

“血珠既不是死者的,也不同於她衣服上的第二份血樣,隻肯定是人留下的。”

“那不又有麻煩了?”

羅衛將妻子輕輕地摟在懷裏,手自然地撫摩著她的肚子。他能感覺到孩子在裏麵蠕動,耍拳踢腿,像春天的樹苗極富生機。

“好事兒啊,多了一條線索。”

朦朧中聽到有人對話。

“處理這種事你是老手了,可語。現在是深夜兩點鍾,羅衛才躺下不久。那個女人想見他或許隻是托詞,你知道的。”

聽到有人說到他的名字,羅衛迷蒙的睡意全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高媛躲在床角打電話。見他醒來,高媛有些難堪,勉強對著他咧了咧嘴。

接著,高媛轉身用手捂著手機:“她說到什麽重要信息,值得你這麽深更半夜地打電話來?大家都要休息嘛!你準備一份夜宵,先派個人守著就是。”

顯然,肖可語不想按高媛的意見辦。高媛歎了口氣,還想跟肖可語爭論。羅衛伸過手來。

趁著羅衛沒有搶手機,高媛解釋道:“是梅雁派出所的肖可語,他們所在夜查中抓到一名妓女。那妓女說有重要消息,隻告訴你,但她又說並不認識你。這不亂彈琴嗎?”

羅衛看了高媛一眼,沒有對她生氣,親切地說:“我來處理吧!”

“你沒必要親自去。”高媛說,“你十二點多才回來,這時出去又是一整天不得歸屋。”

“說不定她有重要線索。現在正是關鍵時期。”

“你任何時候都是關鍵時期。”

羅衛沒再跟她爭論,拿過電話,溜下床,一手抓起他外出的衣服。

“羅衛……”

“我去去就回來。媛媛,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相信我,你安心睡,沒準兒你剛睡著我就回來了呢。”

這些年高媛已經知道她根本拗不過羅衛。

“我給你帶早點回來。”羅衛說,“漢堡、雞翅、土豆條?還是牛肉粉?”

高媛扭過身去,不再理會羅衛。

這時,羅衛已穿好褲子,進到主臥衛生間洗了把冷水臉。高媛一個人在雙人**,沒有躺下,直挺挺地坐著,憂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丈夫。羅衛套上T恤,和解地笑笑。高媛仍然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四個月前,高媛就在為他調市局的事活動。兩個月前警令部主任親自到分局考察,但羅衛隻一句話:辦完手頭的案子再考慮。羅衛有一攤待辦的案件,那些案子甚至比刑偵支隊接手的都多,從偷盜扒搶到殺人放火,甚至包括處理邪教犯罪團夥,隻要在分局轄區內,誰跟他說他都接手。每天的工作時間從沒個數兒,五加二,白加黑是常事,簡直像馬拉鬆一樣累人。

這還不夠,羅衛還兼著科技信息的一攤子事兒。市局成立了科信支隊,分局掛靠在刑偵大隊,就羅衛和林立仁兩個人。智慧警務、大數據偵查,銀行、通信、交通等與公民身份活動有關的一切信息都在他們手裏。額外的工作,卻沒有額外的報酬。警察為人民服務,是責任,是使命,工作成績本身就是獎勵。

上個月,羅衛拒絕市局政治部辦理調動手續時,高媛就問過他,到底為什麽需要破案的成就感,一篇完美的材料和領導的表揚難道不能滿足他的虛榮心嗎,或者多考慮一下懷孕五六個月的妻子,照顧好妻子、兒子,營造一個幸福的家難道不是成就嗎?

再說,材料工作本身是很有價值的。警令部主任就常說,綜合科是市公安局的心髒,材料是領導決策的靈魂。

羅衛回避政治部考察後,高媛有兩天沒搭理他。

在公安局,每件事歸根結底都是為保一方平安。為什麽不直接在一線保平安呢?每個人都有家庭,每個人都要生兒育女,何況刑偵一線部門還有那麽多女警,有的甚至挺著個大肚子還在勘查現場呢。羅衛的刑偵工作十分出色,分局領導對他肯定有加。這時,為了妻子懷孕而調動工作,讓他情何以堪。

羅衛此時正在為執勤服綴領花和肩章。如果要進執法辦案區域審訊,規範著裝是基本要求,他讓自己的每一項執法程序都合乎規範。

高媛還在傻傻地坐著。大肚子已經讓她坐臥都有些不方便。他來到床邊,俯身將耳朵貼在她肚皮上,幾乎聽到孩子在腹內的呼吸聲。

他摟了摟妻子的頭,將嘴唇挨近她的耳邊,悄聲說:“放心吧,我很快就回。”

“你就從來沒有聽過我的話。”

“好,下次一定按你的意見辦。”

“我就要今天。”高媛嬌嗔地說。

“今天情況特殊。媛媛,原諒一次,我就違背這一次。”

“你要想著兒子。”

“好,我時刻想著你和孩子呢。一閑下來就想著,心無旁騖。”羅衛歎了口氣,語調變得更加溫柔了些,“現在丈夫也有產假了,再過幾周,我就休產假。我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到那時,我天天陪著你,拉著你走,給你捶背。”

說完,羅衛又親了高媛一下,從她僵硬的臉色能感覺到她還是不甘心。隨後,羅衛就徑直走出了家門。

他掛念著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要想著兒子。”她以前從來沒說過這種話,以後恐怕會經常掛在嘴邊了。羅衛心裏甜絲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