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五點剛過,羅衛就離開了辦公室,此時第一滴雨已重重地打在了擋風玻璃上。他看著空中厚厚的雲層,它們已經完全遮擋了整個天空。風在耳邊呼嘯著,看來要有一場來勢不小的暴風雨了。

汽車拐上梅雁大道,一道閃電劃過天空。

羅衛想印證一個傳聞。他沒有時間猜測,更不想憑一個人的表情對他的忠誠和品性做出判斷。莊鑫在代工廠養小蜜,吳美鳳跑到工廠墜樓並被就地掩埋,這樣的事情,想想便令人直打哆嗦。

胡誌遠並不希望羅衛去調查此事。代工廠在梅溪轄區,梅溪分局已做出了結論,兄弟單位提出質疑便是大忌,何況還跨區暗查。但是,羅衛不能告訴隊長他不信任他,特別是不能在其特意為自己考慮而提出勸告的時候。他們兩個都妥協了,但彼此都不是很高興,這也是所有妥協的常態。

代工廠遠在城郊,有些偏僻。羅衛特地帶了手槍,還加了個彈夾,他打算在事情結束前一直帶在身上。手機裏的性侵錄音時不時地在他腦海裏跳出來,提醒他還有什麽沒準兒備好,讓他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準備一切。

他要改變這種情形。

風越來越大,旁邊的樹都被刮彎了。他不得不減速行駛,但是他不想在黑夜進入代工廠,他還需要取得證據。

羅衛對梅溪並不熟悉。漢洲發展得太快了,在他根本沒有留意的時間裏爆炸式地往郊外鄉鎮蔓延,或者說像一張不斷編織的網,越織越大,吞噬著農村和山地。曾經的綠水青山變成了商場林立。但是,漢洲卻很享受這種繁榮的發展。

羅衛獨自思考著這個問題,手機導航播報汽車已經來到了代工廠附近。

所謂代工廠就是幾所荒棄的民居,唯一的六層高樓像一管灰色煙囪,直指黑暗的天空。窗戶被木板封著,院子裏雜草叢生。

羅衛穿過便道,眼前變得幹淨起來,房子之間的草地修整得越來越整齊。他拐了個彎兒,花了大概十分鍾才找到他要找的那個地方——吳美鳳墜下的地坪。

聽說她是從六層樓的頂樓躍下的。那時,代工廠早已停工,平日裏隻有一個保安守著幾架少得可憐的機械。但那天,傳言中莊鑫養的小蜜去了代工廠,因此吳美鳳追蹤過去。可是小蜜並未出現,吳美鳳卻墜下了樓頂。

羅衛開始設想各種可能。比如小蜜想轉正,引誘吳美鳳過去,在廠裏埋伏殺手,然後引吳美鳳上樓頂,偽裝成自殺。也可能吳美鳳本想將小蜜打一頓出氣,卻沒找到小蜜,她越想越氣,一時想不開,便衝上頂樓,一跳了之。

無論如何牽扯不到莊鑫。那天,他正在外地收一筆欠款,本來說好中午回的,但外地客戶不僅爽快地還了賬,還留他喝酒。結果,他醉得第二天才醒。

羅衛還有一個地方要去。天已經擦黑了,雖然很近,但吳美鳳墜樓後,莊鑫變賣了加工機器,辭退保安,這裏已完全廢棄,顯得寂寥且瘮人。他在茅草叢生的道路上穿行著,沒費多大的勁兒就找到了準確的地點。一個赭黃的土堆隱約出現在黑暗裏,幾個破敗的彩色花圈散亂倒在地上,紙質已經腐爛了,紅色和黃色的奠幡在風中飄**著。

他在一丈遠的地方站住,先挺直了腰,然後慢慢地彎下去,行了一個恭敬的合十禮。

已經七點半鍾。羅衛不迷信,但是周圍的樹葉颯颯作響,如泣如訴。他站在那兒,聽不見過往的汽車聲,也看不見遠處居民區的燈光。雨已經停了,月亮並沒有出現,唯一的光線來自自己汽車的兩個前燈。那是他特意留著的。

很安靜,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人死如燈滅,這是一切生命都有的結局。

羅衛確定,這裏就他和吳美鳳兩個人,一個站在地上,一個躺在地下。

他掏出警用手電,掃視著四周,茂密雜亂的灌木叢裏,不時伸出幾枝野花豔豔地紅著;參差不齊的鬆樹在黑暗裏緊緊攢在一起。他能感覺到整個山野都在微微地顫抖,那是一份悲涼和孤寂,在夏夜的呼吸。

他能想象那幅情景:一個失意的婦女擔心丈夫將收回的錢款送給小蜜,急匆匆地趕過來捉奸,但丈夫沒回,見到的女人不承認是丈夫的小蜜,兩人拉拉扯扯,一個往樓上跑,一個在後麵追……山風帶著嘯聲,吹過樓頂。

但是,羅衛不能想象一個女人獨自來到這麽偏僻的地方,無論如何傷心絕望,仍沒有理由爬上頂樓,最後從樓頂墜下。

吳美鳳一定知道自己爬上樓頂的結局。這一點羅衛很確定。

不遠處傳來一隻貓頭鷹的厲叫,兩隻夜鳥驚慌地衝進了夜空。看著夜鳥消失在黑暗中,羅衛照了一下來時的路,貓頭鷹疾飛而去。

羅衛心慌了一下,不知為何想起了高媛,以及高媛肚子裏的孩子。走了幾步,站在悲劇發生的地點,他感到一股難以表達的悲傷。他想知道最為吳美鳳傷心的人是誰?父母、兒子、姐妹,還是莊鑫?這個問題有些蠢,最感覺吳美鳳不可替代的,是父母。

他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即將出生的孩子。這個世界不僅有怪物,而且怪物無孔不入,有的有形,有的無形。而做父母的卻隻想告訴孩子:這世上根本沒有怪物!

如果你正在享受美食或者玩樂,突然接到電話:“抱歉,我們很遺憾地通知你,你的孩子……”你將怎麽挺過去?

羅衛以前很少思考這些。以前也勘查過殺人的犯罪現場,看過鮮血淋漓的照片,那些殘忍之事,都不像這次事件如此觸動人心。

羅衛轉過身,朝著汽車走去,把胳膊抱在一起想更真切地感受自己。

他剛走了兩步,手機就響了。

他覺得天太黑,這裏太靜寂,他太孤獨,腦袋裏裝滿了各種不安的想法。吳美鳳墜樓時發出了絕望的尖叫嗎?劉群是有的,住得近的鄰居做了證。但在這個荒野似的代工廠,竟沒人記住她最後發出的聲音。

劉群是幸運的。她的死引起了眾人的關心,丈夫一直不相信她會自殺。

羅衛的手機又響了。他本來不想接。但他是警察,即使在最不該接電話的時候,他也不可能不接。

“我是羅衛。”他滑撥了接聽鍵。

話筒裏一片沉寂。

他以為還會有人發出“啊”“哦”的聲音,跟上次一樣的被迫無意識的發音,折磨的聲音。但是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什麽聲音也沒有。

他看了看屏幕上的信號顯示,又說道:“我是刑警羅衛。”

仍像他靜立的這荒野似的,寂寥無聲。他又等了一會兒。這次,他好像聽到了呼吸聲,低沉平穩,不像悲劇的前奏,也沒有傳播危險因子。

他說:“我是刑警,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有事請說。”

還是沒有傳來說話聲。

“有人嗎?我聽到你的呼吸了,你是怕隔牆有耳嗎?你一定聽到了我的話,對嗎?”

手機裏仍然靜悄悄的。

羅衛有些焦躁,拉著車門,卻不打開,隻是原地踱步。

“你遇到危險了嗎?”

沒人說話。

“隻要你說出在哪裏,遇到什麽事,我就能趕過去保護你。別害怕,說話呀!”

終於,手機裏傳來微弱的聲音,緊張、急促、無序,像來自失律的心跳:“唉——”

“說吧,我需要你的情況……”

“他掌握了你的一舉一動。”

“誰?”

“他什麽都知道,你要小心。”

“告訴我名字,我會幫助你的。”

“他要針對的是你。”

羅衛不知對方在說什麽,急迫地說:“聽我說——”

“他要掃除障礙,你是下一個。”

“你在哪裏,我馬上過來見你,或者你約個時間、地點?”

“小心,他可能偷偷地……”

手機裏傳來“嘟嘟”的聲音。羅衛靠在車門上,握著手機,愣了很長時間,完全不知所措。接著,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雨後的草叢、灌木叢裏有螢火蟲的微光,偶爾有夜蟲哀鳴,遠處的城市傳來亮光。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無盡的黑暗限製了他的視線,即使周遭有鬼魅之物,他也看不到。

左邊的林地裏忽然傳來枝葉的喧嘩聲。他大力地猛拉車門,幾乎將手柄拉斷,才發現自己沒有用鑰匙遙控打開車鎖。急急地找到鑰匙,摁出“嘀咚”聲響,拽開車門,鑽進去,鎖好,然後發動引擎。

但是,瞬間,他冷靜下來。他是一名刑警,一名帶槍警察,怕什麽呢!

不過,他沒再耽擱。在這寂靜無人的荒地裏,找不到有用的線索和證據。

汽車緩緩地轉上大道,羅衛的思緒又回到剛才的電話上,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警告他呢?是李花花嗎?難道墜樓女人背後有一個如此恐怖的犯罪嫌疑人,敢於跟警察叫板?

肖可語坐在刑偵隊會議室裏,左右還有羅衛的屬下林立仁、她所裏的副所長蘇南。他們接到羅衛的電話,專程在這裏等著,每人手裏拿著一張當天的《漢洲晚報》。

晚報頭版報道了劉群墜樓,附上劉群家新築未裝修的樓房照片,標示為墜樓地點,報紙內頁還有兩三篇相關報道。《梅雁都市報》比《漢洲晚報》更加詳細,隨機訪問了劉群的幾個朋友,並基於些許善意拚湊出劉群的性格特征和社會交際情況,稱得上是她生前的寫照。

“她性格剛強。”“與鄰為善、樂於助人。”“太不幸了!”

肖可語極為仔細地讀過這些報道。劉群丈夫老皮幾乎將警方偵查中跟他交流的所有案情都透了底,包括神秘出現的娟子,以及劉群身上的血跡和頂樓的血珠。記者聯係了劉群的父母,不惜以傷害他們為代價,用劉父的話“難以置信”四個字為小標題,打在劉家全家福的照片下方,照片中的劉群大約十五六歲,一臉燦然,笑靨如花。

但是,除此之外,肖可語從中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羅衛趕到會議室。肖可語首先向他傳達了領導的最新指示。分局長黎政下午到梅雁派出所檢查工作,肖可語抓住機會向他匯報了案情,直接將一係列莫須有的線索上升為詐騙案件,要求由羅衛來負責調查工作。

黎政當場拍板同意,並說暫由羅衛負責,查明情況之後,再決定專案組領導層次升級。肖可語沒有細問“領導層次升級”是什麽意思,滿心歡喜。

胡誌遠不能違背分局長的指示,增調林立仁和蘇南參加專案組。今晚他們聚在這裏,算是專案組的第一次會議。

但是案件偵查到這裏,仍沒有任何轉機。

第一,沒有找到證人。沒有找到投資虧損或者跟她們一起參與投資的當事人,知情人都沒說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兩次墜樓沒有現場目擊者,查看了周邊的視頻,沒有發現她們是如何上樓,是否有人跟隨,或者是否有人埋伏在那裏。

羅衛和肖可語在走訪中,沒人注意到任何異常之處,也沒有其他人站出來提供線索。

老皮為妻子的死喊冤叫屈,但他提供不出為什麽妻子不會自殺的有力證據,家裏也沒有遺書或者日記之類的文字,說明她受騙上當,或受到脅迫。他的話隻是十分模糊的猜測和懷疑,並不了解妻子最近在幹什麽,跟什麽人在一起。

第二,沒有刑事鑒識證據。現場沒有出現任何他殺的痕跡,隻有兩個不能相互印證的血跡樣本,法醫中心的鑒定專家證實兩個樣本來自不同的人,但比對沒有找到確定的兩個人。血樣為什麽一個出現在劉群衣服上,一個出現在樓頂,無法解釋。

第三,如果是詐騙,具體地講電信網絡詐騙,招數手段不明。

案情就是這樣,羅衛請三位各抒己見。

“中午跟您聊過後,我覺得吳美鳳的投資群值得關注。”肖可語看著羅衛說,“隨後我去找了莊鑫,拿到了吳美鳳的手機。果如您所說,大群已經消失,隻有一個小群,裏麵有九個人,除了兩位死者,幾位外出的婦女,終於找到了一位參與投資的人。”

緩了一下,肖可語接著說:“此人網名叫‘結巴小三’,怡寶超市的收銀員。晚餐時我找到了超市老板,把‘結巴小三’叫到辦公室單獨談過。這女人智商不高,而且確實結巴,說話卷舌嚴重,含糊不清。”

“說起吳美鳳的死,她非常震驚,說大家都喜歡鳳妹子,因為她漂亮溫柔,個性又開朗,很有魅力的一個人。她承認自己就是跟著吳美鳳投資的,但投資什麽,卻說不清。隻是她隻跟著玩兒了一下,就把錢抽了出來,因為丈夫不同意。她認為,鳳妹子很精明,難以想象她會受騙上當,在錢財上麵栽跟頭。”

“‘結巴小三’雖然有些笨,但她的說法得到吳美鳳其他熟人的認可。”肖可語說。

羅衛對這個信息不以為意。肖可語說話時,他一直用雙手抱著後腦勺,臉上帶著期待的淺笑,好像很欣賞肖可語的勤奮,等著她說出有價值的線索,但似乎什麽也沒等到,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們說說看。”羅衛說,“結合上述信息,可以提出任何白癡看法,特別歡迎腦筋急轉彎的想法。專家是怎麽說的,有時不是科技打敗你,而是觀念讓你故步自封。”

“電子商務、網絡消費等已成為人們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林立仁說,“很多不法分子瞄準了這一‘商機’,設套布局,麻痹性、迷惑性很強。這些所謂投資虧損的女人會不會在投資不利時掉進了這種詐騙陷阱?”

蘇南說:“前不久,某地偵破了一起彩票網站投資詐騙案。幾個90後年輕人在網上建立虛擬投資理財平台,通過微信撒網,在全國各地尋找‘獵物’。‘獵物’一旦入網,他們便把他拉進團夥成員的微信群,稱自己是‘投資理財顧問’,同夥扮演不同角色,對‘獵物’輪番轟炸,誘騙其進行投資。‘獵物’匯款後,他們通過後台操作,讓‘獵物’從虛擬的賬戶裏看到自己的資金,其實詐騙的錢已經被犯罪嫌疑人轉走。”

“你們怎麽就認定這是係列電信網絡詐騙案呢?”羅衛說,“並沒證據表明有人從哪個渠道,或者就如你們所說,有人撒播‘商機’,或者說設立虛擬投資理財平台。”

蘇南清了清嗓子,眾人朝他看去:“家庭婦女是詐騙團夥緊盯的對象。”

羅衛注意到蘇南臉色發紅。蘇南身材壯實,高中時曾是體能專業生,考入警察學院後,學的是網絡技術,但一直留在基層派出所。他代表年輕一代的警探,傲慢又野心勃勃,是個機會主義者。

有一次,刑偵隊想從派出所選調一名中隊長,有人提到蘇南。胡誌遠直言不諱地說,蘇南很多方麵像他年輕的時候,但缺乏對警察工作的特殊智慧和才幹。

不知這話是不是傳到了蘇南的耳朵裏,最近一段時間,蘇南的自信不知怎麽地蒸發不見了。這使得羅衛想到,也許蘇南真的無法錘煉成像樣的刑警。

“我讚成蘇副所長的觀點。”林立仁說,“而且,我覺得這不是一般的詐騙案件,或許除了普通詐騙案件裏的花言巧語,這個更加貪婪,更加殘忍。手段不僅停留在網上,還延伸到了線下,帶著傳統犯罪的因素。”

“很有意思的觀點,立仁。”羅衛環視眾人,觀察大家反應,但三人的臉色都很凝重,使他玩笑的口吻顯得異類。“呃,可語你說說吧!”

“我也讚成,”肖可語說,“‘結巴小三’雖然說話不太利索,但她提供了一個信息,就是她跟著吳美鳳進入投資群後,一個自稱‘投資理財顧問’的網友拉她進入一個小群,說是一對一小範圍輔導。小群裏雖然隻有五六個人,但很熱鬧,每個人都在暢談自己投資理財的‘經驗’和賺錢後的興奮,不斷有人鼓動:這樣賺錢太刺激了,不如咱們多投資,賺更多的錢。她說她就是因為錢太少,達不到標準,而自覺退出來的。”

肖可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著說:“由此可以看出,網上誘導這根線是成立的。李花花提供的情況,特別是羅副隊接到錄音電話透露的信息,我敢打賭,就是線下的傳統犯罪。”

“為什麽?”羅衛問道。

“錄音裏男人對女人的威逼,以及娟子與吳美鳳交好,投資群對娟子的責備,聯係在一起就可以證明。”

“有想象力。”羅衛略略一笑,靠上椅背。他想起高媛說的“釣魚攻擊”,肖可語表述的手法似乎更加高明,“我希望這一切不隻是先入為主的偏見。”

“沒錯。”肖可語說,“即使是偏見,一定可以用來偵破案件,因為它們並非基於缺乏常識,而是根據事實和經驗。在這間會議室裏,我們保留每個人的觀點,不論線索、證據或猜測,如果最後能排除種種偏見,就能修成正果。”

羅衛咧嘴笑了,這句話是他幾天前對胡誌遠說的,可能成為圈子裏的一條偵查準則。

回到家,過道的燈亮著,廚房燈也亮著。羅衛放下包,換了鞋,走進客廳,沒有看見高媛。他探頭到臥室看了看,梳妝台和床前空****的。

他看了看茶幾,還有廚房台麵,沒有留言條,心裏莫名地發慌。高媛可能一個人散步去了,也可能去了同事家裏。她有千百個理由不待在家裏。

但羅衛心裏的緊張超乎尋常。打電話的人既然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會不會也知道自己的其他情況呢?特別是家庭。

“羅衛。”

羅衛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雙手無意識地縮向插在腰間的手槍。高媛端著水果盤從雜物間走出來,披著睡衣,可能是睡了一會兒,感覺餓了。

“怎麽進雜物室還關著門?”羅衛一邊埋怨道,一邊把手垂下來,感覺太過緊張了。

高媛嚴肅地盯著羅衛,沒有像往常一樣走過來接受他的擁抱。

高媛忍耐著說:“這麽晚回來,還發脾氣。”

“對不起,我們開了個碰頭會。”

“我知道,肖可語說一直等著你開會。”

羅衛皺著眉頭看著高媛,他不喜歡妻子的口氣。“我先是在外麵搞調查。如果你想找我,應該打我電話,而不是麻煩別人。”

高媛語帶醋意地說:“我想,你會跟肖可語在一起。”

羅衛煩悶地扭過頭去。“工作,知道嗎?媛媛,以前我也是這樣工作的,跟各種人打交道,包括每個部門的同事。我也晚歸,你從不這樣發脾氣。”

“你在辦那起案子?”

“什麽案子?”

高媛踮著腳趨前一步,滿臉焦急的表情。“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李花花,還有個娟子,你牽扯到案子裏去了?你明白你妻子懷孕六個月了嗎?你考慮過兒子的成長嗎?”

“我怎麽沒考慮!但我是警察,破案是我的工作。”

“不,破案是刑偵隊的工作,不是哪個人的工作。全市有多少優秀刑警都可以處理這種事,比如胡誌遠,或者林立仁,還有市局、派出所那麽多破案的警察。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專業,甚至比你更專業,更盡職盡責。但全市的筆杆子有幾個,他們比你能寫嗎,羅衛?市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嘿,我告訴你,昨天胡誌遠說了,這個案子我隻是配合肖可語把娟子的情況弄清楚。李花花不肯跟肖可語說話,所以我沒辦法。”

“這就是你跟肖可語在一起的理由。”高媛淡淡地說。

這下羅衛知道麻煩來了。

他不想跟妻子吵架。妻子懷孕六個月了,要保持愉快的心情,那是生育一個健康寶寶的基本條件。可是,僅僅是哄是不夠的,但除了哄,他沒有別的辦法。

“我說過,隻是臨時,搞清楚情況就撤。”羅衛耐著性子。

“臨時?”高媛幾乎爆發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給肖可語打過電話了。她告訴我說,黎政親自下令由你牽頭辦案。是嗎,羅衛?你本來不相信肖可語能辦好案子,但你覺得她是一個很好的副手,案子發生在她轄區。於是,你去找那些受害者家屬,找那個小妓女,還幫小妓女找她的同伴,當白馬王子。”

“我不是你說的那樣!我開車去了莊鑫的代工廠,看了看吳美鳳墜樓的地方。那裏什麽也沒有,但確實存在很多疑點。”

“你的手機呢?那個小妓女沒再打你的電話?”

羅衛緊鎖著眉頭,那個電話一直讓他疑惑不解。

高媛用手拍打著桌子。“無話可說了?作為你的妻子,我從來都是順著你。但是夠了,如果你還堅持,我也會堅持。你明天就去政治部,說想好了,願意到警令部去,那是全市所有年輕警察千方百計鑽營想去的地方。”

“這隻是一個小案子,很快就辦完了。幫個忙,辦完就去,綜合科長空了這麽久,也不在乎這一時。”

“羅衛,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麽?”羅衛有些不耐煩地說,他確實不明白。

“你以前問我對肖可語的看法,我說不錯,很敬業,很忠誠。我那是揀好的說,其他的我沒說出口。但我要你明白,你妻子懷孕六個月了,我不想自己的丈夫整天跟一個寡婦在一起。我要你多想想自己的孩子,多照顧自己的妻子。我不想深更半夜為丈夫擔心。”

羅衛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妻子,伸手摸了摸高媛已經明顯挺出來的腹部。顯然,保護孩子,保護妻子都是借口,還有另一層意思……

是的,家室。結婚是成家,養育孩子是家的深化。真正用心的男人不僅愛家,還要不再跟外麵的女人有另外的牽扯。但羅衛從來沒有想這些,他也不可能想這些。他就是一個警察,他心裏隻想警察該想的事情。

“你不相信我……”羅衛說了一半停下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高媛終於平靜了。她轉身走進廚房,倒了兩碗銀耳蓮子湯,擺在餐桌上。她自顧自地坐下來,用小勺小口小口地喝。羅衛心疼地走到高媛背後,彎腰摟著妻子的腰,頭貼在妻子柔軟的頭發上,兩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腹部。他感覺到寶寶在動,健康活潑,也許正像自己小時候一樣,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高媛停止喝湯,仰頭靠在羅衛胸前。

兩人這樣抱了一會兒,感受第三個生命在他們之間跳動。他決不會讓他們共同創造的生命受到半點兒傷害。

高媛說得對。他們的生活改變了。

“羅衛,”高媛的聲音更加柔和,也有些疲憊,“這幾年對我們這個家十分關鍵,對你的政治前途也十分關鍵。這一步走好了,你會是市局刑警的頭兒,而不是在分局當刑警。”

“可是,如果我不懂得受害人的苦難,這顆心不能隨著案件而跳動,我還當什麽刑警頭兒。”羅衛靜靜地說。

“警令部隻是一個台階,一個跳板。”

“你想讓我一輩子跟文字打交道。”

“不是,我不是。”高媛的語調又高了,“搞材料跟破案確實是兩個世界。但搞材料能讓你更全麵地掌握公安業務。全部業務,懂嗎?不僅是刑偵,還有經偵、治安、禁毒,等等,特別是科技方麵,你在分局刑偵隊了解科信嗎?了解網安、了解技偵嗎?一碰到問題,還不是請求協助,甚至到底要請誰協助,還抓瞎。在警令部,卻是跟著領導決策……”

“決策?”羅衛冷笑。

“參謀決策,那是沒錯的。”

“刑偵才是主業,媛媛。而且,我並不是拒絕到警令部去,我不企求以後當刑警頭兒,不企求參謀決策,隻為辦完這起案子才過去。”

“但是,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不僅警令部需要你,這個家,還有我,最需要你。”

羅衛猶豫了,高媛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不能接受,也許是他沒能理解一個懷孕女人的需求。孩子是兩個人的孩子,不是女人一個人的,他得分擔。其實,他能想到,也想努力去做,卻照顧不到。“你怪我沒想到家,沒想到你。”

“我沒有那麽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

“你有毛病吧!”高媛發作起來,“那個什麽案子對你就這麽重要?是肖可語,還是那個小妓女?你已經有了孩子,你就不能跟我一樣對待他?”

高媛說完,羅衛就感覺到她後悔了。但是,後悔也晚了,她已經說了,從她懷孕開始,一切都變了。是因為有了孩子,他需要付出更多的愛,還是因為孩子賦予她擺威風的權力?他不知道,但覺得她的話很傷人。

“羅衛——”

“很晚了,休息吧!”

“我說多了,但我希望你考慮考慮調動的事。”

“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媛媛。我隻是愛這個職業。我知道你需要我在家陪著你,陪著孩子一起成長,你說的所有話,都表達了這一觀點。你需要一個聽話的丈夫,一個以你為中心,跟著你的心情旋轉的丈夫,我做得不夠好。”

“好吧,以你為中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高媛把碗一推,不喝了,起身進了臥室。

羅衛趕緊將碗裏的湯一口喝下,準備迅速收拾好,跟進臥室去。他倆就是這樣:高媛頑固、驕傲,不肯低頭,每次到最後都是羅衛哄她,偷著親一下,她就笑了。

他一直這樣哄她。但此時,羅衛感覺很糟糕,感覺自己以辦案為借口,是不是很自私。畢竟高媛說得對,離開分局刑偵隊,轄區案件一樣要破。但自己不歸家,懷孕的、需要丈夫摟著的妻子就隻能孤獨地摟著枕頭睡。

但是,羅衛推門時,發現臥室被反鎖了。他喊著妻子的名字,敲了一會兒,臥室裏卻絲毫沒有動靜。站了好久,最後他隻得睡在客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