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走出吳美鳳家,莊鑫哀傷的模樣並沒有立即從羅衛的腦海裏消失,而是慢慢退去,好像經年的漆塊,在夏日的酷熱裏一點點剝落。羅衛相信,這個人很癡情,絕不像在他麵前演戲,也沒有在他麵前說假話。

他明白隱藏在莊鑫看似堅定的眼神背後的自責和疑惑: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呢?

羅衛駕車回分局去,腦子裏一邊想著莊鑫,一邊想著應該給妻子高媛打個電話,問候午安,關心關心她懷孕的身體,別像莊鑫一樣,當醒悟自己關心不夠時已經晚了。

但是,他沒有這麽做。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李花花的話、吳小毛的話、莊鑫的話,以及玉佩和銀行流水。這些證據都聯係起來了。即使作為老偵查員,內心也不由得有些驚喜。整個路途中,他都用一種奇怪的狀態在思考,案件牽涉很多普通家庭,很多希望過上美好生活的普通婦女,她們的追求、她們的欲望其實很簡單、很純粹:一個穩定的家和一個愛自己、讓自己擁有應有地位的丈夫。

他終於撥打了高媛的電話——妻子跟她們是一樣的人。

在接通電話的一瞬,他就後悔自己應該早點兒打的。高媛聽起來很疲憊,語氣平平,就好像已經沒有了任何情緒。他以前從未聽過她這樣的聲音。

“上午一直在辦案,剛睡下。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呢?”她軟綿綿地說,“是不是案子有突破,或者需要我協助?”

“……我牽掛著你,問……問你感覺還好嗎?”羅衛囁嚅著,這種話對他來說確實陌生,也難怪高媛驚訝。

“嗯,謝謝,我真高興。”高媛輕輕回答。瞬間提高音量道,“我跟你說,上午的案子說不定真對你有啟發呢!”

“說說看。”回到案子上,兩人隨意多了。

“是這樣的。十天前,新戎縣某公司會計跑到公安局報案,說她當天在單位上班時,老板突然在QQ上加她,她同意後,老板讓她跟與公司有合作關係的趙總對接工作。她打電話給趙總,對方說已經將39萬元現金匯到了公司賬號上。她掛了電話沒多久,老板就在QQ上找她,讓她把39萬現金退給趙總,當時沒多想,就根據老板給的賬號通過網上銀行把錢匯給了趙總。直到下班時遇到老板,她才知道根本沒有這回事兒。QQ上聯係她的,不是老板本人,是騙子。”

聽到這裏,羅衛覺得這事跟自己正在辦的案子風馬牛不相及,但他保持著足夠的耐心。

“新戎縣立即意識到這可能是一起電信網絡詐騙案,啟動偵查程序,並立即報到市局。反電詐中心指派我們大隊協助辦理。39萬元被騙,資金流向是關鍵,我們就抓住這一點,進行深度合成分析,在蛛絲馬跡中調查追蹤,查明了資金流向,鎖定了犯罪嫌疑人。”

“你這麽簡單的幾句話,一定費了很大的勁兒。”羅衛奉迎道。

“那是當然。使用了多種手段,動用了幾個部門的警力,我覺得最有突破性的是查銀行流水。正是資金去向讓我們鎖定了真正的犯罪窩點,包括網絡服務器所在地、持銀行卡人所在地、洗錢所在地等。”

“哦,那你一定辛苦了,休息吧!”

“羅衛,該案團夥組織架構之複雜,人員組成之多,涉案資金之巨大,涉及地域之廣泛,真是令人吃驚,也給我們上了一課。”

“媛媛——”

“你真的可以考慮考慮。該案犯罪嫌疑人有20多個,使用賬號100多個。他們使用釣魚攻擊,編製一個詐騙郵件,發送到非法盜取的QQ、微信或短信裏。雖然絕大多數人有一定的警惕性,但是隻要樣本足夠大,小概率事件也是會發生的。哪怕一百個人裏隻撞到一個人,撒下數百萬的誘餌後至少也會有幾千人上鉤。”

“媛媛——”

“好吧,我休息。”她繼續說,談論案件掀起的聲浪變小了,語氣變得平淡,“目前,電信網絡詐騙招數花樣翻新、層出不窮,手段不斷轉型升級,騙子無孔不入,如果你不改變觀念,即使你不被詐騙錢財,也會被詐騙錢財的犯罪分子蒙混過去。”

“好,好,好,虛心向你學習。”

“你經常說,每起案件都教會了你不少東西。我把這句話還給你。”

“好的,一定不負眾望。”

高媛聽羅衛油腔滑調,不說話了。她明白,有些道理,嘴上說教,永遠不如事實給的教訓,就讓羅衛撞南牆去吧!

羅衛在等待著。電話那端,高媛的呼吸聲慢慢地不再刺耳。他能感覺到她開始平靜,變得溫柔,又重新變成賢淑的妻子。這是她感到驕傲的——典雅韻致的江南小女人,他想,就如他需要表現出威猛的男子漢氣概一樣。這個領悟時不時地讓他發笑,也讓他感到驚奇。不過,實在地說,這讓他們這個小家更加和諧溫馨。

“那就這樣吧。”

電話的嘀嗒聲結束了高媛那句略帶不滿的話。羅衛抿著嘴唇,搖了搖頭,緩緩放下手機。

找到相約的西餐店,肖可語正小口小口地撕咬著牛排,姿勢挺優雅,左臉上卻沾著紫紅色的醬。雖然兩人事先約好見麵,但肖可語一定沒想到他來得如此快。

羅衛看著肖可語的午餐,問:“有意思,這塊牛排可不像你一個人吃的。”

“嘿,我一個人吃怎麽啦!女人就不能多吃些嗎?”

“平日裏都不親自做飯嗎?”

肖可語聳聳肩:“中餐幾乎沒在家吃過。”

“我也是。”

羅衛坐下來,從提包裏拿出筆記本。

“你不吃點兒嗎?”

“我提前吃了。”羅衛翻著筆記本,一邊用筆寫著,一邊說,“怕在吳美鳳家耽誤時間,離開證券公司首先解決了溫飽問題。你兒子呢?”

“在他奶奶家。我幾乎隻負責生,沒怎麽帶。他爸爸死後,他奶奶看得更緊,不僅絲毫不用我操心,我想單獨帶出去逛一逛,他奶奶都不肯。”

“怕你拐走?”

肖可語表情閃了一下,說:“不論她怎麽想,反正是我兒子。”

“那是。”羅衛不想打擊她,也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他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覺得讓肖可語先提更合適。從理論上說,她是這個案件的主辦人。誰都不願別人越俎代庖。

果然,肖可語埋怨起來:“你很積極,羅隊。但我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了你,你卻隻告訴我一個人名,似乎給了我極大的恩惠。我不知道你這是濫用職權,還是玩忽職守,玉佩背後的故事竟然瞞得我死死的。”

“你覺得我對你隱瞞了證據?”

“不是嗎?李花花是我抓的,她提供的物證線索,難道我沒有共享的權利?”

羅衛合上筆記,放下筆,無可奈何地說:“瞧,我們還得一起追查這起案件,你卻覺得我欺騙了你,因為李花花的話我沒有如實告訴你;我也覺得受了欺騙,因為李花花指名要向我提供情況,你卻從中橫插一竿子,嚇壞了她,讓她什麽都不肯說。”

“你強行插手案件,我強行詢問證人,這說明咱們彼此彼此,都是執著於偵辦案件的人,都應該值得信任。”

羅衛驚訝地看著肖可語,他沒想到女人會首先妥協。“你說得對。”

肖可語開心地說:“好,這樣才公平。”

她把餐盤推開,用紙巾抹了抹嘴,但她忽略了臉上的紫醬。羅衛想都沒想,就用手裏的紙巾隔著桌子幫她擦了,擦完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動作的曖昧性。他重新坐好,感覺有點兒尷尬。

“那個——”羅衛一邊低頭翻看著筆記本,一邊說道,“李花花給了我一枚玉佩,說是娟子的。我查到玉佩的定製人是李楚軒,兩枚相配,是定情物,但沒其他信息。我今天去了證券公司,卻得知吳美鳳跟劉群是閨密。這半年,吳美鳳又跟娟子在一起。”

“證券公司經理告訴你的?”

“吳小毛隻說她們是閨密,劉群是吳美鳳介紹來炒股的,但這大半年,她們已經把資金抽了出去。據說,劉群認識了一個搞投資的男人。但資金去了哪裏,並不清楚。我跟幾個認識吳美鳳的股民聊過,沒人說吳美鳳認識劉群跟的那個男人。”

“跟?”肖可語問,“你是說他們是情人關係?”

“吳小毛這樣認為。而且,吳美鳳丈夫莊鑫隻說吳美鳳跟娟子經常在一起,沒說到劉群,甚至說一年多沒見過劉群。她們的變故就出現在這半年裏。”

“有道理。”

“莊鑫還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吳美鳳剛墜樓時,手機裏有一個討論投資的微信群,裏麵有幾十人,當天晚上還有人發言,不知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那個群就莫名地解散了,甚至有很多人從吳美鳳的好友裏退了出去。”

“可能聽說了吳美鳳不幸的消息。”

羅衛摸了摸頭,恍然地說:“倒也對。”

肖可語問:“群裏是些什麽人,他了解過嗎?有沒有他認識的熟人?”

“我問過。莊鑫說裏麵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網名,比如‘淩晨四點的洛杉磯’‘忘情水’‘格桑花’‘失戀九天’等,不像我們不僅實名,還掛上單位,好辨識。”

“這就叫烏合之眾。”

“還有一個群,裏麵隻有八九個人。也有人提到投資的事,但更多的是吐苦水。聊天似乎共同提到一個人——娟子。”

肖可語睜大了眼睛。“娟子,說她什麽呢?”

“說被她所害。但說得不太明確,既沒說是怎麽害的,也沒說害了什麽,更沒透露為什麽害,說得很隱諱,似乎害怕什麽。我看了很多,但具體情況是怎樣沒有細說。”

“娟子的角色不明?”肖可語皺著眉頭問。

羅衛再次打開筆記本,說:“我推測是拉攏這些人投資,結果讓這些人虧了本。”

“但是,據李花花說,娟子是個暗娼,而且一直被一個叫達摩的男人控製,她也是一個受害人,怎麽去拉攏那些家庭婦女投什麽資呢?”

“我也不太明白。如果我接到的電話錄音是娟子的,她遭受的傷害不輕。正因如此,這一切事件就更值得思考。可以假設那個達摩是始作俑者,強迫她們投資。”

“這個假設好,疑惑可解了。”

羅衛搖搖頭。“那個性侵錄音電話呢?裏麵的人是誰,是被逼迫著做什麽事?跟現有線索聯係不上。如果錄音裏的情況真有其事,為什麽能夠錄音當時卻不報警。”

“沒準兒當時被控製著,錄音是偷偷藏匿在一邊的手機錄下的。現在有點自由了,便想起你這個孔武神勇的警探,向你求救……”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還是與李花花、娟子的事無法聯係。”

不等肖可語說話,羅衛自言自語地質疑道:“裏麵的女聲怎麽就不是娟子的呢?”

肖可語懷疑地問:“你怎麽肯定不是娟子?實際上,我們隻能肯定那不是李花花。”

羅衛說:“我讓莊鑫聽過,那個女聲不像娟子的。”

“莊鑫下載並保存了兩段娟子在群裏的語音對話,雖然簡短,但很清晰,音色和語速跟我電話裏的錄音女聲完全是兩個人。如果娟子被如此逼迫,她為什麽不報警?莊鑫說她跟吳美鳳在一起,有兩次碰到小混混攔路,一邊挺身而出,一邊撥打‘110’,倒把小混混嚇壞了。莊鑫還說,據他了解,這個娟子被派出所抓過好幾次,進出派出所像家常便飯似的。”

肖可語皺著眉說:“那就應該有案底,我怎麽在派出所沒查到這個人呢?這種女孩進派出所,無非是賣**、吸毒、攜毒、賭博和詐騙,會不會在其他派出所有案底?”

“不排除在其他派出所有案底。但是,不論是莊鑫,還是李花花,說起娟子,她的活動範圍主要還是梅雁社區。”

肖可語不置可否。“現在,娟子是關鍵。李花花說娟子是受害人,被達摩掠了去。她跟墜樓的劉群熟悉,跟吳美鳳關係親密,出現在吳美鳳的投資群裏。那麽,接下來,我們應該找到她,調查她與其他投資者的關係。”

羅衛吹了聲口哨,說:“胡隊說得對,這個案子就應該歸你。”

“歸我?”

“當然。嚴格說來,這案子不關我的事,我做這些隻是出於幫忙。是你強行把我拉進來,胡隊並不讚成我摻和。”

“是嗎?可有人拿著我的證據不放手,還偷偷地跑到證券公司、關係人家裏調查。”肖可語放肆地說。她估量著羅衛不會放手。刑警就這麽怪,案件跟自己沒半毛錢關係,卻累死累活地查,誰不讓查,他還對誰生氣。

可羅衛輕蔑地笑了笑。

肖可語說:“給我玉佩。我的案子,我的證物。”

羅衛說:“在刑偵大隊證據庫裏,我會讓人移交給你。”

“所有的調查材料,一頁都不得隱藏。”

羅衛嘲弄地點點頭。接著,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鄭重地說:“呃,那個男人達摩,跟娟子在一起,又跟劉群很親密,應該重點查。要找到娟子,他是關鍵;要揭開這一切的謎底,他是鑰匙。”

“達摩?”肖可語疑惑地問。

“顯然你對佛教和武俠小說不感興趣。東方的達摩是禪宗二十八代祖師,原是南印度國的三王子,父王將王位傳給了他而不是他的兩位哥哥。當他父王病危時,大哥派人暗殺他並搶奪了王位。經多羅法師指點,達摩看破名與利,決心拜師修佛,對中國的佛教影響深遠。西方的達摩則源自古希臘傳說:狄奧尼修斯國王請他的朋友達摩克利斯赴宴,命其坐在一把用一根馬鬃懸掛的寒光閃閃的利劍下,由此產生了這個典故,意指令人處於一種危機狀態,‘臨絕地而不衰’。都有身處險境而自救的意思。”

肖可語好像被羅衛的話吸引住了。“體現著東西方不同的處世方式。”

“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樣深刻。”

“我好像讀過這樣的故事。就是說,那顯然是化名。”

“網名。名字不過是代號,很多人將網名當真名叫,標示那個人而已。”

肖可語點點頭。

“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越來越變態了?”

“沒什麽奇怪的,走訪中經常遇到這樣的事。有時,某某改了網名,大家隨即改新的稱呼,很順溜,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因為大家在網上交流的時間越來越多,對網名更熟悉。”

“他是李花花的一個客人,娟子介紹他們認識的,豪客。不過,不總是出手大方,變態,讓他滿足才行。李花花說在他身上發現了娟子的玉佩。娟子的玉佩總是掛在胸口,當護身符戴著。李花花說娟子不可能將玉佩送人。”

肖可語呆望著羅衛。“達摩拿著娟子的玉佩,那就是說達摩已經殺害了娟子,或者綁架了她?”

“李花花就是這個意思。”

“那麽,劉群跟吳美鳳是閨密,劉群跟達摩關係親密,娟子又跟吳美鳳關係不錯,這個四角關係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

“是啊。這裏隻有劉群跟吳美鳳是長期形成的關係,其他關係隻是產生於這小半年。娟子是一個暗娼,她為什麽跟吳美鳳來往密切,認識那麽多家庭婦女呢?你知道,哪有一個家庭婦女願意跟暗娼交朋友的。”

“我們在兜圈子。”肖可語唉聲歎氣地說。

“缺乏更多的信息。”

“我們現在知道有七個投資虧損的女人、幾張銀行單據、一枚玉佩,兩個墜樓的女人是閨密,她們又或者跟達摩、跟娟子有關係,達摩和娟子又有著更深層的關係。我還漏掉什麽嗎?”

“娟子跟投資群裏的人或多或少有些關係。”

肖可語歎了一口氣,說:“還有呢?”

羅衛看了她一眼,語氣更加嚴肅地說:“還有一個直接線索。”

“什麽線索?”

“李花花。”

她現在有些明白自己跟他的差距在哪兒了。那種帶著探索的、超常敏感的目光,還有冷靜而富有靈性的眼睛。她有些不敢直視,把目光避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