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渴望

1

最美的花季,最痛的雨季,已經通通成為回憶。其實工作以後,沈尋極少去回憶,因為痛苦總是比美好要來得刻骨銘心。

沈尋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工作當中。畫草圖,接待客人,為鄭青秋打下手。鄭青秋熬夜,沈尋也跟著熬夜。半夜的時候穿針引線,眼睛都能把針看成細碎的花。尤其是有些布料要求手工刺繡,沈尋累得夠嗆。在做衣服上,沈尋的刺繡功底非常不錯。

當初,鄭青秋抱怨買回來的布料刺繡不盡人意,而且她自己也來不及繡大麵積的花紋。於是沈尋在網上自學,買書看,拿布料反複練手,手指頭都腫了。她甚至請假親自跑到杭州、蘇州、成都去尋找那些資深的繡娘學習,回來之後再反複琢磨、反複練習。不得不說,沈尋有著做衣服的天賦。

想起那些為夢想忙碌的日子,沈尋覺得充實且有意義。她會在那樣的日子裏,短暫忘記曾經。

忙碌之中,沈尋也沒有進一步跟何佳再接觸,似乎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她也沒有再去陪徐婉聊天兒。既然徐婉能接受何佳補課,說明一切都在好轉。

沈尋一直相信努力活著,用心生活,總會得到相應的回報。原本沈尋以為,此後可能和徐瑞天再也沒有任何交集,隻是沒想到,他會再度到來。

沈尋和鄭青秋都在忙著手上的工作,徐瑞天緩緩走進來,站到沈尋的麵前,淡淡地說道:“我來討一杯咖啡喝。”

鄭青秋放下手中的活,嫵媚地笑道:“徐總說笑了。”

沈尋很自覺地去泡咖啡。

鄭青秋和徐瑞天坐下來,談笑風生,遠遠地都能聽見鄭青秋的笑聲,其中也夾雜著徐瑞天的輕笑。幾次接觸,徐瑞天比沈尋想象中和藹、有風度,也沒有端大老板的架子,而且,他也是個好父親。

“徐總,你這次來該不會真的隻是討一杯咖啡吧。”

徐瑞天看了看沈尋,嘴角帶著淡淡的笑,道:“下個月我女兒要去參加一個宴會,我想請沈小姐為她定做一件禮服。”

被點名的沈尋有些驚愕,忍不住詫異地看了看徐瑞天,又看看鄭青秋。

鄭青秋戲謔地說道:“小尋,這次看來我隻能做你的助手了。”

沈尋的思緒亂成一團,耳根開始發燙。“鄭姐,你別這麽說。徐先生,我……我不行的……”

鄭青秋站起來,拍著沈尋的肩膀,道:“既然是客戶的要求,你應該盡力滿足。你在這裏幹了一年,是時候檢驗成果了。”

沈尋猶豫良久,深呼吸一口氣,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徐瑞天,堅定認真地說道:“我一定盡力做到最好。”

徐瑞天在店裏喝著咖啡,又坐了半個小時才離去。他的背影沉穩,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沈尋是感激徐瑞天的,無償幫了她這麽多次忙,她至少應該回報些什麽。她琢磨許久,決定給徐瑞天手工繡平安符,平安符有掌心那麽大,一麵繡了徐瑞天的生肖,另一麵繡了“平安”兩字,雖然有些廉價,看上去也掉身價,但是她繡得很用心,每一針每一線都格外仔細。

繡好平安符以後,就是操心禮服的事情。

沈尋決定先去征求徐婉的意見。周末,沈尋事先聯係好徐瑞天,然後來到他家。主人在家,而且坐在陽台上看書。徐瑞天難得沒有穿老成的衣服,而是穿著一身休閑的服裝,看上去年輕有活力,一點兒也不像將近四十歲的人。

沈尋按了門鈴,徐瑞天前來開門。

門打開後,沈尋隨口問道:“徐先生,你不去公司嗎?”

徐瑞天輕笑,一本正經地回答:“你說你要來,我就給自己放個假。”

原本該臉紅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如此模樣的徐瑞天讓沈尋有些忍俊不禁。

“徐婉人呢?”

“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

沈尋低著頭,猶豫再三,才拿出了那塊護身符,忐忑不安地遞到徐瑞天麵前,不敢看他的表情。

徐瑞天微怔。“這……是給我的?”

沈尋點頭。“徐先生,謝謝你一直在幫我,也謝謝你給我這次機會。我沒有什麽好報答你的,所以繡了一個平安符,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徐瑞天接過平安符,指腹不斷摩挲著上麵的刺繡,似是歡愉。“你有心了。”

沈尋忍不住偷偷抬頭看了看徐瑞天,發現他明明看著平安符,卻似乎在走神。

“徐先生……”

徐瑞天回過神兒,轉身回到房屋裏,走出客廳的時候,他的掌心裏多了一枚銅片。那枚銅片不大,已經很舊了,上麵的字跡和圖案已經被磨得隱約不可見。他把那塊銅片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沈尋繡的平安符,道:“這樣就是雙倍平安。”

沈尋看著徐瑞天的一舉一動,不明所以。

“這枚銅片是有故事的。”

這枚銅片的故事很簡單。徐瑞天是早產兒,生下來的時候隔三岔五地生病。她的媽媽就去最高最靈的寺廟去祈求這塊平安符,保他平安。那天下著大雨,他的媽媽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跪著爬上寺廟,說這樣比較誠心,神靈更有可能顯靈,但他媽媽也因此落下風濕的毛病。幾十年過去了,這枚銅片依舊在,可是那個求平安符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故事講完,沈尋感歎:“福壽康寧,固人之所同欲;死亡疾病,亦人所不能無。生老病死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能為力的事情。徐先生,我安慰不了你,因為我也看不透、放不下。”

聽到這句話,徐瑞天忽然笑了,道:“明明是如此沒有安慰力的話聽起來卻有別樣的安慰。沈尋,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他將平安符放在胸口,感激一笑。

沈尋也笑著說道:“隻要你不嫌棄就好。冒昧地說一句,徐先生,你比我想象中要好相處許多。一開始,我總是怕你。”

“我看出來了。每次你看到我總像是老鼠看到貓一樣。”徐瑞天打趣。

沈尋從來沒有想過某一天會和徐瑞天如此愉快地交談。兩個不同階層的人,平起平坐,沒有任何障礙。

這個時候,門被打開,徐婉走了進來。她看到沈尋先是微微一愣,然後換上了一種不屑的眼神兒,也不打招呼,徑直往臥室走去。

徐瑞天叫住她。“小婉,你沈姐姐來了,快來打個招呼。”

徐婉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反問道:“我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沈姐姐?”

“你這是什麽態度!莫要讓別人看輕了你的家教!”

徐婉不禁諷刺笑道:“我的家教不允許一個企圖毀壞我家庭的女人出現在家裏。”

沈尋有些無奈,看來當初的誤會是越來越深,於是笑眯眯地對徐婉道:“小婉,我們來一場女人之間的談判吧。”

徐婉抬頭挺胸,高傲地說道:“談就談!我們去臥室!”

沈尋給徐瑞天遞了一個安心的表情,跟著徐婉來到臥室。原本以為,徐婉的臥室會是滿滿的粉紅色公主風,實際上並不是。她房間的布置看不出小女生的心思,比較大方隨意。

徐婉高昂地抬起下巴,態度倨傲地問道:“你想跟我談什麽?”

沈尋打量著徐婉的房間,答非所問,“你們家很有錢,所以你認為隻要是靠近你們的人都是想要你們家的錢,對嗎?”

“不然呢?”

“如果你結識了一位比你們家還有錢的人,你想要去深入了解他,你覺得那個人會認為你隻是貪圖他們家的錢嗎?”

“這怎麽可能?”

“小婉,你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嗎?”

徐婉沉默。

沈尋繼續說道:“看來,你沒有。你認為那些接近你的人通通是為了你的錢,所以你拒絕和他們做朋友,對嗎?”

徐婉繼續沉默。

“看來,我又猜對了。所以,小婉,這個社會或許是你想象的模樣,但是那隻是一部分。極端的處理方式隻會讓你自己一無所有。”

徐婉的臉色垮了下來,原本高漲的氣焰淡了幾分,還要逞強說道:“你兜那麽大一個圈子無非是想告訴我你不圖錢,那你告訴我,你圖什麽?你在圖徐家女主人的位置嗎?”

沈尋“撲哧”一笑,有些啼笑皆非。“首先,你爸爸年紀比我大了一輪還有餘,年紀不符合。其次,他和你媽媽那麽恩愛,也不可能分開。所以,你的擔心不過是杞人憂天。”

徐婉低著頭,盯著毛茸茸的頭發,黯然失魂道:“我媽媽……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住了。”

沈尋有一瞬間的錯愕,小心翼翼解釋道:“可能她隻是太忙。”

“你懂什麽!”徐婉忽然抬起頭,眼眶裏蓄滿淚水,叫囂道:“你什麽都不懂!”

徐家的家事沈尋怎麽可能懂,她也更不可能光明正大去問徐瑞天是不是和他妻子發生了什麽事情。

徐婉哭得很傷心,看得沈尋心裏顫巍巍的。她忍不住去摸摸徐婉的頭,輕聲安慰道:“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會愛她的孩子。”

徐婉顫聲道:“她已經不愛我了,每次我打電話給她,她總是說很忙。”

麵前小人兒的可憐模樣讓沈尋的心軟得一塌糊塗,這讓她暗暗萌生一個想法,盡管有些多管閑事的意味。

沈尋安撫住徐婉,提議道:“你配合我的工作,我保證把你媽媽帶到你麵前來,好不好?”

聽到這句話,徐婉的眼神都在發亮。“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說到做到。當然,你也要說到做到。”

徐婉停止抽泣,重重點頭,算是承諾。“我對你那麽凶,你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我?”

沈尋笑了,道:“大概,我隻是想讓你看看社會的另一個部分。”

其實說到底,沈尋大可以不管這檔子事,也可以隨便做一件衣服應付了事,隻要讓人挑不出錯,很容易過關就行。

看到徐婉對母愛的渴望,讓沈尋想到了她自己。那種渴望,沈尋再明白不過。當初,為了尋求那個人的原諒,沈尋努力把所有的事情做得很好。雖然事情發展得越來越糟糕,可是至少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有親人的。這種與之俱來的血緣關係不會因為外部的原因而割舍掉。

沈尋是信守承諾的人,答應了徐婉的事情就要做到。所以第二天,她就去了顧家的公司。對於顧卿這個人,沈尋了解甚少,印象隻停留在“徐瑞天妻子”五個字上。但實際上,顧卿比沈尋想象中要能幹許多。

在去找顧卿之前,沈尋上網搜尋了關於顧家和徐家的資料。據說徐瑞天當年是倒插門,依靠顧家,成立了現在的公司,並一步一步發展到與顧家的公司並駕齊驅。如今,顧家的公司和徐瑞天的公司強強聯手,讓其他對手無路可走。顧家的顧老爺子退休以後,顧家的公司由顧卿親手掌控。在生意上,顧卿和徐瑞天是合作夥伴,在生活中,兩個人是恩愛夫妻,讓人豔羨。在各種報道中,兩人一起出席活動的時候,徐瑞天總是與顧卿十指緊扣,兩個人郎才女貌。

報道中稱,徐瑞天是千年難遇的好老公。

沈尋看到這條報道的時候,渾身起雞皮疙瘩。徐瑞天的確不錯,但是也沒有誇張到什麽千年難遇的程度吧。

來到顧家公司的時候,沈尋去前台詢問顧卿在不在,想見她一麵。前台說得有預約。沈尋耐心解釋道:“這件事情很重要,關於她的女兒徐婉,所以麻煩你打個電話給她。對了,我叫沈尋。”

前台給顧卿打了電話,沈尋這才有去見老總的權利。顧卿的辦公室在三十五層。來到辦公室的時候,顧卿還在翻閱文件,沈尋敲了敲門,得到允許,這才輕手輕腳走進去。

辦公室很寬敞,有一麵巨大的玻璃窗,透過它,似乎能把整個城市都納入眼底。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香味。顧卿穿著一身白色的職業裝,坐在看似價格不菲的椅子上,一邊看著文件,一邊頭也不抬地問道:“沈小姐,據說你來找我是因為我女兒的事情。從現在開始,你有十五分鍾的時間,等會兒我還要去開會。”

沈尋站在辦公室中間,有些尷尬地說道:“昨天,我去看了她。”

“她還好嗎?”

“她不好,非常不好。”

說到這裏,顧卿終於從文件中,抬起頭來,看著沈尋,眼神直接而銳利。“小婉她怎麽了?”

“那個小姑娘太想念她的媽媽,可是她的媽媽卻好久沒有去看她。”

顧卿放下那些文件,揉著發疼的額頭,皺著眉頭說道:“我一直都很忙,等我忙完了就去看她。”

沈尋並不接話,而是緩緩走到落地窗前,看著那一棟棟冰冷的大樓,緩緩道:“以前我並不明白為什麽那些老板那麽喜歡把辦公室建立在最頂層。如今站在這裏,我明白了,那是一種對城市的征服感。”沈尋轉身,繼續低聲道:“事情永遠做不完。而人心,是會等涼的。這些用再多的金錢也無法補償。”

顧卿站起來,來到落地窗旁邊,看著窗外,神情有些迷惘。“我也是身不由己,處於這漩渦逆流當中,如果不往前衝、不去闖,就會被淹沒、被淘汰,這公司的幾千人連飯都吃不起。”

沈尋默然。顧卿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看來今天要白跑一趟。

“沈小姐,今天我很感謝你。但是,還請你以後別管我家的家事。你這麽熱心,我會懷疑你另有所圖。”說這句話的時候,顧卿緊緊盯著沈尋,語氣中帶著幾分警告。

沈尋扯著嘴角,冷冷地回敬道:“徐太太,你聽說過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嗎?佛印對蘇東坡說:‘觀君坐姿,酷似佛祖。’蘇東坡卻對佛印說:‘上人坐姿,活像一堆牛糞。’試想佛印以佛心看人似佛,而你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來看人的呢?”

顧卿似乎沒有料到沈尋會反擊,臉色不斷變化著。

沈尋什麽也沒說,幹脆地轉身走掉。

事實告訴人們,千萬不要多管閑事,否則費力不討好。

2

沈尋原本以為是做無用功,結果第二天徐婉就跑到工作室,主動要求量尺寸。她的開心全寫在臉上,眉眼彎彎的,像是小月牙。

沈尋一邊找著尺子,一邊笑著問道:“你怎麽笑得這麽開心?”

徐婉仰著下巴,笑嘻嘻地說道:“昨天我媽媽回來了,而且,還住了一晚上。這都是你的功勞。”

沈尋無所謂地說道:“這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她想你了。”

對於這件事情,沈尋也不敢邀功。她給徐婉量著尺寸,隨意問道:“你喜歡什麽風格、什麽顏色的禮服呢?”

“當然是紅色的啊,越簡單越好。”

這個回答就跟徐婉的人一樣,沈尋心裏已經有了隱隱約約的輪廓。等她加班畫好圖以後,拿給兩父女過目,一致通過。接下來沈尋開始動手做衣服。沈尋的功底沒有鄭青秋的好,所以還得老老實實製版。接近一個月後,成品終於做出來,從頭到尾,鄭青秋都沒參與。

第一次做出成品來。沈尋心裏無疑是激動的,連眉梢都是笑。她看著衣服就像看一件寶貝一般,百看不厭,而且自我感覺非常完美。

這副樣子讓鄭青秋好笑。“小尋,你這個模樣讓我想起剛入行的時候。”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特別丟份兒?”沈尋不好意思地問道。

鄭青秋淡淡地笑著,道:“我以前的夢想是當明星,後來才入的這一行。做這一行需要很多的耐心與細致,再加上那麽點兒創新與靈氣,表達你想表達的東西。幾塊布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設計師不僅要賦予它形狀,還要賦予它生命。”

“賦予……生命嗎?”沈尋還是第一次聽說能賦予衣服生命。

鄭青秋點頭,繼續說道:“小尋,你最大的特點就是把自己封閉著,思維也很傳統。比如說,玫瑰不一定能代表愛情,紅色也不一定代表熱烈,什麽樣式都沒有也不代表簡單。你需要想象力。”

沈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當然,這些也不能全靠想象力。這是一種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你多走些地方,多長長見識就好。”

沈尋湊到鄭青秋身邊,笑著問道:“那你是不是走過很多地方?”

“嗯,我去過很多地方,最想去北極,看極光。”

對於沈尋來說,出去旅遊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經濟原因占了很大一部分,更不用說去看絢麗的北極光。雖然說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林,但是許多人很難在喧鬧的城市保持那顆純粹的心。所以,不管沈尋在這個城市掙紮多少年,依舊會迷失方向,或許,這樣的人不止沈尋一個。

少年時候的沈尋也夢想著某一天能走遍全世界,將所有的美景都納進眼底。可惜,這夢就像泡沫一般,很快被現實戳破。

芸芸眾生都在為生活掙紮奔波,這些人都是微小的弱者,沈尋也不例外。

沈尋做完衣服後,將衣服送上門,讓徐婉試穿,但是沒想到的是,剛好顧卿也在。

顧卿穿著白色的呢絨大衣,腳下穿著一雙黑色的靴子,戴著一頂紅色的圓頂帽,拿著紅色LV包包,看上去時尚又美麗。當時,顧卿和徐婉坐在沙發上,徐婉在講一本書,畫麵和諧而美好。徐婉的眉眼很像顧卿,有著一種大方果決的氣質。

沈尋拿著衣服,局促地站在客廳中間,無比尷尬。

最終還是一旁的徐瑞天出聲道:“小婉,你去試試衣服。”

徐婉原本想站起來的,隻是顧卿拉著女兒的手,頭也不抬地說道:“沈小姐,衣服你放在那兒吧,我們家小婉等會兒試穿。”

徐瑞天皺著眉頭說道:“小婉,你別聽你媽媽的,趕快去試衣服。”

徐婉剛想站起來,顧卿抬起頭,眉毛一挑,不悅地問道:“徐總,我說等會兒再試穿有什麽問題嗎?你是覺得我怠慢了你的小美人兒嗎?”

一句話,在場的三個人都變了臉色。尤其是徐婉,她盯著沈尋,仿佛要看穿人一般。

沈尋的身體不由地往後一縮。

“顧卿,你夠了!”徐瑞天沉著聲音說道。

顧卿沒接話,反而是冷笑著站起來,然後對著徐婉說道:“小婉,看來有人不太歡迎媽媽,你說該怎麽辦?”

徐婉皺著眉頭,叫著一聲“爸”,雙手拉著顧卿的衣袖,滿臉倔強地說道:“我等會兒再試衣服。”

空氣驟然凝固,死一般的安靜。

沈尋急忙站出來,打著圓場,說道:“那我先把衣服放在這裏,有什麽問題隨時打電話給我。”

當沈尋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隻聽見身後的顧卿慢悠悠地說道:“現在的小姑娘,就喜歡玩些手段上位,偏偏又讓人覺得合情合理,哎呀,這可怎麽辦呢?”

沈尋埋頭走得飛快,不敢停留一步。

顧卿不依不饒,繼續諷刺。“沈小姐,你走那麽快做什麽?莫非是被我說中了嗎?”

沈尋忽然聽見身後“啪”的一聲脆響,回頭的時候發現顧卿臉上多了一個紅紅的掌印,顧卿正死死地盯著徐瑞天。

而徐瑞天背對著沈尋,沈尋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右掌微微顫抖。

顧卿盯著徐瑞天,停頓三秒鍾後尖叫著衝上去一邊捶打徐瑞天一邊高聲控訴道:“徐瑞天,你居然打我!你居然為了一個外人打我!你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打我!”

徐瑞天用雙手將顧卿死死鉗製住,冷聲說道:“顧卿,你管太多了。”

而站在一旁的徐婉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淚不斷往下掉。

沈尋沒有停留,幾乎是小跑著出來的。她怎麽也沒想到隻是送一件衣服,事情卻發展到這個地步。報道上說,兩夫妻那麽恩愛。而今天,那麽有紳士風度的徐瑞天卻動手打了妻子,還是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

沈尋的心跳得很快,仿佛隨時隨地都能蹦出來導致死機。現在,她的腦袋裏一團亂糟糟的,想不明白為什麽徐瑞天會動手。

罪魁禍首是沈尋,可她卻覺得那麽無辜。

晚上的時候,沈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滿腦子都是徐瑞天打人的那一幕,腦海裏還回**著顧卿的高聲尖叫,浮現出徐婉哭紅的眼。

迷迷糊糊睡過去後,沈尋夢見了黎昕,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夢見過他了。夢裏麵,黎昕一直坐在琴房裏彈琴,白色的身影,刺眼的光,黑白色的琴鍵,交織混合成奇怪的夢境。

黎昕緩緩轉過頭,嘴角微微勾起,低聲道:“小三的女兒。”

五個字破空而來,重重砸在心髒上,沈尋一下子被嚇醒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夢裏,那些光與影交錯,勾勒的畫麵太過夢幻美好,讓人記憶深刻。

鍾表顯示時間是淩晨三點,沈尋揉著額頭,爬起來找水喝。窗外路燈昏黃,透過薄薄的窗簾,屋裏太過安靜,能聽見廚房水龍頭一滴一滴漏水的清脆聲。

沈尋“咕咚咕咚”喝完一大杯水,這才坐在**,回憶著夢,徹底失眠。

3

因為沒睡好,沈尋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沒精打采的,鄭青秋不在,也沒客人,她就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著門外。

門外的樹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掛起大紅色的燈籠,上麵寫著“新年大吉”四個字。偶爾會聽到放炮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幾個小孩的哄笑聲。旁邊的超市擺出許多年貨,門口放個音響,不斷重複播放《恭喜發財》。

沈尋後知後覺,翻了翻日曆,才發現一周後便是除夕。

有父親的除夕,沈尋過得很愉快,一家人其樂融融。可是,沈尋已經很久沒有過過除夕了。往年的除夕,沈尋都是在兼職中度過的。

下午的時候,鄭青秋過來,專門給沈尋發了一筆工資。沈尋握著厚厚的錢,整個人呆呆的。

鄭青秋不由笑著說道:“明天開始,你不用上班了。”

沈尋訥訥地問道:“這是遣散費嗎?”

鄭青秋哭笑不得。“姑娘,再有一周就過除夕啦,工作室關門,正月十五後你再來上班。”

“鄭姐,這錢……多了……”那些錢超出了工資好多倍。

“我的姑娘,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年終獎。”

“這年終獎也太多了吧。”沈尋目測應該有四五萬的樣子,比工資多了好多好多倍。“要不然你收回去一些吧。”

“這些錢你拿著吧,都是你應得的。行了,你也收拾東西回去吧,我來關門。”

“謝謝鄭姐。”沈尋終於心安理得,笑得無比燦爛。

懷揣巨款,沈尋的內心又激動又害怕,早早抱著錢去銀行存了一大部分。但是看銀行卡上的數字遠不如抱著現金的喜悅感強烈,沈尋還是喜歡懷揣巨款的感覺。

有了錢,沈尋難得去逛了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又買了一套護膚品準備拿回家。她提著大包小包在超市不遠處打車的時候,餘光看到旁邊有家甜品店,玻璃窗上貼著哈根達斯的廣告。

冰激淩……

沈尋小時候很愛吃冰激淩。或許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冰激淩不是什麽奢侈品,可是那個時候是。放學的時候,沈尋總是滿臉豔羨地看著別人家的小孩輕舔那些冰激淩,那種隔空而來的甜香味如今都記憶猶新。

可是因為家裏不富裕的緣故,沈尋沒有零花錢,更沒有私房錢一說。某天她實在忍不住偷了兩塊錢去買冰激淩。實際上,冰激淩的味道並沒有想象中好吃。

這件事被發現了,沈尋挨了林容一頓毒打,從此再也不碰冰激淩了。高中的時候,何佳經常買哈根達斯,也會同沈尋分享。那時候,關於冰激淩的記憶是愉快的。所以,沈尋對於哈根達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雖然何佳走後,她再也沒吃過。

沈尋在甜品店門口站了許久,也沒有勇氣走進去。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輕拍沈尋的肩膀。

沈尋一回頭,就看見何佳大大的笑臉。

何佳旁邊還站著一位男子,個子很高,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男子長相不俗,嘴角帶著邪邪的笑。

沈尋注意到兩個人十指相扣的手。

何佳笑著對沈尋說道:“走,我請你吃哈根達斯,他付錢。”

男子沒反駁,隻是笑著。

沈尋看著男子,還在琢磨著這人怎麽這麽眼熟,何佳已經迫不及待揭開謎底。“他是周鶴軒啊,你不認識了嗎?”

話說穿了,沈尋才恍然大悟。這個人高中的時候還是個小混混,給何佳遞過情書,沒想到這兩個人居然在一起了。“你們兩個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不久以前。”

“緣分太神奇了。”沈尋覺得她和黎昕是沒緣分的,所以這麽多年來也沒再碰過麵。剛工作的一段時間裏,沈尋傍晚還會出去散步,四處張望,期待著出現黎昕的身影。心裏的那點兒期待被一點兒一點兒磨掉。

說話間,三個人已經走到甜品店靠窗戶的桌子旁坐下,周鶴軒用衛生紙細心地把何佳麵前的桌子擦了一遍。何佳看著周鶴軒,眼波裏情愫流轉。

愛,依賴,幸福,等等,她的眼神裏飽含了太多東西。

沈尋不由得說道:“我真羨慕你們兩個人。”

何佳點了兩種甜品又將菜單推到沈尋麵前,道:“你肯定也有這一天。”

有嗎?沈尋疑惑。如果那個人不是黎昕要怎麽辦。

原本是想黎昕的,腦子裏不由得跳出與徐瑞天吃早飯的那個畫麵,僅僅隻是一閃而逝,卻足以讓沈尋麵紅耳赤。

何佳關心地問道:“你怎麽看起來臉好紅?”

沈尋一邊取下圍巾,一邊說道:“店裏的空調太熱。”

太莫名其妙!怎麽會想起徐瑞天呢!大概是這段時間他是出現頻率最高的男子了。

哈根達斯擺在麵前的時候,沈尋拿起勺子看了很久,才舀了一勺放進嘴裏。

冷,甜,似乎甜得有些發膩,和記憶中的味道不一樣。

再看看何佳,她吃得很開心。一旁的周鶴軒什麽都沒動,隻是默默地看著他身邊的人,看上去似乎心情很好。

何佳一邊吃一邊問道:“你過年有什麽打算?”

沈尋搖頭。

“不如大年初四我們去西山滑雪吧。”何佳看著沈尋,眼神明亮,帶著期待。

沈尋原本沒打算要出去,可是看到何佳清亮的眼神,不忍拒絕。高中的時候也是這樣,隻要何佳有事情求人,都是這樣的眼神。“我去就是了。”

西山不遠,海拔較高,山頂上常年有雪。上麵有個巨大的滑雪場,不少富人也愛往那裏跑。沈尋不會滑雪,這次去就全當體驗了。

很快就是除夕了,家家戶戶吃團圓飯。沈尋提著大包小包回家,林容正坐在沙發上,冷哼道:“你終於知道回家了啊!”

沈尋吸吸鼻子,道:“媽……”

林容翻著白眼,道:“我餓了,你快去弄飯。”

沈尋放下東西,走進廚房。說是弄飯,其實大多數的菜林容早已經準備好。沈尋要做的菜也不費力氣。

兩個人一邊吃著年夜飯,一邊看著春晚,窗外偶爾有煙花綻開。屋子裏橘黃色的燈光灑下來,暖洋洋的。

夜裏零點整,窗外的天空中無數煙火炸開,震耳欲聾,絢爛無比。沈尋脖子都仰酸了。那一刻,她多麽想變成一朵小小的煙花,在生命最鼎盛的時候綻開,然後消失無蹤,隻讓人們看到她最美麗的一麵。

沈尋向漫天的煙花許了一個願望,可惜煙花綻放過後隻是沉寂。

就像那句歌詞說的: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大年初一,沈尋原本想睡個懶覺,可是大清早的,手機響個不停,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沈尋接起電話,那邊竟然是徐婉。

徐婉理直氣壯地說道:“你做的衣服我不喜歡,想要換一件。”

沈尋揉著太陽穴,道:“上次看草稿的時候你也沒意見,顏色也是你最喜歡的。”

“我不管。當初喜歡,但是現在我不喜歡。”

“過年期間我們工作室不上班。”沈尋耐心解釋。

“顧客就是上帝,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上帝嗎?”

沈尋明白徐婉為什麽會如此針對自己。大概是因為那天自己去送衣服,害得顧卿被打了一巴掌。女兒想要為媽媽報仇,隻能這麽折騰人。“小姑娘,你公報私仇是不對的。你有什麽恨可以明說,不用這樣。”

“哼!”

沈尋繼續說道:“衣服你若喜歡就留著。你若不喜歡,就拿剪刀剪壞。但是我可不敢保證這樣會不會傷你爸爸的心。畢竟,那是他為你準備的禮物。”

那邊的徐婉頓時沒了聲音,直接掛了電話。

沈尋有些哭笑不得。現在的小姑娘古靈精怪,整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

大年初四,沈尋的心情終於好了一些。何佳開著一輛高爾夫來接人,副駕駛上坐著周鶴軒。

沈尋帶著簡單的行李,坐在最後麵,有些不知所措。“我好像當了你們的電燈泡。”而且這燈泡絕對是三千六百瓦的。

何佳道:“周鶴軒才是電燈泡。”

周鶴軒眉毛一挑,什麽都沒說。

沈尋明白,何佳大概是真正原諒她了。高中的時候,沈尋、何佳還有黎昕一起去買水,何佳說黎昕是電燈泡。兩個人的圈子就這麽大一點兒,友情也是,愛情也是。何佳重新把沈尋劃進了圈子,沈尋坐在後排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這麽多年的內疚此時此刻一起崩塌,沈尋終於哭了出來。背負了這麽多年的愧疚,終於土崩瓦解。沈尋心上的石頭被丟了出去,整個人都鬆了。

何佳在後視鏡裏看見沈尋哭,問道:“你哭什麽?”

沈尋抽著鼻子問道:“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何佳也突然紅了眼睛,反問道:“我們什麽時候不是朋友了?”

聽到這句話,沈尋終於破涕為笑。“你可不可以停一下車?”

何佳疑惑,但還是停到一邊。

沈尋從車上下來,讓何佳也下來,然後在路邊一把將何佳抱住,低聲哭道:“我知道時間、地點、情形都不對,但我還是想抱你一下。”

何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想這麽做已經想了很久了。”

沈尋這才有種和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感覺。

雖然那次在工作室與何佳談過一次,可是沈尋根本就不敢再去找何佳。她怕,怕那些隻是一句話,怕兩個人曾經的友誼被這無情的時間阻斷。然而,事實證明,感情比時間更綿長、更久遠。

一旁的周鶴軒看不下去這幅姐妹情深的畫麵,道:“兩位美女,該出發了。”

沈尋和何佳這才止住哭聲,再啟程時由周鶴軒開車,兩姐妹在後麵說著私房話。

“你什麽時候買的車?

“上個月。”

“你的眼睛……”沈尋沒敢繼續問下去。

“放心吧,我是色弱,不是色盲,分得清紅綠燈的。而且,我一直在進行矯正,已經好很多。”

聽到這句話,沈尋才把心放下來。兩個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沈尋也知道了何佳和周鶴軒是怎麽在一起的。

當初何佳轉學,與周鶴軒做起筆友。當然,隻是何佳單方麵給周鶴軒寫信。當初那封情書是別人署上周鶴軒的名字遞給了何佳,是個惡作劇。何佳卻上了心,倒追周鶴軒。這一追就追到了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周鶴軒終於被感動,與何佳在一起了,有情人終成眷屬。

何佳把這麽長的追逐說得輕描淡寫,沈尋卻聽出了心酸,萬幸結局還是圓滿的。而且,周鶴軒對何佳也很好,大概對她也是真心的吧。

於是何佳開始孜孜不倦地勸導。“阿尋,你要真喜歡黎昕,就想方設法地找到他,用盡一切辦法讓他接受你。”

沈尋明白,若是真心想要打聽黎昕的蹤跡,也會有蛛絲馬跡,可是她並不願意。

一切都是過去,又何必再來自找麻煩。

歲月本安靜,何堪舊人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