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舊事
1
沈尋做了一件對不起何佳的事情，這是個很漫長的故事，要從黎昕說起。
高一時，沈尋和黎昕的關係可以稱得上是純潔的曖昧。“曖昧”這個詞是何佳說的，“純潔”這個詞是沈尋固執認為的。越是接近黎昕，就越會被他吸引。他就像是一塊暖玉，安寧而溫暖。
快到元旦的時候，學校組織文藝晚會，而陸挽霜是文藝部的部長，擅長彈鋼琴，她邀請黎昕一起表演四手聯彈。
那天，天氣正好，沈尋坐在窗台半眯著眼睛曬太陽。冬日的陽光是最溫暖的。忽然，眼前一片陰涼，沈尋抬頭一看，原來是陸挽霜擋了陽光。她站在走廊上，衝著黎昕揮手大喊：“黎昕，你出來一下，我找你有事。”
班裏其他的男生跟著起哄，陰陽怪氣地複述著陸挽霜說的話。
黎昕當時正趴在桌子上眯眼睛，抬頭的時候，臉上有淡淡的紅痕。他氣定神閑地走出來，站在陸挽霜麵前，笑著問道：“陸學姐，你找我什麽事情？”
“聽說你鋼琴彈得很好，元旦的文藝晚會我想邀請你跟我一起表演四手聯彈。”
“這個嘛……”
“你不願意嗎？”原本笑著的陸挽霜臉上變得有幾分委屈，“你是不是嫌棄我長得不好看，彈鋼琴也不好？”
“不是不是。”黎昕急忙解釋。“隻是我從來沒和別人一起彈過鋼琴，所以沒有把握。”
“沒關係，離晚會還早，我們可以多練練，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黎昕無奈點頭，淡淡地笑著。
陸挽霜同樣微笑。
兩個人相貌出眾，站在那裏像是讓人賞心悅目的畫卷，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上課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這樣的美好。陸挽霜跑了幾步，回頭笑著喊道：“下午放學後我在琴房等你。”
黎昕點頭，然後轉身回教室。轉身的時候看見沈尋，衝她微微一笑。
沈尋很難形容那個笑是什麽模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心裏堵得慌，大概是從此以後，在琴房裏，黎昕的記憶裏還會有陸挽霜。
放學的時候，黎昕去琴房，沈尋就偷偷跟在後麵。琴房裏的兩個人商量著曲子，沈尋就透過門縫偷看。天知道為什麽她非得這麽畏首畏尾，一點兒也不像平常的行事風格。
琴房裏時不時地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又或是陸挽霜銀鈴般的嬉笑聲。兩個人從貝多芬討論到《不能說的秘密》，有許多共同話題，講話也不會幹巴巴的。
門外的沈尋心裏的酸慢慢發酵。大約是嫉妒了吧。原來黎昕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似乎比想象中要重要一點兒。
當晚上沈尋同何佳分享這些的時候，何佳抱著被子在**滾來滾去，歡快地打趣道：“你喜歡上黎昕咯。”
沈尋捂著跳得飛快的胸口，還有些疑惑：原來這就是喜歡嗎？
其實，如此優秀的黎昕想不被喜歡都難。沈尋不是第一個喜歡黎昕的人，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當然，更不是黎昕桃花運的終結者。
何佳賊眉鼠眼地慫恿道：“要不然你去和黎昕表白吧。我覺得他對你也有意思。”
沈尋輕輕搖頭。
且先不談高中禁止談戀愛這個規定，就算沒有這個規定，沈尋也不可能去表白。或許有些話說出口，一切就變了。至少她心裏清楚，自己是什麽位置。能和黎昕說上話，這樣也是好的。沈尋的要求真的不高。
或許在別人的眼中，她是班長，把班裏所有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人長得不差，成績也好，路過走廊的時候，偶爾也會有調皮男生對她吹口哨。隻有沈尋自己知道，內心深處背負的秘密讓人有多麽醜惡。換句話說，母親林容讓沈尋感到自卑。
沈尋既然是班長，文藝晚會自然要組織班上出一個節目。最簡單的當然是大合唱。班會的時候，大家起哄讓黎昕當領唱。黎昕隻是笑著，也沒拒絕。
選歌的時候雖然出了一點兒分歧，但是最後決定唱張韶涵的《看得最遠的地方》。
這個歌適合女生唱，可是沈尋沒想到黎昕把這首歌唱得有種別樣的溫暖。因為下午放學黎昕要去練琴，所以大合唱在午後的體育場裏進行排練。
黎昕穿著白色的襯衣，筆直地站在最前麵，沈尋偷偷把位置安排在他後麵的那排，能夠光明正大地去看他的背影。
黎昕身材修長，比例也完美。這話說得不全麵，他每個地方都完美才對。沈尋在心底的喜歡又忍不住多加了幾分。
排練完後，大家陸陸續續散開回班級，沈尋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水送到黎昕的手中。黎昕淡淡一笑，說著“謝謝”，隨後從兜裏拿出兩張票說道：“我這裏有兩張植物園的票，送給你，你可以周末和朋友去玩兒。”
沈尋很驚訝，脫口問道：“你不去嗎？”話說出去的一瞬間發現這樣問似乎也有歧義，於是她耳根漸漸發燙。
黎昕的嘴角微微上揚：“如果是你邀請我的話，我一定去。”
沈尋卻之不恭，覺得整個世界是五彩斑斕的。
周末的時候，沈尋起了大早，洗臉照鏡子的時候發現裏麵那個人眼睛裏是滿滿的笑意。何佳忍不住打趣：“你要去約會嗎？”
沈尋低著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笑著抿唇不語，心裏的歡喜太多太多，快要迫不及待奔湧出來一般。
花一般的年紀，帶著特有的放大鏡功能，一點點的悲傷和歡喜都會被放大無數倍，哭的時候可以痛哭，笑的時候能夠齜牙咧嘴地大笑。
兩個人約定在廣場碰麵。
沈尋記得，那是寒冬。天氣暗沉沉的，大風刮過臉跟扇巴掌一樣。道路兩旁的闊葉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倒影在暗灰色的天空中。路上行人匆匆，喇叭刺耳鳴叫。盡管這個天氣並不適合去植物園，但是重點在與什麽人去。所以沈尋滿心歡喜，並不介意冬天裏在植物園究竟能看些什麽。
沈尋到廣場的時候，黎昕已經到了。他站在噴水泉旁邊，穿著深藍色的羽絨服與黑色牛仔褲，戴著一條白色的羊絨圍巾，整個人看上去陽光帥氣。沈尋的胸腔裏有一隻兔子，不斷蹦躂著。
沈尋走到黎昕的麵前，臉幾乎已經凍僵。她扯著微笑，道歉道：“不好意思，讓你等了好久。”
“你怎麽不多穿點兒？”
沈尋拍拍臉、跺跺腳，嗬著氣說道：“我的羽絨服還在家裏，還沒來得及回去拿。”
黎昕把他的圍巾扯下來，圍到沈尋的脖子上，說道：“你怎麽這麽不懂得照顧自己？”
沈尋整個人都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會這樣。圍巾的溫暖不斷傳遞到全身，沈尋覺得整個人都暖烘烘的，似乎嗅到一縷陽光。
而且，這樣真的很曖昧。
沈尋的臉漸漸發燙。黎昕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沒有什麽害羞或者尷尬。
去植物園的路上，黎昕走前麵，沈尋慢一步走在後麵。
空氣裏除了曖昧還是曖昧。
可是很快，這種曖昧而歡喜的氣氛就被衝散得一幹二淨。因為沈尋看到了林容。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當時林容挽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手臂，仰起臉，笑靨如花，那笑裏帶著些許羞澀，也帶著幾分深情。沈尋很久沒有看到過那個整天隻會罵人的媽媽會笑得如此……幸福。
那應該是幸福吧。
沈尋記得初中畢業的時候，她媽媽和另外一個男人抱在一起，雖然那個時候也笑著，可是那種笑是空洞的、蒼涼的、割人心口的。
而這次不一樣，她看那個男人的眼神，有著幾分真摯。
沈尋天真地以為如果對方是單身，人品也行，她也不介意多一個繼父。可是事實上，下一秒鍾事情向更壞的方向發展而去。
林容背後有個中年女子穿著高跟鞋怒氣衝衝地急速走向前去，粗暴地拉扯著林容的頭發。林容尖叫著摔倒在地上，四仰八叉，模樣十分狼狽。
那個女人打了男人一耳光，過來狠狠踹了林容一腳，然後開始拳打腳踢，一邊打一邊叫嚷著：“現在的小三兒這麽囂張了嗎？你居然在大街上摟著我的老公！今天我就打死你這個小三兒……”
林容被高跟鞋踢中了腹部，捂著肚子，痛苦地蜷縮在地上，皺著眉頭呻吟道：“立軍，救我……”
那個男人站在一旁，皺著眉頭，什麽也沒說。旁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裏三層外三層。沈尋遠遠地聽到慘叫聲、叫罵聲，還有各種各樣的指責聲，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旁邊的黎昕臉上也好不到哪兒去。
沈尋不敢上前大聲喊住手，更沒辦法解決眼前這混亂的場麵。她怕這個時候衝上去，黎昕會徹底看扁她。她停下腳步，站在街道旁，猶豫不前。
黎昕轉過頭，臉色有些白，不安地問道：“你怎麽了？”
“我……我好像……肚子不舒服……”沈尋捂著肚子，埋下頭，低聲說道。
“那不去植物園了，我送你回去吧。”
沈尋輕輕點頭。
回去的時候，兩個人都沉默無語。沈尋想著剛才鬧哄哄的畫麵，心裏惴惴不安，根本沒有看路，前麵有台階，她也沒注意，毫無心理準備地踏下去，沒站穩，身子一歪，從高處摔了下去。
黎昕急忙去扶人。
沈尋被扶起來，覺得腳踝刺痛，站都站不穩，更別說走路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感覺怎麽樣？”黎昕關切地問道。
“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黎昕背對著站在她麵前，半蹲著，雙手掌心向上，道：“這裏離醫院不遠，我背你去醫院看看。”
“這樣不好……”
“沒事，我們光明正大。”
原本沈尋扭捏著不肯，黎昕二話不說，直接把人背上再說。
黎昕很瘦，背上全是骨頭，隔著厚厚的羽絨服，沈尋也被硌得很疼。但是，沈尋把臉貼上去，有一種莫名的安穩。
若是就這樣一輩子該多好。
當這個念頭出現在沈尋的腦海裏時，她便知道，從此以後，黎昕便是逃不開的魔障了。
2
沈尋扭傷了腳，最忙碌的要數何佳了。自從跟著沈尋以後，何佳的生活技能漸漸好起來，可以去打飯打水、收拾寢室、拖地什麽的。至於衣服這個問題，她比較懂得走捷徑。
何佳用各種小東西收買了宿舍阿姨的心，每次都帶著衣服去宿舍阿姨那裏用洗衣機搞定。
而且黎昕總認為有他的責任，所以每天早上他會多帶一份豬蹄湯給沈尋補補。做事情的時候，黎昕也沒有遮遮掩掩，班裏的人都在說兩個人在談戀愛，而且傳得繪聲繪色。比如兩個人在什麽地方、什麽地點擁抱親吻，據說都有人看到過。
何佳眉飛色舞地講著這些的時候，沈尋心裏淡淡一笑。她不排斥這樣的謠言，甚至有些竊喜。最重要的是，黎昕也沒出來澄清謠言，眾人反而更覺得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同樣不在乎這些謠言的人還有另一個人——陸挽霜。
每天放學後，陸挽霜不管其他人是如何想的，總是早早地站在門口等待，美麗的倩影總會吸引無數人的目光，然後兩個人大大方方地一起並肩去琴房練琴。
偶爾早上還會看見陸挽霜給黎昕遞早餐。不少男生起哄，黎昕也隻是淡淡一笑。陸挽霜來的借口也變得更多，借書，還書，借樂譜，還樂譜，樂此不疲。
陸挽霜喜歡黎昕，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全世界都知道。沈尋永遠學不來這樣高調地靠近，張揚而曖昧。
原本以為陸挽霜不會打破這樣的曖昧，但是某天放學的時候，沈尋恰好撞見陸挽霜向黎昕表白。其實也算不上表白，陸挽霜笑嘻嘻地問黎昕有沒有喜歡的人。
黎昕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點頭。
陸挽霜臉上的笑意僵硬，卻依舊笑著問那個人是不是沈尋。
黎昕隻是笑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沈尋當時覺得整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當然，她也曾幻想過，她和黎昕之間相互喜歡，一起從幼稚走向成熟，從青絲走到白頭。明明隻是一個念頭，卻在腦海裏已經和那個人共度了一生。
人一旦有了念頭，就多了一些期盼，人生也多了一絲希望。無疑，此時此刻，沈尋嚐到了些許甘甜。大概是因為黎昕沒有否認，讓沈尋覺得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是有一定分量的。
原本沈尋以為，事情會向好的地方發展，沒想到的是與此同時，另一種謠言暗暗升起。
沈尋走在路上開始有人指指點點。她去上廁所，經過走廊的時候，有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廁所裏，沈尋剛關上門，就聽見進來的幾個女生嘻嘻哈哈地討論著什麽。
其中有個人說道：“你們知道那個叫沈尋的女生嗎？”
“知道啊，她好像是其他班的班長，而且和黎昕走得比較近，聽說兩個人是在談戀愛。”
“那你們知道她的媽媽是小三嗎？”
沈尋感覺那顆心瞬間被死死捏住，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媽媽是小三？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學校裏都在傳。”
“嘖嘖，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前段時間還聽說黎昕和陸挽霜談戀愛，怎麽現在卻傳他和沈尋談戀愛。該不會是沈尋搶人吧？”
“這個叫沈尋的有這麽下賤？”有人直言不諱地說道。
後麵她們還嘰嘰喳喳說了什麽，沈尋已經聽不清楚了。
那一刻，沈尋的內心是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恥辱。仿佛所有的情緒從頭到腳都累積在腦袋裏，隨時都會炸開。波濤洶湧的胸腔，緊緊攥著的拳頭，眼眶裏打轉的淚水，以及一陣一陣往上翻湧的酸澀，這些都讓人悲慟不已。
傳出這個謠言的是誰？
沈尋心裏已經有了答案。這個學校，隻有何佳一人知道這件事情。更何況，盡管黎昕看到了那天的情形，他也不認識林容，不會亂傳謠言。
沈尋整個人已經被憤怒掌控，失去了所有理智。她怒氣衝衝地去找何佳，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學校僻靜的小水池。
小水池這兒太過偏僻，很少有人來，地上的石磚表麵長滿了青苔。沈尋站在池塘邊，憤怒地看著何佳，高聲指責道：“何佳！我沒想到你是這樣食言的小人！”
何佳漲紅臉，急了。“你是什麽意思？”
沈尋冷哼一聲，沉聲道：“你自己做過什麽事情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到底做過什麽事情讓你這樣對我！”
“何佳，你別在這裏裝模作樣！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當麵一套背後又一套的人！”
“你什麽都不說就這樣急著給我定罪嗎？”何佳氣瘋了，忍不住推了沈尋一把。
沈尋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何佳愣住了，歉疚地急忙去扶沈尋的胳膊，想要拉沈尋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沈尋絲毫不領情，想要收回手臂，不想與麵前的人有任何肢體接觸。何佳執意要拉沈尋起來，沈尋死活不肯，抬起胳膊，推開何佳。何佳手上失了支撐力，整個身體止不住往後仰。原本想站穩，可是石磚上的青苔太滑，她整個人直接摔進了小池子裏。
何佳慘叫一聲，後腦勺重重磕在尖利的石頭上，她悶哼一聲，瞬間昏死過去。
沈尋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眼前，被前所未有的恐懼所籠罩。
血漸漸浸染了石頭，順著石頭往下流，鮮紅色在水裏慢慢染開。何佳一動不動，臉色漸漸從紅潤變成死灰色。
沈尋高聲尖叫：“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快救救人！”
一時間，一切都混亂了。
沈尋的耳朵嗡嗡作響。刺耳的尖叫聲，各種各樣的議論聲，救護車的鳴笛聲，這一切的一切仿佛是老式的錄音機在放一盤已經壞掉的磁帶，聽不分明。
一滴冰涼的**忽然滴落在眉心。
沈尋迷茫絕望地抬起頭，發現天空中有一片片白色的雪花輕輕飄落下來，帶來冬的悲涼。
很長一段時間，沈尋依舊不明白事情是怎麽發生的，腦子一直處於一種模糊的狀態，心裏覺得很空很空。
在手術室外，沈尋看著那扇門，有種說不出來的愧疚。她原本不是一個衝動的人，但是竟然被謠言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如果當時不莽莽撞撞地去找何佳對峙，說不定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醫院安靜得有些嚇人，到處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走廊裏突然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沈尋轉身，看見何佳的爸爸和媽媽腳步踉蹌地跑來，滿臉焦急。
沈尋訥訥地站起來，不敢直視那位婦人的眼睛，“阿姨……”
婦人跑過來，緊緊攥住沈尋的手腕，聲音顫抖著問道：“小佳呢？”
“手術還沒做完……”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接到老師的電話說小佳摔倒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小佳的父親問道。
“叔叔……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小佳摔倒的。她的頭撞到了尖石頭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沈尋忍不住嗚咽出聲。“叔叔阿姨，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小佳……”
婦人的臉色變得有幾分猙獰，她一巴掌狠狠打在沈尋的臉上，戒指將沈尋的臉刮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痕。“我隻有小佳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如果她有什麽事情，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沈尋忍不住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她深埋著頭，瘦削的肩膀不斷顫抖，內心被一種惶恐緊緊扼住，連呼吸都如此痛苦。
婦人似乎覺得不解氣，一腳踢在沈尋的心髒處。
這一腳讓沈尋幾乎喘不過氣來，心跳仿佛快要停止一般。她蜷縮在地上，狠狠抽了一口冷氣。如果何佳有什麽三長兩短……沈尋不敢往下麵想，她寧願手術室裏躺的人是自己。
夜色一點兒一點兒沉下來，如興致缺缺的饕餮，蠶食著整個城市。
手術室門上的燈終於變成了綠色，門被慢慢推開，護士們推著何佳緩緩出來。
沈尋捂著心口，急忙湊上去。
何佳依舊昏迷不醒。
中年男子與婦人焦急地上去圍著醫生模樣的人。“醫生，我女兒怎麽樣了？”
醫生摘掉手套和口罩，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情況不太好，要轉入重症病人監護室。明天如果病人能夠醒來，還有希望。而且，就算病人醒來，也有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什麽後遺症？”
“視力受損，有可能會半盲或者全盲。”
婦人的臉色一瞬間慘白，癱倒在中年男子的懷中。
沈尋閉上眼睛，淚水簌簌地往下掉，內心被成倍的愧疚淹沒。
何佳被送進重症監護室，沈尋就坐在病房門口的長板凳上，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好心的護士讓沈尋先回去，沈尋固執地不肯。
隆冬，深夜。醫院裏有暖氣也不頂用。夜風吹過，刺骨的冷刮過臉，鑽進脖子，渾身冰涼。
沈尋並不覺得這樣有多冷，更冷的應該是那顆心。
何佳是在第二天的清晨醒的。沈尋聽到病房裏何佳的媽媽不斷喊著“醒了醒了”，然後痛哭出聲。何佳的爸爸快步走出來，去喊醫生。
沈尋一夜沒睡，在狹窄的板凳上蜷縮太久，腳有些痳，爬起來的時候顫巍巍的。她拖著沉重的步伐，推開門，緩步走了進去。吹了一夜的寒風，她的頭又痛又暈，眼前是模糊的，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一般。
那個婦人臉色變了又變，尖酸刻薄地問道：“你怎麽還在這兒？”
沈尋走到床前，埋著頭，滿臉愧疚，低聲道：“小佳，對不起……”
何佳的眼神虛弱而渙散，好像在看沈尋，又好像沒有。
這時候醫生來了，上上下下做了一番檢查，這才下結論：“還好，病人度過了危險期，最幸運的是，似乎視力也沒問題。”
沈尋聽到結果，心中也好像放下一塊大石頭，最後看了看何佳，才轉身退出病房。
回到學校之後，沈尋得了一場重感冒，昏昏沉沉地堅持上課，最後暈倒在教室裏。在各種驚呼聲中，她看到了黎昕衝過來的身影。
沈尋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黎昕溫亮的眼睛。他漆黑的眼眸間是顯而易見的擔心。
“你終於醒了……”
沈尋看看四周，發現在醫院，手上打著吊針，喉嚨間仿佛火燒一般，原本想咧嘴笑的，嘴唇卻又幹又疼。
黎昕見狀，急忙遞上一杯溫開水。
“我已經幫你請假，也通知了你的媽媽。你好好養病，我幫你做筆記。錢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
“謝謝。”沈尋喝著水，心裏想不感動都不行。黎昕照顧人總是這麽細致入微，讓人無可挑剔。“你怎麽知道我媽媽電話號碼的？”
“班主任那裏有每個同學家長的聯係方式。你先躺會兒，我去給你買點兒粥。”
沈尋微微點頭。說到粥，她還真是餓了。
這一次，應該是最幸福的一次生病，畢竟有黎昕照顧。腦袋依舊昏昏沉沉的，沈尋胡思亂想間，林容來了。她一進來就是開罵：“你個喪門星，這又要花多少錢喲！”
原本沈尋還有些期待，可是聽到這句話，心隻能沉了又沉。
“媽……”
“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少給我惹點兒事！”林容拉長了臉，坐在沙發上，背過身去，將提來的大口袋放在一旁。“這些是換洗的衣服，還有洗漱用品。”
林容雖然罵歸罵，但是帶的東西比較齊全，都是沈尋平時常用的，零零碎碎一大堆。林容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額頭上都是細碎的汗。她一邊拿著東西一邊問道：“我問你，給我打電話的那個男生是誰？”
“他是我同學。”
林容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說道：“他該不會是你在學校交的男朋友吧？你不知道好好學習，現在學會跟那些阿貓阿狗談戀愛了！我看你是不想讀書上好大學了，對嗎？”
“媽，你別亂想。他真的隻是我同學。”沈尋不敢看林容，雖然明明她和黎昕之間沒什麽。但是沈尋心裏喜歡黎昕，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就憑著這點，林容肯定是不允許的。
“反正，你好自為之。要是被我抓住你和哪個男生談戀愛，我打斷你的腿！”
這話讓沈尋沒來由地想起那天去植物園的路上看到的那一幕。她脫口而出問道：“你不允許我和男生談戀愛，那你怎麽還和有婦之夫摟在一起？”
林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蹦起來，直接扇了沈尋一巴掌。“誰讓你亂說的！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沈尋愣住，臉火辣辣的疼。她滿臉倔強，道：“那天你在街上被打，我都看見了。”
林容臉色鐵青，收回手，低聲說道：“還是那句話，我的事情你少管。”
“可你是我媽媽，你的事情我就要管。”沈尋的倔脾氣也上來。
“你管好你自己！”
沈尋頓時啞口無言。
兩人沉默無語，病房裏的空氣漸漸凝固。
這個時候，敲門的聲音響起。黎昕買了粥回來，推開門走進來，腳步立即頓住，表情微怔。
沈尋的臉色全白了，生怕男生聽到剛才的對話，於是仔仔細細去查看男生的臉，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的表情。
黎昕僵硬地牽扯著嘴角，叫了一聲“阿姨好”，然後將買好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道：“既然阿姨來了，我也不多留。沈尋，你自己多保重。”
“真的非常感謝你。”
黎昕揮揮手，挺直了背，步伐急促地走出去。
林容低聲訥訥地說道：“這個人好眼熟，我仿佛在哪裏見過。”
沈尋也沒有深究林容的話，艱難地爬起來去填飽五髒廟。明明是很普通的粥，沈尋卻喝出了別樣的暖心。
3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沈尋的病一直持續到了元旦節。她在能下床的第一時間便去找何佳。
何佳瘦了許多，唇色疏淡，露出來的手腕纖細而蒼白。沈尋去看她的時候，她正看著窗外發呆。窗外的陽光正盛，留下一地溫暖，肉眼能看得見空氣中飛舞的細塵，看上去很歡快。
沈尋躊躇許久，這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小佳……”沈尋忐忑不安地靠近。
何佳聽到聲音，緩緩轉過頭，原本無神的眼睛有了轉瞬即逝的光，然而眉梢帶著些許冷意。“你來做什麽？”
“我來道歉，對不起……”
何佳嘴角帶著諷刺的笑，冷聲道：“現在你道完歉了，請趕快離開。”
沈尋走上前去，抓住何佳的手，激動地問道：“小佳，我要做些什麽才能讓你原諒我？”
何佳麵無表情地一根一根掰開沈尋的手指，眉目間帶著明顯的厭惡。“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
“為什麽？”
何佳冷笑一聲，死死盯著沈尋的眼睛，道：“沈尋，你毀了我的夢！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輕易原諒你！嗯？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
“我毀了……你的夢？”沈尋不明所以，整個腦袋裏亂成一團。
“你怎麽又來了！你害得我們家的小佳還不夠嗎！她一直夢想著當服裝設計師，現在卻被你害成了視弱，你還有什麽臉麵讓她原諒你！”婦人的尖叫聲從門口傳來，她撲上來對著沈尋就是一頓死掐。
沈尋隻覺得頭頂上黑影籠罩，頭發被緊緊拉扯，身上被重重掐了好幾下。
“媽，你別動手。”
“老婆，你冷靜點兒。”
中年男人將婦人緊緊抱在懷裏。婦人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沈尋，恨不得剝了她一般。
沈尋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冷漠的何佳，覺得快要窒息，整個人似乎被活埋進冰雪之中，血液漸漸凝固，連話都說不來。
“小佳……”
何佳背過身去，冷漠地，緩緩地說道：“我喜歡香奈兒。她美麗、獨立、自信，創造了一個品牌，也創造了一個傳奇。她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像風一樣，誰都可以喜歡她，她也能喜歡其他的誰。你從來不知道，曾經我多麽想要成為她那樣的人。可是現在，我卻變成了一個色弱的人，不能準確地判斷顏色。你覺得我能用這樣一雙眼睛去設計衣服、搭配顏色嗎？沈尋，你告訴我，我能嗎？”何佳聲嘶力竭地喊著，帶著哭腔，身體顫抖著，“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準出現在我的視線！我再也沒有你這樣的朋友！”
“哐當”一聲，沈尋聽見那顆心不斷下墜，最後摔成四分五裂。她覺得自己像是飛到雲霄的飛鳥，到達最高處，力氣殆盡，劃過美麗的天空，而後轟然墜落。
愛情是脆弱的，友情也是，經不起誤解與欺騙。
自此以後，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變了。
何佳轉學了，隻剩下沈尋孤孤單單地在寢室對著空床發呆，恍惚間她似乎還能聽見何佳嬉笑的聲音。
何佳受傷，也並沒有阻止學校的流言，當然，那也是事實，並不能算流言。到處都有人討論沈尋的媽媽給別人做情人的事情。
不論沈尋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甚至連老師都帶著一種有色的眼光看她，還撤掉了沈尋班長的職位。班上的人也對沈尋愛理不理，其中也包括黎昕。
據說，元旦晚會上，黎昕和陸挽霜的四手聯彈豔驚四座。兩個人開始出雙入對。沈尋幾次想找黎昕說話，都被黎昕冷漠的眼神拒之千裏。
自從在醫院裏黎昕為沈尋買粥以後，兩個人再無交集，連話也沒說一句。那種感覺就像看見溫暖的光，卻怎麽也抓不住的枉然。
發生這些事情，都是因為有個這樣的媽媽！沈尋心裏越想越憋屈。
其實沈尋心裏是恨的，最恨的人還是她自己。如果有時光機，她多麽想回到以前，改變這一切。可是現在，誰都無能為力。她一直想努力活得優秀一點兒，讓優秀的光芒掩蓋那些不幸的事實。可是這優秀的光終究太過薄弱，遮掩不住不幸的黑暗。
沈尋無法忍受黎昕的忽視，所以她試圖去改變這樣的局麵，放學的時候，她站在黎昕的座位旁邊等待。
黎昕沒有給她任何一個眼神。
沈尋終於忍不住開口：“黎昕，我們談談。”
黎昕緩緩抬頭，眼睛裏的光明明滅滅，表情漠然。
兩個人走出教室，沉默地並肩而立，氣氛沉悶尷尬。還是沈尋忍不住先開口，問道：“黎昕，你是不是討厭我？”
黎昕搖搖頭。
“那為什麽最近你對我突然變得冷淡了呢？”
“老師說男女同學間不宜走得太近。”
“那你和陸挽霜呢？”
“我們是朋友。”
“那我和你就不是朋友了嗎？”沈尋一再追問。
黎昕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放了一段視頻。看了視頻之後，沈尋的臉頓時慘白。因為視頻裏放的正是林容在街上被打的那一幕，不知道被誰錄下來。
“沈尋，我不跟小三的女兒做朋友。你知道嗎？視頻裏麵的這個男人是我爸。那天我在醫院看見這個女人，知道她是你媽。你媽來破壞我的家庭，你還想要我跟你做朋友嗎？”黎昕臉上是淡淡的苦笑。
“這段視頻是誰發給你的？”沈尋顫聲問道。
“陸挽霜發給我的。我親眼看見了那一幕，也親眼看見了你媽來了醫院，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最後黎昕淡淡地說道：“沈尋，我從未如此痛心。”
陸挽霜這一刀捅得真好。
痛心什麽呢？沈尋不明白，她明白的僅僅是，因為有那樣的媽媽，她徹底失去了喜歡黎昕的權利。
這樣的理由讓沈尋哭不出來，也道不盡心裏的委屈。
小三的女兒。
這五個字，幾乎毀了沈尋的一生，失去了何佳，也失去了黎昕。
沈尋渾渾噩噩地度過了高二，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也越來越沉默。而黎昕和陸挽霜的感情似乎越來越好。陸挽霜明明很優秀的成績，卻執意要複讀一年。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沈尋並不關心這些，她的人生還有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