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事

1

徐婉的情況比沈尋想象中還要糟糕一點兒,徐瑞天一點兒都沒有誇張的成分。沈尋按照約定的時間去赴約。徐瑞天的家是棟白色的小洋房,帶著一個很大的露天花園,被打理得很好。而徐婉就坐在陽台上,抱著一本相冊,癡癡地看著天。陽光斜照在她的臉上,更顯得蒼白無色。她似乎更瘦了,纖細的手臂讓人心裏莫名一疼。以前的徐婉並不是這個模樣。

初次見到徐婉的時候,也是沈尋剛剛進工作室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徐婉穿著粉紅色的運動服,站在李月芳旁邊,頭上紮著馬尾,嘴角帶著乖巧的笑。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人滴溜溜地轉,說不出的青春活力。二十出頭的沈尋看見徐婉都忍不住感歎時光老去。第一眼,沈尋看走眼,以為徐婉是水瓶座或者天秤座,誰知道居然是個小獅子座,脾氣火爆,一點就炸。

徐婉不生氣的時候古靈精怪,經常問沈尋關於服裝設計的古怪問題,沈尋好多都答不上來,徐婉在旁邊嬉笑。可是那樣一個有靈氣的女孩在那兒呆呆地坐著,不說話,麵無表情,眼睛裏是化不開的哀傷。

沈尋低低歎口氣對身邊的徐瑞天道:“我想用我的方式。”說實話,她也想不出辦法,也說不出什麽寬慰的話,隻能悄聲走向前去,安靜地坐在一旁。

漸漸入秋,風穿過兩個人的身邊,撩起她們的長發。周圍很安靜,聽得見客廳裏那口陳舊的擺鍾“滴答滴答”的聲音,聽得見風裏傳來的哨聲,連呼吸聲也能聽到。

這一坐,就是好幾個星期。徐婉沒說話,沈尋也沒說話。

一場雨後,樹葉落了一地。似乎真正進入了秋季,溫度涼了下來,天空堆積了厚厚的雲層,灰蒙蒙的。

沈尋和徐婉坐在陽台,不一會兒,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雨絲斜灑在臉上,帶著涼意。

徐婉緩緩抬起頭,看著天空,喃喃自語:“又下雨了啊……”

“這樣的下雨天,你有故事嗎?”

徐婉轉過頭,嘴角帶著幾分譏諷。“我有沒有故事和你有什麽關係?你想討好我,當我爸的情人嗎?”

沈尋輕笑出聲,無奈地攤開手說道:“這麽快都被你看穿了。”

徐婉瞬間變了臉色,像頭奓毛的小獅子氣勢洶洶地站起來,齜牙咧嘴地說道:“我最煩你們這種貪圖名利的人!你們心腸歹毒,破壞別人的家庭!”

“對呀,我就是來破壞你家庭的,你要怎麽辦呢?”沈尋繼續好笑問道。

徐婉氣鼓鼓地吼道:“你滾!你不準出現在我家!”

聽到動靜的徐瑞天安靜地站在客廳裏。沈尋當然也看到了,嘴角帶著笑,琢磨著剛才的話他有沒有聽到,引起麻煩就不好了。徐婉需要轉移注意力,需要發泄,於是沈尋就給了她一個借口。現在徐婉在乎的也隻有徐瑞天和她的媽媽。

沈尋沒有過多跟徐婉爭執,而是起身,走到徐瑞天身邊,低聲用徐婉聽不到的聲音快速解釋道:“我有我的方式,不會影響你的。”

“我知道。”

徐婉看到這一幕,從陽台急促跨過來,指著沈尋罵道:“爸,她想勾引你,你不要上當!”

徐瑞天隻是笑著,什麽話都沒說。徐婉氣急了,抱著素描本扭頭用力踏著地板跑回房間,轟的一聲關上了房門,整個客廳都在抖動。

“我把她寵壞了。”

沈尋淡淡一笑,道:“你是個好父親。”

“謝謝你。隻要她還能生氣,還能有其他情緒,我也就放心了,隻是委屈你。”

“談不上什麽委屈。花一般的年紀就應該被嗬護。時間不早了,我回去了。”沈尋收拾著東西,準備走人。

徐瑞天站在麵前,看著窗外,道:“外麵在下雨,我送你回去吧。”

沈尋抬頭看著外麵,又低著頭,無可奈何道:“那又要麻煩沈先生了。”

六點,正是車水馬龍的時候,雖然是周末,兩個人還是堵在高架橋上。前麵是看不到頭的車隊長龍。不少司機煩躁地按著喇叭罵著髒話,夾雜著聽不懂的方言。徐瑞天似乎有些熱,卷起了襯衣的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

沈尋的眼神仿佛被燙傷一般,僅是一眼又迅速移開。兩個人的空間太過狹窄,沈尋呼吸都緊了,隻好沒話找話:“這些日子,我似乎沒看到徐婉她媽媽……”

“嗯。”徐瑞天微微皺著眉頭,也沒有說更多。

沈尋沒有多問,這個時候,前麵的車終於動了,空氣中尷尬的氣氛才少了幾分。車下了高架橋,卻開往另一個方向。

“徐先生……”

“我們去吃飯。”

如果沈尋能預知命運,她肯定不會跟徐瑞天去吃那頓飯。徐瑞天帶她去了一家很高級的店。沈尋忽然想起一句話:若她涉世未深,就帶她看遍世間繁華。想到這裏,沈尋忍不住暗暗自嘲。這些算不得所謂的人間繁華吧。

“你笑什麽?”

沈尋的思緒飄到千裏外,又被拉回來。“沒有笑什麽。”

服務員將菜一一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有些是沈尋沒見過的。她有些不知道要怎麽下手,內心掙紮又掙紮,終於拿起筷子,臉上的表情有些視死如歸。

徐瑞天笑著道:“沈小姐,這些菜沒下毒,你可以放心吃。”

沈尋的耳根瞬間就發燙,臉也跟著紅起來了。她隻能埋頭專注於碗裏的食物。沒過多久,高跟鞋踩地的刺耳聲由遠到近。沈尋還未抬頭,便聞到一陣香氣。

香奈兒的味道。鄭青秋也常用這種香水。

“沈小姐,你好。”顧卿穿著天藍色的長裙,手裏端著一杯紅酒,淡淡地笑著,明亮的耳環來回搖晃,晃花了沈尋的眼,別有風姿。

沈尋急忙咽下食物,站起來,尷尬地回應:“你好。”

顧卿端著酒杯,一隻手隨意搭在徐瑞天背後的椅子上,微微低下頭,道:“下周六我爸過生日。”

“嗯,我知道了。”

顧卿笑了笑,揚起眉梢,喝了一口紅酒,餘光看著沈尋,帶著幾分挑釁,道:“老公,你的口味還是沒變。看到沈小姐,我忽然想起我們年輕時候的模樣。”

這句話無疑狠狠扇了沈尋一巴掌,動作軟綿綿的,卻是無比狠辣。麵前的人無疑是想示威罷了。

“顧卿,你適可而止。”徐瑞天麵無表情地提醒旁邊的人,手中的筷子也停下來。

可是沈尋絲毫不介意,畢竟她並沒有打算去取代麵前的人。“徐太太,你太自謙了。女人像酒,年紀越大越好,越沉越好,越品越有味道。”

顧卿的笑凝固在臉上,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很快又恢複鎮定,笑著道:“祝你們用餐愉快。”說完,她邁著優雅的步伐去了不遠的另一桌。桌子的對麵坐著一個衣著不俗的男子。不一會兒便傳來男女愉快的笑聲。

沈尋覺得非常奇怪。第一,她在徐瑞天的家中並沒有看到顧卿,而且也沒有女**用品。第二,今天顧卿一邊挑釁,另一邊卻和別的男人談笑風生,更奇怪的是徐瑞天卻自顧自地吃飯,什麽反應都沒有。一切都太詭異了。

“你太太她……”

徐瑞天抬頭,嘴角帶著緩緩帶笑:“我以為你會沉默,想不到你會伸出爪子。”

沈尋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不欠她什麽,所以沒必要忍氣吞聲。”

“原來是我看走眼。”

“嗯?”

“上次在夜市,如果你能拿出強硬的態度,也不會被人欺負得那麽慘。”

沈尋也很無奈,畢竟在夜市那次不是她占理。更何況那個時候被人要一萬二,兜裏一百二都沒有。雖然說不能把錢看得很重,可是對於掙紮在底層的人來說,錢就是生存之本。

相對來說,這頓飯除去中間的插曲,氣氛還是蠻好的。沈尋麵對徐瑞天的時候也沒那麽緊張。快要吃完的時候,顧卿和那個男人已經起身準備離開了,剛好經過沈尋和徐瑞天的旁邊。

顧卿微笑著直接對沈尋道:“沈小姐,下周六我爸的生日宴會你一定要來。這場舞會有不少上流社會的青年才俊,憑著沈小姐的姿色說不定還能覓得良人,嫁入豪門。你可別辜負我的一片好心喲!”說完,她就走了,也不給人拒絕的機會。

沈尋看著徐瑞天,臉色白了又白。顧卿看似邀請的話語無不透露著諷刺。沈尋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如果參加所謂上流社會的舞會,就一定要去以色侍人嗎?顧卿的邀請不過隻為看笑話罷了。

徐瑞天寬慰道:“你別與她計較。”

沈尋搖頭,收拾著包包,拔腿就走,也不曾道別。她怕再待上一分鍾,就會失態。

以後的一周,沈尋日子並不好過,除了發工資這件事讓她稍微有點兒安慰以外,她比較愁要穿什麽衣服去舞會,該送什麽禮物。工作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好幾次被針紮了手。微薄的工資要買件像樣的禮物或者是禮服怎麽也是不夠的。

鄭青秋也發覺了沈尋的不正常,當沈尋再一次被針紮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麽心不在焉的?”

沈尋猶豫了幾秒鍾,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給鄭青秋聽。鄭青秋聽了不由好笑地說道:“那邊掛了那麽多衣服,你隨便挑一件就是。至於送禮,也頂多隻能送個心意。顧家在藍山市你也是知道的,顧老爺子什麽稀奇的物件沒見過?你隨便送送就好,不用太在意。”

鄭青秋追求的是極致完美,那些衣服隻是瑕疵品,不會賣給客戶。雖然都有瑕疵,不過都是很小的問題,有些是線結不對,或者是配飾不對,同樣價格不菲,隻要打上了“初戀”的標誌,更是受人追捧。那些衣服太過昂貴,沈尋怕穿出去弄髒、弄壞。

鄭青秋見沈尋猶猶豫豫的,笑著說道:“那些衣服除非有人穿它,否則沒有任何價值。所以,你不用擔心。”

“鄭姐,謝謝你……”沈尋心裏十分感激,並不是獨獨這一件事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鄭青秋算得上沈尋生命中第一個貴人。高中畢業後,沈尋去了服裝設計專業排名靠前的江南大學,大學四年一邊上學一邊打工,每天忙得跟陀螺一般,最出格的事情便是給黎昕寫信。每天早出晚歸,所以沈尋同室友的關係很一般,畢業後沒有再聯係。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若不是選的這個專業,這個大學就白讀了。

畢業後,沈尋回了藍山市開始找工作,不過因為沒有關係沒有出色的能力,到處碰壁。後來,她暫時找了一份賣化妝品的工作。夢想擱淺是暫時的,她隨身帶著一個筆記本,空閑的時候就背著店長偷偷地胡亂塗鴉。

鄭青秋是那家店的客戶之一,對於化妝品特別挑。那天她來店裏選化妝品的時候正遇上沈尋挨罵。

店裏其他店員打了沈尋的小報告,店長一邊罵沈尋,一邊將沈尋的筆記本摔在地上,用力踩上兩腳,裏麵畫的零散的東西掉了一頁。沈尋愣愣地看著筆記本,一聲不吭。

店長罵的話她至今都記得,她說“夢想隻能用來喂狗”。

沈尋很想反駁,很想說夢想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是她沒辦法說出口。鄭青秋進店後,店長停止罵人,換上笑臉去招呼客人。沈尋撿起筆記本,心疼地拍了拍上麵的腳印。

鄭青秋選好商品,坐在凳子上等候店員包裝。沈尋看她腳後跟磨破了皮,就遞上了兩塊創可貼。

就是這兩個小小的創可貼,改變了沈尋的命運。鄭青秋微笑著拿了一張名片給她,從此人生軌跡開始改變。

或許,這就是人生際遇。每個人都有最糟糕的時候,但是不會一直糟糕下去,總會有幸運的時刻。

2

很快到了周六,沈尋從早上開始便惴惴不安,整夜都沒睡好,早上起來眼睛下方已經有了厚厚的眼袋。鏡子裏那個人臉色憔悴不堪,不斷打著哈欠。

沈尋的禮物並不貴重。她把布料裁成“壽比南山”字樣,然後繡到另外的布上,最後裱起來。

離宴會開始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沈尋剛收拾好。或許是由於很久都沒有拾掇過,所以鏡子裏沈尋臉上的表情有些呆滯。

沈尋穿著一條白色抹胸收腰禮服,露出性感的鎖骨,胸也裹得玲瓏有致,纖腰僅僅能盈盈一握。裙擺後麵有一條開衩,一直到大腿根部,從後麵看,能看到筆直白皙的長腿,帶著些**。沈尋將頭發全部盤起,發間紮了一朵手工做的紅色玫瑰,十分妖豔。最後,她將唇色塗成了如玫瑰一般的顏色。整個人看上去高貴嫵媚,眉目流轉,含蓄中帶著絲絲魅惑。

徐瑞天來接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畫麵。他過來得很突然,沈尋也覺得尷尬。徐瑞天站在沈尋麵前,打量著她,然後漫不經心地說道:“若是你還戴那對耳釘。一定很美。你為什麽要還回來呢?”

“無功不受祿。”那對耳釘價格不菲,在掌心太過燙人,無法讓人安心。

兩個人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沈尋要求先下車。她不想讓人看到是和徐瑞天一起去的。徐瑞天也沒有多說什麽,將沈尋放在不遠處,駕車而去。沈尋走在人群中,回頭率百分之兩百。若說不開心,那是假的。誰都有虛榮心。

顧宅很大,人也很多,當然也有不少美女,所以沈尋的打扮也不算太紮眼,但仍然有人上來搭訕。沈尋能不開口說話,就盡量不說話,來搭訕的人覺得無趣,也就轉移了目標。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不少藍山市的富人和政要,但是沈尋沒有看到徐瑞天的影子。她先看到了徐婉。今天的徐婉穿著白色的紗裙,看上去像是一位小公主一般。徐婉也看到了沈尋,小小的臉瞬間就垮了下來。

沈尋覺得有些好笑,拿著手中的酒杯,朝徐婉搖晃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徐婉迅速別過頭去,就當沒看見一般。那模樣讓沈尋笑得非常開懷。

“你在笑什麽呢?”徐瑞天的聲音在耳邊突然響起,沈尋被嚇了一跳。

“你女兒很可愛。”沈尋如實回答。

“今天的人比較多,你要注意照顧好自己。”

“嗯,這點你不用擔心。”徐瑞天叮囑完這句話,便離開了。沈尋尋思著這口氣很像是父親在叮囑女兒。

沈尋端著酒杯,在角落裏安靜地坐著,沒過多久,主持人宣布宴會開始。顧老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滿目紅光,後麵跟著顧卿和徐瑞天。今天顧卿同樣是萬種風情,親昵地摟著徐瑞天的胳膊,另一隻手為他整理領結。徐瑞天朝她淡淡一笑。這些互動在外人的眼中如此柔情蜜意。

顧卿也看到了沈尋。

沈尋望過去,隻見顧卿湊到徐瑞天耳邊說了些什麽,唇似是有意又似是無意地擦過徐瑞天的耳朵。然後顧卿衝著沈尋挑釁一笑,仿佛在宣示所有權。

沈尋無奈。顧卿大概有被害妄想症,看哪個女人都像是在看情敵一般。

接下來是顧老致辭。

“感謝各位來參加顧某的生日宴會,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見諒。今天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就是對顧某最大的祝福。”

致辭完畢,顧老帶著顧卿和徐瑞天在人群中去敬酒。

這個時候,陸挽霜也來了。今天她打扮得格外妖嬈,裙子是深V,一直開衩到肚臍下麵裙擺開衩到胯部,每走一步,都給人要走光的錯覺。她走進來的一瞬間,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子。陸挽霜端著高腳杯,在這些男子中間調笑,遊刃有餘。

沈尋原本隻是安靜坐著品酒,陸挽霜一步一步走過來,笑得有幾分詭異。

“小三的女兒,你好。”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周圍的人恰好聽得到,卻又不會引起太大的**。

沈尋臉上的血色消失得幹幹淨淨,臉色慘白,拿著酒杯的手都在輕輕地顫抖。整個人如風中的殘葉,破碎衰敗。“你又何必揪著這件事情不放?”

“今天你穿得這麽漂亮是要去勾引誰呢?是想去勾引徐總嗎?”陸挽霜繼續笑著,可是臉上的笑已經變了形,帶著幾分狠戾。

沈尋不斷深呼吸,努力控製著情緒。“你別亂說話。”

“我說不說又有什麽關係呢?有些東西是會遺傳的,媽是什麽樣子,女兒就是什麽樣子。”

“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又何必總是針對我?”

陸挽霜冷哼一聲,諷刺地說道:“對啊,你沈尋那麽高傲善良,怎麽可能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呢?”她一步一步靠近沈尋,假裝腳下不穩,趔趄歪身,手中的酒“不小心”倒在沈尋的頭上。“哎呀,真糟糕,真是對不起了。”雖然是道歉的話,卻毫無道歉的語氣,仍舊是嬉笑著。

沈尋的模樣格外狼狽,頭發全濕,裙子也很髒。她忍不住“噌”地站起來,眼睛盯著陸挽霜,一句話也沒說,準備離開。誰知道陸挽霜抬腳絆倒了沈尋。沈尋的額頭磕在桌子的邊緣,尖銳的疼痛不斷傳來,讓人忍不住抽冷氣。而沈尋倒下的瞬間,反射性地想要抓住些什麽,最終隻抓住桌布。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打翻在地,甚至有些打翻的甜品、菜品撒在了沈尋的衣服上,古怪的氣味彌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沈尋的身上,議論紛紛。

“這是誰家的女兒,如此沒有教養!”

“就是!她穿的鞋怎麽那麽土,還有那個包包,怎麽那麽破,一看就是地攤貨!”

“我剛剛聽那個誰說這個人是小三的女兒,還說要勾引徐總。”

“什麽?就憑她這姿色還想要勾引徐總!”

後麵的話越來越難聽。沈尋皺著眉頭,捂著潺潺流血的額頭,艱難地站起來,卻發現腳踝也在發疼。她一瘸一拐艱難地邁向陸挽霜,眼裏帶著某種堅定,仿佛聽不到周圍的聲音。

原本在一旁抱臂看好戲的陸挽霜臉色漸漸變了。沈尋走近,揮起手臂,朝著陸挽霜的臉揮去,隻聽見“啪”的一聲脆響,陸挽霜的臉上已經多了紅紅的巴掌印。

陸挽霜愣住,隨即尖叫著去拉扯沈尋的頭發,沈尋也不甘示弱,朝著對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腳。兩個人你來我往,打得狼狽,也打得熱鬧。宴會現場亂成一團。見此情形,顧卿急忙叫人拉開兩人。

氣瘋了的陸挽霜被強行拉到了一邊,沈尋整理好原本已經亂了的妝容,將早已經準備好的畫禮貌地遞到顧老的麵前,說道:“顧先生,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對不起,今天破壞了您的生日宴會。如果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補償您。”沈尋深深一鞠躬表示歉意,然後一瘸一拐地朝門口走去,不顧及眾人呆滯的目光。

顧卿死死拉住徐瑞天的胳膊,笑著打圓場,打破了僵硬的氣氛:“大家隨我到後花園去吧,那裏有更精彩的節目等著大家。”

大概誰也沒想到那個狼狽的女子會突然有如此動作。

徐瑞天看著沈尋瘦弱的背影,嘴角微翹。

沈尋滿身狼狽,額頭沾血,腳下又是一瘸一拐,在路上的回頭率是百分之三百。說不上來為什麽非要打陸挽霜那一巴掌。原本也不欠她什麽,可是為什麽非要弄到大家都下不來台。沈尋不明白,為什麽現在陸挽霜依然針對自己。或許曾經可以因為黎昕,可是現在,又是因為什麽呢?

回到家裏,沈尋脫下衣服,洗完澡,摸出徐瑞天買的消毒水,開始照著鏡子清理傷口。額上的傷口不是很嚴重,隻是腳踝高高腫起,像饅頭一樣,沈尋也並不打算去醫院。今天徐瑞天並沒有出麵,沈尋說不上來究竟是開心還是難過。小說裏,都流行英雄救美女,今天誰也沒有出來幫忙。鏡子裏的人,眼睛裏有種化不開的愁。

這條裙子已經不能穿了,沈尋沒有將它丟掉,而是洗幹淨之後掛在衣櫥裏。這件衣服裏有鄭青秋的恩,也曾給過她瞬間的驚豔,她舍不得扔。

沈尋也是愛美的人,可是外在美是需要付出金錢的,她愛不起,索性安慰說人需要有內在美。但是,這個殘酷的世界,某些人隻看外在。這是個現實的社會。

周一,沈尋一瘸一拐地去上班。鄭青秋看到沈尋的模樣,有些無奈。“你確定你隻是去參加了顧家的生日宴會而不是去打仗?”

沈尋坐在椅子上,長長地歎口氣,低聲說道:“我也很懷疑。”

“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沈尋迅速抬頭,驚愕地問道:“鄭姐,你要開除我嗎?”

鄭青秋“撲哧”笑出聲。“我放你一周假,你好好回去休養。”

沈尋尷尬地笑著說道:“我還以為你要辭退我來著。而且,那件裙子還是被我弄壞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低下去。接著,把宴會上發生的事情給鄭青秋敘述了一遍。

鄭青秋評論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誰說不是呢?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鄭青秋給沈尋放了假,沈尋一瘸一拐地準備打道回府。剛剛走出門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車緩緩停在麵前。車窗搖下來,徐瑞天那張硬朗的臉就出現在眼前。

“徐先生,你怎麽來了?”

“我來找你。”

“你找我什麽事情?”

“你先上車。”

沈尋躊躇再三,最終還是上車。

徐瑞天沒說去哪兒,沈尋也沒問,腦海裏亂七八糟的,等到回神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來到了小洋房。沈尋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聽見徐瑞天打了個電話,似乎是叫什麽人來。半個小時過後,有人按門鈴,來了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徐瑞天道:“你去看看她的腳。”

那個醫生瞪著眼睛,驚愕地說道:“我堂堂一個教授,你叫我來居然是看扭傷。”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查看著腳踝,重新噴藥包紮,開了消炎藥,順便也把額頭的傷口重新處理。

沈尋微紅著臉低聲道:“醫生,麻煩您了。”

醫生頭也不抬地說道:“你要多休息,別走動,別沾水。”

“謝謝。”

醫生處理完,站起來,拍拍徐瑞天的肩膀,說道:“老徐啊,以後這種事情別找我了。殺雞焉用牛刀!”

徐瑞天嘴角微翹:“改天請你喝酒。”

醫生走以後,沈尋渾身不自在。她環視房間一周,奇怪地問道:“徐婉呢?”

“她終於肯去上學了。剛開學落下一段課程,我準備請個老師給她補課。”

“那我周末可以不用來了吧。”

“雖然她肯去上學,可是依舊鬱鬱寡歡。”

“嗯,那我周末再來。”

沈尋深深感覺到任重而道遠。

3

過於迅速的成長必然伴隨著不幸與慘痛,生離死別是人生的一個必要過程,誰也逃避不了。

徐婉的變化,沈尋清清楚楚。以前,那個小女孩總是張揚地笑著,現在卻滿眼沉鬱。那雙眸子被哀傷染成了墨色。她滿身防備,誰靠近,就狠戾地發動進攻,最後兩敗俱傷。徐瑞天似乎開始忙碌,周末的時候,沈尋也見不到他人影。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沈尋遇見了老朋友。她按照約定時間來陪徐婉的時候,卻發現徐婉還在補課。那個補課老師穿著時尚,看上去很年輕,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聽起來溫柔賢淑。而且那纖瘦的背影無比熟悉。

徐婉察覺到有人來,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沈尋。

補課老師也緩緩轉過身來,一瞬間愣住了。

沈尋看到熟悉的麵孔,也怔住,有些不知所措。回憶如滾滾的雷電,鋪天蓋地襲來。沈尋似乎看到了血,聽到了責備和叫囂,渾身冰冷。

眼前的人是何佳。

“沈……尋……”何佳起身,緩緩走過來,眼眶漸漸紅了。

沈尋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逃出去,連帶著弄翻椅子,打碎了桌子上的玻璃杯,稀裏嘩啦脆響,如同那顆驚惶的心。沈尋的腦海裏反反複複回**著淒厲的號叫:“沈尋,從此以後,你再也不準出現在我的視線!”何佳怨恨的眼、流血的額頭,還有那種絕望的神情,依稀還在沈尋的眼前。

沈尋埋頭逃跑,留下倉皇的背影。老友見麵,她沒有勇氣去說一句“好久不見”。

高中有兩個人是沈尋的心病:第一個是黎昕,第二個便是何佳。沈尋盡管成績優秀,但是和誰也不交心,何佳是她唯一的朋友。何佳和沈尋是同班同學,還是沈尋的室友。何佳雖然家庭條件好,但是人有些驕傲,再加上生活技能差,在學校也沒有什麽朋友。何佳被寵壞了,桌子上的東西經常亂放成一團,從來不整理被子,從來不洗衣服。她的衣服經常是拿回家去洗,髒衣服堆滿了靠椅。當然,也從來不打掃寢室。

沈尋默默地把寢室打掃幹淨,有時候會幫何佳收拾桌子,或者洗衣服,毫無怨言。何佳對沈尋也很仗義,不論什麽東西總是買兩份,要是沈尋不肯收,她能慪氣一整晚。何佳是典型的白羊座,比較直接,脾氣火爆,來得快也去得快,開心不開心全寫在臉上。

兩個人第一次搭話是因為星座。開學第一天的晚上,何佳在看一本星座書,一時興起問了問沈尋是什麽星座。

沈尋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星座一說,於是搖頭。

何佳問她哪天是生日,沈尋如實回答。

何佳眉開眼笑地說沈尋是金牛座,而且告訴她,金牛座的相鄰星座是白羊座。何佳就是白羊座。那天何佳拉著沈尋,給她普及星座知識,說的時候還手舞足蹈,那種陌生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女生的友誼通常開始於很小的事情,或許是因為借一支筆,或許是因為一件衣服。而沈尋和何佳的友誼則開始於分享秘密。高中禁止談戀愛,所以那些暗戀、表白與情書、曖昧都是那麽旖旎。花一樣的年紀,正是感情懵懂的時候,越是神秘,越是渴望,也越是美麗。

何佳收到了一封情書,晚上的時候,她紅著臉,支支吾吾地問沈尋應該怎麽辦。送情書的人叫周鶴軒。

雖然沈尋不太關心外界,但是對於周鶴軒她還是知道一點兒的。這個人和黎昕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周鶴軒長得好看,帶著一種小痞子的味道,嘴角總是帶著壞笑,一雙灰棕色的眼睛總喜歡不停地亂放電,說話也總是油腔滑調的,盡討女孩子喜歡。

對於何佳的問題,沈尋既沒有建議她拒絕,也沒有建議她答應,反而是讓何佳再觀察一段時間。誰也不能從表麵上去判斷一個人。沈尋也不敢肯定周鶴軒一定就是不靠譜的人,又或者是戴著重重的麵具,其實內心很長情的人。從另一個層麵來說,周鶴軒不像那種會寫情書的人,若隻是戲言一場,太過當真總會受傷。

何佳似懂非懂地點頭,嬉笑著讓沈尋講一個最大的秘密,不然覺得內心不踏實。

沈尋猶豫良久,才老老實實回答道:“我的媽媽曾經做過別人的情人。”內心的傷疤就這樣被撕開,讓人觀摩。

何佳瞪大眼睛,啞口無言。她從來沒想過沈尋會如此認真地回答。就算沈尋隨便說件事情敷衍,其實何佳也不會介意。

其實,能對別人說出秘密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畢竟還有值得信賴的人。後來沈尋在想,為什麽開始信任了,卻沒有信任到底。若是當初不那麽衝動,就不會發生後麵的悲劇,說不定現在兩個人還是最好的朋友。

這些是過去,卻也是深困沈尋的夢魘。這五年來,一直如此。

何佳的再度出現,讓沈尋不得不去重新麵對過去。

進入秋季,馬路兩旁的榕樹葉子漸漸發黃,風一吹紛紛掉落,一地殘殤。沈尋剛準備下班,走進一位客人。沈尋習慣性地笑著喊“歡迎光臨”,卻發現來人竟然是何佳,臉上的笑瞬間凝固。何佳頭發剪短了,也變瘦了,原本是圓圓的臉,現在下巴尖尖的,瘦得讓人心痛。

何佳緩緩走過來,眉間帶著稀疏的笑。“怎麽?你不歡迎我嗎?”

“你能來,我很開心。你先坐,我去給你泡杯咖啡。”

沈尋記得,何佳最愛喝焦糖瑪奇朵。鄭青秋也愛喝咖啡,所以,沈尋泡咖啡的技術倒是長進了不少。

咖啡端上桌,沈尋坐在何佳對麵,低著頭也不說話。

何佳抿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說道:“沈尋,好久不見。”

聽到這句話沈尋鼻子一酸,低聲歎道:“對啊,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了。”

“你和黎昕還有聯係嗎?”

沈尋輕輕搖頭。“這些年,我和誰都沒有聯係。”

“沈尋,你比我狠心。”何佳淡淡地笑了,帶著幾分悲涼。“當初我轉學,還以為你會不顧一切地想辦法聯係我……”

沈尋微怔,笑中帶著苦澀。“我以為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所以毅然決然地轉學。”

“轉學是個巧合,我那天說不想見你的重話隻是氣你不信我罷了。”何佳眼睛紅紅的。“你怎麽就當真了呢?”

沈尋微微啟唇,想說點兒什麽,所有的話全部變成哽咽。沈尋很想說,其實曾經她無數次去何佳轉學的學校裏亂逛,企圖偶遇。她也去過何佳的家門口,徘徊猶豫。隻是後來她終於能鼓起勇氣敲門時,卻發現已經換了主人。高考之後也不知道在什麽學校,就徹底斷了聯係。

何佳開始絮絮叨叨說了過去。“我記得你成績比較好,筆記、作業都會給我抄,我不懂的地方你會給我講。每次我出去玩兒,都會給你帶很多禮物。但是你總嫌太貴,不肯收。那會兒,我還不高興。你去打工賺錢,工作還是我找的,給鄰家小弟補課,拿的錢夠生活費……”

“對啊,而且工資有一半還是你補貼,要不是你,說不定我連高中都讀不完。”

“這個你也知道?”

“你搬家後,我去那家打聽你的去處,可是他們都不知道。”說到這裏,沈尋早已經淚流滿麵。“小佳,你肯定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麽愧疚,我有多麽想你……”

“對不起……”何佳也不由得哭出了聲。

曾經那麽要好的朋友,卻做了五年的陌生人,如今再度重逢,卻早已經物是人非。沈尋多想問何佳還能不能做好朋友,可是她沒臉問,隻好問問近況。“這些年,你怎麽過的?”

“高考之後,我讀了師範學院,出來後,當了一名老師。我記得你說過,你想當一名老師的。那個時候我在想,若是我當了老師,是不是還能遇見你。”

沈尋當然記得曾經夢想著當一名老師,教書育人,有吃有穿,無病無災,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當初何佳還開心地說著一定要把兒子或女兒送去讓沈尋培養。沈尋也記得,何佳的夢想是當服裝設計師。可是,她親手毀了何佳的夢想,所以選專業的時候選了服裝設計,以此減輕內心的愧疚。

如今,兩個人背負了對方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