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觸碰

1

沈尋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發現鄭青秋趴在桌子上,滿桌是散落的各種筆,畫架上放著一幅草稿,昨天要定製的婚紗已經有了雛形,看樣子鄭青秋熬了夜,沈尋看到她露出的側臉憔悴不堪。

盡管沈尋動作已經很輕,鄭青秋還是醒了。她揉搓著眼睛,疲倦地打了個哈欠,道:“你今天就把草稿圖送過去吧,如果有改的,你先記下來。我回家睡會兒。”

沈尋點頭。

鄭青秋走到門口,突然停住,回頭說道:“如果你有靈感了,也可以畫一張。”

“我嗎?”沈尋錯愕地望向門口,有些不可置信。

鄭青秋微微一笑,什麽都沒說,然後離開了。

沈尋看著那抹優雅美麗的背影,內心翻騰。這近一年的時間裏,鄭青秋雖然不特意地教沈尋怎麽去設計衣服,但是她也從來不隱瞞什麽,這是第一次她讓沈尋嚐試著設計衣服。

其實沈尋有一個素描本,如果有什麽好的靈感,她會在素描本上寥寥畫幾筆,但大多數都是不完整的。她也曾嚐試過把草圖畫完整,但是最後發現都毫無新意。

沈尋把工作室打掃了一遍,這才拿著設計稿去醫院。

來到病房門外的時候,沈尋看見徐瑞天坐在床邊削蘋果。他的動作很輕、很慢,神情專注認真。更重要的是,他的手很好看,白,修長,指甲簡短整齊,幹幹淨淨的。

沈尋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徐瑞天仿佛有所察覺一般,突然抬頭。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沈尋心驚肉跳,像是一個偷糖果被抓住的孩子,微紅著臉,將視線偏離一寸,然後強裝鎮定地拿出手中的設計圖訕訕地說道:“我來送設計圖的。”

躺在病**的李月芳緩慢轉過頭,虛弱地微笑道:“沈小姐……”

沈尋走過去,將設計圖展開,同樣微笑著說道:“鄭姐已經把設計圖畫好了,特意送來給您過目。您看看有什麽需要改的地方嗎?”

李月芳笑著緩緩伸手去摸設計圖,幹枯的拇指輕觸在婚紗胸口的那朵玫瑰花上,嘴角帶著笑意。“這一生,他也從來沒有送過我玫瑰花。或許,他就是那朵玫瑰,長在心上,從來不曾枯萎。這婚紗我很喜歡,就照著這樣做吧,不改了。”

沈尋點點頭。

而徐瑞天已經把蘋果削好,用勺子一點兒一點兒刮成沙狀,然後送到李月芳的嘴邊。李月芳搖頭,說道:“你給沈小姐也削個蘋果吧。”

沈尋急忙搖頭:“不用了,我這就回去了。”她可不敢讓身價上億的人為她削蘋果。

“瑞天,替我送送沈小姐。”

沈尋原本想要拒絕,可是徐瑞天已經放下手中的蘋果和刀,拿出消毒紙巾擦手,然後說道:“沈小姐,走吧,我開車送你回去。”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人無法拒絕。

“徐先生,那麻煩你了。”沈尋埋著頭,耳根有些燒。

或許是因為徐瑞天的身份,所以沈尋有些自卑,也有些拘謹。她筆直地坐在副駕駛上,眼睛一直看著前方,也不說話,連餘光都不曾偏向徐瑞天這一邊。

徐瑞天伸手打開了音樂,放了一首歌,是張學友的《情書》,張學友用他獨有的音線低低緩唱著:愛不是幾滴眼淚、幾封情書。

聽到這句歌詞,沈尋的心似乎被一隻貪婪的螞蟻齒咬著,滿是密密麻麻的痛。她把頭扭向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發呆。

事實上,沈尋想起了黎昕,也想起了大學的時候,她忍不住給他寫了一封信。那個時候,兩個人已經沒有任何來往。沈尋到處去向從來不曾有交集的人打聽他的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去刷著人人網,去找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封信承受的思念太過濃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黎昕收到過這封信,那封信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回音。

那封信的內容沈尋至今都記得,其實隻有簡單的幾個字。可是這些字仿佛用盡了沈尋的力氣。寫完這幾個字的時候,她把信緊緊捂在胸口,淚水淌了滿臉。

思念並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愛情,更不是。

她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旁邊的徐瑞天淡淡開口問道:“你吃早飯了嗎?”

沈尋老老實實搖頭:“還沒有。”

徐瑞天直接把車掉頭,往另外的方向開去。“西城那邊有家店的早餐不錯。”

“不用麻煩的。”沈尋原本是想說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想讓徐瑞天直接把她送回工作室,可是又不好讓徐瑞天再次掉頭。

徐瑞天帶著沈尋去的早餐店很高檔,一塊小小的蛋糕都是三位數以上,菜單上也沒有傳統的稀飯、油條。

沈尋看著菜單,也不知道點什麽。而對麵的徐瑞天已經報了好幾種,最後問道:“沈小姐有什麽想吃的嗎?”

沈尋搖頭,說道:“就這些吧,吃不完也是浪費。”

這頓早餐是沈尋吃過最貴也最糾結的一頓,因為對麵坐著的是徐瑞天。服務員大概也是認識徐瑞天的,所以看沈尋的眼神中不免多了一些探究或者鄙夷,畢竟徐瑞天是有妻子的。這樣公然一起吃早餐,雖然看上去沒什麽,但也有一點兒曖昧。

想到“曖昧”這個詞,沈尋的耳根開始發燙,嘴裏再美味的東西也吃不出味道了。

反觀徐瑞天,他一臉的氣定神閑,品著早茶,麵前的早點他也沒動,大部分都是沈尋吃掉的。

沈尋吃掉自己盤中的蛋糕,抽了紙巾細細擦著嘴唇。

徐瑞天問道:“你吃好了嗎?”

沈尋點頭,眼神落在剩下的兩塊蛋糕上。

徐瑞天起身結賬。沈尋讓服務員把剩下的蛋糕打包。走出門的時候,沈尋偏頭看著旁邊的人,鼓起勇氣低聲說道:“我會把早飯的錢還給你的。”

徐瑞天偏過頭來,沉穩的眼神中帶著一閃而過的詫異。

“你隻是喝了早茶,其他什麽都沒碰。”沈尋低著頭,耳邊的頭發遮住了半張側臉,發梢安靜地躺在側腰上,說不出的溫婉。

徐瑞天忽然淡淡一笑,連說話的語氣都染上三分笑意,“你不必在意。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再麻煩你了,我還是自己回去吧。”沈尋的臉上帶著一絲堅定,身體繃得緊緊的,連眼神都帶上了幾分抗拒。

徐瑞天也沒有過多勉強,轉身去開車。

沈尋提著蛋糕,站在一棵翠綠的黃桷蘭樹下,淡綠色的長裙隨風搖曳。她很瘦,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似的。樹上月白的花瓣紛紛往下掉,滿目芬芳。而沈尋依舊保持著拒絕的姿態。

回到工作室,沈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顧茉莉花。盆裏的第五朵茉莉花安靜綻放,潔白的花瓣飄散著淡淡的香。

每次聞到茉莉花香,沈尋總會產生回到高中的錯覺。

鄭青秋補好眠,來到工作室,聽到沈尋說客人沒有任何意見,直接去了後麵的裁衣間。沈尋也跟著去。

一般來說,設計草圖出來以後就是製版,但是鄭青秋是直接裁剪布料,省略掉製版這個重要過程。

鄭青秋的眼睛就是尺子,她裁剪出來的布料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做衣服也省去很多時間。她穿過一排排布料,用手一一摸上去,嘴角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最後她挑選了淡粉色歐根紗和蕾絲。這兩種布料都是從國外進口的。

看來鄭青秋準備用用蕾絲做上衣,用歐根紗做下麵的大擺。她選好麵料之後,回過頭來說道:“小尋,你去縫製點兒玫瑰花,作為下擺的點綴用。頭紗你也來弄吧。”

這兩個任務看似很簡單,其實並不簡單。點綴毀了,整件衣服也就毀了。沈尋心裏有了盤算,也去選布料。

沈尋做了一朵稍大的豔紅的玫瑰花,剩下的玫瑰花她選的是染著淡淡五彩顏色的布料。幾朵湊在一起,顏色由淺色到最淺的顏色,暈染開來。

頭紗自然也是粉色,用的是紗網。但是沈尋在上麵縫上了幾朵白色的花,讓頭紗瞬間有了活力。

僅僅隻是做這些點綴,已經花費了沈尋不少時間。

鄭青秋的所有精力也都花費在這件婚紗上。半個月後,婚紗終於完成,隻是胸口那朵豔紅色的玫瑰很顯眼,而且跟婚紗的整體顏色不匹配。當初鄭青秋看到這朵玫瑰花的時候並沒有說什麽。

沈尋看到成品的時候,囁嚅著問道:“鄭姐,紅色的玫瑰花好像太顯眼了。”

鄭青秋看著那朵玫瑰花,淡淡地說道:“初戀是心上的玫瑰。紅色是熱烈、是糾纏、是義無反顧的勇氣。它就是應該突兀地存在。換了顏色,反而沒辦法表達這些情緒。”

“萬一客人不滿意呢?”

“我懂她,她也懂我。”

沈尋聽到這句話,突然明白為什麽李月芳會成為這裏的VIP了。一位服裝設計師最需要的不是榮譽和讚美,而是感同身受,去理解設計師的用意。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麽鄭青秋會走到這個位置。

2

衣服完成了,鄭青秋又回去補覺了。原本沈尋想親自把衣服送上門的,但是想起那天吃早餐的情形。隻得發了短信讓徐瑞天來取衣服。寫短信的時候,她字斟句酌,生怕言語間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當然,沈尋不敢讓徐瑞天本人過來,委婉地表達了讓別人來的意思。

可是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別人”竟然是舊識。

那天沈尋正在擦茉莉花的葉子,門外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她穿著白色A字裙,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一頭酒紅色的長發散在背後。她的五官也非常精致,飽滿的額頭,鼻子挺拔立體,一雙眼睛帶著明媚的妖豔。

“你好,徐總讓我來取衣服。”

沈尋抬頭,看見來人,不由一怔。來人也是表情微滯,隨即帶著諷刺,道:“喲,小三的女兒,你怎麽在這裏?”

沈尋的臉如蕭瑟秋風中的花,顫抖著迅速枯萎下去,唇色慘白,擦葉子的手輕微地顫抖,哆哆嗦嗦吐出三個字:“陸挽霜……”

原本沈尋想要掩蓋的過去,就這樣被陸挽霜輕易地撕開,**裸地暴露在陽光下,格外刺心。

陸挽霜是沈尋高中的學姐,典型的處女座,事事要求完美。她不但成績好,吹拉彈唱更是無所不能,在學校是老師們的寵兒,男生們的女神,更是女生爭著模仿的對象。所以,她喜歡的人是完美的黎昕。可能因為沈尋和黎昕走得比較近,所以陸挽霜處處針對她。若不是因為陸挽霜,沈尋和黎昕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毫無聯係。

如今陸挽霜再度出現,沈尋的心惴惴不安,經曆過以前的事情,當然更不可能讓她把衣服帶回去。

沈尋努力調整好情緒,放下抹布,略帶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衣服我會親自送過去的。”

陸挽霜原本帶著諷刺笑意的臉突然就變了顏色,她厲聲質問道:“沈尋,你什麽意思!”

“我隻有親自送去,才知道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原本的流程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隻是沈尋一向對鄭青秋比較有信心,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打算親自送過去。

陸挽霜哼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麽。

兩個人一前一後到了醫院。

病**,李月芳似乎更加虛弱了。病床一旁坐著徐瑞天。他麵前的文件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他眼眶深陷,大概是熬夜的原因,眼睛通紅,眼袋非常厚重,整個人看上去多了幾分憔悴。

沈尋抱著婚紗輕手輕腳地走進去,低聲道:“徐先生,我把衣服送過來了。”

徐瑞天放下文件,走到床邊,看著虛弱的老人,低聲道:“媽,衣服送過來了。”

那一刻,沈尋從徐瑞天臉上看到了從未有過的片刻柔情。不管一個人再怎麽強大,總有一個最軟弱的地方觸動著心懷。

李月芳艱難地睜開眼睛,眸中帶著稀薄的光,像是快要被風吹滅的燭光,搖曳不定。她微微張開唇,卻未吐出任何音節,隻能用幹枯的手指了指婚紗。

沈尋見狀,急忙抖開了婚紗,展開放在李月芳的麵前,微笑著說道:“李奶奶,您滿意嗎?”

李月芳輕輕點頭,指指婚紗,又指指沈尋。

沈尋不明所以。

徐瑞天看了一眼沈尋,道:“你去穿上婚紗讓她看看。”

“我?”沈尋驚訝無比。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畢竟穿婚紗這種事情是神聖的,是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不能隨隨便便。可是沈尋看到徐瑞天沒得商量的表情,隻好頷首。

徐瑞天給沈尋單獨找了一個房間,並且叫來了護士幫著沈尋穿婚紗,除了胸有點兒緊以外,其他都還好。

經過一番折騰以後,沈尋終於穿好了婚紗。一旁的護士驚叫道:“天啊,這婚紗好美啊!要不然我幫你盤個簡單的頭發吧,很快的,這樣看上去會更加漂亮的。”

沈尋還沒拒絕,護士已經開始麻利地盤頭發,她一邊弄頭發一邊說道:“我經常給我女兒盤頭發,所以你放心吧。”

沈尋微紅著臉說謝謝。一切擺弄完以後,她從玻璃窗倒映的人影中看到婚紗真的很美,雖然看不清人的模樣,但還是有種驚豔的感覺。她小心翼翼地提著婚紗裙擺,忐忑不安地走進病房,耳根開始發紅。

徐瑞天的目光一下就落在沈尋的身上,眼神深邃,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他緩緩走到沈尋身邊,凝神打量了半晌,低聲開口道:“很好。”

這兩個字在沈尋耳邊炸開,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與**,也不知道是在說婚紗,還是在說人。

此時此刻,沈尋是美的。她穿著婚紗,站在窗前,光灑落了一地,反射到婚紗上,更顯得神聖。她的頭發被高高盤起,露出纖長如玉的脖子,像是高貴的白天鵝,優雅美麗。耳邊留的幾縷頭發落在她微紅的臉頰上,帶著別樣的溫婉。尤其是那朵豔紅的玫瑰花,在光的照耀下,燦爛奪目,嬌豔得讓人難以移開眼睛。

這個時候,徐瑞天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然後從錦盒裏拿出一對耳釘,親自給沈尋戴上。沈尋低著頭,不敢看徐瑞天,更加不敢動。她隻覺得徐瑞天溫熱的手觸在自己的耳垂上,那個瞬間,她渾身仿佛有一陣電流穿過一般。

徐瑞天的氣息縈繞在周圍,帶著男人獨有的味道。沈尋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如此親近過。“徐先生……”她低聲不安地喚他。

“你別動,馬上就好。”

整個過程隻有幾分鍾,但是在沈尋這裏,已經過去了幾個世紀。她很緊張,手心裏都是薄薄的汗水。

徐瑞天給沈尋戴好耳釘,站在麵前,像是欣賞一幅佳作,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欣賞。

一旁的陸挽霜死死掐著掌心,任由心裏的嫉妒泛濫成災。

沈尋微紅著臉,覺得不自在,想要取下耳釘。

徐瑞天製止道:“別動。”

沈尋低聲道:“徐先生,這不太好……”

“這樣很好。”

沈尋本能轉身去看李月芳。**的人向她招手。沈尋慢慢靠近,有些羞赧地問道:“李奶奶,這婚紗您滿意嗎?”

李月芳似乎是在看婚紗,似乎又沒有,她輕輕點頭,眼中的光漸漸地,漸漸地熄滅,像油燈熬幹了最後一滴油般。

床邊的手悄無聲息地垂落。

病房裏響起“滴滴”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刺耳,一聲比一聲催得人心疼。

徐瑞天落寞地站在床邊,手死死攥成拳頭,青筋乍起,顯得如此無能為力。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光中太過孤寂,沈尋的心不禁疼了一下,莫名地想要去抱抱他。當然,沈尋並沒有這樣做,而是紅著眼睛悄然離去。

徐瑞天沒有動,站成了一幅黑白色的畫卷。

沈尋出去後,就坐在走廊的長板凳上,同樣無聲沉默。這個時候走廊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沈尋抬頭,看見徐婉急匆匆跑過來,三兩步跑到病房,沒隔幾秒鍾,房間裏爆發出一陣哭聲。原本是壓抑的嗚咽,像小動物受傷一般,最後變成號啕大哭,揪著沈尋的心。

沈尋懂得什麽叫死,也懂什麽叫永遠失去,所以她能理解徐婉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可是世間最無情、最無能為力的就是生老病死,它們來了便來了,走了便走了,什麽也帶不來,什麽也帶不走。

李月芳葬禮那天,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整個城市籠罩在雨簾中。沈尋和鄭青秋一起去參加葬禮。沈尋獻上了一束白花。

徐瑞天站在人群中,麵無表情。徐婉瘦小的身子在徐瑞天身邊更加顯得弱小,她穿著黑色的裙子,在雨中瑟瑟發抖。她紅腫的雙眼顯示出她曾經有一場怎樣的傷心欲絕。沈尋脫下外套,向前走了幾步,將外套披在徐婉的身上。徐婉本能地扭動著身體抗拒,沈尋緊緊抱住她,卻被瘦瘦小小的身子咯得發疼。沈尋安慰道:“你奶奶沒有走,她隻是走不動了,所以想停下來歇一歇,看著你繼續往前勇敢地走下去。”

徐婉擰緊了眉頭,滿臉淚痕,嗚咽著道:“我知道什麽是死,我知道,我都知道。”

“小婉。”不遠處有清麗的聲音突然響起。

“媽媽。”徐婉將沈尋的外套一把扯了下來,冒著大雨飛奔到那個女子的身邊,一頭紮進她的懷中。

沈尋撿起濕漉漉的外套,暗暗打量著徐瑞天的妻子。她穿著一身黑色的套裝,踩著黑色的高跟鞋,頭發高高綰起,發間插著一朵白色的花。她看上去非常沉穩,有種獨特的味道。她的名字沈尋是知道的,顧卿。畢竟電視裏經常播放她和徐瑞天是怎樣恩愛的。

顧卿摟著徐婉,走到徐瑞天身邊,與他並肩,一家人看上去非常和諧。徐婉左手拉著顧卿,右手的小指勾著徐瑞天,哭中帶著一絲笑意。

看到這一幕,沈尋悄然離去。

回到家,已經是傍晚了,沈尋渾身都濕透了,鞋子裏麵都是水,踩著咯吱咯吱作響。沈尋脫下衣服,洗了個熱水澡,泡了一杯咖啡,然後窩在**慢慢喝,這才覺得有了絲絲暖意。

窗外依舊斜風驟雨,樹葉嘩啦啦地搖曳,掉落一地。

沈尋看著房屋最中間的婚紗發呆。沒錯,她把婚紗帶了回來,打算幹洗後再還給徐瑞天。那天她穿婚紗的時候,背心也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想到那天的一幕幕,沈尋忍不住紅了耳根。

晚上她依舊是榨菜配白飯,兜裏的錢,所剩無幾。沈尋算著發工資的日子,看著那些材料,忽然心生一計。

雖然暫時不能做出衣服賣,但是她可以手工製作胸針賣,材料都是現成的。

一想到這些,沈尋從**跳了起來,開始動手做起來。很久以前她也這麽想過,隻是一直都沒有實施。一來,沈尋並不是特別會做生意;二來,她想把這些材料留著做衣服練手。如今已經是窮途末路,隻好出此下策。

3

沈尋把婚紗和那對耳釘直接留在徐瑞天公司的前台,什麽都沒說,接下來的日子她過得非常充實,白天在店裏幫忙,晚上在燈下製作胸針。等做好了足夠多款式的胸針,她搬了一張小桌子和小凳子去不遠的夜市上擺出來賣。

這個夜市是平民們的樂園,賣什麽的都有,晚上的時候十分熱鬧,人流量也比較大。沈尋做的胸針款式別致,價格也便宜,不一會兒便吸引了眾多的人挑選。當然,看的人多,買的人比較少,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畢竟對於平民來說,需要胸針不是特別多,所以胸針對他們來說隻能算可有可無。

沈尋並不介意賣多少,隻要有了進賬,她就非常滿足了。畢竟,做出來的東西有人買就是有人認可。她更在意這一點。

原本沈尋以為擺攤會很順利,沒想到第一天晚上就出了問題。擺攤擺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候,三個人高馬大、滿臉橫肉的人走到沈尋的攤子麵前。攤前原本聚集的人一下子就散開了,同時不遠處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

“喂,你交攤位費了嗎?”為首的大概四十歲的樣子,肚子像是懷了雙胞胎似的。

沈尋心裏“咯噔”一下,忐忑不安地站起來,搖搖頭,訥訥地說道:“大哥,對不起,我剛剛來,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她真的不知道要交什麽攤位費。

“攤位費一年一萬二。”大肚子伸出手討要。

沈尋急忙解釋道:“大哥,我不會占用這裏太久的,可能就一周,一周就好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這裏沒有什麽能交一周的,都是交一年。你這裏擺一周是交一年,擺一年還是交一年。我不管那麽多,拿錢來!”

“大哥,我沒有那麽多錢……”沈尋急忙從兜兜裏拿出剛剛賺來的錢,說道:“這些是我剛剛賣的錢。”

“沒錢?沒錢你來擺什麽攤子!”說話間,大肚子突然抬腳踢翻了桌子,胸針散落一地。桌子撞到了沈尋的膝蓋,沈尋沒站穩,摔倒在地,手肘重重撞在地上,撕心裂肺般疼。

沈尋倒抽了一口涼氣,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想得太過天真,沒想到夜市裏有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她艱難地爬起來,盯著眼前的人,有些六神無主。

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卻沒有人幫她說話。

“你今天不交這一萬二就別想走人!你沒有錢,讓你的親戚給你送錢來!別說我沒給你機會!我要是給你通融,這裏豈不是要亂套了!那我還怎麽管這裏了!別磨磨蹭蹭的!你趕快叫人!”

沈尋深吸一口氣,摸出手機,翻開聯係人列表,忽然不知道要打給誰。猶豫了半晌,最後她決定打給鄭青秋,可是鄭青秋剛剛接起電話便說道:“我這裏有急事要處理,等會兒打給你。”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沈尋沒了辦法,來來回回翻看聯係人,最後手停在徐瑞天那一欄,猶豫不決。

大肚子看著沈尋磨磨蹭蹭的模樣,又吼了一句:“你快點兒,我沒那麽多時間跟你耗!”

沈尋心一橫,將電話撥了出去,電話隻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她略帶膽怯地低聲道:“徐先生,您好,我是沈尋,不知道您有沒有空……”

等待是很煎熬的事情。沈尋站在路邊上,麵對熙熙攘攘的人群,手肘依然刺痛。她有些恍惚。徐瑞天那句“你等我”著實讓沈尋找不到方向。其實打這個電話她已經做好了徐瑞天不理會的準備。

她不過是芸芸眾生的沙塵,而他卻是天上的明珠。當徐瑞天輕微皺著眉頭,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麵前時,沈尋仍舊疑心是幻覺。若不是理智提醒著,她很想去掐掐胳膊,看看眼前的人是否真實存在。徐瑞天長得很好看,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太明顯的痕跡。一身昂貴的西裝在人群裏看上去格格不入。那種指點江山的傲氣也隨之凸顯。

沈尋原本懸著的心重重落下,她苦笑著說道:“我沒想到你會真的來。”

徐瑞天皺著眉頭,看了看沈尋,然後眼神掃了一周,最終落在大肚子男人身上。“這究竟怎麽回事?”

他的眼神犀利,大肚子男人原本高漲的氣勢忽然就偃旗息鼓,變臉一般換上了諂媚的笑,“誤會。一切都是誤會。”大肚子男人使著眼色,另外兩個人急忙去收拾那些胸針,並給沈尋道歉,“區區小事竟然勞煩徐總親自前來,我實在是愧疚。不如由我做東,去天宮聚一聚,還請徐總賞光,也算是我葉某賠罪。”

“你又是誰?”

大肚子男人說道:“我是葉軍。我弟弟在貴公司營銷部當主任。”

“哦?原來你是葉鎮的哥哥。”

“今天的事情實在對不住。都怪我這個不識人的眼睛。大水衝了龍王廟都還不自知。以後但凡徐總的人在這裏擺攤,葉某一定好好相待。”

沈尋看到這一幕,悲從中來。雖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提倡人人平等,可這個社會還是分三六九等的,更不缺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你有權有錢就能夠去踩別人,你什麽都沒有就等著被別人踩。

徐瑞天冷哼了一聲,道:“我可以不計較今天發生的事情,但是你們必須給這位女士道歉。”

大肚子男人急忙點頭哈腰地說著對不起。

徐瑞天一手提起沈尋麵前的桌子,一手提起板凳,看了看沈尋,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沈尋捧著那些胸針,看著走在前麵的徐瑞天,心裏軟成一團。她幾次欲張口說謝謝,卻又被吞了回去。

走到夜市口,沈尋快步走上前去,與徐瑞天並肩而立,低聲道:“徐先生,今天謝謝你。你不用送我了,我家就住在附近。”

徐瑞天凝視著沈尋受傷的手肘,麵無表情地說道:“帶路。”

沈尋心知拗不過,低著頭,走在前麵,背上如芒在刺。兩個人七拐八拐地終於到了樓下。徐瑞天也並沒有止步的意思,沈尋隻好硬著頭皮上樓。

這是一棟老樓,陽光常年照射不進來,所以樓道裏帶著一股發黴的氣息,衝得鼻子發癢。樓道裏是聲控燈,可是不太靈敏,沈尋跺了好幾次腳燈才亮了起來。燈光是橙灰色的。樓道兩邊堆著各種各樣的雜物,沈尋窘迫地提醒徐瑞天小心腳下。這裏是不該他來的地方。

打開門,走進屋子,沈尋放下那些胸針,習慣性地講著別客氣,叫徐瑞天去坐,可是家裏被材料堆得實在沒有地方。她不安地看著徐瑞天,低聲道:“不好意思,徐先生,您隻有坐床了。這裏沒有多餘的杯子,也不能給你倒一杯茶。今天真的非常謝謝您。”

徐瑞天站在屋子中間,環視了一周,抿著唇什麽都沒有說。整個房間充滿一種壓迫感。沈尋局促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家裏有消毒水和紅藥水嗎?”

沒料到徐瑞天會如此問,沈尋一怔,隨即搖搖頭。尋常人家沒有那麽多講究,受點小傷自然會好。

徐瑞天什麽都沒說,直接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帶著一大堆藥回來了。

“你怎麽又折回來了?”原本放鬆的沈尋又再度緊張起來,背都繃直了。

徐瑞天搖晃著手裏的大堆藥,道:“過來,我幫你清理傷口。”篤定的語氣沈尋同樣無法拒絕。

手肘流血的地方已經結痂。徐瑞天熟練地幫沈尋清理傷口,噴上藥水,然後裹上一層紗布。

這個時候,沈尋離徐瑞天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深邃專注的瞳孔,也看得到他眼角的一絲絲皺紋。那些是時間的痕跡。眼也不眨地看著麵前的人,沈尋忽然覺得很熱,胸口像是要炸開一般。

徐瑞天低聲道:“你這個樣子讓我想起我女兒。她總淘氣,身上到處都是傷,也是我給她包紮。”

說到女兒,他的言語間帶著些許欣喜和寵溺,眼神也清亮許多。

沈尋不可遏止地想起她的父親。年幼的時候,她也曾貪玩,也會將身上弄出傷痕。每次父親總是心疼得不得了。那個時候,她被人視作珍寶,而現在,將她視為珍寶的人卻已經不在。

“徐先生,今天真的非常謝謝你。”除去說謝謝,沈尋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畢竟眼前的人什麽都不缺,現在她也沒辦法去回報什麽。

“你一女孩子怎麽去那麽亂的鬧市擺攤呢?”

沈尋無奈一笑,答:“生活所迫。”

若有安穩的生活,誰會想著去折騰。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更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沈尋沒有站在人類食物鏈的最頂端,她隻是底層小小的螞蟻,要通過勤奮生存下去。

或許在徐瑞天的世界裏,他一句話就是幾十萬幾百萬。那是沈尋不敢想象的數字。兩個人代表的是兩個階層,本應該毫無交集。但凡沈尋有一丁點兒辦法,她絕對不會去打擾眼前這個人。

“我這裏有份兼職,你做不做?”

沈尋抬頭,眼裏盡是疑惑。

“你每周六、周日下午四點來家裏陪陪我女兒,每周四個小時,我會按小時給你計費,負責接送。”

沈尋緊緊抿著唇,手指摳著掌心,猶豫不決。的確,她是需要錢,但是不需要同情與憐憫。這麽輕鬆的事情相當於白送錢。

徐瑞天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解釋道:“我並沒有要同情你的意思。和我女兒聊天兒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自從她奶奶走後,她一直過得很封閉。如果沒有外人的接觸,她很可能會得自閉症。”

沈尋再三猶豫,還是應下。有時候,在餓肚子和尊嚴麵前,她選擇先填飽肚子。“我答應你,但是不要接送。這樣我會不安。”原本徐瑞天幫她已經是情理之外。如果還要特權接送,她隻會欠下更多的人情。她並不想和徐瑞天有什麽糾纏不清的地方,他是有錢人,也是有婦之夫,兩人是雲泥之別。

徐瑞天沒有勉強,叮囑了沈尋一些日常的注意事項後便離開。待這位大人物走後,房間裏的壓迫感消失,沈尋才真正放鬆下來,渾身起了薄薄的汗。

可是由於今天經曆的事情太多,又或許是因為傷口發疼,沈尋在**翻來覆去睡不著。深夜,是潛伏太久的思念迫不及待想要衝出桎梏的好時候。黎昕的身影就這樣直直地闖了進來,毫無預兆。

如果,今天黎昕在,那又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