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戀

1

吊扇嘎吱嘎吱作響,也擋不住門外炎熱的空氣往門裏麵鑽。婉轉悠揚的樂聲從音響裏飄出,像是在安撫這燥熱的夏天。

沈尋手裏拿著抹布,正在一遍一遍地擦拭她麵前盆栽的葉子。

那是一盆茉莉花。翠綠而繁茂的葉子被擦得發亮。碧葉間,冒出了幾朵潔白的花。風一吹,清香撲鼻。

沈尋擦完葉子,摸了摸花朵,嘴角帶著笑。那動作輕柔得像是撫摩孩子一般。她將花盆擺在一個顯眼的位置,然後開始用小鏟子小心翼翼地鬆土。鬆土是大工程。土要一點兒一點兒地鬆,不然會弄斷根。所以沈尋鬆完土已經渾身是汗。

正在這個時候,門被推開,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

沈尋偏頭,門外的陽光傾斜著照進來,她半眯著眼睛客氣地喊了一聲“歡迎光臨”。那個人逆著光踏進來時,沈尋感到一陣恍惚。

走進來的是一名男子,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

沈尋看人一向先看衣服。她注意到那身西裝用的是上等麵料,做工精致,連紐扣都做得很精美,一看就價格不菲。

沈尋的目光漸漸移到男子的臉上。

男子大概三十多歲,身材修長。他的臉輪廓硬朗,眉峰太過鋒利,尤其是那雙眼睛,經過歲月錘煉,沉澱出一種特有的成熟銳利。

沈尋覺得這個人百分之百是天蠍座。她平時喜歡研究星座,所以喜歡用星座來評判人。天蠍座的男人感覺敏銳,成熟,深謀遠慮,城府深,很難深交。眼前的人給她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樣。她將男子引入座兒,然後去衝了一杯咖啡,放在男子的麵前,並微笑著說道:“你好,請問有需要幫忙的嗎?”

男子遞給沈尋一張名片。

沈尋接過來一看,頓時愣住了,名片上印著“徐瑞天”三個大字。其實沈尋一向不關注什麽著名人物,隻是徐瑞天的名字在藍山市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徐瑞天是華富集團的老總,身價上億,因為經常做慈善事業而屢被報道。藍山市好幾個重點中學都設有“徐瑞天助學金”,其中包括以前沈尋讀的那個高中。他不是企業家中最有錢的,但絕對算得上是其中長得最好看的。

“我想定製一套婚紗。”

沈尋發現徐瑞天有個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喜歡用手摩挲杯子,眼神帶著探究。

“婚紗?”沈尋驚訝地反問。

在沈尋的意識中,徐瑞天是結過婚的。雖然沈尋不愛關注八卦,可是電視新聞鋪天蓋地的都是徐瑞天和他的妻子如何恩愛的消息,沈尋也略有耳聞。

大概徐瑞天也看出了她的驚訝,所以問道:“怎麽?你們店做不出來嗎?”

沈尋兩頰微紅道:“不是不是。”

“我想為家母李月芳定製一套婚紗。”

李月芳是店裏的常客,也是高級VIP。這位李奶奶已經六十歲了,可還是非常講究穿著。大概她生下來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所以對著裝要求格外高,每次來店裏都是高貴而美麗的,看起來並不像六十歲的人。

“請問有什麽具體的要求嗎?”

徐瑞天輕微皺著眉頭道:“我帶你去見她。”接著徐瑞天站起來,喝了一口咖啡,語氣隨意地說道,“咖啡還行。”

沈尋隨即關了門,在門把上掛了一隻小熊,一支筆,一個本子。那隻小熊是用碎布料縫製的,看上去比較特別。小熊穿著白裙子,裙子上寫著“主人外出,有事留言”幾個字。

這家工作室是做高級服裝定製的,名字叫“初戀”,老板叫鄭青秋,是個美麗精致的女子,年齡大概有三十多歲,一直未婚,而且也是天蠍座。鄭青秋在藍山市也是比較有名氣的人,曾經在國際服裝設計大賽上拿過獎。她設計的每款衣服都很有靈氣,而且每款都隻有一件,由於是純手工製作,所以一件衣服會花去不少時間,當然價格不菲。她不是什麽客戶都接,所以藍山市的名媛們把能穿上“初戀”的衣服看作身份的象征。

店裏隻有鄭青秋和沈尋兩個人。沈尋通常是跟著鄭青秋打打下手,她在一旁看鄭青秋將一塊普普通通的布料做成一件漂亮的衣服,像變魔術一樣。

上了車,沈尋係上安全帶,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熱的緣故,盡管車上開了空調,沈尋的手心卻都是汗水。

徐瑞天看著前方,淡淡地問道:“你在緊張什麽?”

沈尋驚訝地轉頭,然後努力鎮定道:“我沒緊張。”

徐瑞天也不戳破。

沈尋現在心裏還亂七八糟的。她想著萬一徐瑞天是騙子呢?很快她又覺得這個念頭很可笑。一個身價上億的人能騙一個普通老百姓什麽呢?

沈尋覺得自己也沒有美到能讓人產生什麽邪念的地步。

無數念頭閃過之後,她嘴角帶著淡淡的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了。因為徐瑞天帶她來到了市中區醫院。

踏上樓梯的時候,沈尋有些惴惴不安。醫院很冷清,地板、玻璃、器械都是冰冷的,醫生、護士的臉是冷的,患者家屬的眼淚是冷的。沈尋似乎感受到了各種病痛帶來的痛苦,她忍不住搓了搓手。

徐瑞天帶著沈尋來到病房。房門外坐著一個女孩,有十四歲左右。女孩穿著一身深藍色的運動裝,低垂著下巴,毛茸茸的頭發蓬鬆微卷。沈尋見過這個女孩,她叫徐婉,是李月芳的孫女,經常帶著李月芳去店裏。

走進房門,沈尋看到一位老人躺在病**。她的頭發已經掉落得稀稀疏疏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能看到淡紫色的毛細血管。她的唇也是慘白的,整個人如同稀薄的霧,仿佛風一吹,整個人就散掉了。

看見沈尋,她嘴角勉強向上彎曲,艱難地微笑。

“沈小姐,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一趟。”

沈尋走上前去,替老人掖了掖被子,笑著說道:“李奶奶,一點兒都不麻煩。聽徐先生說,您想定做一套婚紗?”

李月芳有些羞赧地微微點頭:“我和我先生結婚時太倉促,沒有穿婚紗。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這成了我唯一的遺憾。如今我怕是時日無多了……”

“李奶奶,您可別這麽想。您人那麽好,好人一定有好報。”

“但願……”

“李奶奶,請問您想要什麽樣的婚紗呢?”

李奶奶看了看旁邊非常安靜的徐瑞天,微笑著道:“初戀。”

聽到這兩個字,沈尋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疼痛尖銳地集中在一點後逐漸擴散蔓延。她的腦海裏迅速地閃過一個名字。那名字如同流星,在天邊劃過一條線,最後沉寂而去。

沈尋呆呆地立了半天才說道:“我先回去問問鄭姐,等她設計好草圖,過幾天給您看。您一定要趕快好起來。”

李月芳點點頭,接著說道:“如果你有想要愛的人,一定要去愛一愛。因為你真的不知道下一秒鍾自己是否還活著。”

沈尋微微一笑,同病房裏的人告別後,逃似地退了出來。原本她想快點兒離開,但是房門外那個小小的身影單薄得可憐。這讓沈尋忍不住靠近。她安撫性地摸了摸徐婉的頭發,輕聲問道:“你怎麽不進去呢?”

徐婉皺著眉頭,毫不留情地推開沈尋的手,不悅地說道:“這和你有什麽關係!你不要多管閑事!”

徐婉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再配上蓬鬆的卷發,像是隻奓毛的小獅子。徐婉的這頭自然卷顯然隔代遺傳自李月芳,她們兩個長得很像。而她這個臭脾氣八成是遺傳自徐瑞天。

2

回工作室的路上,沈尋的腦子裏一直盤旋著“初戀”這兩個字,它們帶著灼人的溫度,燒得人渾身都是燥熱的。

每個人的青春裏都有那樣一個人,如同天上的皎皎明月。那個時候,僅僅是幻想和那個人過完一生就很滿足,哪怕從頭到尾都不曾擁有過。他笑一笑,你的天空就放晴了。他眉頭微微一皺,你的心就疼得不得了。他手裏有根看不到的線,那線綁著你,讓你成為一隻木偶,傻傻地跟著他手舞足蹈。

沈尋的青春裏,當然也有那樣一個人——黎昕。

那時候,沈尋覺得單單這個名字都閃耀著光。

高中的時候,沈尋是班裏的尖子生,也是班長,成績好,經常考第一,人緣也好。同時她又很熱心,所以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她。她一直都努力做到最好。盡管如此,沈尋並沒有真正的朋友。她並不擅長同別人交心,更加不會去迎合別人,所以能聊得來的人寥寥無幾。

如果一個班裏有個最優秀的女生,那一定也有與之匹配的一個最優秀的男生。在沈尋班裏,這個男生便是黎昕。

開學的第一天,黎昕在班上的人氣便旺旺的。據八卦協會會長兼室友以及唯一好友何佳透露,黎昕溫柔善良,家室不錯,能彈一手好鋼琴,就算是穿著灰撲撲的校服,也掩蓋不了他灼目的光芒。

其實沈尋不是特別花癡的人,所以一開始何佳說這些的時候她根本沒放在心上,一心隻管學習。但是因緣巧合,黎昕突然闖入了她的視線。

那是某天下午放學後,有個同學拜托沈尋幫忙值日,沈尋就沒有急著走。她在打掃教室的時候,看見黎昕提著一個袋子,慢吞吞地走到教室的小陽台。原本沈尋也沒放在心上,可是直到小陽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這才有了好奇心。

當沈尋走到小陽台的時候,發現黎昕在擺弄一盆快枯死的茉莉花。

這株茉莉沈尋早就看到了,也不知道在陽台上放了多久,花盆裏全是雜七雜八的垃圾,茉莉光禿禿的枝幹殘缺下垂。

黎昕先將花盆裏的垃圾一點兒一點兒清理掉,然後剪掉已經斷了的枝幹,把緊實的土鬆開,上麵撒一層肥料,最後澆上水。他弄完一切,將花盆抱起來,放在陽光最盛的地方,微微一笑。

那盆茉莉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

沈尋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男生。要怎麽形容呢?她無法解釋從內心升騰起的那種淡淡的酸澀。

那一刻沈尋在想,若是有一天,也有男生像黎昕對待茉莉花一般對待她,她也就沒有遺憾了。

原本沈尋有個不富裕但是很幸福的家庭。沈尋的爸爸沒什麽文化,隻是一名小小的水泥工。沈尋的媽媽則做著一份比較輕鬆悠閑的工作,她空閑的時候喜歡打牌,全家的重擔都落在她爸爸身上。

初一那年,沈尋萌發了想當鋼琴家的夢想,她想學彈鋼琴。對於這件事情,她爸爸是支持的,隻是她媽媽林容表示強烈反對,嘴裏嚷著“吃都吃不飽了,還學什麽鋼琴”。

她爸爸覺得女孩子就應該學會一樣樂器,修身養性。那個時候一架鋼琴要一萬多,對沈尋家來說,一萬多的開支算是巨款,她媽媽死活不同意拿錢出來。

她爸爸說沒關係,他能掙錢。

酷暑的時候,她爸爸頂著高溫在工地的高層建築上工作,因為過度勞累,有一天忘記係保險繩,結果中暑摔下高架而亡。

沈尋一點兒都不喜歡十五歲的夏天,少女時期的鋼琴夢也成了噩夢。後來沈尋一直在想,若是當時自己不說想去學鋼琴,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是不是她一家三口還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沈尋爸爸死後有一筆賠償金,一直被沈尋的媽媽林容攥著。從那時候起,沈尋不但失去了父愛,連母愛也變得稀薄。在葬禮上,沈尋永遠記得她的母親麵帶痛苦地說道:“沈尋,你讓這個家散了……”

那一刻,沈尋的心被碾壓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疼都喊不出來。

林容開始經常夜不歸宿,沈尋經常到麻將館去找她。後來林容迷上了老虎機,把賠償金輸得幹幹淨淨。

沈尋忘不了初三的那個晚上。她剛剛回家,便看到媽媽蹲在地上,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口中喃喃道:“這人生太涼了……”

自從父親死後,沈尋很少看到林容哭。林容的臉上常常掛著空洞冰冷的笑,連家裏的空氣都是冷的。

沈尋覺得,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溫度。

而遇見黎昕的那一刻,她終於觸碰到了想要的溫熱。

沈尋以為,照顧茉莉花有可能是黎昕一時興起。可是黎昕每天都會給茉莉花澆水,下課的時候還站在陽台,叮囑路過的同學不要碰倒了花盆。

沈尋每天都會假裝去陽台的水龍頭處洗手,其實真實目的是去看那株茉莉花究竟有沒有活過來。

直到有一天,原本光禿禿的枝幹上冒出一點點綠色,沈尋的心像是被劃開了一條豁口,那種溫熱不斷往裏麵灌去。

她站在黎昕的旁邊,笑著說道:“茉莉花活了。”

黎昕也微笑著附和道:“是啊,它終於活了。”

沈尋偏頭,道:“我叫沈尋,我知道你叫黎昕。”

“我知道你叫沈尋,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叫黎昕。”

黎昕說的話聽起來更像繞口令,沈尋忍不住哈哈大笑。餘光中,她看見黎昕臉上淺淺的梨渦。

說實話,她也記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每天生活在自責與埋怨中,她快看不到未來了。

自從茉莉花活了以後,沈尋每天都要和黎昕在小陽台站一會兒,聊些無關痛癢的東西。聊年紀,聊生日,聊星座。

沈尋是金牛座。黎昕笑嗬嗬地說金牛座的女生聰明能幹,溫柔,做事情有條理,能夠活得出彩。

沈尋臉紅,也不知道黎昕是在誇金牛座,還是在誇她。

之前沈尋對星座一點兒都不感冒,黎昕提了一句,她便偷偷去翻星座書。

黎昕是雙魚座,星座書上說,金牛和雙魚不算絕配,但也算很相配。

看到這裏,沈尋偷偷地笑了,仿佛看到了未來一般。可是當沈尋看到金牛座傳說的時候,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宙斯愛上了美麗的公主歐羅巴,於是化身為公牛,開始接觸歐羅巴,後來和她生下了三個孩子。為了紀念這些,宙斯將公牛的形象升到天幕,那便是金牛座。可是赫拉才是宙斯的原配。沈尋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歐羅巴是個小三。

小三兒……如此尖銳的字眼兒,讓沈尋如芒在背。

沈尋初中畢業時,家裏的錢已經被林容揮霍得差不多了。林容白天出去,夜裏很晚才回來,夜不歸宿也是常有的事情,連續消失兩三天也有過。一開始沈尋還非常著急,到處去找林容,甚至想過要報警。直到某天,沈尋看見林容和一個男的抱在一起,她整個人都呆掉了。

那個男人沈尋也認識,是爸爸的同事。而且這個男人也有妻子。

沈尋氣得發抖。

林容回來的時候,沈尋怒氣衝衝質問道:“你為什麽和那個有婦之夫抱在一起!”

沒想到林容不客氣地回答道:“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媽!”

“你別管!”

沈尋不知道要去用什麽理由說服她。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個男人的妻子找上門來,瘋狂地砸東西,林容和那個女的大打出手。這麽一鬧,街坊鄰居都知道林容給別人當情人了。每天放學、上學的時候,他們隻要看到沈尋經過,都會指指點點,時不時地傳出“這就是那個小三的女兒”之類的話。

每次想著這些,沈尋心裏都憋了一團酸澀,日積月累,沒法散開。她像是抱著一塊大石頭,越來越沉,越來越重,她被拖慢了步伐,雙手血肉模糊,卻仍然撒不開手。

沈尋努力變得優秀,企圖讓那些優秀的光芒驅散這樣無盡的黑暗。可是,有什麽用呢?

林容不在乎,沈尋也很難去改變這樣的想法。為了掙生活費,沈尋開始打零工,批發些小飾品賣,或者發發傳單什麽的。

沈尋變得很忙碌,白天上學,晚上打工。雖然很累,但是她能夠站直了身體,挺直了脊梁。

林容對這些漠不關心,有時候甚至還問沈尋要錢。

沈尋堅信著,林容總有一天會改的。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林容也沒有任何改變。

沈尋唯一開心的事情就是她和黎昕的關係在逐漸變好。

中午的時候,有同學在小陽台互相灑水嬉戲,不小心把花盆碰倒了,花盆碎了一地。當時黎昕急忙從座位上跳起來去查看情況。

茉莉花剛長出來的枝丫又斷了兩根。黎昕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沈尋的心跟著糾在一塊。她立即以五十米衝刺的速度跑回宿舍,拿了一個盆後再衝回教室,然後喘著粗氣,走到陽台蹲下來,把花盆的碎片清理掉,再把泥土捧進盆裏,把花重新栽上。

黎昕先是一愣,然後跟著沈尋一起不嫌髒地捧泥土。

兩個人合力弄好一切以後,黎昕笑著說了聲“謝謝”。

沈尋一邊洗手一邊笑著搖頭說:“不用謝。”

這事情的整個經過和畫麵被沈尋保存了許久許久。那天她發現黎昕的手很好看,指骨又長又直,連捧著泥土都像捧著寶貝一樣。那天她還發現黎昕的眼睛又黑又亮,幹淨得不染纖塵一樣。

為什麽這個男生就這麽好看呢?

整個過程,沈尋的臉帶著緋紅。大概是因為跑步的關係,沒人發現那樣的緋紅其實是羞澀。

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那樣美好的羞澀感一直在沈尋心中,像塊瑰麗的寶玉,無論被歲月如何衝洗,都是熠熠生輝。

自此以後,沈尋和黎昕的關係更進一步,上課的時候眼神會莫名其妙地撞在一起。每當這個時候,黎昕總是淡淡一笑。有什麽難題,黎昕會和沈尋討論,兩個人像認識多年的好友一般,有很多共同之處。

班裏甚至傳言,他們兩個人在談戀愛。被人打趣的時候,沈尋總是微紅著臉解釋說兩個人隻是好朋友。

而且,沈尋發現,黎昕鋼琴彈得真的很好聽。那是她不敢去碰觸的噩夢,卻被黎昕輕易化解了。大概是神創造世界的時候,給那個人遺留了一縷光,於是在茫茫人群中,他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或許在青澀的年紀注定會有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白馬王子,他一定會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坐在落地窗前,優雅地彈著鋼琴。陽光恰好灑在他修長好看的手指上。

那天放學,沈尋幫同學值日後,經過琴房時,聽到裏麵傳來了悅耳的鋼琴聲。曲子嫻熟流暢,沒有任何的錯節音符,也沒有任何停頓。

沈尋站在窗戶旁,踮腳張望,看見黎昕坐在鋼琴旁,閉著雙眼,一雙手優雅地跳著舞蹈。黑白分明的琴鍵,修長的手指,溫暖的光,讓琴房頓時熠熠生輝。這個畫麵幾乎是一瞬間就俘獲了沈尋的心。她那顆心被死死拽住,整個人都不敢喘氣,生怕一呼吸,那樣美好的畫麵就毀了。

大約是沈尋的目光太過熾熱,仿佛有感應一般,黎昕忽然睜開了眼睛,扭頭看向窗外。

沈尋的眼神中帶著慌亂與歉疚。原本,在這個時候,沈尋應該安靜地走開,可是她並沒有,反而忐忑不安地朝著琴房走去。大概是因為黎昕在,所以琴房有一種特殊的**力。

沈尋剛剛走到琴房門口,鋼琴聲戛然而止,旋律還在空氣中回**。黎昕微笑著問道:“你為什麽還在這裏?”

沈尋緩緩走進去,偏頭看著鋼琴,忍不住上去撫摩:“你剛才彈的是什麽曲子?”

“《水邊的阿狄麗娜》。不過我沒有在水邊看到阿狄麗娜,倒是在窗戶邊看到了。”

沈尋聽到這句話,臉上的溫度“噌噌”地就上去了好幾度。她為了掩飾羞澀,埋著頭繞到了鋼琴的另一側,假裝是在打量鋼琴,其實心裏已經亂成一團。

黎昕仿佛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說道:“關於阿狄麗娜還有一個神話故事。”

“什麽神話故事?”

“一位孤獨的國王愛上了美麗的雕塑,他向眾神祈禱,希望愛的奇跡降臨,讓雕塑擁有生命。終於,他的真誠和執著感動了愛神,愛神賜予了雕塑生命,於是這位國王和女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真是美好的故事。”

而這些美好的故事隻是個故事而已,當不得真。在愛情裏,就算有了真誠和執著,也不一定有什麽愛的奇跡。

每次想起這些,沈尋覺得心在隱隱作痛。哪怕一切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可以去愛另一個人,久到滄海變成桑田,她依舊能夠想起那些細枝末節。

回憶並沒有因為時間的久遠而消失,反而因為被描摹了無數遍,而越來越清晰。

3

回到店裏,鄭青秋依舊未回來。沈尋點上了熏香,拿著設計婚紗的圖冊細細翻閱。那些婚紗美麗精致,連不想結婚的人看了之後都會想穿上試試。也並不是每一位客人都能定製婚紗,能享受定製服務的必須是“初戀”的VIP。做一件婚紗會花費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鄭青秋對衣服的細節要求特別高,不允許有一點兒瑕疵。而且鄭青秋的眼光也比較老辣,一個人站在她對麵,她能精確報出對方的所有尺寸。

這也是沈尋最佩服鄭青秋的地方。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

沈尋翻了無數的素描本,也找不到絲毫靈感。這個時候,從門外走進來一位中年婦人。中年婦人微胖,個子不高,頭發散亂成了雞窩。她上身穿著廉價的花色衣服,下身穿著肥大的褲子,腳下踩著一雙發舊的塑料拖鞋。她每走一步,就發出吧嗒的響聲,格外刺耳。

沈尋站起來,放下素描本,問道:“媽,你怎麽來了?”

林容東張西望,答道:“我不能來嗎?你怕我給你丟人是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沈尋急忙解釋。

林容走到沈尋麵前,伸手,也不說話,直直地看著沈尋。

沈尋立刻明白了林容來的目的,她輕皺眉頭:“媽,我這個月還沒發工資,而且我最近手頭比較緊。”本來沈尋的工資就不高,再加上她剛交了一年的房租,已經沒有多少積蓄了。她想存些錢,買台縫紉機,還有各種做衣服需要的布料零件,以便在家裏練手。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林容拉長了臉,不樂意地諷刺道:“怎麽?你不認我這個媽了?”

其實不是沈尋不給錢。她是怕林容拿著錢去賭博。這兩年林容除了越長越胖,脾氣越來越壞,也越來越貪賭,好幾次都是別人找到沈尋,讓她這個女兒來還錢。金額也不大,都是一兩千左右,可是多來幾次,沈尋也承擔不了。

沈尋恨透了母親的嗜賭,似乎將美好的生活輸得幹幹淨淨。

“媽,你以後別拿錢去賭博了,害人又害己。”

林容的臉色變了又變,提高了聲音,情緒激動地喊道:“你認為是我害了你嗎?要不是你非要學鋼琴,你爸會死嗎?這個家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林容的話難聽刺耳,像針一樣,毫不猶豫地紮進了沈尋的心髒。沈尋沒辦法辯駁。因為母親說得很對,若不是她當初非要學鋼琴,現在她家也不至於如此。那時候雖然家裏不富裕,但是很幸福。

每天早晨,沈尋的父親將飯做好,叫她起床。吃過早飯,父親會騎著自行車,送她去上學。有時候父親下班回來,會給她買好吃的。沈尋害怕聽到雷聲,若是遇上夜裏打雷,都是父親通宵守著她。

那默默的守護讓沈尋覺得有安全感。那個時候,林容也像其他媽媽一樣,為女兒織毛衣,女兒生病了,會細心照顧。

可是那樣幸福的日子如今隻存在於記憶中了。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麽眼前的人會變成這個模樣,裏裏外外都變了個樣子。

歲月是把無情的刻刀,一刀一刀地雕刻著每個人,或美或醜,或善或惡。

沈尋低頭緩緩背過身去,去翻包裏的錢包。林容三兩步走過來,搶過錢包,將裏麵最後的一千塊錢拿在手裏,皺著眉頭說道:“怎麽才這點兒錢?”

沈尋不語。

林容拿了錢,臉上的怒氣這才消散了一點兒。“好啦,你去忙吧,我不打擾你了。”她原本朝門口走了兩步,想了想,又返回來朝著沈尋手裏塞了四百塊。

沈尋抿著唇,悲從中來。這個月才剛剛開始,她卻要靠著這些錢堅持到發工資那天。她的臉上都是愁容。

林容走後,沈尋捏著空空的錢包,長長地歎了口氣。

生活原本不應該是這個模樣,可是卻朝著另外一個方向不停延展,而盡頭卻是黑漆漆的一片。

沈尋覺得整個人被各種無奈和苦難束縛著,她試著嚐試,努力想要去改變,卻沒有任何進展。

這個時候,門口響起一陣“嗒嗒”的聲音。沈尋抬頭,望向門口,原來是鄭青秋回來了。鄭青秋踩著高跟鞋,優雅地走進來。她穿著一襲V領的紅色長裙,襯得她皮膚更顯白皙。裙子收身收得正好,將她曼妙的腰身也凸顯出來。她的頭發高高盤起,露出如玉的白頸。她的五官漂亮大氣,一雙眼睛秋水盈盈。眉目流轉,自有一番風情。

“小尋,發生什麽事情了?”

沈尋轉過身,有些窘迫地回答:“我剛剛看了一本小說,很感人。”

鄭青秋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轉移話題說道:“今天有什麽生意嗎?”

沈尋點頭,答道:“那位李奶奶希望您能設計一套婚紗,主題是初戀。”

鄭青秋明顯一愣,隨即喃喃自語道:“婚紗啊……”

“而且,她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嗯,知道了。明天我把草圖趕出來給你,你再拿去讓她看看。今天你可以下班了。”

沈尋收拾好東西,又看了看茉莉花,這才與鄭青秋告別,慢慢走回家。她沒有和林容一起住,而是在外麵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房子離工作室不算很遠,但是環境卻差了很多。這房子是很久以前拆遷戶集體修建的,時間比較長,住戶中做什麽工作的都有。

沈尋琢磨著錢包裏麵的錢,最終買了一包榨菜回家。白飯配榨菜,在沈尋看來是不錯的搭配,畢竟還有得吃。

沈尋租的房子比較小,狹窄的客廳裏放了各種各樣的布料,臥室裏除了一張小小的床,一張破舊的書桌,堆的全是做衣服用的材料。沈尋很在乎這些材料,所以收拾得很整齊,每種材料都用盒子裝著,並細心貼上標簽。

房子雖然不大,但好歹算是一個家,因為這些布料和材料,沈尋有了些許安慰。她會忘記冬天洗澡的時候剛抹了沐浴露卻發現突然沒了熱水,最後不得不硬撐著用冷水洗完澡。她會忘記正煮著麵條,突然停了火,隻好吃著半生不熟的晚餐。她會忘記隔壁那對夫妻總是在深夜吵架,謾罵聲、嬰兒的啼哭聲、狗吠聲讓人整宿睡不著覺。

沈尋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或許隻是因為抱著希望,所以覺得未來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