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房子

我夢見一個裝滿水的透明玻璃杯,

我夢見我慢慢地沉到杯底。

我夢見無數裝滿水的玻璃杯,

我夢見無數沉到杯底的自己。

我夢見陽光和彩虹,

我夢見一滴水從杯沿悄然滑落,

我夢見自己流了一滴眼淚。

我夢不見我的大象。

它像湖上的房子一樣消失了嗎?

1

人們給了時間一個刻度,時間是一直前進的。可是,在我尋找我的大象的某個時刻,我卻認為時間是倒退的。因為,我覺得,大象好像曾經存在於我的舊時光裏。

某個時刻的開始來源於我正騎著摩托車去參加初中同學的聚會。我開得很快,我喜歡沉溺在某些幻想之中,比如,大象奔騰而過如同時光飛逝在我的身後,而速度能創造出這樣的空間。路邊的田野樹木和新舊參差不齊的房子從我的眼角迅速地退到後麵去。迎麵而來的風夾著濃厚的陽光和泥土新鮮的味道莽撞地衝過來,如同逆流的時間撞碎在我的臉上,如同海浪撞擊在礁石上。

在過一個彎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路邊那棟貼滿白色瓷磚的房子,門前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一下子跑到我的眼裏。我放慢了速度,壓過車頭轉了個彎,繞到她的身前。後來想起來,這個彎好像充滿了神秘的祭奠的意味,仿佛青春裏所有的時光都被環繞在了那個優美而緩慢的弧形裏。

“左青。”

那個被我稱作左青的女人正哼著不知道什麽年代的歌,奶著懷裏的孩子,被我一叫,明顯地遲疑了一下。

“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狗子啊。”我有點過於興奮,然後又在一瞬間尷尬起來,用手把長頭發扒拉到腦後去,借這個動作來緩解自己的緊張,也順便打理了自己的情緒。

“狗子?”她顯得很謹慎,像是某個即將泯滅的記憶突然在她腦袋裏掙紮了一下,帶動她的神經,不自覺地笑了一下,我明白這隻是回光返照,很快的,在我再次轉身之後就會如一支燃燒幹的蠟燭,迅速地熄掉,留下一堆再也找不出形狀的疙瘩。

她再細看了我幾眼後說,“頭發留這麽長,都認不得了。”

我還想說什麽,她懷裏的孩子突然丟開她的**,開始哭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她正掀起自己一半的衣服,**微微下垂,上麵還沾著孩子的口水和奶水,然後我注意到她看那孩子的眼神,像搖籃一樣溫馨和煦。我想起了那一片湖,還有那湖上的房子,我和她並排躺著,月光落下來,將一切溫柔覆蓋,周圍的水麵隨著房子的輕輕晃動而**漾出層層柔和的波紋。遠遠近近傳來一些小獸和夜蟲的鳴叫,能感覺到水底不時有魚群遊過,她閉著眼睛,嘴角微微上翹,我咬著一根狗尾巴草側著臉看她,我一直以為她會就這麽睡去了。很久過後,似乎是天快亮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淡,如月光般靜美安寧,她就這樣微微側過臉來看著我,輕輕地笑了一下。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我覺得我和她就像是一起躺在大象的背上,走向未知的遠方。

而月亮也漸漸地失去了它的光,悄悄地隱去。

她趕緊低下頭來,輕輕地搖著懷裏的孩子,“不哭不哭,被叔叔嚇著了吧,叔叔是壞蛋,留那麽長的頭發,嚇到寶寶了。”

我突然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麽,一切好像海市蜃樓一樣,那樣熟悉的場景,永遠停留在了我無法到達的地方,我覺得很尷尬,跟她說,“同學還在那邊等我,我就先過去了。”

她抬起頭來,心不在焉地說,“哦,好,那快去吧,別耽擱了。”

她換了一個姿勢抱那個孩子,然後捋起另一邊的衣服,繼續奶孩子,那個孩子也像一下找到了另一個希望一樣,迅速地安靜下來,享受他該有的幸福。

末了,她又像是不經意地說上一句,“有空記得過來玩啊。”

我應著聲又慢慢地掉過車頭,剛好是在原地繞了一個圓圈,把過去和未來都環在裏麵。

又離去了。

2

十三歲的時候,我在小城山腳下的一所三流中學裏念初一,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架,是個好孩子。

我成天對著窗戶外的天空發呆,班主任曾經用粉筆丟過我,他問我在想什麽。

我在那個時候,腦海裏出現了一個詞,那就是“大象”。或者不是一個詞,而是真的一隻大象。

有點記不清了,這似乎可以用來做尋找大象的一個好理由。

天空下有一座山,是小城的第一高度,779米,上麵有一個高高的發射塔,旁邊是電視台。

山腳下有一塊草地,是我們上體育課的地方。從學校到那草地要過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斷流的小河,剩下一塘死水。到了晚上的時候這橋就是談戀愛的絕佳場所。空氣好,夜色好,靠在橋廊上,能看到山頂燈塔的光和大片大片的甘蔗林。我常常逃課,順著那塘死水旁邊的一條小道往水壩上爬。水壩用石條砌成的,很高很斜。

過了水壩,一下子就到了一片新的天空下。天特別藍,雲也特別白。麵前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湖,湖裏倒映著山的影子,一片青綠。水麵上飄著一座木頭房子,靠輪胎和海綿浮著。養魚人外號叫“秤砣”,他和他兒子住在那木頭房裏,他兒子比我高一屆,放學後就駛著那隻小木船,有時候我會讓他過來接我上船,和他一起去放漁網,收漁網,在他的木房子裏睡上一覺。但更多的時候,我會再往上爬一點,躺在一個山坡突出的石頭上,嘴裏叼一根狗尾巴草。有時候還可以摘到一些有刺的小草莓,放在嘴裏,酸酸的、甜甜的。看著天空,感覺到地球在慢慢地動。

其實做這樣事情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柳黎生,我們經常不約而同地來到這裏。柳黎生是我初中三年的同桌,長得白白胖胖,笑起來有兩個大酒窩,顯得很靦腆。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柳黎生喜歡左晴的。

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左晴就是左青的親妹妹。

我有一個親哥哥,比我高三屆,練過散打,是當時學校裏麵的狠角色。我會在放學後去教室等他,讓他載我一起回家。那時候的我才一米四多,還不會騎自行車。

第一次認識左青是因為哥哥和學校的另一個人約了放學後到湖邊去單挑,叫我在班級裏等他,全班的人都走了,隻剩下我和左青。

當時左青被評為校花,哥哥和那人單挑也是為了她。

我坐在哥哥的位置上,剛好能看到左青的側麵,看到她那微鼓的胸脯,粉嫩的脖子,在夕陽中閃著金光的細細的茸毛。烏黑順直的長頭發。我覺得她真的很美,很安靜,那種感覺就像是我的心裏裝著一個春天,有新芽,也有滿地的落葉,還有一隻慢慢走過的大象,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那天她穿著當時最流行的純白色的牛仔褲。我不經意地看到她的褲子下流出了血,難怪她一直坐著不肯站起來。

她叫我,問能不能把衣服借給她,綁在腰間才好回宿舍。

當時我什麽也不懂,乖乖地按她的話去做了。我脫掉我的唯一的上衣給她,然後光著身子等她回到宿舍換好褲子後再拿了一件我能穿的衣服給我。我答應她,不會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包括我的哥哥。

我們就那樣認識了。

據說哥哥的那一場架打得異常激烈。最後哥哥打贏了,雖然為此他損失了一顆門牙,但是那個人則被打爛了眼鏡,趴在地上哭著向哥哥發誓,不再給左青寫情書。

哥哥也因為那場架而贏得了為左青過生日的機會。

左青的生日是在我家裏過的。那個夜晚是美妙的,平常不大好意思說笑的男女生也都打成了一片。我的哥哥和她也若有若無地表示著親熱,我偷偷看在眼裏,但是我一點不高興的感覺也沒有。那天左青給我帶來了我給她的那件衣服,洗得很幹淨,我一直覺得那上麵有一股奇異的味道,那上麵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曖昧的秘密。雖然當時我還不理解這個詞,但我知道,大象在向我走來的時候,我覺得幸福離我越來越近。

那個晚上我很安靜,我總是偷偷地打量著她,她有著美好皎潔的容顏,一如我對她的美好印象。她的聲音,不是很甜美,有點輕微的沙啞,但這聲音在我聽來反而是最適合她,最好聽的聲音,那麽自然,從她的嘴巴裏輕輕地飄出來,跟這鄉村的月色一樣柔美,像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一樣讓人覺得寧靜。我是這樣對她有著無比美好的向往。她的眼神跟鄉村的星空一樣深邃而靜謐,表情又像是低低拂過田野的夜風那樣安逸羞澀。是的,她是羞澀的,常常是低頭間的溫柔撥動著我最初泛著漣漪的心。

我和她有了最接近的時候,她說受不了屋裏的空氣,想要去屋頂透透氣。哥哥無法抽身,就叫我帶她上去。我家裏的樓梯是窄而黑暗的,於是她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跟在後麵小心地走著。她這自然的動作卻讓我變得緊張和害羞起來,幸好這黑暗中看不出我臉上有什麽異樣的表情。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拉著一個女孩子的手,我們的手心都同樣柔軟而溫暖,像是最適合彼此的溫度而微微地潮濕。

到了屋頂天台的時候,我們就放開了手。天台很大,她很隨意地在上麵走動,然後靠在水泥欄杆上吹著風,和我慢慢地聊天。她微笑地看著我,一手撐在欄杆上,一手弄自己被風微微吹亂的頭發。撩人的夜色中,我能看到的隻是她眼中的星眸,看起來是那樣的迷人。她比我高,稍微低著頭,嘴角翹起很適當的弧度。她比我大4歲,和哥哥一樣的年齡,我無法超越這種年齡,也不懂得,也不敢去表達自己對她的感覺。

隻有我自己明白自己喜歡她。

我對她的喜歡是不動聲色的,我知道我對她的感情被那天真和稚嫩的外表所掩蓋,因此無人可以覺察得到,包括她。

到了該吹蠟燭許願的時候,哥哥把我們叫了下去,她就站在哥哥的旁邊,我站在她的旁邊,我側過臉,可能是燭光的緣故,她臉色緋紅,看起來很幸福。她閉著眼睛許願,嘴角微微翹起,大家開始起哄,然後她吹滅了蠟燭,猶豫了一下,把第一塊蛋糕遞給了我。那時候她的臉色很紅,像半熟的粉嫩的蘋果。

這個晚上我們拍了很多照片,我總是站在她的旁邊。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有時候也會摸摸我的頭發。我會故意轉過臉去看別的地方,其實我一直在感覺著她的存在。她穿的是短袖的T恤,因此她經常會不經意地用手臂碰觸到我的肌膚,柔滑細膩又有細細的茸毛的感覺,好像她一直明白我的心理,所以滿足著我那隱晦的念頭。其實我知道不是,她隻是無意地碰觸到我。

但是我很幸福。

這個夜晚過後,我常常暗自享受左青牽我的手,或是撫摸我頭發,用**的手臂碰觸我肌膚時的那種快樂感受。像一隻螞蟻從我的皮膚上慢慢地爬到我心裏去,像有一隻大象一直在我的心裏靜靜地走著。

3

同學聚會在柳黎生的家中,我已經整整十年沒有見過他了,依然記得去他家的路。在一些堅固的東西麵前,時間也無法改變。

我是最晚來的,一到就被罰酒三杯。當年班上的人並沒有來齊,來的多是一些那時玩得好的玩伴。

左晴沒有來,意料之中,但也有些微微的遺憾。

柳黎生顯得更有福相了。26歲的人就有了啤酒肚,笑起來活生生像個佛祖。聽說他開了一個娛樂城,幾年下來也積了不少家當,這次聚會也是他出的主意和錢。

這群人當中也就數他變化最大了,一點也不像那個當年鬧自殺的小男生了。

想起那事,我就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了。好像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似的,那些歲月在觥籌交錯中一恍惚就再也不見了,所有的人在相互的眼裏都有點醉了。

柳黎生坐在我的左邊,像我們當年一樣。不同的是他一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滿嘴酒氣地說著一些又酸又鹹的話,聽得我渾身不自在,隻能悶頭喝酒。我本來可以推遲不來的,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控製不住自己。

整個聚會在我看來隻是一場似是而非的說笑。

最後大家散的時候,柳黎生趴在我的耳邊大聲地說,“什麽時候去我那店裏坐坐,我給你張羅。”

他問我:“你,找到你的大象了嗎?”

我覺得自己的頭有點大了,我越開越快,感覺自己像是要飛起來,又感覺像是睡著了,被什麽東西包住了,全身軟綿綿的。

我並沒有回家,而是徑自開到了中學外的草坪上,一下子就躺在了那裏。

臨近黎明的時候,我被露水打醒了,喉嚨裏像火燒一樣的難受。我爬過了水壩,脫得光溜溜的,一個猛子就紮進了平靜如鏡的湖裏。淩晨的湖水很冰涼,我打了一個冷戰,從該死的昨夜中醒了過來,告別酒精的纏繞,甩開雙臂,向湖中央遊去,而我身後定是泛出層層的漣漪,又迅速地歸於平靜。

這個時候如果站在水壩上,隻能看到一個小黑點,然後這個小黑點又一下子沉到湖裏去了。整片湖麵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我憋著氣沉下去,可是我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湖底。

一塊石頭如果無法沉到水底,那它一定會覺得憋悶難受。

初二的時候,我學會了騎自行車。

我開始去柳黎生家裏玩,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去柳黎生家必須經過左青的家,而這個時候我們都會放慢車速,看一下左家姐妹在不在。

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柳黎生喜歡左晴,但是柳黎生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除了我。

我和柳黎生是班上最矮最不起眼的學生,我們除了下課的時間和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一起去打乒乓球,很少和其他人有什麽接觸。

左晴就坐在我們的前麵。左晴長得和左青並不像,還沒有開始發育,是個絕對的黃毛丫頭,但是她的書卻讀得特別好,每次考試都拿年級第一,平常很驕傲,喜歡給人白眼。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覺得她跟她姐姐差好多。

而柳黎生的成績總是排在她的後麵,怎麽也超不過她。

相對於柳黎生來說,我顯得更加調皮,知道她是左青的妹妹後,我喜歡玩弄左晴的辮子,弄幾隻山上剛抓到的小蟲,搞惡作劇嚇嚇她。而對於這一點,柳黎生很反感,還差點和我翻臉。

後來他終於在水壩上向我坦白,他喜歡左晴,不準我再欺負她,不然就和我絕交。

為這件事,我還偷偷取笑了柳黎生好長一段時間。

可是我卻不敢向任何的人承認我喜歡左青。

4

我一下子成了哥哥的跟屁蟲。我從來沒有這樣聽哥哥的話,可是這不會讓人覺得奇怪。哥哥也不會嫌我煩,因為哥哥本來就沒有什麽單獨約左青出去的機會。哥哥和她出去玩的時候,她總會帶著自己的女伴,一路上她總是有意無意和哥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或者牽我的手,我也總是默默地讓她牽著,不加一點兒力氣,怕她鬆了手。

她就像一個姐姐那樣關愛著我。

我暗暗喜歡她。自己一個人偷偷知道。

我從初一升到初三,她從高一升到高三。我的成績一直不好不壞,隻是容易發呆,一直在想,為什麽我的心裏會有一隻大象,總是在慢慢地走著,卻永遠和我隔著無法到達的距離。

什麽都沒有變化,隻是我最喜歡的那件衣服再也穿不下了,卻也不願媽媽拿去送人,一直放在自己的衣櫃裏,疊得整整齊齊。

兩年時間裏,哥哥和她一直不溫不火,沒有什麽發展。我比哥哥幸運多了,我一直牽著她的小手,感受她的溫度,接受她不時地愛撫。

左青挺喜歡我的,還經常帶我去她家玩,她家境不錯,在家門口擺了一個桌球台,我就經常和她還有左晴打桌球。左晴在左青的勸說下也漸漸地和我成了好朋友,而我也沒有再欺負她了,她不知道這其實是因為柳黎生的緣故。

我曾經在左青家住過一個晚上,和她一起睡一個房間,半夜的時候我睡不著,偷偷側過臉來看她。當時有月光進來,照在**。我看著她帶著微笑的年輕的容顏,因為熱的緣故,她的鼻翼上還有微小的汗珠。長長的眼睫毛隨著呼吸微微顫動,胸部也有節奏地浮動。這是個多麽美妙的夜晚啊,她就躺著我的身邊,睡得那麽好,安靜甜美。她穿著白色的睡衣,我看著她的純潔,像白色的花開在月光下,開在我最溫暖的深處。我就這樣一直看著她,看著她。輕輕嗅著她的發香,連頭都不敢轉動一下,怕驚醒了她。

其實,我萌生過去親吻她的念頭,但是有這個念頭的時候,大象卻突然消失了,我的心裏一下變得空空****。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我再也感覺不到我心裏的大象。

初三那年,我和柳黎生都猛地長高了不少,一下子成了父輩們口中英俊的少年了,左晴也開始注意打扮,女大十八變,她一下子也成了學校裏亭亭玉立的一朵花了。

開學後不久,我和柳黎生一起到湖邊去遊泳,那時候水已經很涼了,我們比賽看誰先遊到那個木頭房子。遊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開始抽筋,喝了幾口水之後,就往下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會這樣死去。我的腦海裏突然想到了左青,我放棄了掙紮,慢慢地向水底沉去,我覺得那裏就是一片最溫柔的地方,我將幸福地窒息。

我感覺有人從下麵將我托了起來,然後我就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的時候,看到柳黎生站在我的身邊,我知道是他救了我,我眯著眼睛看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陽,對著他笑了。

可是他卻一把抓起我的衣領,一拳打在我臉上,我一下被他打蒙了,拚命亂舞著手,而他一邊打我,一邊罵,“你這個卑鄙小人,明明知道我喜歡左晴,你還要跟我爭,也不敢跟我光明正大地說,難怪你天天會往她家裏跑,我打死你這個渾蛋。”

我在昏迷的時候,嘴裏一定不停地叫著左青的名字,被他聽成了左晴。

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抵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和他打了起來。

經過剛才的折騰,我們很快都沒有了力氣,倒在湖邊,大口地喘氣,這時候夕陽的光照在了湖裏,泛著層層的光輝。

那次我哭了,不是因為身體的疼痛,不是因為臨死的恐懼。

我跟他說:“你知道嗎,我的心裏曾經有一隻大象,我很幸福,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它了。”

他說:“我的心裏,有左晴。”

他說:“心裏有的東西,為什麽會消失呢?”

我說:“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想靠近它。”

後來不知怎的,我們打架的事被我哥哥知道後,他教訓了柳黎生一頓。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就再也沒有搭理過對方。

我開始討厭起我哥哥來,不僅因為他打了柳黎生,更因為他始終沒有能夠和左青在一起。哥哥的同桌,那個村長的兒子也在追求她,癡情而狂熱。左青沒有等到哥哥的表白,就接受了村長的兒子。

當我看到左青和那個人牽著手從我麵前走過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跑去找哥哥,而哥哥正和一群人躲在學校外麵的甘蔗林裏賭博。

我一直記得,那天我跑著,甘蔗的葉子在我臉上和身上刮出一條一條的血痕。

那天的太陽特別大,我的喘氣聲也特別大,感覺整片甘蔗林都燃燒了起來。

我仿佛看到了大象最後的影子,我努力向它跑去,可是我跑得越快,它就越來越模糊。

哥哥為此去找那人的麻煩,後來那人的父親找到學校,哥哥一下被學校開除了。

那一天,我就站在水壩上,看著下麵的學校,看那整片的甘蔗林慢慢地燃燒起來,蔓延成一片。

誰也不知道那片甘蔗林是因為什麽燃燒的。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記得,那天,左青牽著別人的手,從我麵前走了過去,回頭對我笑了一下,我在那個瞬間,感受到了心痛。我的,她的。

而之前的一個晚上,她還讓我帶她去了湖上的房子。她說,如果能夠這樣一直漂泊下去,是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我也覺得,當時,真的很美好。她像月亮一樣靜美,我像湖麵一樣澄清。

她投映在我的心波。

我對她的愛,像湖中的月亮一樣,平靜安寧迷蒙,在我想去觸及它的時候開始輕輕**漾,然後碎成一點一點,變成時光的碎片。

那個晚上,大象又出現了,不過不是在我的心裏,而是我真實地感覺到了它。我覺得我和左青一起躺在大象的背上,它慢慢地走著,走過寂靜的森林,帶著我們走向幸福的秘密。

左青跟別人談戀愛後,我還去過她的家,看社戲,我騎車帶著她在她們村裏麵晃悠。

那時候,空氣中飄浮著一些潮濕的顆粒,像我印象中的她的茸毛。她坐在車後架,一隻手摟著我的腰,那微鼓的胸部不經意間會蹭到我的後背。那時候的我已經有著一米七的個子和寬厚的肩膀。我感覺得到她在哭,可是我不知道說什麽,於是我們什麽都不說。我把車騎得很慢很慢,我已經熟悉了這裏的每一條小路。但是騎了好久,一圈又一圈,還是無法騎到她家門口。她的臉也貼到了我的背後,但是此時我已經感覺到了全身的顫抖。先是從最內心,輕輕地,微微地跳動,然後滿麵潮濕。我覺得那個夜晚那麽美好,過了那晚,我就會再也見不到她。最後我就覺得自己可以騎著車子飛起來,向那圓圓大大的月亮飛去。

我努力去想象一隻大象,可是,我真的,再也見不到它。

很快,她就高三畢業了,去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學。

我再見她就是十年後了。

5

初三快畢業的時候出了一件大事。

那時候柳黎生為了能考上重點高中,住在了學校,我知道不僅僅是這樣,因為那時候左晴也住在了學校。

有一個早上我去班上的時候,發現全班都亂哄哄的,原來有人在柳黎生的桌子上發現了他的遺書,跟他同宿舍的人說,他已經一個晚上沒有回去睡覺了。

柳黎生在遺書裏隻是說他感覺壓力太大了,而且這個世界的末日快到了。那時候,很流行那本《世界末日預言》的書,所以他決定先走一步,離開這個世界。

後來班主任過來了,帶著我們全班人在學校附近找他,然後在湖邊的一個草叢裏發現了他的鞋子。班主任嚇壞了,叫人去找附近的村民過來一起幫忙打撈。

我脫掉鞋子,跳進湖裏就往湖中央的小木屋遊去。

柳黎生果然在裏麵,正睡得香呢。

我把他叫了起來。柳黎生告訴我,他向左晴表白,卻被拒絕了,他一下子覺得生活沒有了意義。

他本來是想把自己沉到湖裏的,他希望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會找到他,但是卻怎麽也沉不下去。

柳黎生跟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麽,左晴會喜歡你,你和你哥哥一樣,都是不會念書的大渾蛋。

然後他開始哭。

他說:“心裏有的東西,為什麽會一下丟失了呢?”

後來,柳黎生就退學了。大家都說他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後來我還聽說他轉校了,複讀了一年的初三。

初中畢業,左晴去了城裏的重點中學,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考上了原來中學的高中部,過渾渾噩噩的日子。

初中三年,我們之間唯一可以記得的是我和左晴還有柳黎生曾經一起去湖邊一個洞裏探險,那是一個廢棄的防空洞,裏麵陰暗潮濕,充滿腐敗的氣息。我走在最前麵,而柳黎生和左晴並排走在我的身後,他不敢走在最後,而我承認我也是害怕的,雖然沒有表現出來。

在進入洞中的時候,突然有一陣**,然後感覺有無數的東西迎麵撲來,那是蝙蝠,黑暗中的蝙蝠,無論是翻飛還是靜止,都讓人驚悸。柳黎生一下扔掉手中的手電筒,往洞口跑去,而我卻潛意識地把左晴摟在自己的懷裏。

無數的蝙蝠從我身邊飛過,帶著尖銳的嘈雜聲,很像我穿過甘蔗林的那種感覺,陽光的灼熱和黑暗的陰糜,但是我的懷裏有一股我所熟悉的氣息,是溫暖的火焰,是大象離我最近時我感受到的呼吸。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像現在這樣,把左青摟在自己的懷裏。

我躺在水壩上,早晨的陽光有點癢,弄得我直想打噴嚏。我看到天空依然很藍,白雲依然悠悠飄過,青山依然翠綠。

然後我回頭看念了九年的學校。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哥哥剛好結婚。哥哥在外麵流浪了十年,什麽事都做過,談過不少的女朋友,終於也靜了下來。嫂子是媒人介紹的,我跟他一起去買玫瑰的時候問他,為什麽決定和嫂子結婚。

哥哥說,相親的那段時間,有一次他和她一起要出去逛街,出門的時候,她彎下腰來為他擦了一下皮鞋,那時候就決定和她結婚了。

我有些話始終沒有對他說。

左青當時是那樣地愛他。我和她在湖上房子的那個晚上,我聽到她對著湖中的月亮說出的所有的一切,還有她在我額頭上那像月光一樣冰涼的一個吻。她說,你知道嗎,我是多麽地愛你的哥哥,你不知道你們有多麽的相像,你就像他的影子一樣,適合傾聽。她的淚水也曾滴下來,打碎了我想去觸及的湖中的月亮。

那個晚上的所有都跟著那湖上的房子,和我心裏的大象一樣,永遠地消失了。

我隻是在她吻我的時候知道,左青從來沒有愛上過我。

在哥哥的婚禮上,我不經意地聽到哥哥的同學們說起左青的事情,有些是左青那個晚上就跟我說過的。他們還說後來才知道她那時候家裏出了事,父親坐牢了,想求那村長幫忙,所以她跟村長的兒子走在了一起,結果那村長不肯,後來她和村長的兒子也分手了。大學畢業後她就結婚了。她家招了一個上門女婿。她先生了個女兒,幾年後又生了一個兒子。

我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左青了,她一直是那麽純美善良,讓我無法忘記。

大學四年,我交過兩個女朋友,多少和左青有點像。我和她們說,我以前的學校旁邊有一個湖,有機會一定會帶她們來看看,那裏很安靜,很美。

可是,沒有人願意跟我回到這個小縣城來。

我站起來看那片湖,湖水在晨光中波光粼粼,湖中的木頭房子已經消失了,顯得更加平靜安寧。

我仿佛看到我的大象,在湖麵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