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天堂

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我們漸行漸遠。

不是背棄,也不是迷離。

從最初走到現在。我們以為我們是迎麵而來,直至眼前,卻突然發現,

我們根本不在一條軌道上,有的隻是,擦身而過的距離。

有什麽可以改變,讓彼此不悲哀。

而我,依然在我的軌道上,尋找大象。

在恍惚中,我想起曾經路過的那座蝴蝶天堂。

1

你為什麽要尋找大象呢?

我不知道小太陽是第幾個問我這個問題的女孩。

她紮著烏黑順滑的馬尾辮,穿著白T恤,背帶牛仔褲,白色的帆布鞋。她背著一個綠色的畫夾,就像我們處身於此的綠色原野。她安靜地站在我的麵前,手裏拿著一朵小小的太陽花。

或者,它隻是你的一次行為藝術?連你自己也不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的行為藝術?

她說話的樣子多可愛。她像一朵小向日葵那樣微微地仰頭望著我,可我不是,那迷人的太陽。

她很調皮地用那朵小太陽花遮住自己的一隻眼睛,然後歪著頭微笑。她的臉那麽素潔,脖子處的陰影很清晰,鎖骨很深。這些明媚的春天的陽光,像水晶片一樣飄落在我們的發梢肩頭,落在她的眼眸裏。在花開的季節,有白的黑的紅的粉的黃的花的蝴蝶翩翩飛舞。我忍不住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她眨一下眼睛,輕輕地笑出聲來。她的眼睫毛那麽黑,那麽長,像一隻剛破繭的蝴蝶,抖啊抖著翅膀,悄然無聲地飛到我的瞳孔裏去。

2

讓我想想。那時候我大三吧。我扮演的角色依然是個美術係的學生,我依然安靜、寂寞、幸福,依然喜歡站在一棵樹下發呆。

不同的是,我不再喜歡背著一個包包四處流浪。所謂的四處,也局限於我們心中的這個城市而已。我依然享受一個人獨處的快感,但我不再把孤獨在路上當作我的理想。

於是我的生活變得單調起來,畫室,樓頂的天台,圖書館籃球場邊上的台階,在外麵租的一個小房間。

我在我的畫布上尋找我的大象,我在我的BLOG上尋找我的大象,我在三點一線的路途中尋找我的大象。

如此半年。我舉辦了我的第一次畫展——尋找大象。

那時候,小太陽還是這個大學附中高二的學生。第一天,她以校報記者的身份來采訪了我。

我給她泡茶。

我跟她說了一些過往。她跟我說,你真是個會編故事的人。

第二天。第三天。她是為數不多的參觀者中最有耐性的一個,這讓我心懷感激。

在我一個人慢慢地撤展過程中,她站在我的身後,接過畫並把它們整齊地放在一起。她跟我說,她喜歡我筆下那些簡單乖巧的小人,她想跟我學畫畫。

她就像是我畫裏的那些安靜的未經波瀾的姑娘。我答應了她。

她是我的第一個學生。

在很多的時間裏,我們形影不離。

在很多人眼裏,我們是美好的一對。可是我們知道,我們僅僅隻是師徒關係,她在那邊畫畫,我看著她。偶爾說話,如此而已。

她是本地人,她熟知這個城市的一切,小巷街坊,廢棄的鐵軌,正在拆遷的建築,荒野。

我跟她說好,我隻帶她去畫風景。

那些春天的花朵啊,一點兒也不含蓄地撕開自己的身軀,把它們的魂交給每一寸陽光。

可是她卻在她的第一張畫裏畫上了無數的蝴蝶。

那些色彩,撲朔熱烈,讓我為之心動。

如我曾經奔跑不止的理想。

我將她入畫。她亦是原野中搖曳的一朵太陽花。

3

小太陽不知道,我畫裏的女孩,她的臉模糊不清,那是我在歲月裏走失的記憶。她是我那麽深愛過的一個女孩。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一片陽光和樹葉飄落滿地的白樺林。那時候我16歲。愛情,是那麽美好的詞,美好得我們把它含在嘴裏,在舌尖慢慢輾轉,不舍得傾吐,不舍得吞咽。

我第一次嚐試用油畫來畫畫,我笨拙地支好我的油畫箱,笨拙地架上畫框。

她像一片葉子一樣,靜悄悄地飄到我的身後,她笑我笨拙的樣子,真像一隻大象。

她穿著白色的裙子,白色的小皮鞋。她輕輕地旋轉著身子,裙子也微微地飄起。她跟我說,她叫未未,別人都叫她小刺蝟。

她是個跳舞的女孩。有好看的眼,好看的臉。

她站在樹下,抬著頭閉著眼睛呼吸,她說:你說這麽多的落葉,這裏真是一座蝴蝶天堂,可我怎麽就找不到我的蝴蝶呢?

後來她問我,你畫畫是為了什麽呢?

我想起她笑我像一隻大象時眼眸裏的光彩。我說,我在尋找大象。

再後來,我把大象刻在白樺樹上,她把一隻蝴蝶刻在大象的麵前。

4

大三結束的那個暑假,我留在了學校。

小太陽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一定會讓我為之著迷的地方。

先是半個小時的車,然後我們用1個多小時穿過了小樹林、田野、長滿野草的廢墟。

在我們麵前的是一條很長的圍牆,牆上有些石灰已經剝落,路出暗紅的磚頭。她帶我來到一棵老樹前,從那裏爬上了牆頭。

牆那邊是荒野,是鐵軌,是廢棄的車廂,是瘋長的向日葵,狗尾巴草和太陽花。牆那邊的天空特別藍。

我跳下牆再把她接下來,我們在這裏畫畫,拍照。聽她唱歌,就是個無憂無慮的鄉村野丫頭。

後來覺得累了。

我和她一起坐在圍牆上,夏風吹過狗尾巴草,我和她說起了小刺蝟,還有她的蝴蝶天堂。

然後我問她,你有愛過一個人嗎?

她說有,再過半個小時他就出現了。

她說她爸爸是這條鐵路上的員工,小的時候她就住在這附近的管理所。那時候,她就暗戀上了那個站在火車頭前揮舞小紅旗的少年。

後來,我看到了那個站在火車頭前揮著小紅旗的男人,不過他已經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老青年。

小太陽也從一個追逐著火車奔跑的少女長成了一個迷人的姑娘。

那真是一個孤獨的火車頭,發出蒼老的聲音,慢慢地開過。他站得那麽直,在火車的轟鳴聲中我似乎還能聽到那麵小紅旗在風中發出的聲音。

小太陽很開心地朝他揮手,然後和我說,他是個啞巴,他很善良。他幫助過很多流浪的人。他愛的女朋友從這裏被火車帶去了遠方,再也沒有回來。他就一直留在這裏,等著她,尋找她。

今天這是開走的最後一個火車頭了,這裏再也不會有火車經過。我不知道他會站在哪裏揮動他的小紅旗。其實,他是揮給他的女朋友看的,希望她能看到,回到他的身邊。

黃昏的時候,太陽很低很紅。映照著狗尾巴草,太陽花,漸漸生鏽的鐵軌,還有我們的臉,我們沿著圍牆慢慢前行的腳步。

我們身邊飛舞的蝴蝶。

我們,沉默不語。

5

有雪花慢慢飄落,我們都抬頭去看,那麽美。我能想到的場景最美也不過如此了。

而她,還穿著白色的裙子,白色的小皮鞋。

天空越來越蒼白,我側過臉對她笑,她有著迷人的眼睛和胸脯。她叫未未。

她從北方以北來到這裏,我從南方以南來到這裏,我們都是候鳥。我們注定會相遇。

她跟我說,終於等來了第一場雪,在樹林裏看雪,是很幸福的事,是不是?

然後,我也跟著感覺到幸福了。

“白蝴蝶飛,白蝴蝶飛,飛到天堂裏……”

她唱歌和跳舞一樣美好。我突然發現自己就這樣不可避免地愛上了她。

後來我們經常在這裏相遇,就像樹林裏的大象和蝴蝶。

一隻誤入蝴蝶天堂的大象。

我永遠記得那些日子,我們一起在白樺林裏看黃昏,夕陽很美,在樹的梢頭,火紅火紅,我擠出來一團沒有調過的顏料,很單純,像某張醉後的少年的臉,鏡子裏的我的臉。有風吹來,我想起另一張正在慢慢消失的少年的臉。

那麽,你能想象出她抽煙的樣子嗎?

在遇見之前,未未並不知道,我就住在她的對麵。晚上,我喜歡關著燈,站在窗口吹風,這樣會讓我很安靜。我看到對麵的陽台,她在那裏抽煙,彎著腰,用雙臂撐著欄杆,頭發在飄,火星一閃一閃。

抽煙隻是冬天裏的一個姿勢,是她想要保存的一個姿勢。而抽煙的未未隻是冬天裏的一道風景。她選擇每天在那個時候抽煙,我選擇每天在那個時候看這道風景,我們都瘋狂地迷戀上了夜的味道。它的低迷,它的頹廢,最重要的,它的秘密。

冬天是個呢喃的季節,適合悄聲低語,適合隨風飄去,沒有曖昧,也沒有疏離。

而未未,在我麵前,一直是穿著白裙子時的樣子,看上去那麽美好乖巧。如那片片雪花,如她歌裏的白蝴蝶。

每次,我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我覺得我也應該喜歡她,她有迷人的眼睛和好看的胸脯。

我覺得我們是適合在一起的,像現在這樣,我可以講述。她可以傾聽。

我知道她身上也是有很多故事,不過她不說我也不問。我們讓對方了解的方式不同,我讓她聽我的過去,她讓我猜她的現在。

她是個怎麽樣的女子呢?一個會在夜裏站在窗口抽煙的女子,或者她的心事隻是適合無聲地讓風帶走。我們之間,到底還是模糊不清。

可是我們可以這樣子在一起。

6

大四的時候,為了小太陽能有好的畫畫環境,我租了一間大房子做畫室,加上小太陽,總共有6個學生,他們剛剛開始學畫畫,我隻是擺了一些靜物,讓他們先找找畫畫的感覺和沒完沒了對著同一事物描繪的辛苦與疲憊。

我想先讓他們發瘋。我有一種報複的快感,報複自己過去的生活。

我也是為他們好,我要讓他們知道,什麽叫堅持。我不說執著,我們還不到那個年紀,雖然我已經為此付出了我最好的青春。

沒過多久,除了小太陽以外,我的那幾個學生已經一個一個離開,他們說,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學不到東西,他們要考試,他們要找能在短時間內讓他們可以通過考試的老師,他們並不喜歡畫畫,他們不知道蘇丁和莫蘭迪。他們說,老師,我們知道凡?高,知道他的向日葵。

多麽可笑,他們知道凡?高。或許他們是正確的,他們要考試,考上以後他們就可以不用畫畫了,他們不要這種單調無聊的生活。我們不說執著,但是依然堅持,堅持著要考上大學的理想。

理想,我把孤獨當作自己的理想,像現在這樣。

我開始想念在那片白樺林裏,未未就那樣一直站在我的背後看我畫畫,她抱著我,我吻著她幹裂的唇,尋找流向南方的河流。我們一開始就這樣,無聲地在一起,互相索取對方的失落和幹燥的靈魂。然後我就聽到小太陽在叫我的名字,一聲一聲,像一雙雙手把我扔到茫茫人海之中。我覺得我在慢慢流失,找不到一個方向,像一個溺水的人,呼吸困難,意識模糊。

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些過去的時光裏,一個人背著旅行包,疲憊地上路。幾年了,幾年的平靜依然讓我無法真正釋懷,斑駁的陽光,簌簌的風聲,開花的樹,漫天的柳絮……我覺得時光流逝,不自覺地開始悲哀,感覺有東西我抓不到,有東西正從我身邊慢慢地流失,像血液一點一點地離我遠去,人開始變得蒼白無力,難受得哭不出來。

在我快絕望的時候,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她,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那熟悉的疲憊讓我莫名地心疼。她站在那裏,背著一個幹淨的綠色畫夾,然後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笑就像我的救命稻草。她的笑很堅強,是我所熟悉的偽裝,用來保護自己,我們都是堅強的人。

我想起她對我說,我叫小太陽。她明媚灼人。

她就坐在我麵前,畫我。彼此沒有言語,她隻是看著我,也許這種沉默就是我們要表達的情感,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像這空空****的畫室,很多的風在這裏麵流動。我不看她,她是個很敏銳的女孩子,看了會產生很享受的痛苦。我眼裏有些東西不想讓她看清。我看她背後的鏡子,關於鏡子,我原本有些害怕。我太容易看清楚自己,眼神裏的閃爍不定,於是我讓自己相信,鏡子裏的那個人,跟我左右相反。我的目光盯在他那幹燥的嘴唇上,我故意不眨一下眼睛,這樣容易讓我的眼睛微微發疼,讓我的眼睛顯得很清澈透明,其實這隻是多了一層看不清。我這樣安靜地坐著,給她當模特。蒼白的時間就像她在素描紙上的聲音,她有一捆早期的蘇聯的素描紙,小心地用畫筒裝著。她畫畫時發出的聲音是那麽奇特,我從未了解過。

又像是蝴蝶飛過,斷掉的翅膀。

她總有寥寥幾筆讓我感到滿意,我看著她的畫,然後就開始發呆,想一些空白。有時候我會跟她說些什麽,有時候什麽也不說,隻是接過她的畫,在上麵修改,她靜靜地看,然後擦掉重來。

我沒有見過這樣畫畫的女孩子,把一張紙折騰得疲憊不堪,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切淩亂,卻從不舍棄。

7

這是未未第一次來北京,而我,已經是第四次了。有時候我會和她說我過去幾年的生活,我們在地鐵裏彈吉他在火車站畫速寫。我和狗子。我們住在白樺林的小紅磚房子裏,一年又一年,我們都沒能考上。我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走在鐵軌上,狗子在鐵軌上邊走邊彈:北京,再見;再見,北京。他的頭發在夕陽裏飄灑。他揮著手,越走越遠。我的背後有一個小木牌,上麵寫著:禁止通行。

我以為她會問我狗子是誰,那麽我會很開心地說,狗子是另外一個老去的少年。我還會這樣跟她形容一下狗子,狗子喜歡抽著煙,不說話。狗子的頭發很長,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到他的眼神,煙纏繞著他的頭發,像一條舞蹈的美女蛇。狗子會習慣地捋一下頭發。狗子的三個手指頭是褐色的,像有殼的軟體動物。狗子的眼神是憂傷的,明亮的黑色的憂傷,停留在紅色的煙頭之後。狗子有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狗子很愛她,狗子想念她。

可是她沒有問,她隻是抽著煙,很長的過濾嘴,她隻是說,我喜歡你身上這種無奈和純潔的頹廢,還有你這種平淡的口氣。它讓我不覺得陌生。

自從雪花不再飄落的時候開始,未未就沒停止過在我麵前抽煙。

我知道她麵對的壓力,那種把興奮拿來煎熬的味道,我是多麽地熟悉並且熱愛,就像一個上了癮的癮君子,貪戀她的每一個憂慮而充滿**的眼神,她的旋轉,她的汗水。

有時候我會去未未她們的練舞房,我在那裏畫速寫,我靠著壓腿用的欄杆看著她們。這裏有大大的鏡子,光滑的拚木地板,還有好看的女孩,她們都是好看的女孩。我愛她們。

有時候我也會趴在房子角落裏的鋼琴上睡覺,我一直是個笨拙的人,笨拙得這麽容易就抓到幸福。

快到專業考試的時間。未未一直在排舞,她是適合跳舞的,她有決絕的眼神和好看的胸脯。

常常,我隻是待在一個角落裏看著她們。她抽著煙,臉上流著汗水。另一個女孩抱著雙腿,和她一起靠牆坐著,轉過頭來微笑地看著她。

她們是多麽溫柔的人。

8

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帶小太陽出去畫風景,去她帶我去過的那片荒蕪之地,騎著單車,她提著油畫箱坐在我的後麵。

路上有很好看的風景,陽光很溫暖。沒有風,卻有大片大片的樹葉和陽光一起慢慢地飄落,我們在此間穿行,像是穿過一條時光的隧道,我想起那片白樺林,陽光點點,落在我的眼裏。

她跟我說,北方已經開始下雪。於是我就開始懷念雪。然而我已經記不清雪的樣子了,已經想不起來雪的溫暖和冰涼。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善於忘記的人。那年那月,我以為自己無法忘懷。可是當我停下來,回頭看我這些年走來的足跡時,那些最深刻的,卻最容易變得模糊不清。當我努力地去尋找這些離我漸行漸遠的日子時,我才發現我的腦袋疲憊混亂,有著巨大空洞的疼痛。

但是,我始終是麵帶微笑的。

始終要微笑著麵對生活。正是那些疼痛讓我學會了微笑,讓我懂得如何珍惜,如何忘卻。

我笑著看她站在那邊很認真地畫風景。我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地畫過一幅畫了。我不畫畫。

她畫得很好,色彩很漂亮,雖然你怎麽樣也無法從這裏找到她畫麵上的風景,我相信,隻有她曾經一個人到過那裏,一個人在那裏聆聽過大自然的聲音。

她畫天空,她畫鐵軌,她畫狗尾巴草,但是她從來不畫向日葵。

她說,對著太陽,向日葵早已把它的臉轉了過去。

9

專業考試之後,未未要回家了。她過來和我說再見,她說,如果我們都能考到北京來的話,我們就一起私奔到白樺林。

未未和我說再見的時候,我再一次想起了狗子,想起他走在鐵軌上邊走邊唱,想起火車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我聽到狗子說:“再見,北京。”

我突然感到了悲哀,有很多的陰影在悄悄地接近我,把我包圍。時光一直是這樣在不知不覺地流逝,在我們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未未的眼神淩亂,就像她一直給我的感覺,若即若離。

我們一直是這樣在一起。

我看著她,她有那樣迷人而決絕的眼神和好看的胸脯。我覺得我們都有足夠的殘忍。

我們不適合,不是嗎?她笑。然後她開始吻我,我感覺我們的眼淚糾纏在一起,流進彼此的血管裏。

我愛你,我愛你。我們喃喃地說,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太冰冷。我在南方以南,她在北方以北。

我和她一起站在白樺林裏看樹葉飄落,我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看她,或許她一直隻是我的一道風景。她抽著煙,頭發在風裏飄舞,她說,她有一個男友,叫狗子,前幾年就到了北京,要到這裏來實現他的音樂理想。他說他會在這裏等她。但是他沒有實現他的諾言。他曾經說過,要給她寫一首完整的歌,叫作“蝴蝶天堂”。

她的聲音和煙霧一起輕輕地飄走。知道這麽多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她說,或者我們根本不愛,隻是寂寞。我們都太寂寞了,容易產生愛的幻覺。

我們都是堅強的少年,堅強地老去。

我轉過身來對未未說,我無法不愛你。

就好像,我無法忘記像狗子那樣的少年。

10

有時候我帶小太陽去打球,她坐在高高的台階上看,畫速寫。我會抬頭去看她,發現她也在看著我,我想起另外一個女孩,她也會這樣看著我,偶爾揮一下手。

她並沒有畫什麽,我看到她的速寫本上是一片空白,夾著一片枯黃的落葉,有著褐色的斑點,她說,那裏曾經是陽光照耀的地方。

黃昏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散步,有時候拉拉手,有時候隔著一定的距離。我喜歡行走的感覺,雖然隻是一種自我欺騙,我看路人的微笑,覺得很高興,好像我和他們不在同一個空間裏一般。

我和她一起去書店看書。但是不看,隻是在一大堆的書麵前站著,隨手拿起來翻翻,那種翻書的感覺很好,嘩啦啦,很好聽的聲音,不同的書翻起來是有不同的聲音,我有時候就這樣給自己開一場演唱會,全部隻有我一個人的劇場,那種感覺很空,很安靜。

小太陽一邊看凡?高的畫冊一邊問我:我們真的了解凡?高嗎?

我看著她在她的畫夾上慢慢地畫上藍色的向日葵,那種藍和畫夾的綠深深地夾雜在一起,就像是娘胎裏帶出的胎記。

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就感到隱隱地不安,現在我終於知道那種不安是什麽,我喜歡她,她是我那失去的青春的向往。

好像很冷了,我開始找出我最喜歡的毛衣,季節越走越涼,故事越來越冷清。喝著白開水,聽它流向離心最近的地方,取暖。

我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那個冬天,有女孩幹淨的臉,還有女孩迷人決絕的眼睛和好看的胸脯,每個冬天都有很深的陰影,隱藏著不可偷窺的隱私,顏色多麽荒蕪,又多麽純淨,兩片發不出聲音的嘴唇,多麽甜美。沒有聲音是最美的,這樣很溫柔,像細長的手指,曾經拂過我的臉,我的青春。我和小太陽一起聽一首歌,想起那個女孩沙啞的歌聲像樹葉飄零的聲音,她黑色的長發,她白色的衣裙,旋轉,飄起,飄起……

“白蝴蝶飛,白蝴蝶飛,飛到天堂裏……”

我突然間忘記了季節,我問小太陽,冬天過去了嗎?

我說,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那年,那月,我一個人坐火車去北京,風很大很大,刮走了很多東西。我一個人站在掉滿落葉的白樺林中,不遠處有一座紅磚頭的房子。我一直站在白樺林中,一直,等待著什麽。

那年我17歲,最適合談戀愛的年紀,我一直站著,站著,然後雪花開始飄落,掩蓋了一些痕跡。

在雪花還不肯到來的時候,我碰到了另外一個少年。一個會彈一首吉他的少年,他說,他跟著蝴蝶一樣的落葉到了這個城市。

我們一起行走,一起躲到教堂裏隱藏自己,看那些聖潔的眼睛,看那一張張嬰兒一樣的臉,我總喜歡去偷偷看嬰兒的臉。

台上有個失明的少女在彈鋼琴,一群白色的天使站在背後唱《哈利路亞》。

他手裏拿著一本《聖經》。他說,《聖經》裏說,愛如捕風。可是我現在聽不到風的聲音。

想起這些,我一個人站在樹葉飄零的白樺林,聽風的聲音,等待雪花飄落,“沙沙,沙沙”,黑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裙,然後學會哭泣。

恍惚間,我看到有一個少年,坐了火車來到一個城市。另外一個少年也坐了火車來到這個城市。在白樺林中,他畫了一張畫,他彈了一首吉他,講述了一個很平淡的愛情。

而後分開,各自長大。

抬頭的時候,雪花飄零。

忽而一季。

11

小太陽也要離開我了,開春的時候她就該去北京了,她是候鳥中的一隻。那裏的溫度才適合她,她們那麽一大群孤單的人可以一起取暖,她們18歲,或者28歲,都把孤單當作自己的理想。

多麽美妙的事啊,青春裏的憂傷,已經漸漸地離我遠去了,我是個標準的大學生,可以喝茶,打球,上網,寫字。我畫畫,可是考上大學我就不會畫畫了。

我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我待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裏,我們這個大學,古老而文明,單薄得你什麽也不想去做。

我常常發呆。那一天小太陽問我,你在想什麽?你做過什麽?你畢業後會去北京嗎?

我說,我隻是不斷地在回想一些事情,本來是想從在北京畫畫的那段生活開始回憶的,可是我發現那生活太隱秘了,仿佛是一個閘,破了一個小洞,就會泛濫成災。我害怕這樣,因為我不擅長遊泳,所以我常做的事情就是在這個堤上來回行走,聽聽水的聲音,有時候也會玩一個小遊戲,我是喜歡這樣的小遊戲的,我喜歡讓它來代表我的全部娛樂。我會尋找幾片小瓦片,你可能會稱它為“記憶的碎片”。我是玩水漂的高手,但總不會無窮無盡,有時候數不清,隻是因為我的視力在慢慢地衰弱,看不清太遠的東西了。記憶就是很奇怪的東西,如果你不選擇在你還能記得住的時候保存下來,很快,它就會躲開你,你明明知道他就藏在你身體裏的某處,可是你再也尋不到他。當一樣東西刻意讓你找不到的時候,你是怎麽也找不到的,即使揪住了它的尾巴,它也隻會留給你它的背影。

像冬天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你隻會在突然間覺得要轉暖了。突然間打了個哈欠,然後就什麽都過去了。

我隻是想起,那一年,我和一個叫狗子的少年。我們在天安門廣場上放風箏,無數個臉譜,飛得好高好高,我們以為,會被帶到天上去。

我給小太陽看了一片DV,是未未考試時的錄像。

未未和另外一個男生一起跳“化蝶”,會場很安靜,可以聽到統一的心跳,他們的表演很精彩。她急速地旋轉,高高地躍起,然後落在那個男生的懷裏。我感覺到小太陽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她說,她飛翔的姿勢好美,好美。她一直在找一個可以飛的理由,現在她終於找到,原來真正的飛翔不是遨遊,而是牽掛,再美的飛翔最終需要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小太陽和我說:她就是你愛的女孩吧,她那麽美。

小太陽走的時候背著她帶來的那個綠色畫夾,上麵有她臨摹的凡?高的向日葵。

她說,我們能擁抱一下嗎?

她送了一張速寫給我,很草,隻有寥寥幾筆,但我看得出那是什麽。她在上麵寫著:當我會畫風景的時候,我忘了風景是什麽。

12

我又去了一趟小太陽帶我去過的那條廢棄的鐵軌。看她給我寫來的信,她描寫的那些生活,和我已經隔得那麽遠。她說媽媽在北京工作,她也就留在北京了,讓我畢業後也去北京,她在那裏等我。她說,她遇見過一個跳舞的女孩,人們也叫她刺蝟,像我愛過的那個女孩。

畢業後,我按她給的地址回了一封信。我隻和她說,我要去尋找我的大象。

我在火車路過一個小站的時候,看到對麵火車窗口的那個女孩,那麽像未未,又那麽像小太陽。

我沒有告訴小太陽未未在離開北京的時候,也是沿著狗子離開時走的那條鐵軌一直走啊走。她和我說:“當我知道我專業過了,而且是第一名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麽的哀傷,狗子他怎麽就不在我的身邊呢?我覺得,我再也沒有什麽想要的,我失去了所有。”

火車呼嘯而過的時候,我聽見她和我說:“再見。”

我相信,他們都已經到達了他們的蝴蝶天堂。

一路上,我還看到很多揮動著小紅旗的人,那其中一定有小太陽暗戀過的那個啞巴。他就在那裏,無所不在的地方,尋找著自己的夢裏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