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影

你見過我的大象嗎?

它有很大的耳朵,很長的鼻子,很好的牙齒。

是的,它和其他的大象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這對我來說,有什麽重要?

大象隻是我的大象。

在我森林一樣的心裏,慢慢行走的大象。

1

一直以來,我都喜歡一個人走路,這是一種習慣,就像我喜歡孤獨一樣。

其實孤獨的人太多了,孤獨本身並不會說話,它隻會靜靜地跟隨在你的身後,在你無所不在的地方看著你。

我是個大一的學生,他們叫我小西。曾經有個女孩子問我:“如果你的口袋裏隻有兩塊錢了,你怎麽過完一天?”

我想了半天,然後說:“坐20路公車到火車站,然後在那邊畫幾張速寫,然後再坐20路公車回來。”

而我,也確實這麽做過。問我這個問題的女生叫牙牙,後來我叫她女小孩,一個我永遠也畫不像的女小孩。

那個時候已經是秋天了,我習慣性地上街閑逛。戴著毛帽子,背著大旅行包,我喜歡把全部家當都帶在身上,即使隻是逛街。這樣子我就覺得自己永遠是個陌生人,從不怕把自己給弄丟了。

或者我一直隻是在尋找,尋找我的大象。

那天我走了很長的路,在很多個地方坐過——公車停靠站,廣場台階,街心公園裏的歐式長椅。我喝了幾瓶礦泉水,走得毫無目的。

太陽從街道的盡頭落下的時候,我看著紅燈,默數著數字,過斑馬線,然後看到了她——牙牙。我隔壁班的女孩,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長得美。她走了過來,跟我擦身而過,在我背後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Hi”。我愣住了,沒有回頭。她也沒有再說什麽,徑自走了。這事竟讓我不能忘懷。在以後遊**的時候,在每一個街口,我腦海裏總會浮出她的影子,以及那聲淺淺的“Hi”。

我本人一直認為所謂的藝術家和流氓之間隻有一線之隔,也一直強調自己隻是流浪於其間的一個什麽都不算的二流子。除了狂熱和狂想,我什麽都沒有。我上著這所不好不壞的大學。

我不喜歡這所大學。我為中央美術學院已經奮鬥了4年。我覺得我有理由變得消沉,留著長長的頭發,稀疏的胡茬子。每天拚命地畫畫,常常被顏料和鬆節油熏得筋疲力盡,還要再爬上這六樓。每次上來,我都覺得這條走廊陰冷潮濕。

那次我又畫完畫回來,筋疲力盡地爬上六樓。

不經意一抬頭,看見她也從對麵樓梯上來。扶著扶手,在長長的樓梯盡頭對我揮著手說“Hi”。窗外是秋天的陽光,從窗口射了進來,照在她的身上,有著動人的光芒。

那時候我覺得我背後也有大片的陽光降臨,打在我的身上,格外的暖和。我也揮著手對她說了一聲“Hi”,我確定我是笑了。

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是的,非常可愛,至少我是這麽覺得,認識她的人都叫她“牙牙”。她喜歡像小孩子那樣笑,一笑就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的舍友遠遠地見到她就會揮著手叫:“哎,牙牙!”她也就老遠地揮著手說:“是啊,是啊,牙牙,牙牙啊!”

2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開始和牙牙熟悉起來了。

可能是因為某一天我無意識地叫了她一聲“女小孩”吧,這讓她感到很驚訝。她說她好喜歡這個稱謂,為了表示讚賞,她決定以後經常陪我出去閑逛,決定叫我“男小孩”,決定給我當免費的模特,雖然她一直叫嚷著我畫得一點也不像她。總之,她一下做了很多的決定,那種口氣和神情一點都不容許我拒絕。雖然,我更喜歡“老男孩”這個稱呼。

那時候,我們開始上攝影課。我去二手市場買了一架老式的鳳凰相機,還外帶一個長角鏡頭。從那之後,我挎一個有著紅星的綠色小書包,裏麵放我的速寫本和水筆,脖子上一直掛著那台鳳凰相機,搞得學校攝影協會的會長以為我是一個走極端路線的發燒友,一度極力邀請我入會。而他沒有想過,用鳳凰相機,即使我想發燒,也隻能燒到37度5。

上完索然無味的攝影基礎理論課,終於是皆大歡喜的放鴿子運動(美術係的自由寫生)。

我帶著我的鳳凰相機還有女小孩幾乎走遍了這個城市市區的所有角落。我帶著她穿過一座座有著古老風火牆的牌樓,一條條左右門洞裏黑暗潮濕的三坊七巷。我讓她站在我的鏡頭裏。

她天真地問了我一個問題:“你不喜歡說話,你是不是在尋找什麽?”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在尋找我的大象,如果哪一天你發現了,請一定告訴我。”

她很疑惑地看著我,卻很堅定地說:“我一定會告訴你。”

她真是個女小孩,她比我小3歲,3歲就是一個代溝。有時候我會考慮一個問題,如果哪一天我帶她去看煙火表演,要不要把她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身邊有個人脖子上也架著一個小女孩,他和我打招呼:“你女兒真好看。”

每個爸爸都會得意自己有個好看的女兒。我這麽想,在行動上也表現得很到位,很誠懇地扮演著一個既放縱又愛護的長輩角色。

比如我陪她看過很多場有校籃球隊隊長的比賽,陪她跟蹤過音樂學院那個最高最帥頭發最飄逸的小提琴手,一無例外地替她向他們索要過簽名,調整好光圈快門給他們拍下燦爛無比的合影。

我總是在心甘情願的狀況下完成這些動作,也隻有在一個人對著空白的油畫布發呆的時候考慮我為什麽要這麽做,而且心甘情願。

然後對著一麵鏡子沉默地畫著一隻沉默的大象。

藍色、黃色,綠色、紅色,紫色、橙色。

虛構的對比空間。

3

我們這個城市有個地方的人口密度位居全國第一,那就是學校旁邊的那條狹窄的學生街,從早上7點到晚上12點,這裏總擠滿了人,一對一對比南京路、王府井還繁華。

其實我挺不喜歡這裏,人都要像螃蟹那樣橫著走,一點兒也沒有自由感,而且這裏賣的東西基本都是假冒的便宜貨。

但是牙牙給我的理由是,這裏碰見帥哥的概率大,也有不少美女,可以提高我的平民意識。我說我本來就是草根階級,她表示不屑,她硬說我是狗尾巴草,草就草了,還硬要裝出那麽點不甘平凡的假憂鬱。

每次陪牙牙逛街就好像趕赴戰場似的。不,確切地形容是,戰爭來臨前的大采購。她把所有東西往我身上一掛,就衝了出去,買了一大堆的東西交到我手上後又衝出去,好像晚一點就沒有東西買了一樣。

我不喜歡進那些小店,所以通常情況下我都是站在店門口,手裏提滿了她的東西,像她的保鏢那樣子木然地站著。她的手機時常會有短信息來,我不得不把手機拿進去給她。

我受不了,“為什麽有這麽多的短信息啊?”

“你不知道有好幾個男生追我?”她很吃驚的樣子。哦,我的天,瞧她那無辜的眼神。

“那為什麽沒有女孩子喜歡我?因為我長的黑,很抽象?”

“抽象,還立體呢。哪裏,黑是健康嘛,不過確實長得不帥,但也不是很難看,起碼不是野獸派的啊。”她邪邪地笑著,“而且還真的有人喜歡你呢,想不想知道?”

“有嗎?我怎麽不知道。”我裝作不在乎的樣子。

“當然。”接著她說出幾個女生的名字。

“神啊,救救我。”

她大笑。我對她直翻白眼。

元旦的時候,她一定要拉我去參加學院的化裝假麵舞會。我沒有麵具,她就跑到服裝班那邊給我弄來了化妝顏料。她問我想要畫成什麽樣的麵具,我想了一會兒說:“把我畫成大象吧。”

牙牙很認真地在我臉上折騰著,我和她的臉第一次靠得這麽近,她呼出的氣就像是軟筋散,讓我有點暈乎乎的感覺,還有她的眼睛,因為認真顯得格外有神,眼睫毛那麽長,就像是兩隻黑蝴蝶一樣在我瞳孔裏飄著。她的嘴唇沒有塗唇彩,看上去像粉紅色的旱地。

我突然間覺得很尷尬,因為我聽到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我不好意思地閉上了眼睛,心裏兵荒馬亂的。

在舞會上,她一直嚷著叫我教她跳舞,不過到後來我發現她跳得比我好很多,還在那邊裝傻,被我發現了她就吐著舌頭鬼鬼地笑。化裝比賽的時候,我們挽著手一起繞著舞台走了一圈,還很一本正經地往下麵扔玫瑰花瓣,台下的同學們就拚命地鼓掌歡呼吹口哨。我們很容易就拿到了第一名。

“我們挺有夫妻相的是不是?”我打趣她,她就踩我的腳。牙牙很喜歡踩我的腳,特別是在吃飯的時候,她對我翹鼻子我就知道她又要在桌下踩我的腳,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踩我的腳的時候,我會覺得很舒服。

新年鍾聲響起的時候,我對牙牙張開我的雙臂。她愣了一下:“我就吃虧一點兒,讓你占一次便宜。”然後我們抱在一起又叫又跳。我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身體原來是這麽的柔軟,也第一次發現她是個充滿**力的異性。這讓我覺得迷茫。

在回宿舍的路上,很多人一起唱起了歌,路過每棟宿舍樓就大喊“新年快樂”。

狂歡過後,我覺得整個人有點虛脫,便悄悄地脫離了人群,默默地走在後麵,我想起了我以前的生活,又想起自己暗藏在心中的可憐的理想,我一直想再去考中央美術學院,可時間越來越緊迫了,這一學期我到底做了些什麽?我覺得這種希望真的很渺茫。

牙牙跑過來問我什麽了,我強擠出一點笑容告訴她隻是有點兒累。她能明白我嗎?她永遠也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在尋找我的大象。

一路上她和她的那群死黨們打打鬧鬧,很快樂地唱著歌,天真無邪的一個女小孩。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喜歡她,她隻是一個可愛的小女生。我們不適合的,因為我不快樂。

回到宿舍的時候,我照了下鏡子,想洗去臉上的油彩,我才發現她在我臉上折騰了半天,隻是寫了“大象”兩個字。這個可愛的女小孩。

4

元旦節過後,牙牙神經兮兮地跑去買了一大堆的銅戒指,然後拉著我到處遊**。

“今年是指環年,隻要有陌生的人送你戒指你就會好運七十年。”她說,“我們看到好人就送給他一個戒指怎麽樣?”

我不知道什麽樣子的才算是好人,所以我隻有待在一旁看她很快樂地送出她的祝福。

“好了,這是最後一個了,送給你怎麽樣?”她跑到我身邊。

我從街邊的欄杆上跳了下來,“不要了,我又不是好人。再說,你看我的手,光光的,什麽都沒有,我不喜歡戴這些東西的。”牙牙的嘴馬上就嘟了起來。

“生氣了?我們本來就不是陌生人啊。”我低下頭看牙牙生氣的樣子,她的鼻子也翹起來,還是亂糟糟的短頭發,她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把自己的頭發弄亂。

“不跟你說了。我送給我自己,反正也沒有人送戒指給我。”我第一次看到她生這麽大的氣,不理我直往前走,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有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麵。晚秋的葉子一片一片地落,我的頭發也不停地在風中飄。

第二天,我碰到牙牙,以為她還在生我的氣,剛想給她賠個笑臉,她就已經“咯噔咯噔”地跑過來拉住我的衣服:“小西,聽說學生街那邊又來了很多好東西,下課後陪我去好不好?”看她涎著的笑臉,我無法拒絕。

去學生街的途中有個岔口,一條是直下的水泥路,然後左拐。一條是先拐到地理係門口再順著台階下去,匯在一起。每次走到這裏她都要和我分開走,然後再碰麵,她說她喜歡這種相遇的感覺,很驚奇。

而我在聽她這麽說的時候,開始以為,我曾經和我的大象一起走進一片森林,我們站在兩條分岔路上約定,彼此選擇一條路走下去,說不定哪一天就能突然相遇。

我路過很多分岔路口,也失去了很多走另外一條路的機會,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有多少條分岔路要走。

學生街隻有一家店我們都喜歡進去,那就是總統俱樂部,這裏有各種各樣跟足球籃球有關的東西,我們的愛好是如此的不同。她摯愛足球,而我卻是個籃球迷,在那家店裏麵我覺得我們就是陌生人,各自顧著挑自己喜歡的東西,我竟有點失落。

我依然會經常帶她出去遊**,慢慢地毫無目的地到處晃**。看著別的男生把後架拆掉,然後載著女孩子出去兜風,我就對她說:“嘿,我們這樣子也很浪漫啊。”

“是啊,又爛又慢。”話雖這麽說,可是常常在禮拜六的一大早,她就背著包戴著網球帽把我們宿舍的門敲得砰砰響。對此,我的舍友們非常地憤慨,認為是我破壞了他們難得可以光明正大睡懶覺的時間,為此他們一頓吃掉了我一個禮拜的夥食,並要求我必須每個禮拜六的早上主動早起,開好門等她。

下午沒有課的時候,我都會去打籃球。每次打完球,我都會看到牙牙提著一瓶礦泉水站在夕陽裏。我笑她像極了安格爾的那張《泉》,女孩和水是最動人的組合。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牙牙很善良,然而她根本不給我一點兒快樂的理由,特別打擊地對我說隻不過因為要去看足球隊踢球,順道感動一下我。我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是不受女生喜歡——盡管我一直強調她隻是我的一個女小孩。

而打死其他人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和牙牙居然沒有戀愛關係,還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真的搞不懂,我不遲到不早退不抽煙不喝酒不鬧事不染頭發不穿耳洞,為什麽在別人的眼裏就是流氓一個?我告訴她,跟我這個不求上進的流氓混在一起沒有什麽好處,會沒人要,而且我也不想毒害祖國花朵的健康成長。

我以為很善良、很純真的牙牙,一定會大受感動,然後來安慰我其實我還很不錯,隻是那些人看走了眼嫉妒我才這麽說。她居然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叫你負責,等哪天我想談戀愛了,我隨便說一聲肯定會讓一大堆的人興奮得睡不著覺。再說了,都說你是牛糞嘛,鮮花長在牛糞上,才會更加嬌豔啊。等我綻開的時候,嗬嗬,你等著瞧吧。”

看著她那粉紅的俏皮的臉蛋,我假裝嘔吐。

5

我們的日子就這樣子慢慢地過去了。日頭越來越短,頭發越來越長。雖說還不覺得冷,但冬天畢竟是到了。看到學校各個角落裏一對對相偎依的情侶,她也會裹緊自己的衣服對我說:“小西,好冷啊。”我不會像那些人那樣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隻是慢慢地走在她前麵,替她抵擋那蕭瑟的夜風。

宿舍裏的兄弟依舊天天去玩網遊,通宵達旦地玩。經常就剩下我和林君兩個人,睡不著的時候我們就躺在**零碎地扯。

林君是我們院足球隊的隊長,人長得陽光,雖然不高,但還是有很多女生喜歡他。

“小西,聽說你和牙牙隻是哥們,沒有什麽是吧?”有一天他突然這麽問我。

“是啊。”我說。

“能不能介紹我們認識?”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愣了很久,然後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他。

我明白林君喜歡她,可不明白為什麽要我介紹給他認識,都是同學,以他的條件想接近她還不是很簡單的事。這件事搞得好幾天我都暈暈的,但我還是介紹牙牙去給他們足球隊當了啦啦隊隊長。或許這樣子也好,我再也不用陪著她到處瞎逛,可以安心地想想自己的事。

事實是,我經常一個人出去遊**,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逃避什麽,我用各種理由推脫她,後來我幹脆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歡這個學校,我要再去北京考試,你不要找我和你出去瞎逛浪費時間好不好啊。她愣在那裏,咬了一下嘴唇,然後就跑了。

牙牙還是經常會來我們宿舍,不過是來找林君談足球隊的事,每次我都麵對著牆壁蒙頭睡覺。

我看到林君和她一起坐在籃球場旁邊的台階上看電影,看到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我才知道女孩子還是喜歡安靜地待在一個地方,喜歡溫暖。林君為了感謝我,特地請我去吃飯,她還習慣地用腳踩我,我像以前一樣感到莫名的美好的感覺,可我看到林君看我們的眼神,我發現我已經沒有權利再來享受這種幸福。那天我喝了兩瓶酒就吐了,我拿了她遞給我的紙巾跑到小巷的橋下,該死的,我竟嗚嗚地哭。

我再也沒有去打球,因為我不想接受也無法拒絕牙牙遞給我的水。

“小西,林君他說他愛我。”有一天牙牙突然對我說。

“……”我的心痛了一下。

“你就不想說點兒什麽嗎?”她死死地盯著我。

“好,不錯啊,我是說林君他真的很優秀,你會快樂的。”我真想能夠躲開她的眼神。那蕭瑟、落寞的眼神。

我突然想起了川端康成:“啊,那深邃的目光,就像一派秋色,向我橫掃過來。”

終於放假了,我和她同時間段的車,我幫她提了行李,一起去車站。路上我們一句話沒有說。

我要走的時候,跑去給她買了一包橄欖和一瓶水。回來的時候,腳踩到一個坑裏,拐了一下。

臨上車的時候,牙牙給了我一張自製的卡片。在車上,我一遍一遍地看著那張卡片。

“小西,是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蹺蹺板,任何一方越想靠近另外一方,她就越容易輸呢?”

下車的時候,我覺得腳踝一陣刺痛,已經腫得老大。

整個春節我都待在家裏,我上網得知,福建人今年不能在北京考中央美術學院。我心裏有一根神經一下子鬆掉了,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竟不覺得悲哀,是不是我懷念的隻是在北京的生活,或許這隻是一直以來自己給自己編的理由,自己給自己的莫名其妙的行為安上的借口。

聽著外麵的鞭炮聲,看著外麵燦爛的煙花。新的一年來了,祝你快樂。我對自己說。

我和來找我玩的朋友不停地喝酒,不停地上網。看到林君給我發的短信,說他好喜歡她,說搞不懂為什麽她是那麽的憂鬱,原本她是那麽的快樂。我看著那張卡片,好像看到她跟在我後麵被風吹得發紅的臉,她那幽幽感傷的眼神漸漸地浮現出來,仿佛這冷冷的黑夜就是她的眼睛。

6

春節過後,我的腳好了一點兒,我又開始習慣性地出去遊**。在每一個街口我腦海裏總會浮出她的影子,以及那聲淺淺的“Hi”。我想起她招手對我喊:“是牙牙,牙牙啊。”

我想起她把所有的東西往我手裏一擱,就衝出去的背影。我想起她買一大堆的東西看我吃的時候的酒窩。我想起她踩我的腳,鼻子往上翹的樣子。我想起她拉著我滿大街地發送戒指,那些人肯定會好運相伴的吧。我想起她生氣不理我的模樣。我想起在去學生街的那個路口和她相遇時,她一臉燦爛的表情。我想起她在一旁看我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她遞給我的礦泉水。我想起我們一起玩牌,她輸了就要回答我的問題,她告訴我她喜歡我們班上的一個男生,沒有長頭發沒有頹廢的樣子。我想起,我想起無數無數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這些我的眼睛總是癢癢的,心就莫名地疼,我就拚命地喝水,對自己說我是個不快樂的人,我不可能給別人帶來快樂。

我想起那個秋天的午後,我和她在美術學院下麵那條樹葉不斷在頭頂飄落的小巷裏畫畫。突然下起了太陽雨,我們快樂地笑著,手拉著手把畫板擋在頭上,腳踩得雨花亂濺。

我想起“小西,是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蹺蹺板,任何一方越想靠近另外一方,她就越容易輸呢?”這句話。

開學的時候,我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我給自己的理由是要經常去江濱公園畫畫,所以特意挑了一輛車後座比較牢固的車。

我們的學院在一個很高的坡上,我騎著自行車慢慢地上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在快到頂端的時候,有一輛寶馬車在我身邊停了下來。牙牙搖下車窗和我打招呼,一個寒假過去,她明顯成熟了很多。她旁邊的駕駛座上是一個白馬王子型的人物,隻是漫不經心地打量了我一眼。

寶馬車開走很久後,我發現自己已經停了下來,最終也沒能騎上坡。

林君請我去吃了晚飯,喝了點兒小酒,他格外健談。他一直不停地說著牙牙和她的寶馬男人,說他的痛苦與失望,我隻是默默地喝酒,這個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頭疼得厲害,卻意外地無比清醒。

我剃掉了長發,在外麵租了房子,從宿舍裏搬了出去。我開始逃課,一個人躲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裏畫畫,看書,睡覺。時間一天一天地重複,我覺得日子好長好長。即使是去上課,我也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這樣我就能對著窗戶傻傻地發呆。

偶爾也跟牙牙說上一兩句話,但更多的隻是在逃避,除了逃避,我什麽也做不了。

7

“小西。”我帶著我的公文包在公交車站等車去上班的時候,有人在背後叫我,回頭看到牙牙,隻覺得有點恍惚。

牙牙在大二的時候作為我們學院唯一的一個交換生去了德國。這次回來是為了畢業的事情。

我們沿著馬路慢慢地走著,這種感覺一直沒有被我忘卻,即使我穿著白襯衫,西褲皮鞋,即使我天天把頭發梳得整齊光亮,即使我現在突然感覺到了這個城市的燥熱,把領帶拉鬆,斜斜地掛著,像我當年的鳳凰相機。我還是無比懷念當年和她一起逛馬路的情景。

她是一個女小孩,我獨一無二的女小孩,帶著燦爛的笑容跟隨在我的左右。

一轉眼,我們都變得成熟穩重了,不知道該交談些什麽,除了一些平常自己的生活,似乎就沒別的話題好說了。對於未來,她說她會再去德國念完研究生,然後可能會去新西蘭定居。

我已經在一個廣告公司上班,我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然辛苦,卻衣食無憂,這適合我這樣的人的生活。對未來我沒什麽好說的,可能哪一天,我也會像我的大象一樣,消失在密林深處,沒有人能找得到我。

隻是走過了一個路口,我們都感覺到疲倦了。牙牙站住,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五分鍾的時間裏,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並排站著。我看著斑馬線,想起她那時候在我背後輕輕地說了一聲“Hi”。我突然就笑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是看到我笑的時候她也笑了。

然後,那輛寶馬車悄然無聲地停在了她的身邊。牙牙說:“一直沒有機會給你們介紹,這是我堂哥。我大一下的時候,他就來這裏幫我叔叔打理公司了。爸爸怕我早戀,就讓他來看著我。這個是我同學,要好的同學。”

我微笑了一下,他依然是漫不經心的表情。

牙牙坐進去,然後又搖下車窗和我說:“你找到你的大象了嗎?你找到大象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我笑笑,看著她在後視鏡裏輕輕地對我笑了一下。然後車慢慢地開走,不見。我想和她說的,本來有一隻大象一直在我的身邊,現在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打電話和公司請了假。回到自己的住處,我把放在衣櫃裏的鳳凰相機拿出來,掛在脖子上。我沿著一堵破敗的圍牆,踩著一地的落葉,不徐不疾地走著,走著。

在圍牆的盡頭,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榕樹,圍牆裏麵有一棵不大不小我不知道名字的樹。我站住了,然後抬頭看了看天,天空陰沉,沒有明媚的陽光落在我稚氣未脫卻滿臉滄桑的臉上,頭發遮住了我眼珠子的北半球。我,在這個時刻,流淚了。我竟然流淚了,我輕輕詛咒了一聲,然後用手揉了揉眼睛,這該死的沙子。

我拿起我的相機,想拍下點兒什麽,然後想起,這個相機隻花了我10塊錢,買來的時候就是壞的,不能裝膠卷。

我從來沒有拍下一張照片,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個既定的框架裏進入我的瞳孔,而後消失。她也從來沒有向我討要過我給她拍的照片。

我從來不能保留住我的舊時光。我能做的,就是繼續在這個森林裏走著,期待在下一條分岔路口,能遇見我的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