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槍

我總是夢見一隻大象,走在一把槍的瞄準鏡裏。

1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我和大頭鬼被林清華打趴在地上了。

這次的原因是他要我們去偷一輛自行車,我們不肯。

等林清華和他的那些狗腿子走遠了,我們才放下抱著腦袋的雙手從地上爬起來,大頭鬼吐了吐嘴巴裏的沙子,用手指比出手槍的姿勢半眯著眼睛對著林清華的背影“砰”地開了一槍。

“狗日的,早晚我要用那把槍崩了他。”大頭鬼咬牙切齒地說。

“我有一把槍。”這是大頭鬼在第一次被林清華打之後偷偷和我說的,讓我不許告訴別人。他說,以後要是有誰敢再欺負他,他就回去拿槍來崩了那個人。

那次被打是因為林清華讓大頭鬼去山上偷西瓜,結果他偷來西瓜後自己吃了大半個,林清華很生氣,不僅給了他一個左勾拳和一個360度後轉身鞭腿,還讓他頂著半個西瓜皮站在校門口給放學的學生看。

我去拿掉他頭上的西瓜皮罵他沒出息的時候,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大頭鬼要麽不出手要出手就會出人命。因為他有一把槍。

2

大頭鬼和我是從初中開始認識的。那時候我坐在他的後麵,他個子矮但是腦袋卻特別大,擋在我麵前很礙眼,所以我總是在他的腦袋後麵貼王八之類的,我也把自己學習不好的原因都歸罪在他的那顆大腦袋上。可是後來大頭鬼讓我和他換座位的時候我又不讓,因為在他那顆大腦袋的掩護下,我才可以明目張膽地看小說畫王八睡懶覺。

後來不知不覺我們就成了死黨,自稱紅山雙鷹。

我們學校就在那座紅山的山腳下,有時候會看到一兩隻在空中翱翔的大鳥。我們都管它叫鷹。

大頭鬼在我們的學校裏算是個怪胎,他的爸爸媽媽都去外地打工了,常年不回家。和他一起住的爺爺是個聾子,因此他基本屬於是沒人管教的野孩子。腦袋大又營養不良特別瘦顯得有點小畸形,在還沒有和我成為朋友之前,他經常被人欺負,也沒人會找他玩。無聊的時候,他會跑到山上去抓山雞、兔子和蛇來玩。玩夠了再放回山上去,想玩了又去抓。紅山就像他家的後花園一樣。他最擅長的就是抓兔子。他每次都是大半夜的時候跑到山上去,我們念初二那時候,突然冒出好多采石場,把整座山炸得亂七八糟的,有很多墓穴露了出來。他跟我說,隻要看到墓穴裏有紅色的光,跳進去就能抓到兔子,因為那紅光正是兔子的眼睛。

這都是他說的,我自己從來沒嚐試過,也沒半夜跟他上過山,我很怕鬼。不過我還是挺佩服他的,因為每次他都能抓到兔子。

不過他從來不殺自己抓來的那些小動物。有一次他甚至抓來了一隻小山鹿,被學校保衛科的科長看到了,出一百塊跟他買他都不賣,還是把它放回山上去了。要知道那時候一百塊錢對我們來說是好幾個月的零花錢了。

我想起來了,我之所以會和大頭鬼成為朋友是因為有一次我在課堂上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麽就夢到一隻大象,醒來後我把那隻大象刻在桌子上,然後敲大頭鬼的腦袋問他紅山上麵有沒有大象。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應該有吧。

就這樣,我們就成了朋友。

3

大頭鬼和我成為朋友之後,兩年的時間裏幾乎沒有什麽人敢欺負他了。因為我的表哥是這個學校裏有名的小霸王。

不過等我和大頭鬼上了高一的時候,我表哥就高中畢業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接替他成為這個學校小霸王的是以前我表哥的死對頭——高二的林清華。他能成為學校的小霸王最大的原因是他的爸爸剛剛當選這個中學所在的村子的村長。

我自然而然被他劃入了黑名單。本來大頭鬼是可以避免和我一起遭殃的,因為他們是同村。但是大頭鬼卻堅持要做我的朋友,成了他們村的叛徒,受到更加多的欺辱。

林清華總是會逼我們去做一些事,偷西瓜或者偷自行車之類的,很多時候我是不甘屈服的,因此難免會挨揍,還好我皮厚肉糙骨頭硬,在這方麵我有點看不起大頭鬼,因為他的骨頭不夠硬,比如偷西瓜這樣的事他還是會去幹,每次被揍的時候他是從來不會還手的。隻是會在每次被打完之後,狠狠地用手比出手槍的姿勢瞄準他們的背影對我說“我有一把槍”。

除此之外,他大抵上是我最喜歡、最親近的一個人了。

後來大頭鬼抓到了一隻小鳥,這是唯一一隻他抓完之後帶回家的動物。它是跌落在路邊的草叢裏被他發現了,大頭鬼跟我說,那是被其他小鳥排擠出來的。

他跟我說,那是一隻鷹,越想自由,生活環境就越殘酷。

他說他要訓練它,以後要站在那個英雄紀念碑上,鷹停在他的肩膀上,手裏拿著那把槍。

下麵的操場上站滿了人,他要是看到自己不喜歡的人,就會用那把槍對準那個人,射出一顆憤怒又悲傷的子彈。

當時我的腦袋裏都是那樣的場景,覺得他真像個詩人。

4

自從有了那隻小鳥後,他就沒有再上山去抓其他的動物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隻鳥的身上。我甚至懷疑,他已經忘記了要和我一起去山的最深處尋找大象的事了。

我和他提起過這個事,他跟我說等他的鳥成長為真正的鷹之後就和我一起去尋找大象。他說那時候,他的鷹飛在空中可以很容易就幫我找到大象,他說得很認真很堅定,我也就信了,跟著他一樣期待那隻鳥的成長。

我經常去大頭鬼的家裏,他爺爺什麽也不管,每天不是蹲在門口的那棵大樹下打盹兒,就是蹲在自己門口的台階上打盹兒。

大頭鬼的家是祖上傳下的一座土木結構的房子,總共就一間,支了兩張木板床,在屋簷下隔出了一個閣樓,上麵架著一具棺材,是他爺爺提前給自己做好的。大頭鬼就把那隻小鳥養在那棺材裏。

以前我也來過幾次他家,主要是想找到那把槍。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相信他真的有一把槍,可能是他爺爺以前打過仗的原因。

他家裏除了那兩張床,一個灶台,一張桌子,幾把破凳子之外就隻有一個舊衣櫃和那具棺材以及那隻上閣樓的竹梯子。我一直懷疑他把那把槍藏在那具棺材裏,因為那裏是我唯一沒找過的地方了。我不敢獨自爬上閣樓去查看那具棺材,雖然大頭鬼跟我說過在小學的時候,他經常是睡在那裏麵的。

他把那隻鳥養在那棺材裏麵之後,我倒是和他一起上過那閣樓,不過我並沒有看到那把槍,因此我又懷疑,他可能把那把槍藏在了更隱秘的地方。

反正他肯定有一把槍。我寧願相信他真的有一把槍。

5

林清華從來沒有那麽客氣地和我們說過話,還主動遞給我們煙,我沒有接,大頭鬼倒是接了過來,抽了一口就被嗆得在那邊直咳嗽。

他不再讓我們去偷什麽,而是想讓我幫他寫情書,給一個叫左左的女生。

誰讓我的舅舅是個有名的老秀才,從小就讓我背熟了唐詩宋詞各三百首,不過我更喜歡的是他藏在箱底的那本古代情詩三百首。我從小就有去偷翻別人東西的毛病。後來我知道那也叫窺私癖。

左左和我是隔壁班同學,或者這也是林清華找我來幫他寫情書的原因之一,這樣會更方便交流。左左的容貌自然是不必說,按我們那個語文老師的話說,比所有的玉蘭花都要嬌嫩芬芳。她的學習也很不錯,更是我們學校廣播站的播音主持,一向都是驕傲地抬著自己那顆小小的頭顱,總是擺出一副和我們這些人早晚會同途殊歸的樣子,因此她幾乎也沒有什麽朋友。

可能因為她的驕傲,所以林清華會以給她寫情書這樣的方式來追她。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陰謀,如果能追到她,他自然會把一切都歸為自己的魅力,如果被拒絕了,又可以把失敗歸到我的身上來。當林清華跟我說出這件事的時候,我從他的眼裏看出了他的自卑,當時我就特別想笑。我自然也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

我的笑讓林清華變得很尷尬,大概是不知道我到底在笑什麽,到底要不要幫他寫情書。漸漸地,他的那種尷尬變成了一種憤怒,一個被看穿了小把戲的小人的憤怒,他的臉色一變,他身邊的那個馬屁精馬上就揮起拳頭要朝我打來。

要是平時,我早一腳踹過去了,可是這次我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停住笑,定定地看著林清華不停眨著的眼睛說:“好。”

不得不說林清華畢竟是有跟他的那個渾蛋老爸練過幾年拳頭,反應特別快,我剛停下笑還沒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一腳把那個要打我的馬屁精給踹飛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以後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了。”

我輕輕地笑了笑,他也跟著笑了笑。

等他走遠後,大頭鬼朝著他的背影開了一槍,很不解地問我:“你怎麽會答應幫他做這麽缺德的事,人家左左可是個好姑娘。”

“我也是個好小夥子啊。”

大頭鬼皺著眉頭更加不懂得我在說什麽了。

我已經有了一個好主意,不過我並不打算告訴他,以他的智慧,我要解釋到讓他明白估計我們高中都畢業了。

6

在課堂上除了睡覺看小說之外,我幹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對著窗外發呆。

那天,班主任把我叫起來,讓我獨自站在教室的後頭。僅僅因為我看到窗外飛過一隻鳥,目光跟著它飛翔了好久。

趁他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我慢慢移到了窗邊。

我看到了正在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學生們,我們的操場在學校的圍牆外麵,那個大水壩的下麵,水壩上立著那座高大的紀念碑,在水壩的另一邊就是一片被改建成水庫的湖泊。

那個穿粉色運動褲的女生特別顯眼,紮個歪歪的小辮子在一群人的後麵跑步。她就是左左。然後我又看到了那隻鳥,從學校東麵的小樹林裏飛起,飛過操場、國旗、圍牆、電線杆、小湖泊,最後又飛入了西麵的小樹林裏。

過了一會兒之後,它又飛了出來,向東麵的小樹林飛去。

我忍不住輕輕地吹起了口哨,那是我最快樂的一種表現,在很多年後我基本忘記了如何吹響那種又長又脆的哨聲。

老師索性把我請到了班級門外邊的走廊上,說是等放學後再收拾我。

多麽自由,風兒輕輕拂麵,陽光灑滿肩頭。我背靠著牆壁,看著不遠處的草坡和那座鬱鬱蔥蔥的山。

我們班主任習慣性地開始拖堂。他們上完體育課陸陸續續回到教室裏來了,左左依然是一個人,抬著她那小小的頭顱,臉上微微發紅,脖子後那有點濕的細小毛發在陽光中泛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朝她吹了聲短而脆的口哨。

她沒有看我,但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神飄了一下,眼睫毛很長,像是一個貪睡的娃娃才有的眼睫毛。

我也假裝沒有去看她,學她的樣子,微微抬高自己的頭顱——實際上比她抬得更高。

“什麽時候一起去爬山吧。”我說完開始吹一曲媽媽教給我的小調子。

她已經走進教室裏去了。

7

再一次和她有所交流,是在語文老師的宿舍裏。

語文老師叫王大偉,剛分配過來不久,是從外省來支教的。不知道為什麽,他似乎特別喜歡我,可能是因為在所有的科目裏麵,我隻有語文算是比較好的,雖然在他的課堂上我幾乎也都是在睡覺、看小說或者發呆。

他經常會叫我到他的宿舍裏去,和其他老師一樣,但是他從來不會像其他老師那樣擺著一副大人訓小孩的臭臉,也從不指責我上課不認真聽講,雖然偶爾也會要我好好聽課,說隻有念好了所有的科目才能考上大學。他從來不是強迫的命令語氣,更多的是一種平等交流的感覺,或者說,像是一個哥哥在和他的弟弟談心,很真誠,在說“我覺得”之後常會跟著說“你覺得呢?”“我知道其實你是有自己的想法”這樣的話。

我有點喜歡這個家夥,因為打籃球的時候我搶斷他的球後他還會朝我豎起大拇指而不是覺得自己很沒麵子,非要擺明他是老師我是學生因此絕對不能比他厲害。總的說來,除了在課堂上他是老師外,在私下他從來不會覺得自己什麽都比我們好,有時他還會主動向我們請教,比如怎麽吹口哨,比如怎麽去抓一隻鳥。

那次他找我和左左,是和我們談創辦一份文學刊物的事。他說雖然他是老師,但是我會更明白學生們的喜好,所以想讓我來當主編,而他主要負責和學校老師以及領導們的溝通。他找左左來,是想把刊物和廣播站結合起來,除了可以把廣播站的那些稿件提供給我之外,還可以把雜誌做成有聲讀物,提高互動性。

那天我們三個聊得還算投機。後來趁他去倒水的時候,我悄悄跟左左說:“什麽時候一起去爬山吧。”

左左沒回答我,但是這次她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在揣摩我說這話的意思。

我沒想到王老師的耳朵那麽尖,他把水放在我們的麵前:“爬山?爬山好啊,又能鍛煉身體又能呼吸新鮮空氣,還能采風。你們也帶我一起去爬吧。”

8

爬山的時間定在周末,我還叫上了大頭鬼,因為對於這座山,最好的領路人莫過於他了。他還帶上了那隻小鳥,在他的照顧和訓練之下,那隻小鳥已經羽翼豐滿,不時能撲騰著翅膀飛上幾十米,不過最多的時候還是乖乖地站在大頭鬼的肩膀上,一如他跟我描繪過的那樣。

左左異常喜歡那隻鳥,因為它也肯站在她的肩膀上,它從來不肯站在我的肩膀上。因為那隻小鳥喜歡左左,這讓大頭鬼比往常更加興奮,並且自信了許多,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當左左因為那隻鳥而主動跟他親近的時候,他說起話來就滔滔不絕了,左左完全被他那些神奇的故事迷住。我暗自罵大頭鬼重色輕友,害得一路上我幾乎就沒什麽插嘴的機會,因為在他的那些故事裏,我一直充當的都隻是配角。

大頭鬼跟他們說那是一隻鷹。王老師就和我說,要不我們的雜誌就叫“鷹”吧。我不是很滿意,但也想不到更合適的了,雖然我一直想起的名字叫“大象”。

王老師還提議說,以後就用這隻鷹做雜誌的封麵。一個月一期,他來負責攝影,拍下這隻鷹茁壯成長的過程,象征著我們雜誌的自由和成長。這個主意倒是很不錯,隻是我當時想到的是,這隻鷹早晚會死,死了後我們的雜誌是不是就停了。我一貫是想到什麽說什麽。

我呸,你這個烏鴉嘴。大頭鬼罵我。

你這個悲觀主義者。這是左左那天主動說我的一句話。

那一天我們都過得很愉快,王老師用他的那台老“鳳凰”給我們拍了不少的照片,其中也有我和左左的合影,不過她非要那隻鷹也出現在相片裏麵。王老師也教我怎麽使用他的那台相機,並給他和左左拍了合影。

那是我見過的左左最美好的樣子。按下快門的時候,我的心跳了跳,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有點疼。

自從這次登山之後,左左也算是和我們成了朋友。

可能是因為那隻鷹的關係。

我想著或者以後我該和她說說我的大象,她應該也會對大象感興趣的。

關鍵是,在那之前,我必須先找到我的大象。

9

林清華每天都會來找我問關於替他給左左寫情書的事。

開始的幾天,我說我正在想怎麽寫。然後告訴他說我必須先對她有所了解,知道她的喜好才可以寫出能打動她的話來。再然後,他實在等不及了,我就跟他說,我已經給她寫了,還沒回信呢。他怪我寫完都不先給他看一下。

我說他當時沒讓我要先給他看一看,他有點兒不爽但還是沒說什麽。

後來的一段時間,因為雜誌的事,我和她走得比較近,還有大頭鬼以及他的那隻鷹。大頭鬼又經常去抓來一些兔子什麽的想要送給她,但是她聽我說那些兔子是從墓坑裏抓出來的之後,嚇得抓住我的手,躲在我的背後,好像那隻兔子會開口跟她說“你好”一樣。

因此我們最經常做的,還是三個人一起去那大壩上訓練那隻鷹。

那是我記憶裏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了,那個巨大的紀念碑見證了我們三個人和一隻鳥的快樂時光。

那些撒落在我們肩膀上的陽光,那濃厚的可以完全把我們隱藏起來的紀念碑下的陰影,那大壩兩邊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那笨拙的連蹦帶跳才能起飛的小鳥以及跟著它在後麵在大壩上奔跑的少男少女。那座大壩好高好高,那學校以及所有的一切都離我們好遠好遠,在記憶裏,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隻剩下了雲、藍天、風、草叢以及少女的裙擺,少男們萌動的愛。

還有草叢中那些零落生長的野草莓,我們一起躺在草叢裏,能看到地球在緩慢地旋轉,那麽慢那麽慢,像是會隨時定格下來一樣,隨手摘一枚帶刺的野草莓放在嘴巴裏,酸酸的,甜甜的。

……

10

林清華終於意識到不對勁,還是來找我了。那時候我正和大頭鬼在紀念碑下等左左一起來訓練那隻鷹。

他二話不說,一拳就打在了我的臉上:“你敢耍我。”

我吐了口帶有血絲的口水,沒有像以前那樣反抗,倒是笑了起來,這讓他更加惱怒起來了,他身邊的那些狗腿子也迅速地把我們包圍了起來。

大頭鬼擋在我的麵前和林清華說:“他真的幫你給左左寫情書了,不信,一會兒左左過來了你自己可以問她,她不喜歡你,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林清華推了他一下,罵了一句髒話後說:“你們還真把我當傻瓜了,好你個陳曉明,虧我還把你當兄弟,原來你早就想好要趁這個機會給我難堪啊,說是要幫我寫情書,你倒是自己上了,呸,你們這兩個狗男女,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是這樣的。我們隻是好朋友。”大頭鬼依舊擋在我的前麵,試圖說服他。

“你這個死大頭鬼,你也有份,剛才我說錯了,你們是三個狗男女。今天不把你們打廢了,我就不叫林清華了。”說著林清華揮起拳頭朝大頭鬼打去,這個時候那隻在草叢裏的鷹突然撲騰著往林清華的臉上飛去,一下在他的臉上抓出幾道血痕來。

林清華慘叫了一聲,雙手亂飛,打到了那隻鷹,摔落在地上,大頭鬼突然跳起來,用他的腦袋把林清華撞倒了,然後拚命朝那隻鷹喊:“你快飛走啊。”

可是那隻鷹撲騰著就是不肯飛走,反而飛回到大頭鬼的肩膀上,任他怎麽趕就是不肯離開他。

林清華爬起來和他的那些狗腿子一擁而上,我和大頭鬼拚命反抗還是被打倒了,那隻鷹在抓傷了幾個人之後還是被他們按住了。

林清華一把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提了起來:“我聽說你最近養了一隻老鷹,一直很好奇。我呸,原來不過是一隻烏鴉啊。”說完和那些狗腿子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大頭鬼掙紮著想去奪回那隻鷹,卻又被林清華一腳踹在腦門上躺在地上,緊接著他揚起那隻手,狠狠地把那隻鷹摔在了地上。

它在大頭鬼的麵前撲騰了幾下,嘴巴張了張,眼珠子慢慢上翻,再也不動了。大頭鬼的眼睛瞪著老大,布滿了血絲,他的喉嚨吼不出聲音,鼻涕和血絲一起流了出來。

他像是不要命地爬起來朝林清華衝去,被打倒又衝過去又被打倒又衝去……

我抱住了他,可是他還是拚命掙紮著要和林清華拚命。

我突然對林清華說:“左左不喜歡你,因為他喜歡的是王老師。”

所有人都愣了,林清華吐了一口痰在我的身上表示不信我的話,認為我又想要騙他。

我從書包裏拿出那張那天我拍的他們的合影遞給他。

林清華接過照片,慢慢地捏成一團。

大頭鬼已經意識不清了,可是他還是掙紮著要爬起來去和林清華拚命,我死死地抱著他。

不知道是林清華信了我的話,還是被大頭鬼不要命的樣子嚇到,他和那群狗腿子離開了。

11

大頭鬼在縣裏的醫院住了一個星期,是林清華的爸爸出的錢,他還出錢讓學校壓住了這件事。

至於大頭鬼的爺爺,他連大頭鬼是不是他孫子都已經分不清楚了。

在大頭鬼住院的這幾天,我和左左一起把那隻鷹埋葬在那個紀念碑前的草叢裏,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子那樣失聲痛哭過。

在大頭鬼昏迷的時候,手還比成手槍的姿勢,一直在說著胡話:“我有一把槍,我有一把槍……”

在這幾天裏,出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王老師來醫院看大頭鬼的時候,被林清華打了,按照目擊人的說法是,他騎著自行車剛出校門口不久,林清華提著一根棍子,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棍,當場就從車上摔下去,昏迷過去了。

不管林清華的爸爸花了多少錢,他還是被抓了起來。不過他拿出了那張王老師和左左的照片,說是因為一直憤怒於老師的這種無恥行為才犯下這樣的錯。

不管後來我怎麽解釋,怎麽為他們做證,王老師還是被辭退了。

因為王老師自己承認,自己確實不該和一個女學生過於親近。他認為所有的事都是因為他引起的。

在臨走前,他把他的那台相機和書都留給了我,但是他沒有再見我一麵,也沒給我留下任何的話。那本叫“鷹”的雜誌始終沒有辦起來。

左左不堪那些流言,也轉學了。

她隻和大頭鬼一個人告別。

12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大頭鬼都不和我說話,他甚至搬到教室的最後一排。他不跟任何人說話,很多人都以為他被林清華打傻了,變成他爺爺那樣。

有一次我去他家裏找他,他就睡在閣樓上的那具棺材裏,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屋頂。

屋頂上一扇小小的天窗,上麵有陽光。有一隻鳥,撲騰著翅膀落下來又飛走。

在高考結束後,我在紀念碑下看到了他。

那裏野草瘋長,我已經忘記曾經的那隻鷹埋在了哪裏。

他主動開口跟我說了話。“其實在林清華要你幫他寫情書的時候,你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是不是?”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時間好像停頓了,那些荒草快要把我們湮沒。我跟他說:“我要去尋找我的大象,你會幫我一起去找我的大象嗎?”

“我會一槍殺了它。”大頭鬼說得很慢,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

我轉身,沿著長長的大壩朝那座山走去,兩旁的狗尾巴草依舊在風中搖曳,像海浪一樣,拍打著我前行的腳步。

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座大壩這麽高,這麽長,山就在大壩的盡頭,我卻永遠也走不到那裏一樣。

我感覺到大頭鬼在我的背後慢慢地舉起了他的那把槍。

一顆悲傷的子彈順著大壩向我飛來。我停下了腳步,微微抬起了自己的腦袋,像驕傲的左左那樣,微微地抬著自己的腦袋。

藍天、白雲、風、荒草遍地的野草莓,陽光依舊明媚。我閉上了眼睛,在子彈穿過我心髒的一瞬間,眼淚滑落了下來。

從滾熱到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