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兔子

如果你在深夜的森林裏遇見一隻兔子。

如果它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慢慢睜開眼睛。

如果你看到了那幽幽的光。

你不要,嚐試接近。

假裝路過吧。

忍不住回過頭來。

你就這樣沉默地對自己說:

那隻是人間的煙火。

1

我是在冬天的夜裏碰見兔子的。我要特別強調的是,那個晚上特別冷,冷到所有的音樂都被凍結成一塊塊玻璃渣子,而我像一個指揮家樣子的雕塑,毫無表情,默然地高高舉起我的指揮棒。那個穿著兔子裝的吧女醉倒在吧台上的時候,我的手重重向下一揮。那些原本停頓在半空中的玻璃渣子轟然摔在大理石地麵上,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發出劈裏啪啦毫無節奏美感的聲響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據說這是這個女人的第一次醉倒,在此之前,有無數的男人醉倒在她的**。

其實,吸引我注意的不是那個倒下的吧女,而是讓她倒下的那個女孩。她把自己鑲嵌著水晶的高跟鞋放在吧台上,給自己點燃了一支“駱駝”,抬頭吐了一個圈圈,然後另一隻手拿過一杯法國葡萄酒,繼續若無其事地喝著。

她微微地,側過臉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我說不上來,隻是她轉過臉的時候,剛好有一隻黑貓帶著蕭冷夜風鑽進酒吧的小門,對麵牆壁上的掛鍾敲了兩下,餘音未落的時候,我發現酒吧裏就剩下我和她兩個人。

逼近淩晨的沉寂是最容易讓人窒息的。當她自己打開一瓶絕對伏特加仰起脖子喝的時候,我聽到了火花迸發出來的聲音,像是一把火從我的身體內部開始慢慢地燃燒。

我坐在台上的鋼琴前,把雙手搓熱,放在琴鍵上,沉默片刻之後,十個手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她赤著腳在大理石上跳舞,那些玻璃渣子仿佛又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她踩著它們,放肆地笑著,旋轉著。

她看著我,笑著,旋轉著。

2

我坐在寬大的紅沙發上看電視。

這是我租過的最滿意的房子,一百平的房間裏隻有一台背投電視機,一張紅色的長沙發,一個白色的衝水馬桶,一個藍色的浴缸,地板牆壁和天花板都被我漆成了黑色,整個房間裏隻有一盞落地台燈,和一頂極其複古的水晶吊燈。當陽光從西邊的大落地窗照射進來的時候,我醒過來,用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隻有一個頻道,這個時間段播放的是少兒學英語的節目。

節目主持人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把自己打扮成一隻兔子。

她教那些打扮成各種小動物的孩子們上英語課,一天十個單詞。

很多天過去,我認識的動物基本都出現過了,除了大象。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的電視不夠大的原因。

我覺得我知道她為什麽要把自己打扮成一隻兔子,不是因為兔子容易讓小孩子感覺到親近,而是因為她的兩個小兔牙。

我相信我是愛上了她的小兔牙,我喜歡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她。

我知道那是錄播的節目,她待在那個黑匣子裏,和我隔著不知道幾個小時的距離。

可是我依然這麽愛她。

她就像是,我無法觸及的戀人。

有時候我甚至會用手去觸摸電視裏的她的臉,那靜電的感覺讓我覺得時光是可以捕捉的。

就好像我相信自己對她的愛是無法克製的。

3

我有一台高倍望遠鏡。每次她的節目結束之後,我都會站在落地窗前看對麵的大樓。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裏有多少人會和我一樣拿著望遠鏡偷窺別人的生活。

我的望遠鏡隻對準一個地方。

有一個女孩每天這個時候會圍著一條浴巾走進我的視線。她把浴巾去掉,先穿上**,**上身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她有很好的身材,有很好看的**。

然後她開始穿上內衣、褲子、上衣。她的動作是緩慢的,她像是知道我在看著她一樣,把最美的角度用最合適的動作呈現出來。

她開始化妝。她有眼袋,她的眼睛總是有些紅腫,像一隻可憐的孤獨的小兔子。

其實她沒有我孤獨吧。有時候她的背後會出現一個男人。

男人喜歡坐在她身後的床沿上看她換衣服和化妝,一直保持著一種欣賞的微笑,讓我想起了自己。

男人的年紀要比她大一些,或許還要在“一些”上再加上一些,男人不高,長相一般,但是他身上擁有一種男性自信成熟的魅力。所以他在她背後那樣毫不忌憚地打量著她的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的難過。

雖然,我很想從她後麵,慢慢地抱住她,把頭埋進她的秀發裏,用力地嗅她的香。

4

她旋轉著,來到我的身邊。

我把節奏放慢了下來,她也慢了下來,等我隻用一個食指彈奏一些簡單的音符的時候,她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

她喝了一口伏特加,突然側過身子吻住我,酒從她的嘴裏流到我的嘴裏,有一股奇異的香氣在瞬間燃燒了起來。

我的手不自覺地劃過鋼琴,從高到低,我們都被欲望俘虜了。

她還是醉了。

她用雙手環住我的脖子,說了幾個我不懂的單詞,然後她和我說:“和我一起跳舞吧。”

我低頭剛好看到她眼睛裏有一層隱約朦朧的霧光,吸引著我。她的頭發順直,在酒吧曖昧的燈光中閃爍著酒紅色的光,她穿著黑色低胸的裙子,**出白皙細膩的脖子和肩膀,乳溝像半漲開著的玫瑰,留下了恰好讓人想入非非的空間。

我的眼神又回到她的眼睛上來,那層霧光在我眼神遊離的時候已經消失了。她倔強地盯著我,用她黑暗的眼光肆無忌憚地吸引我。那裏有很強的磁性,讓我想起我用手指去觸摸剛剛關掉的電視機屏幕上的靜電。

我們就這樣擁在一起,不說話。她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身上有一股很輕飄的香水的味道,帶著潮濕的氣息,若即若離地把我包裹住,讓我有去尋找源頭的欲望。

在我偷偷親吻她的頭發的時候,她說:“你愛我嗎?”

我蠕動了下嘴唇,發不出聲音。

她又自嘲地笑了:“愛嗎?我隻是你從新西蘭運回來的一隻兔子而已。你說,一天是兔子,一輩子都是兔子。當時我以為你是要我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可是現在我明白,兔子永遠隻是兔子。”

5

我背著她,走過那條有著昏暗路燈的石板路。

牆頭有大片的三角梅,在燈光裏顯得曖昧而擁擠浮躁。

半路的時候,突然毫無預兆地下起了暴雨。這個南方的城市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下過雨了。雨水從她的身上淌下來,把我們溶在了一起。

到家的時候,暴雨停了,天空呈現出透明的黑色,可以看到銀河,星光璀璨。

她是徹底地醉了。我把她放在藍色浴缸裏,替她解開衣服,打開蓮蓬水龍頭,小心地幫她衝洗著身體,她的身上有一些暗褐或青紫的傷痕。

我用大大的浴巾包裹住她,把她抱起來,放在沙發上。

她似乎已經熟睡過去了,可是她又在夢中伸出手摟住我的脖子,不肯放開,浴巾從她身上慢慢地滑落到沙發下,蓋住了一旁的落地夜燈。

不知道是什麽時辰,她輕輕拿開我的手。

我聽到她站在我的身邊看我時發出的聲音,聽到她解手的聲音,聽到馬桶衝水的聲音,聽到她赤著腳走路的聲音,聽到她用手抓自己頭發的聲音,聽到她穿衣服的聲音,聽到她打開門又輕輕關上的聲音。

我睜開了眼睛,陽光剛好從窗口射了進來,天空格外晴朗。

我**身子在房間裏慢慢地走了一圈。這裏的每一個角落裏似乎都還留著她的氣息,和陽光中的塵埃一樣,輕輕地飄浮著。

我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

節目剛剛開始。兔子女孩的周圍圍坐著各種各樣的小動物。

依然沒有大象。

我開始想,為什麽一直以來,我這樣等待大象的出現,或者我應該對著她,問她:“你見過大象嗎?”

這個時候,她用英語給他們說了一個小故事,她說,鴕鳥把頭伸進一個小洞裏,就以為別的動物都看不到它了。

那些小動物都笑得很開心。

我對著她,輕輕地笑了。

然後突然覺得有些悲傷,這種悲傷就好比她眼睛裏一閃而過的光,不可捉摸,又淩厲冰冷。

6

我靠近電視,輕輕用手去撫摸她的臉,我想起女孩子有傷痕的身體。

這個時候突然跳閘了,屏幕閃了一下,聚成一個小白點,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她在這個瞬間似乎對我笑了一下,我不敢肯定,因為消失得太快太突然了,她的形象像是一下子從我的腦海裏被抽走一般,我陷入一片空白之中。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城市的繁華,心裏默念著流逝的時間。下班的高峰期,堵車堵得厲害,所有車的後車燈都亮著,像一條紅色的長龍,把這個城市點燃了。

我靠近望遠鏡,看到她剛好光著身子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看上去並不急於把衣服穿上,她把雙手十指緊扣,垂在兩腿之前,那麽安靜,仿佛深陷一場甜美的回憶之中。

男人出現在她的身後,坐在床沿,低頭抽著煙。

他們在說著什麽。

女孩開始穿上衣褲,男人上前抱住她,女孩子在奮力掙紮。

男人放開了她,轉過身背對著她。

一會兒之後,他突然轉過身來,動作變得野蠻近乎粗魯。他扯掉她的衣服,兩個人扭打著,倒在了**。

我希望我的望遠鏡能變成一把狙擊槍。我想看到鮮血從兩具肉體上流到潔白的床單上,像一朵花那樣盛開。

我離開望遠鏡。我覺得我擁有一隻狐狸的悲哀,自作聰明式的可憐幻想,自我虐待式的變態無奈,自作自受式的孤獨沉陷。

我閉上眼睛,我看到了她那雙紅腫的眼睛,裏麵像是燃燒著的森林,有無數的影子從裏麵奔跑了出來,而我,看不到大象。

7

我的酒吧在晚上9點的時候準時開門營業。這條幽靜的小巷隱藏在城市的一隅,就像是森林中的一條小徑,而我的酒吧就像是路邊突自長出的蘑菇,偏偏又有一個虛張聲勢的名字——“大象酒吧”。

幾乎沒什麽客人來光顧,而那個喜歡穿著兔子裝的吧女(其實是一個啤酒推銷員)在醉倒的那天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酒吧裏的設備漸漸地都被我賣掉了,包括桌椅,隻剩下了一個吧台和一架鋼琴,有足夠的空間讓她跳舞。

她偶爾會來我的酒吧,我在等待她喝光我的所有存酒。

她卻再也沒有喝醉過,她清醒無比地問我:“你為什麽要給酒吧起這個名字?”

我說:“我開這個酒吧,就是為了尋找我的大象。”

“那你找到你的大象了嗎?”

“我曾經以為自己找到過。”

“大象應該不是真的大象吧?是一個女孩嗎?”

“我忘記了,我不知道自己遇見過大象沒有,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丟失了所以要尋找還是從來沒有擁有過所以要尋找。看到那張畫了嗎?我原來以為大象在那畫裏。看見那本書了嗎?我原來以為大象在那書裏。看見那隻酒杯了嗎?我原來以為大象在那杯子裏。看見那架鋼琴了嗎?我原來以為那四條腿就是大象的腿。看見了你,我以為,大象就是你。”

“我讓你失望了,不是嗎?那你覺得我是什麽?”

“你是一隻兔子。”

“為什麽我是一隻兔子,而不是一隻大象?”

“不知道。”

8

我們在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一起穿過小巷來到我的住處。

她有時候會要求我在路燈下親吻她,在拐角處給她一個擁抱。

她喜歡躺在我的浴缸裏,讓我從後麵抱著她,細細地跟我說她身上傷痕的每一個來曆。

她說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偷渡到新西蘭,在一個酒吧裏當吧女。其間有一個男朋友是個調酒師,教會她調酒也教會她喝酒。有一個男朋友是當地的小流氓,偶爾販賣毒品,教會她抽大麻和欺騙。和一個警察有過短暫的關係,教會她恐嚇和皮鞭。還和一個好友一起跟一個小足球明星過夜……

她說在她對一切都麻木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來新西蘭旅行的電影係的學生。他把她帶回中國,把她很隆重地介紹給了自己的朋友。他純潔得像一個小孩子,迷戀她到了每時每刻都要和她待在一處。這讓她受不了。他的老師跟她許諾,介紹她到電視台工作,有機會的話,還會給她演電影的機會。

於是她跟著他來到了這座常年潮濕的南方小城。

但是他有極強的控製欲,自己又不肯安分。她就像生活在一個鳥籠裏,把自己撞得傷痕累累。

她跟我說她突然覺得那些人都真正地愛過她。

她不明白為什麽會在偶然經過我的酒吧時推門進來,不明白為什麽在新西蘭的日子懷念酒精。

她說有那麽一刻,是我的酒吧把她真正從新西蘭抽離出來的。

我很開心她這麽說。

我和她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那個少兒學英語的節目。

她和我說,在此之前的好多年裏,她從來沒有看過電視。

她跟著電視裏的女孩一起說單詞。她的表情很認真,仿佛電視裏的女孩離她很遠很遠。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轉過身子對我說,改天你上節目吧,你可以扮演成一隻大象。

9

我用望遠鏡看那個房間的時候,她沒有照鏡子,而是光著身子,麵對我站著,招手,笑,跳奇怪的舞蹈。

她也會對著我說話,她努力用口型來表達。多天之後,我把她的口型理解成“兔子不吃窩邊草”。因為再也沒有比這更順的句子了。

在一大段的時間裏,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男人。

她看上去比我孤獨,此刻,我能看見她,而她,隻能感覺到我的存在。

在她建議我去扮演大象的那天,她沒有離開我的住處。我和她一起用望遠鏡看那個房間,男人帶回了別的女人纏綿。

我們輪流著從頭看到尾。

她親吻我,然後跟我說,她要離開這裏了。

我並沒有挽留,很多事情,從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心知肚明。

我隻是出於禮貌性地問她想去哪裏。

她跟我說,狡兔三窟。她自有她的去處。

10

我酒吧裏的酒已經被她喝光了,等我再次離開這個酒吧,它就不再屬於我了。

午夜有風吹開酒吧的小門,外麵的街道很安靜很安靜。路燈的影子拉得很長,我聽到有空空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沉默片刻之後,又轉身,消失在小巷的拐角處。

那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大象踩著滿地的落葉離開的聲音。

我把酒吧的招牌卸下來,掛在我的住處門口。

11

我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去那個電視節目,扮演大象。

節目也換了一個主持人,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外星人,我再也等不到我的大象。

之後,我的電視接收不到任何的信號了。

她的消失是那麽的不可控製,就好像我和她一直隔著不知道幾小時的時間一樣。她一直存在於我之前。

我所能捕捉到的,隻是她留下的影像。

出不出現在她。看不看在我。

12

男人依舊是那個男人,隻是他觀看的女人已經換了一個。

我把望遠鏡移開那個窗口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的對麵有密密麻麻的樓房,密密麻麻的重複的窗口。就好像森林裏的樹葉一樣。每一片後麵,都隱藏著一個世界。

我把望遠鏡反過來,這個世界離我越來越遠。如果有一天她看過來,是否會覺得,原來我離她,那麽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