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16歲那年》
我曾努力地寫小說
正如你們所看到的
——《尋找大象》
或許，關於大象我們得到了很多
比如它的四條腿，它的鼻子，或者耳朵
還有屁股
其實要知道
大象並不存在於小說裏麵
它在我寫小說的那年
1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一個堆滿書的房間裏。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也沒人告訴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整個房間裏隻有我和書本。我隨便拿起身邊的一本來看，其實是一個筆記本，裏麵的字很潦草，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16歲那年》。看得出來，這是一篇小說。
小說的開頭是這麽寫的：
我在一個信封裏發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留著長頭發，高舉著一張紙牌，紙牌上用馬克筆寫著“我才16歲”。照片背麵寫著“尋找大象”。
我看著照片，照片上還有拍照的日期，2005年5月1號。這個日期證明我那個時候已經23歲。我突然開始想，我在16歲那年做了什麽，為什麽讓23歲的我如此眷戀，可是我記得我的15歲，記得我的17歲，偏偏忘記了16歲的我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於是我背起我的包。我要回家鄉小城，我想從那裏開始尋找被我遺失的16歲。
看到這裏，我突然開始想，我的16歲是什麽樣子的。
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地想，陽光從東邊的窗戶照進來，落在地上變成六個格子。我從右邊第一個格子走到左邊第二個格子再到右邊第三個格子，然後轉身走回去，再走。
我又開始感到頭疼了。我想不起我的16歲那年到底做了些什麽，不，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也想不起我的15歲和17歲，我把昨天以前的事情都忘記光了。
我把書一本本地拿起來看，我看到很多跟時間有關的文字，比如，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008年中國要舉辦奧運會，現在是2007年3月18日……
可是我就是不知道我以前做過些什麽，我也不知道明天以後該幹些什麽。
中午的時候，有人敲我的門，是媽媽，她給我送來了午飯。
是的，一切都很奇怪，我認得所有現實存在的東西，比如：書、房間、陽光、媽媽、錢，我也知道錢是用來幹什麽的。對了，我也知道什麽是大象，可是，為什麽要尋找大象呢？
我忘記了所有的東西為什麽會存在，他們曾經發生過什麽，和我有什麽關係。比如，我知道這個給我送飯來的女人是我的媽媽，但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是我的媽媽，而且為什麽隻有她一個是我的媽媽。
從中午到黃昏再到夜晚，我都坐在窗台前想這些問題。窗外有很多房子，有很多車，有很多人，有很多樹……他們又為什麽而存在呢，和我有什麽關係？
晚上媽媽讓我去睡覺，並給我蓋上了被子，她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關燈說晚安。
感覺很快樂，很舒服，可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親我。
這樣，我在黑暗中努力睜大了眼睛。有沒有其他人親過我呢？
月亮走到我的窗台前的時候，我突然坐了起來，我把書放進書包裏，決定到書裏所描寫的地方去看看。
我得馬上就走，因為我怕等我睡著了醒來，又忘記自己看到過這本書，又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2
我走到路燈下，把那本書拿了出來，繼續往下看：
去我的家鄉小城要坐火車。關於火車，我總是在我的小說裏不停地提到，我不明白為什麽會對它如此眷戀，甚至從我寫小說開始，我就沒再坐過火車了。
當火車開動，一切向後退去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是關於16歲的記憶的結束，好像那年，我就是坐著火車離開小城，就是從那年開始，我不停止地描寫關於火車帶給我的一切感知。而我的離開，為的就是尋找我的大象。雖然現在我還不明白，16歲那年，我為什麽如此執著地想去尋找我的大象。
我來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前往小說裏所描述的那個小城的火車票。
我所在的車廂空無一人，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覺得我有些困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睡去，不然，我都不知道我該前往何方。
我看窗外的景象，黑暗裏的鄉村讓我心情平靜，我多喜歡那些迅速退去的燈火，我還看到了自己映在窗戶上的臉。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是這樣的容貌，但是他眼神裏的那些期待讓我滿意。
火車停了下來，在一個寂靜的山穀，外麵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一會兒之後，有另外一輛火車逆向而過，在交錯的那個時刻裏，我感覺自己的影子被那火車帶走了，帶到不知的遠方去，時間的另一端。
我想，我是被手中的這篇小說影響了，對於火車，我變得有些傷感了。
還是什麽都不要想了，我就要到達小說裏所描述的城市，我要去看看，小說的作者，是不是已經找到了自己的16歲，是不是在那個小城住了下來。
3
我在小城裏漫無目的地走著，這裏的每一條街道我都那麽熟悉，這更讓我覺得難過，因為，這麽熟悉的場景，我卻想不起來，16歲的時候，我到底是怎麽樣在這個小城裏生活過。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在路過一家糖水店的時候，我仿佛聽到有聲音在召喚著我，便走了進去。
這個糖水店我也記得，這裏有好喝的糖水，有好聽的音樂，也有臨窗的秋千。更主要的是，我能夠在牆壁上隨便地畫畫——誰都能在牆壁上隨意地畫畫和寫字。
聲音似乎是從地下室裏發出來的，我順著旋轉的木頭樓梯走了下去。說是地下室，其實還有半截是露在地麵，靠著街道地麵那邊有長條的玻璃窗，有人在街上走來走去，有光線射了進來。
地下室裏沒有一個人，聲音也因為我的到來悄然隱沒在牆角的黑暗中去了。我在最角落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服務生給我送來了開水，我點了一杯珍珠奶茶。
我開始打量這個房間裏的牆壁，牆壁上有人用馬克筆勾出一隻大象的輪廓，裏麵寫滿了字，畫滿了畫。我靜靜地看著它們，我好像走進了各種記憶交錯的空間中，別人的記憶，我的記憶。我就站在路口處，可是我依然沒能找到我的16歲的入口。
火車是在早上六點的時候到達這個小城的，因為他沒有在書裏寫到那家糖水店的名字，我隻能叫一輛三輪的士滿城轉。
小城並不大，給人很親切的感覺，難怪那個作者會懷念自己的小城，即使是我這樣外來的客人，也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城。
這裏的每一個街角，每一棵樹下，都是那麽安寧，這應該是一個很浪漫的城市。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詞——愛情。這讓我有點興奮起來，我很奇怪我的腦中會出現一個這樣的詞，因為它並沒有實體，是虛無的，本來不在我的記憶範圍之內。
可是它就這麽出現了，不管我知不知道它是什麽，它就這樣充滿了我的腦袋。
我似乎也像作者在小說中所寫到的那樣，“我聽到有聲音在召喚著我”。
在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後，我看到了一座獨立的四層樓高的房子，房子上爬著一些青藤，在一樓大門的門楣上掛著一個招牌——“××糖水店”。
前麵那兩個字已經消失，看不出來是什麽字。
我讓司機停了下來，我不知道這家糖水店是不是小說裏的那家。
還沒有開門，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發現在右側臨街道的地方，真的有一扇長條的玻璃窗，我趴在地上往裏看，很暗，隻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輪廓。
我似乎看到了那隻畫在牆壁上的大象。
於是我在糖水店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繼續看那篇小說。
4
是的，這堵牆壁就是我那張照片中的背景。我認真地看著牆上的每一句話，上麵有海誓山盟，有想念，有失望，有憂傷，有痛恨，有自憐自怨，有不舍……這些話，都和愛情有關。於是我在想，關於我16歲那年的記憶，應該是和愛情有關。
那麽，這裏的哪一句話與我的愛情有關呢？當時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高舉一張寫著“我才16歲”的牌子呢？
我越發對糖水店感到好奇起來。我多想看看那牆壁上寫的每一句話啊，那裏麵一定隱藏了無數關於愛情的故事，我雖然還是不明白愛情到底是什麽，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所有人都想要的東西，而“十六歲”這年，一定在作者的身上發生過刻骨銘心的事，對，一定是這樣。我感覺自己就像即將窺視到別人秘密那樣，心中充滿了期待和緊張。
我問一個服務生說：“你認識我嗎？”
服務生看了我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認識。”
我給她看那張照片，她說她剛來這裏半年，在這半年來，她確定自己沒有見過我。不過她說她可以幫我去問問其他人。
她把我的那張照片拿了去，我則繼續去看牆壁上的那些塗鴉。
我走很近去撫摸它們，我仿佛能感覺到牆壁的心跳，不，是每個字、每張畫都有自己的心跳，它們就像是從我腦海裏逃脫的記憶，它們冷漠地看著我，躲避我，好像是我自己把它們拋棄了一般。我站到房子的中央，牆壁和天花板開始旋轉起來，我像是掉進了文字和圖畫的旋渦之中，它們混合在一起，把我淹沒。
我抱住自己的腦袋尖叫起來，我好似看到自己做了不可饒恕的錯事，在未來的日子裏所要接受的懲罰。
我的尖叫嚇到了在糖水店裏的所有人，他們都堵在樓梯口，甚至有人趴在長條的玻璃窗那邊側著頭看著我抱著腦袋蹲在地上。
有人向我走過來，影子落在我的身上，感覺異常熟悉，我抬起頭來看她，她愣了一下，然後轉身跟那些圍觀的人說：“沒事，他有點不舒服。打擾到你們了，真不好意思。”
等那些人都散去後，她讓我坐在了沙發上。
我看著她，她的樣子是模糊的，好像在我以前的記憶裏就存在著，隻是我記憶裏的那個女孩和現在的這個無法完全重合在一起。我問她：“你認識我嗎？”
她說：“認識。”
我說：“我以前認識你嗎？”
她說：“看來你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這個時候，太陽從街角處的大樓後麵冒出頭來，陽光斜射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很多的人在我的麵前走來走去。我覺得有點困了，但是我知道，我現在不能睡覺。
我用力搖了搖頭，然後抬頭去看刺眼的太陽，看遠處的紅綠燈，看公車站的情侶，看對麵公園裏晨練的老人……
我開始想，是什麽讓作者如此痛苦，是因為他失去了那段記憶，還是因為愛情？
愛情真可怕。還好我不明白什麽是愛情。
5
這個時候，服務生把我的那張照片遞給了那個女孩。
“我是這家店的老板，這個店剛開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你看那隻大象，那隻大象就是你畫的。連這個店的名字都是你起的，當時我問你為什麽要用這個名字，你說你不知道，隻是覺得該叫大象。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我有點困惑地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幾歲？”
“16歲。”
“難怪我記不起來了，我記得我的15歲以前和17歲以後，但是我就是忘記了16歲的時候，我做過些什麽。”
她看著我，仿佛要看到我的內心深處一般，很久之後她又問我：“那你說說你15歲以前做過些什麽，17歲以後又做過些什麽？”
我喝了一口奶茶，很甜，但是已經涼了。
“我記得我15歲以前在哪裏念書，有哪些朋友。我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我媽媽工作很忙，我有一個同卵雙生的雙胞胎哥哥，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們很要好，形影不離。很少有人認得我們誰是誰。我語文好，他數學好，每次背誦語文都是我替他，每次背口算，都是他替我。老師在很久以後才發現。那時候，我們很快樂。”
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那17歲以後呢？”
“17歲以後，我一直是一個人，我的雙胞胎哥哥好像從我的生命裏消失了一樣，我畫畫，考試，上大學，寫小說。可是，我總覺得我像是丟失了一半靈魂一般，我經常會做夢，夢見我的哥哥，還有，還有一個女孩。可是我隻能看到那個女孩子的影子，有時候她和我的哥哥在一起，有時候，她獨自一人，抬頭看著什麽。”
“你記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嗎？”
我看著她，我感覺到這個房間裏那個奇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些牆壁上的塗鴉又開始要吞噬我一般。我慢慢抱住腦袋，“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
她把手放在我抱著腦袋的雙手上，很溫暖，我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我認識她的，對嗎？她對我很重要，對嗎？我傷害了她，對嗎？請你告訴我關於我和她之間的事情。好嗎？”
小說正要進入**，我知道，這很吸引我，但是我也清楚，我必須站起來走走。不然，我很可能就突然睡著，然後什麽都忘記了。
不得不承認，這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小說了，好像鑽到我內心深處去一樣。這個小說裏的人物和我很像，隻是他比我痛苦多了，他隻忘記了一部分記憶。
現在看來，這會是一段痛苦的記憶，可是他為什麽如此急切地想知道呢？
失去記憶是多麽美妙的事啊，每天都是新的生活。
我開始為自己感到幸福。我現在在這裏看著別人即將到來的痛苦，其實，純粹隻是滿足我的好奇心罷了。
像我開頭所說的，這些，那些，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6
“我不知道對現在的你來說那些事情是否合適。”女孩子有點猶豫。“既然你已經忘記了，就讓那年成為過去吧。”
“不，我必須要知道。如果你不肯告訴我，我想，我會用我生命裏剩下的所有時光來尋找關於那年的記憶。”
“那是一種傷害。”
“既然是發生過的，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如果我真的傷害到別人，請你告訴我，算是對我的懲罰，也讓我得到懺悔的機會。”
女孩子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那時多麽殘忍，你讓我開始痛恨我自己，我本來可以給你編造一個美好的故事。我不是不願意去欺騙你，可是那樣，我又覺得對不起事實”。
“請你告訴我真相吧。”
“真相兩個字真是讓人覺得殘酷。小顙，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她停了一下，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又開始變得複雜起來，沒有等我開口，她又自顧地說了下去，“她是我的表妹。真是痛苦，你讓我該怎麽說起呢。”她走到畫著大象的那麵牆壁前，抬頭看著那隻大象。“當時，我剛開了這個糖水店，我請你過來幫我一起想怎麽設計，我知道你有一顆古靈精怪的腦袋，至於我們怎麽認識的，我就不想再去說了。那時，你就站在高腳凳上畫這隻大象，我的表妹，小顙，她過來找我。她就站在這裏，這樣抬頭看著你。後來你請她在上麵寫字。就是左下角那些，在大象的腿上，你自己看看。”
我走到那跟前，那裏被人畫上了一些奇怪的符號，但是依稀還能看出寫的是什麽。
“你為什麽要畫大象，而不是其他的動物，比如大熊，我就喜歡大熊。”
“我也不知道，你不覺得大象很好嗎？善良，安靜。”
“它是你的圖騰嗎？”
“不知道，我隻是突然想到，它可能一直藏在我的心中吧。”
“嗬嗬，我的心中有一隻大熊。你好，我叫小顙。”這句話後麵還畫上了一隻憨厚的熊。
“你好，我叫……”後麵的字已經被其他的畫給蓋住了，看不清楚。
女孩子站在我的身邊說：“你們就是那麽認識的，那時候你們都十六歲，剛上高中，你們經常會一起到我這邊來，喝糖水，聊天。有時候就一起畫畫。”
“那時候我們很快樂，是不是？”我閉上眼睛，仿佛能聽到這個房間裏傳出來的笑聲，“她後來成為我的女朋友了嗎？”
“沒有，那一年，還有一個人在你的記憶裏消失了。”
“我的雙胞胎哥哥？那年的事是在我們三個人中間發生嗎？”
“不算吧，應該隻在你哥哥和小顙之間發生。在你17歲生日的前一天，你就一個人離開了這裏，到北京畫畫去了。”
“請你告訴我具體的經過，好嗎？”
女孩子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其實具體的事，是你23歲那年回來的時候才告訴我的。你現在忘記的，不止是16歲那年吧，你把所有關於小顙的事都忘記了。”
我也在她的麵前坐了下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拿起那張照片。“你23歲那年回到了這裏，你找到了我，給我說了一些事”。
我的眼皮不自覺地粘到一塊兒去了。我趕緊從台階上站了起來，我感到頭很暈，天空在旋轉，我一直有低血壓，剛才坐得太久了，我扶住門框，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
這個時候，鍾樓上的鍾敲響了12下，已經是中午了，為什麽糖水店還不開門呢？
7
我想閉目養神一下，可是剛閉上眼睛又趕緊睜開，我怕我就這樣睡著了。
我為什麽會對這篇小說這麽感興趣呢。
即使寫得再合我心，等我睡著醒來，就會忘記得一幹二淨。精神方麵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不可被保留的，隻有現實的物質才會一直存在。
雖然是這麽想，可我還是倚靠在門框上，繼續看下去。
“那時候，你即將大學畢業，你全家也都搬離了這個城市。你是孤身一人來到這個小城的。當時你站在店門口問我：‘小顙呢？’”
“我當時沒有搭理你。因為我一直覺得，是你傷害了小顙，不，你還傷害了你哥哥，傷害了我，傷害了你自己。我以為你會就那樣消失了，永不回來才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說：“我一直在後悔，直到現在，我當時就不該聽你的什麽解釋，不管怎麽樣，你的離開，傷害了小顙。”
“你就站在那隻大象的前麵，我想是你痛苦的表情打動了我，讓我聽你的解釋。當時我真該把你趕出去，我應該想到你看著那隻大象對小顙說‘我要去尋找我的大象’，然後你就那樣離開了，完全不顧小顙的痛苦。
“那一段時間，一直是你的哥哥在陪著她。從16歲到22歲，整整六年的時間，你都沒有回來過。連你哥哥去世的時候，你都沒回來，雖然，那個時候，小顙已經把你淡忘了，她那麽愛你的哥哥。我責問你為什麽還要回來？你跟我說了你離開的原因。
“你偶然發現了你媽媽藏在保險櫃裏的一份病曆，是你哥哥的。你由此發現你哥哥患有先天性的腦瘤，短則一兩年，長則五六年，你哥哥便會離你而去。當時的你痛苦萬分，可是你又不能對他說起。本來你想告訴小顙，讓她和你一起，陪哥哥好好度過最後的時光。可是就在你告訴小顙之前，你哥哥突然跟你說他愛上了小顙。從你第一次帶他來糖水店，第一次見到小顙的時候就愛上她了。這讓你更加痛苦，因為你的性格一向和你哥哥不同，有什麽事都是藏在心裏，即使你很早喜歡上了小顙，可是你從來沒表示過。而你，即使知道小顙一直喜歡的是你，最後還是作出了那樣的決定，用一個‘尋找大象’的借口離開了這個小城。
“你讓所有的人都痛恨你，自己卻覺得是作出了最大的犧牲，你以為你離開後，就可以成全哥哥和小顙。你跟我說，在你哥哥短暫的人生裏擁有過親情和友情，也要擁有愛情才算完整。是的，你做到了，他們在一起了，並且彼此真正相愛。但是你以為，你哥哥就會因此忘記了和你在一起的那十五年嗎？你以為，小顙會像你一樣，忘記了她的16歲那年嗎？
“你跟我說你在外麵的那些年有多麽孤獨，你有多麽想念哥哥和小顙，難道他們就不想念你嗎？小顙是在三年後才接受你哥哥的。而你最殘忍的是，你明明知道你哥哥的病情，卻還要成全他們在一起，讓他們感受生離死別的痛苦。你知不知道你對他們的人生造成了什麽樣的悲傷。
“你現在還回來做什麽？要揭開所有人的傷疤嗎？”
我就那樣默默地坐著，這就是我的16歲？這就是我忘記掉的全部嗎？
8
親情和愛情。就好像媽媽的吻嗎？
我覺得眼睛開始有點難受了。我開始想念我的媽媽。糖水店怎麽還不開，我隻想進去看一看，看一看我就要回家了，我要忘記我看到的這個小說，我不喜歡悲劇，是的，我不喜歡，我原本還以為愛情永遠是美的，但是這裏麵卻有那麽多我不能理解的東西。
“那麽，小顙呢？現在小顙在哪裏？”
她又點上了一支煙。“你傷害她還不夠嗎？那天你離開糖水店之後，就去了你哥哥的墳墓。那是你第一次去哥哥的墳墓，你這狠心的人。在你哥哥去世一年以後你才來到他的墳墓，你不該去的，如果能夠讓你把所有的記憶都忘記掉那該多好啊，我當時這麽詛咒你，是的，我詛咒你。你在你哥哥的墳墓那裏碰到了小顙。可憐的小顙，她每周都要去你哥哥的墳墓前坐著。你哥哥還沒有結婚，所以墳墓上不能有墓碑，是小顙在你們全家離開這座城市後，自己刻上的墓碑，她稱他‘丈夫’。你在那裏碰見小顙後，你懇求她原諒你當年的離開，你跟她說，你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她跟你說，要是你在16歲的時候和她說這句話，她就會答應，可是現在已經太遲太遲。她已經忘記了她的16歲，即使你已經想起自己在16歲那年做了什麽。
“那天，小顙在我的店裏，你就那樣高舉著那張紙牌對小顙說，讓你代替哥哥來照顧她。真是可笑，我居然信了你的話，還拍下了這張照片。我以為，你真的一直深愛著小顙和你的哥哥，才會在16歲的時候選擇離開，在23歲的時候再回來。雖然我不知道，你哥哥死去的那年，你為什麽沒有回來。我還以為這幾年的時間過去，你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一直沒變，還是16歲那個天天和小顙在一起哄她開心的男孩。”
“後來我再次離開了她，為的是去‘尋找我的大象’？”我突然說道。
“不，你是不辭而別。哦，有的，你在那牆壁上留下了一句話。”她再次站了起來，“我想，我早晚會拆掉這牆壁。我真害怕你一直會這樣，突然離開，突然回來。可憐的小顙，她要受到你的多少次折磨啊。那年，你在小顙身邊陪了她整整一年，她正慢慢地從你哥哥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你對她來說，完全成了16歲的你和你哥哥兩個人的合體。她跟我說她經常會做噩夢，因為她分不清，出現在她夢裏的，是你，還是你哥哥，或者，誰也不是。其實，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我想，要是你能一直好好在她身邊陪著她，就好像你當年的離開，你哥哥一直陪在她身邊一樣，她早晚會接受你的。”
我默默地坐著，是的，我是這樣一個罪人，我傷害小顙那麽深，可我現在還坐在這裏。我突然害怕起來，要是小顙來到這裏，看到我，那會是什麽樣的痛苦啊。
不，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能再傷害小顙。我站起來，抓過桌子上的那張照片，跑出了糖水店，我一路奔跑，最後趴倒在哥哥的墳墓上。
哥哥，我親愛的哥哥，為什麽我們要同卵雙生，要是我們從來就隻有一個人那該多好啊，你不會因為先天性的腦瘤而離開。哥哥，你知道嗎，你去世的那年，我正在接受治療，我的腦袋裏也有那該死的東西，他們說我很幸運，還可以割除，可是它遺留下來的根會慢慢地吞噬我過去的時間。它先吞噬了我的16歲那年，等我回到小顙身邊的時候，它又開始吞噬我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知道她是我愛的人，可是，漸漸地，我越來越忘記我為什麽愛她。最後我選擇再次離開她。就是因為我害怕我會站在她麵前，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愛她。我會更深刻地傷害到她，我會讓她一輩子都活在痛苦裏。哥哥，哥哥，今天我還記得你在這裏，可是明天，我就會開始忘記更多的東西。我想，我是受到了某種詛咒，我將把未來的時間全部用來尋找過去。
那天，我坐火車離開了那個城市。我想趁我的記憶還沒完全消失前，把這些都記錄下來。
我一直記得我寫在牆壁上的那最後一句話。
……
小說最後一段的這頁被撕掉了。我對牆壁上的這一句話感到好奇極了，可是，已經黃昏了，為什麽糖水店還不開門。
我再次繞著糖水店走了一圈。
我在左邊的牆壁上看到了一個紅色的“拆”字。
原來這裏是要拆遷了，看來這個店是停止營業了。
我覺得我快馬上睡著了，不行，我得回到家裏去，不然，明天醒來，我就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裏了。
真是遺憾，我不能看到他在牆壁上寫了句什麽，我也不能等到他再次來到這個糖水店來尋找他失去的記憶。
我搭上了回家的火車，在走上火車的那個瞬間，我看到了一個女孩，我認識她，她叫小顙，我記得所有現實存在的，雖然我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過什麽。我揮動手中的筆記本叫她的名字，她似乎聽到了，轉過身來看我，這個時候，火車已經漸漸開遠了。
有一張照片從我的筆記本裏掉了出來。
我還看到“尋找大象”四個字。
我還來不及想到更多的事情，我終於還是睡著了。
我在火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