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發

我們隻是盲人

能摸到的都是陰影

1

很不喜歡這種天色,會讓人失去時間感,黃昏仿佛從未到達過這個世界,我直接從白天滑進了黑夜。

停在天橋底下抽煙的時候,我搖下車窗,看了看天空,是墨藍色的,剩下的幾朵白雲無處可逃般地堆在那裏,蒼白冰冷,像無助的被遺棄在荒原上的小羊羔。

路燈也被凍結住了,那些微弱的光隻是從吞噬這個世界的黑暗獸牙縫裏掙紮出來的一些殘餘物。

這一切壓抑得讓我胸口發悶。如此低沉的天空,就好像是有外星人即將前來入侵的前兆。

我感覺那成片的昏暗就像大象抬起腳要落下的陰影,每次都剛好落在我的身後。

這樣的晚上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產生什麽樣的幻覺。

我下車買了一串臭豆腐,邊吃邊和幾個同行聊天,討論這該死的天氣和女人。他們中總不時有人會在深夜碰見這樣那樣的豔遇,且多以年輕的女孩為主。她們因不願付車費寧願以自己的身體代之,就在車上,某條巷子裏,或者失修的燈杆下。

那些女孩大多集中在鳳首路一帶。

從天橋下慢慢馳出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不大,卻很密集。我打開雨刷,開始聽許巍的《時光?漫步》。

已經有幾個月沒下過雨了,我哼著歌看著前麵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行人。

有人招手我就輕輕地停靠下來,他們說出一個地名我就向那裏開去。這個晚上的生意很好,雨天的生意總是特別好,可惜我並不喜歡雨天。

我不喜歡他們濕漉漉的肮髒的屁股和表情,他們的厭煩和咒罵。

臨近午夜的時候,我的車在十字路口處拐進了鳳首路,僅僅是因為左拐的綠燈剛好亮著。

鳳首路有這個城市最大的地下通道和地下商場,待著很多流浪漢,賣廉價的商品,進行廉價的交易。

下雨的緣故,原本熱鬧的街道一下變得冷冷清清,偶爾有人從地下通道口冒出來,攔一輛車離去。我把車停在一個公交站前,跑到剛要拉下店門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

躲在車裏抽煙,並不著急走,今天已經跑夠趟了,我不貪心。

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一個小女孩環抱著自己站在公交站上,偶爾跺腳。

我饒有興趣地抽著煙從後視鏡裏看她,從她金黃色的高跟鞋開始往上打量,粉紅的長絲襪,紫色的緊身短裙,白色胸衣,黑色的毛線長衫和藍色的頭發。

我彈掉煙頭,把車慢慢倒到她麵前,然後探出頭說:“沒公共汽車了,打車走吧。”

她看了我一眼,不說話,別過頭去看路的那方,有車燈照射過來的時候她的臉就浮出一絲亮色,但是隨著車輛的飛馳而過,她的臉又馬上暗淡了下去。

我也沒再和她打招呼,隻是把音樂開得更大聲一點,已經聽了一個晚上的許巍了。

在我點燃第五支煙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拉開後車門鑽了進來。

給我一支煙吧,她說。

我依舊從後視鏡裏看她,有點笨,又帶點小聰明,眼影畫得很重以至於看不清她的眼神。

我掏出煙和打火機舉過肩膀,她伸手接過,點燃一支後又把它們遞還給我。

“去哪裏?”

“你想帶我去哪裏?”

我想到之前在天橋下聽到同行們說的豔遇,開頭大抵和這相似。我沒馬上說話,手指在方向盤上慢慢地敲打著。她低著頭抽煙,藍色的頭發讓我想到一種未曾謀麵但存在於我記憶裏的毛皮小動物。

“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家吧。”

“和平路。”她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搖上窗戶,馳進了蒼茫的夜色之中。

半個小時的車程裏,我不止一次想象過她是個外星人,還不懂得說太多的人類語言。

車停下來後她跟我說錢不夠,隻有5塊,剛好夠坐公共汽車。

我轉身看了她一眼,雖然一臉不在乎的樣子,但那神情也不像在說謊。

“下車吧。”我朝車門那邊歪了一下脖子說。

她打開車門,邁出一隻腳,又回過身來對我說。“大叔,能不能把你的電話給我一下。”

她用我的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然後掛掉。“這個是我的號碼,等這個月發了工資,我就把車錢還給你。”

她轉身向一棟沒有路燈的老樓房跑去,

等到她從後視鏡裏消失後,我才慢慢地離開,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拿著手機看她剛剛撥打出去的電話。

2

在加油站加油的時候,她打來了電話。

“大叔,你能不能來接我?”

開回那個路口,她正站在那裏,小小的身子在輕輕地發抖。

她縮在後座上,頭發已經濕了,我把車上的紙巾遞給她,她上車後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我停車脫掉外套也塞給她。

她披著我的外套,卷著身子躺倒在後座上,帶著輕微的抽泣聲慢慢睡著了。

把車停好之後,我把她叫了起來,然後一起回了我住的地方。

淩亂的一居室。我讓她先去洗個熱水澡,自己燒了壺水,弄了兩碗泡麵。

她穿著我的大襯衫出來了,袖子太長太大了,看上去像是穿了戲服。她明顯是餓了,一邊吸著鼻涕一邊很快就把那碗麵吃得一根不剩,還有那些湯。

她的鼻尖冒出輕微的汗,皮膚很嫩,隻是右邊嘴角處有明顯的瘀青,所以吃麵的時候盡量向左邊歪著頭。她的眼睫毛很長,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車上的那兩把雨刷。

她吃完後打了個嗝,把麵碗很熟練地往門後的垃圾堆那裏一扔,就躺到我的**去了。

我洗好澡後在她的身邊躺下。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說。“大叔,對不起,我今天身體不舒服。”

我側過身子關掉燈和她說:“睡吧。”

一會兒她又起身開燈,抱緊了被子看我。

我走到衛生間裏把她換下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裏洗好甩幹,然後拿出來掛在窗口附近。

再次關燈之後,她從背後抱住我,小胸脯緊緊地貼在我的後背上。我輕輕地轉過身去,她的頭頂著我的下巴,曲蜷在我的懷裏。

“大叔,你真像一隻大象啊,寬厚又溫暖。”她喃喃低語。

雨天總是容易讓人睡得天昏地暗。我覺得嘴巴特別苦澀,下身漲得難受,做夢要上廁所的時候才醒了過來。我的手臂已經麻掉了,她依然蜷在我的懷裏,隻是嘴裏不停地咕喃著什麽,牙齒互相碰撞。我感覺到胸口特別燙,摸摸她的額頭,已經燒得很厲害,整張臉都有些通紅,身子在發抖。

我趕緊給她換好她原本的衣服,抱著她去了附近的診所。

醫生一邊給她打點滴一邊怪我這個家長不知道怎麽當的,她燒得這麽厲害了才送來。

我把外套給她蓋好,然後坐在她的身邊發呆。掛了三瓶之後,她的燒才漸漸退了下來。

和她離開醫院的時候,醫生又責怪了我一番,並吩咐我要讓她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不能再穿這麽少了。

聽到醫生說我這個爸爸不知道怎麽當的時候,她很調皮地挽住我的手臂朝我吐了下舌頭,雖然她的身體還是很虛弱。

她坐到我車上的時候問我。“大叔,你幾歲了啊?”

“30。”

“哇,那不是挺年輕的嘛,才大我12歲,為什麽看上去像我爸爸了呢?你該去刮刮胡子啦。”她過來摸我野草般的胡子。

一會兒她又很緊張地問我幾點了,然後要我馬上送她去鳳首路,她要去上班,不然老板會生氣的,會被扣工資的。

“我還是送你回家休息吧。”我說,“你打電話和老板請個假。”

“不行不行,店裏就我一個人,老板忙不過來。”

我拗不過她,隻好送她去了昨天遇見她的那個公交站。

她急急忙忙地下車,跑到地下通道的入口處,又急急忙忙地跑回來把外套還給我,然後一邊赤著腳跑一邊說:“等我電話。”

我掏出電話,看到她的號碼,儲存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輸入“小藍”兩個字。

3

她的高跟鞋還在我的家裏。

她就像一個突然來又突然離去的外星人那樣失蹤了幾個月。

如果不是它們,我甚至都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遇見過這樣一個女孩。

金黃色的高跟鞋在雜亂的空間裏顯得那麽突兀。我一直沒去動過它們原本的位置。有時候我看著它們,會產生一些幻覺,像是有生命的東西,比如小貓?又好像是外星人留下的某種信號,說不定哪一天,她又突然從那裏出現了。

我買了一把刮胡刀,每天起來,我一眼就看到那雙高跟鞋,它們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我就覺得很安心,然後去洗手間裏很認真地刮胡子並從鏡子裏看著它們。

她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說讓我晚上10點左右去接她下班,然後一起吃夜宵。

我在8點多的時候就拐了過去。春天這個時間段的鳳首路異常熱鬧,車也堵得厲害,我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然後從上次她消失的那個地下通道入口走下去。

沿著台階下去,路邊擺了很多地攤,來往大多是一些年輕人,也有一些老弱婦孺的乞丐以及賣藝的流浪漢。

想起很多年前,經常在這裏走動,還隻是剛開通的地下通道,並沒完全修建完,來往的人也不多,一到晚上就冷冷清清,陰森得很,時常也有搶劫強奸等事件發生。

還是覺得自己老了。

地下通道裏人聲鼎沸,溫度也要比外麵高出不少。我脫下夾克掛在手臂上開始尋找小藍,不時有一些打扮奇特的年輕男女塞來傳單,都順手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這裏四通八達的過道加上胡裏花哨、琳琅滿目的商店很快就讓我迷失了方向,我有點盲目地隨著人流前行,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座沒任何指示的地下迷宮,又仿佛一直在原路打轉。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打算退出地下通道回到地麵上的那個公交車站等她的時候,發現自己找不到那個出口了,好像每個拐角都有可能是通向那個出口。

我愣在原地想掏出電話找小藍來領我這個迷路的老男人的時候,我看到了她。她正站在一個假發店的門口推銷假發。

這次她的頭發是粉紅色的,波浪卷,像芭比娃娃。我才意識到她那天戴的應該也是假發。

我並沒有過去和她打招呼,因為她的老板還在那裏,看上去脾氣不會很好。而我到這裏來,也隻是想看看她到底在做什麽樣的工作。

我走進了對麵的奶茶店,要了一杯珍珠奶茶坐在那裏看她。

她一直站在店門口,麵帶笑容,手裏拿著不同的假發向路人推銷。

我在想,當她戴粉紅色的假發的時候,我是否應該叫她小粉紅,戴綠色的時候叫她小綠,那麽,如果是戴白色的呢?

快十點的時候,地下通道裏的人漸漸地少了,她掏出手機看了看,然後回到店裏麵去和老板說著什麽。

我從奶茶店裏走了出來,很聰明地想到,隻要我隨便走到一個出口,到了地麵上,我立刻就能分清方向了。

清涼的夜風吹來,我深深呼吸了一下,突然愛上了這個城市的氣息。

我一邊穿上夾克一邊穿過馬路來到那個公交車站,她也剛好從那旁邊的地下通道出口處走出來。

一看到我,她就開心地跑過來。“大叔,你真準時。”

她帶我去附近的大排檔吃燒烤喝紮啤,還給我點了一打的炭燒生蠔,要我一個人吃完。

我一喝酒整張臉就變得紅通通的,她那張粉嫩的小臉湊過來,帶著奇特的酒香,她摸著我那條從右邊眉弓到左邊嘴角的傷疤說,“大叔,你真性感,這樣子真像個冷酷的殺手,不過,你這個殺手不太冷,哈哈。”

吃完燒烤後,我們一起去地下停車場取車,她就像一個貪玩的小孩子那樣假裝害怕,大呼小叫的,回音讓她更加興奮。

“大叔,你不要強**,我還未成年呢。”她跑到我麵前抱著自己,用很可憐的語調說,然後自己又忍不住笑起來,傳得格外遠。

4

一進房間的門她就抱住了我,踮起腳尖,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摟住她細弱的腰,把她抱了起來。她的雙腿順勢夾住我的腰,氣喘籲籲,依然不肯放開,直到她的口紅化開在我們彼此的嘴角,她才跳下來和我說,“大叔,你知道嗎,我特別想你。”

我又把她抱了起來。她很怕癢,笑得像一隻小泥鰍那樣在我身下鑽來鑽去。

隻是無論如何,她不肯脫下她的假發。我摟著她,用下巴頂著她的頭頂說,“你叫什麽名字?”

她說她沒有名字,從小到大別人都叫她小妹。奶茶小妹,燒烤小妹,雪津小妹,假發小妹。

“你喜歡賣假發的工作嗎?”

“喜歡啊,這個工作我做得最久了,有兩年了呢。”

我說,“那我以後叫你彌路好不好?”

“彌路,彌路。好啊,很好聽啊,我終於有自己的名字了,真開心,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獎勵香吻一個。”

她把那個很久沒用過的浴缸刷洗得很幹淨,然後我們就躺在那裏麵,她拿出刮胡刀準備幫我刮胡子。

“大叔,你一直都開出租車嗎?你是本地人嗎?”

“我以前開過酒吧,遊戲代練公司。在建築公司和房產公司工作過,開過烤肉店,畫過工筆畫,做過酒吧的客戶經理,還兼職過商務伴遊,俗稱‘鴨子’。隻是不陪睡覺,因為我很醜。”

“哈哈,大叔是挺醜的。”

“你呢。是本地人嗎?”

“我也不知道我是哪裏人。”

“怎麽會。”

“我很小就被不同的人收養,又跑掉……反正,一直到十四歲我就開始獨立生活了。”

“你男朋友呢?”

“剛分手一段時間,我跟他在一起三年多了,他現在伴大款去了。大叔,你說,我也去伴大款好不好?”

我摟著她,不說話。

她開始很認真地幫我刮胡子。

“大叔,彌路是你愛過的女人的名字吧?”她突然說。

我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下巴處刮出一道小傷口,她趕緊把手收了回去。

我**身子站起來,走到水龍頭那邊,用水衝掉胡楂兒,然後用毛巾輕輕地擦了擦那個傷口。

我點燃一根煙,又坐回浴缸裏。她偎依在我的懷裏,很乖,我輕輕地摸著她那順滑的假發。

十年前,我給人當私人司機。那個人很有錢,但是卻很醜,比我還醜,快四十歲了還沒結婚。

他經常和一些朋友去夜店玩小姐。

後來,他喜歡上了一個小姐,並娶她做了老婆。

那人就是彌路,比我大六歲。

她是為了替賭鬼老爸還高利貸才不得不去那種場所賺錢,他對她很好,他很有錢,雖然醜,但是嫁給他總比待在那種場所裏強,而且他答應替她還清家裏所欠的高利貸。

原本以為可以那樣嫁為人婦安心地過平穩的日子,誰知道出了虎穴卻進了狼窩,不僅婆家的人都無法接受她三陪女的身份,他甚至有很奇怪的癖好,比如**的時候自己要戴上明星的麵具。此外又多疑,成天把她關在家裏,當作泄欲的工具。有時候會帶她去見一些朋友,因為她的美麗會讓他很有麵子,就算她心裏再別扭再難受,也要強顏歡笑,任他擺布吆喝,更不能和別的男人說話。甚至讓我監督她,比如她去做頭發的時候,和哪個男人說過話都要匯報給他聽。

他對我倒是很放心,這也是他找我給他做私人司機的原因,醜,而且沒錢。

時間長了,他的行為我越來越看不過去,每次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都盡量開導她,讓她看開點兒,久了她就很信任我,會在我麵前傾訴他的種種獸行,她對生活的絕望。

後來,我們就以姐弟相稱。

有一次,她在我邊上哭,我拿紙巾幫她擦掉眼淚的時候剛好被他看到,他就以為我們有染。

後來他把我開除了,並找人在我的臉上刻下這個傷疤。

我承認在我和她的接觸中已經對她動了感情,我不知道什麽是愛,甚至沒有女人願意和我說話,更不要說像她一樣把她所有的不幸都說給我聽,把她最軟弱的地方完全展現在我的麵前。我有很強烈的帶她逃離的念頭。但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我找到她,想讓她和我一起走,去別的地方,她有權去得到自己的幸福。可是她不肯,她說她不能離開他,因為當初結婚的時候簽了協議,如果是她主動要離開他,必須把他幫她爸爸還的高利貸的錢還給他。她賭鬼老爸那時候早不知道死哪裏去了。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聽說已經跟隨他的家庭移民到外國去了。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都已經做好了殺他的準備。我知道他每天要走的路線,出入的地方,身邊有什麽人。

隻要她能自由能幸福,我願意和他一起去死。那樣,世界上就會少掉兩個醜陋的人。

“大叔一點兒也不醜,大叔是個會讓人著迷的老家夥。”她開始挑逗我,“你就像是一隻大象。”她哧哧笑。

5

後來,她就搬來和我住在了一起,其實就是一箱子衣服和化妝品,隻有一隻大象的小布偶。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大象。我問她為什麽。她很認真地跟我說:“因為大象很有安全感。”

她又抱著那隻大象,可是大象又很孤獨,它太大了,沒有誰的懷抱能夠溫暖它。

她總是戴著不同的假發出現在我的房子裏,她也沒有再穿過那雙金黃色的高跟鞋。它們一直擺在我的床邊。

我每天都會去接她下班,都會提前半個小時過去,在奶茶店裏看她站在那裏日複一日地向路人推銷著假發。

這種生活規律和習慣讓我不知不覺地上癮。

兩個月過去了,如果不是那個男孩子的出現,我都不知道,生活應該發生什麽樣的變化,我真的要這樣,和一個小我十二歲叫我大叔的小女孩生活在一起?

男孩子的年紀和她相仿。他也每天來看她,與我不同的是,他很直接地站在店門口和她說話,雖然她是一副很厭煩的表情。

這樣糾纏一會兒,他會自討沒趣地離開。

我沒有問那個男孩子是誰,因為我並沒跟她說過我一直在奶茶店看她的事。她也沒和我提起過,天天依然開開心心地賴在我身上一起回家,開開心心地去上班。

直到那天,我如往常那樣把車停在公交車站邊,然後站在車旁抽煙等她。她一臉笑容地從地下通道口那邊跑過來,抱住我的脖子就親了一口。

那個男孩突然從一個角落跑出來。

“我說你這次翅膀這麽硬了,原來是和老男人混一起了。”

我下意識地把她拉到我的身後,“你是什麽人,說話小心點兒”。

他很不屑地笑了笑。“我是她男朋友,我倒想知道你是誰,是不是少女誘拐犯?”

沒等我說話,他又探頭對躲在我身後的她說,“我說你是怎麽了,沒人要了是不是,找了這麽一個又老又醜的窮司機”。

我衝上去要打他,被她拉住了。

他一邊往後小跑,一邊說:“你要幹嗎?你要幹嗎?你再過來我就報警。”

我不理會他,拉著彌路上了車,準備離開這裏。

他又衝過來,用隨手揀到的石頭砸我的前車燈。我猛地一踩油門,車往前一衝,又緊急刹車,本來隻是想嚇嚇他,沒想到他跑得太急了一下趴在我車頭,整個人往後倒去,腦袋砸在公交車站的台階上。

彌路拉開車門跳了下去,跑到他的身邊,扶起他的腦袋。他已經昏了過去。

她抬頭朝我看過來,很怨恨的眼神。

我下車,想抱他上車送去醫院的時候,有一輛巡邏的警車停了下來。一個警察開警車送他們去了醫院,另一個把我和車帶到了警察局。

雖然他們沒有起訴我,但是因為過失駕駛導致他人輕傷,我被吊銷了運營執照和駕駛執照,並被拘十五天,車也被公司收了回去。

十五天裏,彌路來看過我一次,說他隻是輕微腦震**,她說她要回到他身邊去照顧他了。

“我發現我還是離不開他,我像以前那樣愛他。在我無處可去,沒人要的時候,是他教我怎麽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下去,他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我不是獨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對不起,大叔。”她低著頭,不肯看我的眼睛,“或許,我和你在一起,已經抵掉了他離開我跟別的女人待一起的事。大叔,你是好人,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等我從警察局裏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把她的東西都拿走了,隻留了那頂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戴著的藍色假發。

我不再刮胡子,也沒出去找工作,依然每天去奶茶店看戴著各種不同的假發站在那裏賣假發的她,看她的男朋友過來接她,看他們親密的樣子,看他們吵架的樣子,看他打她一個巴掌又很心疼地撫摸她的樣子,看他們走進那棟沒有路燈的老樓房。

很快,我房間裏的啤酒瓶就倒了一地。

我躺在**,側過頭對著牆上那頂假發發呆。我坐在浴缸裏,透過沒關上的門對著假發發呆。我時常出現幻覺。

之所以說是幻覺,是因為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哪一個是彌路。

6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我在夢裏聽到有人在敲門。我來不及穿上衣服,光著身子從**跳了起來,衝到門口拉開門。

彌路。

門外的人是彌路,不過,是十年前突然消失的那個彌路。

我愣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是光著身子的。她不好意思地側過身去。我關上門,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穿好衣物再次把門打開。

“你果然還住在這裏。”她說。

然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她把包放在我的床邊,然後開始幫我整理房間,看到那假發的時候,她帶著疑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當然,她什麽也沒問,也沒去動它們。

她變得更加風韻,除此之外,仿佛十年的時間,隻是一下就過去了,什麽也沒有變化。

她跟我說,這次她是回國來找人的。她說,她老公在三年前死了,他家族不肯承認她,把她給趕了出來,幸好那時候她已經有了一定的積蓄,自己開了一家小超市,在最艱難的時候,有個當地人一直在幫她。後來,她就跟他結婚了,現在過得很幸福。雖然,她和他之間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起碼能彼此包容,雖然說不上是愛情,但是生活上可以互相照顧彼此,這樣過一輩子沒什麽問題。

“我是來找我的女兒的。”她說,並意料到我的訝異,“這件事,我一直沒和其他人說。其實,在去夜店上班之前,我有一個相處了很久的男朋友,後來我懷孕了,他讓我打掉,我不肯,他就和我分手了。生下的是女兒,我怕我的賭鬼老爸不會照顧她,甚至會輸到把她都拿去賣掉,於是我就寄養在一個認識的老奶奶那裏,可是在她三歲的時候,一個人在門口玩,被人偷抱走了。我怎麽找都找不到。也是因為這樣,我後來才變得對人生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關於我女兒的事,我並不想讓人知道。她是我一輩子的希望,特別是在國外的這幾年,我總是會夢見她,夢見她總是孤獨地待在一個地方,夢見她和我一樣痛苦地活著,夢得我心疼。於是我決定回來找找她。”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從酒店退了房,住到我這裏。我打地鋪,依然叫她姐。這一段時間,我也沒再去過地下通道,隻是每次看到她熟睡的樣子,看到那邊牆上掛著的藍色假發,我都會想到那個賣假發的女孩。

我們每天都出去找她的女兒,去警察局,收容所……

可是,她甚至連一張女兒小時候的照片都沒有。警察推斷,估計當時是被人販子抱走的,可能早就去了其他的城市。人海茫茫,一點線索也沒有,根本就無從下手。而且時間過去這麽久了,當時都找不到,更不要說現在了。

她開始慢慢絕望,並決定放棄。

她買好了出國的機票。臨走的那個晚上,她要我躺在她的身邊。

“能跟我說說她嗎?”她看著牆壁上的藍色假發說。

“她很小,才十八歲。”我說,“很可愛,很笨,又有點兒小聰明。她總是站在地下通道裏賣假發,她總是戴著各種各樣的假發,我從沒看見過她真實的頭發的樣子,有時候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剃光了頭發,在上麵刺著自己的秘密。她有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男朋友,男朋友成天遊手好閑,她依然很愛他……”

彌路微笑地聽我說著她。然後湊過來吻我。輕輕一下,又一下,然後摟住了我,我也摟住了她。我閉上了眼睛。十年,我沒想到。我等到了這個時刻。

我常想,隻要和她住一個晚上,那就是我的一生了。

彌路突然失聲驚叫了一聲,拉過床單遮住自己,看著我的背後。

我回過頭去,她就站在門口,拉著那個行李箱,戴著火紅的假發。

她轉身離開。

等我穿好衣服衝到街道上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隻有來來去去的出租車,迅速地在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去追她的我的身邊掠過。

第二天,我送彌路去機場,在分開的時候她和我說:“要是能找到女兒,她現在也有18歲了,希望她能幸福地活著,希望她不會恨我這個媽媽。”

出了機場,我直接打車來到她和男朋友同居的那棟老樓房。從一樓開始,一個門一個門地敲過去。

在四樓的時候,我終於找到了他。

他說:“你來幹什麽?”

我硬要往裏衝。“彌路,我的彌路在哪裏?”

我朝門裏喊:“彌路,彌路。”

他攔住我說:“彌路,誰是彌路?”

他說:“哦,你找她啊,她不是回你那兒去了嗎?昨天就帶著你們的賤種回去找你了。”

我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你還不知道啊,她懷了你的孩子。我讓她去打掉,她不肯。看不出你對小女孩還很有一套啊。她不肯,我隻好和她分開嘍,連自己都養不活,我憑什麽去養你們的種?”

我推開他轉身往下跑。

我打開房門,牆上的藍色假發已經不見了。

我再轉身跑到街道上去。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我看不到她。

彌路……

7

我買來很多的假發,都堆放在浴缸裏。我戴著藍色的假發躺在那上麵,當陽光照到我身上的時候,我慢慢曲身坐起,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彌路。

有誰能夠擁抱住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