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悔悟與天國

橫豎是個死,還有什麽可顧忌的?想到這裏,紀佳程突然感覺有些奇怪,這算是做好了死亡的心理準備嗎?

“你這也算信上帝?”紀佳程嘶聲問,“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基督徒?”

“告訴你件事兒,”林東升獰笑道,聲音壓得很低,“我從來就不信什麽上帝。”

他臉上露出嘲諷的表情,麵目猙獰。

“睡我的老婆,讓我幫別人養孩子……我還要信這個上帝?老紀,上帝存在嗎?啊?他唯一的用處,就是給了我一個借口,讓我以‘有了精神寄托’為借口,去做我的業務,不用裝得一天到晚起不了床。”

“林東升,”紀佳程罵道,“你——簡直喪心病狂。”

“我是喪心病狂,那又怎麽樣?”林東升用力往前壓著匕首。

紀佳程能夠感受到刀刃割破皮膚時的那絲冰冷和痛楚,他盡力向後靠著,緊貼在牆上,雖然是徒勞的。林東升的臉就在他麵前幾十厘米的地方,他呼出來的氣噴到了紀佳程的臉上。

“你還有什麽話說嗎?”他壓低聲音問。

“有。”

“那你說吧。”

紀佳程深吸一口氣,這口氣把他的恐懼壓了下去,他直視著林東升的眼睛說道:“你是個畜生。”

林東升愣了一下,臉上接著泛起了潮紅,顯出了一絲猙獰,他的手臂用了一下力,紀佳程感到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又向自己壓了一下,痛楚令人無法忍受,有什麽熱熱的東西在順著脖子流下來。

“老紀……我給過你說最後一句話的機會了。”林東升咬著牙說。

“用不著你給機會,”紀佳程喘息著說,“你要殺就殺,還囉唆什麽?你殺了自己的老婆,殺了自己的孩子,你連她們都能下手,何況是我呢?”

“我說了那不是我的孩子!”林東升低吼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你還搞不明白,那親子鑒定報告……”紀佳程說。

“哈!”林東升麵無表情地大笑一聲,“別拖時間,我剛才跟你說過,那是假的。”

“假的?”紀佳程嘶聲說道,“林東升,你不懂法,你不懂刑偵。孩子死後,警察有沒有拿棉簽在你的嘴裏刮過幾下?或者給你抽過血?你知道那是幹什麽嗎?那是在提取你的DNA,和孩子的DNA做比對!如果孩子都不是你的,警察早就發現了,可是他們通過DNA比對確定了死者就是你的女兒!”

“啊!……”

猶如晴天霹靂,林東升渾身一顫。

“你還搞什麽生物製劑,”紀佳程罵道,“你連這個都沒注意,你還搞個屁!”

林東升驚得呆了,他瞠目望了紀佳程半晌,怒吼了起來:“胡說!那報告怎麽可能是假的?我那是專門做的!……警察,警察……”

他突然呆若木雞。

“難道那一份親子鑒定報告是假的,我以為是假的那份才是真的?”他喃喃地說,“這不可能……我……我……我的孩子?真是我的孩子?”

“你還有臉管她們叫孩子?”紀佳程罵道,“你是人渣!”

“你放屁!……你胡說八道!那孩子不是我的,你編造這種話……”林東升又暴怒起來。

“編?警察也會編嗎?……她們管你叫爸爸!”紀佳程也低吼道,“她們隻是小丫頭,她們什麽都不懂,她們生下來就管你叫爸爸,她們心裏把你當作最親的人!她們愛你,她們信賴你,她們和你有這麽多年的父女感情,你怎麽下得了手?”

林東升盯著他,沒說話。他的匕首慢慢垂下了一點。

“就算養了一隻貓,一條狗,養了幾年,也會有感情吧?就算是大街上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小孩子,也下不了手去殺害吧?”紀佳程大聲吼道,“她們可是你從小帶大的,6年,8年!你對她們就沒有一點感情!多可愛的兩個孩子啊,你的親生孩子!你就把她們給殺了!你把兩個孩子活生生給勒死了!你勒死她們的時候,她們叫你爸爸了嗎?你敢看她們的眼睛嗎?你還是人嗎?”

“你沒有證據證明她們是我的孩子,你沒有證據證明我殺了她們。”林東升的臉扭曲著,“你沒有證據。等你死了,再也不會有人懷疑這一點。”

“林東升,”紀佳程鄙夷地望著他,“你可以殺了我,可是我也隻不過先走一步。你殺了我,你也跑不了,這麽多人看到我跟著你出來,嗯?你很快也會被抓住,被槍斃的。老林,你完了,你徹底完蛋了,我就在那邊等著你,不光是我,韓欣雨,還有薔兒,薇兒,都在那邊等著你。就算你逃脫了製裁,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也請你記住,你身上背負著幾條人命,這幾個人的眼睛每天都在你背後看著你,看你一生一世,一直到你走向死亡。”

林東升打了個哆嗦,不自覺地扭了扭頭,似乎想回頭望一望,臉扭了一半突然醒悟過來。這短短的一瞬對紀佳程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左手本來舉在胸前,趁林東升走神猛推了他一把,刀刃剛一離開他的脖子,他就猛地向左一側身子,跳出了林東升的攻擊範圍。林東升揮舞的匕首在他麵前十幾厘米的地方劃過。他飛快地衝出T字的岔道,奔到走廊上,大聲呼救。林東升緊跟在後,他的匕首砍在紀佳程身邊的欄杆上。

兩側的門都開了,兩邊房間裏的人都出來看這裏發生了什麽,其中幾個是剛才給林東升調試設備的工作人員,另一個房間奔出的有男有女。他們的出現使林東升停止了追擊,紀佳程捂住流血的脖子迅速靠到他們身邊,一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終於感覺到渾身無力。

他軟軟地癱倒,幾雙手在他身後托住了他。

血。匕首。傷者。滿臉殺氣的人。看到這一切,有人尖叫起來。

“先生,你怎麽樣?”

“殺人了,快報警!”

“放下刀!快把刀放下!”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手裏拿著《聖經》,他把別人擋在身後,向林東升伸出手。

“先生,請你放下你手中的凶器。”他用溫和的聲音說,“事情總是可以解決的,你——你?……你不是林兄弟嗎?我認得你,你來參加過教會小組會的學習。”

林東升盯著他,一言不發。

“林兄弟,你既然信主,就不應該做出這樣的事。持刀傷人不是一個基督徒應有的行為,主的十誡裏明確告誡我們,不可殺人,殺人者必受到主的懲戒。”身材高大的人說,“主耶穌基督曾經告誡過我們,我們當愛別人,甚至愛我們的仇敵,無論基於何種理由,持刀殺害他人都不是被神所允許的。林兄弟,放下你的刀。”

林東升仍然一言不發。

“林兄弟,我們都是主內的兄弟姐妹,我們真心愛你,希望你迷途知返,重新回歸正途。請你放下你的刀,我願意陪著你,和你一起祈禱,主是仁慈的,他必能聽到你的呼叫,拯救你……”

“放屁!”林東升吼叫起來。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仁慈個屁!拯救個屁!”林東升舉刀指著他們,“誰跟你們是兄弟?滾開,滾遠點!”

此刻的林東升已經不再有剛才的殺氣,他向兩邊轉著,似乎在擔心他們抓住他。

“報警,快報警!”

“快通知經理,叫保安來!”

“有人受傷,你看脖子上有血,叫救護車!”

聞訊趕來的幾個樓層服務員看到林東升手上的匕首,還有紀佳程脖子上的血,驚叫起來,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昏倒了,被其他工作人員拖走。剛才幫林東升調試設備的幾個小夥子此刻手持掃把、拖布和滅火器,對著林東升虎視眈眈:凶犯隻有一個人,手裏隻有一把匕首,幾個人隻要把匕首砸飛,或者把他砸倒,這一個“勇鬥歹徒”“見義勇為”的先進事跡就跑不了了。

“放下刀,”紀佳程捂著脖子,“林東升,你跑不了了,把刀放下,自首吧!”

“老紀——紀佳程!”林東升情緒突然失控了,他用匕首指著紀佳程大吼道,“你他媽的逼我!我和你有什麽仇?我和你有什麽仇?你這也算是兄弟,啊?姓紀的……你——你——”

“林東升,我對得起你,”紀佳程回罵道,“你自作孽,怪得了誰?我勸你放下刀吧,你還想這樣到什麽時候?”

“放下刀?你讓我放下刀?”林東升獰笑道,“放下刀被抓起來?我殺了這麽多人,放下刀?……我放下刀,他們能不判我死刑嗎?他們能既往不咎嗎?……”

兩行眼淚從他臉上流下來。

“你毀了我,老紀。”他帶著哭腔說,“你毀了我,現在我這個人要完了,我的事業也要完了。我辛辛苦苦這麽多年,現在什麽都要沒有了……你現在稱心如意了嗎?你算什麽朋友?你不幫我,你還來毀我……”

“事兒是你做的。”紀佳程反駁道,“你還有臉說這些話嗎?”

一樓那個高挽著發髻的女大堂經理趕到了,賓館的幾個幹部也趕到了,隨同他們趕來的還有幾名保安。幾名保安手裏拿著黑色的短棍,隻是顧慮到林東升手裏有凶器,沒有衝上去。保安和那些手拿拖把掃帚的工作人員足有十幾人,林東升插翅難飛了。

大堂經理蹲在紀佳程身邊,急促地問著:“先生怎麽樣?我們已經為你叫了急救車,我們賓館有急救箱,馬上就拿來……”

話音未落,急救箱已經拿來了,紀佳程用一大塊潔白的紗布捂住流血的脖子,賓館的人仔細看了他的脖子,說傷口很淺,已經凝結了,流血已經止住。大堂經理鬆了一口氣。

“先生,下去到大堂休息一下吧,救護車馬上就到。”

紀佳程點點頭,他望了望林東升,那個人還在和大家對峙,臉上的表情已經近乎絕望。他剛才要殺自己,可是現在看到他這副模樣,紀佳程還會有些不忍。他用力撐著一個教會的人的手臂,在他的幫助下站起來,捂著脖子對林東升喊道:“林東升,你沒路了,放下刀,自首吧!”

“老紀,不管放不放下刀,我都死定了,”林東升淒然說道,“還有什麽用?”

“林兄弟,”身材高大的人勸解道,他的聲音仍然很溫和,“不管你做了什麽,你曾經信主,我們仍然以兄弟的眼光看你。你犯了錯,便當真心悔改,主耶穌基督必對你的悔改作出回應,而且你的悔改永遠不會晚。你讀過《聖經》的路加福音,主耶穌基督在被釘十字架時,曾有兩個強盜與他一同被釘,你還記得嗎?”

這位身材高大的教友望著林東升。

“一個強盜,在臨死前方才悔悟,主仍然因他的信主和懺悔而洗清了他的罪,讓他進入天國。林兄弟,你還有很長的路,不要一錯再錯,放下你的刀,悔悟吧。”

“我……”林東升哆嗦著,“我的罪太多……上帝不會原諒我的……”他突然盯著紀佳程喊道:“老紀!……你摸著良心跟我說句實話!……孩子,孩子……真是我的嗎?”沒等紀佳程回答,他又喊道:“你說實話,說實話!”

紀佳程望著他,慢慢點點頭。

“報應……報應啊……”林東升哀號道。

紀佳程無話可說,不忍再看他這副樣子,在旁人的攙扶下轉身離開,之前在地上坐了一會兒,他已經恢複了些力氣,電梯門在他麵前緩緩關閉,隔絕了人群中林東升望過來的目光。

來到一樓,保安在前麵開道,紀佳程和攙扶他的人向大堂一側的沙發走去,要在那裏等待警察和救護車。他想抬頭看看四樓的欄杆,林東升就在欄杆後麵的走廊裏,剛一抬頭脖子的傷口就有被撕裂的感覺,他急忙低下頭。離沙發還有十幾米的時候,頭頂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囂。

有人在大聲喊叫,紀佳程和身邊的人都站住了,時間很短,也許隻有幾秒鍾的時間,紀佳程聽到一片尖叫聲。他捂著脖子回頭望去,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影子一閃,隨後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啊——”

“天哪!天哪!”

紀佳程感覺自己的頭發豎了起來,一股涼意從腳底板一直衝到發梢。他不顧脖子上的傷口裂開,用力撥開身邊的人,看到了那個身影。

林東升跳下來了。

跳樓自盡。

紀佳程驚得呆了,在他麵前十幾米遠的地方,林東升的軀體在**,黑紅色的**從他的身下流出來,麵積越來越大。他慢慢走過去,看到林東升的臉側著貼在地上,嘴角往外流著血。五樓跳下來並不一定會摔死,但是在那天,那個時刻,紀佳程看到這幕場景,卻有一種感覺:他很確定地知道,林東升活不了了。

大堂裏一片大亂,無數人在驚叫,奔跑,拍照,紀佳程木呆呆地單膝跪下,握住林東升的左手,他感覺林東升還有一絲微弱的脈搏,正待呼救,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抓緊了。

林東升在緊緊抓著他的手,雙目緊閉,地上那張冒血的嘴裏“嗬嗬”地發著聲音。紀佳程彎下腰,把耳朵湊近,輕聲呼喚道:“東升,是我。”

林東升的軀體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嗬嗬……老……紀……”

紀佳程含著眼淚問道:“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老紀……真……真的……真的有……天國……嗎……”

“有,一定有。”紀佳程用袖子拭去淚水,低聲說,“薔兒和薇兒就在天國呢。”

“天國……是不是……很……好……”

“天國很好,”紀佳程輕聲說,“你看,去的人沒有一個回來的,說明那邊一定很好……他們都不願意回來了……”

“我……我……可能……要……要去……地獄……”林東升斷斷續續地說,“我……看……不到……孩子……了……老,老紀……將……來……你去……天國……幫……幫我……照顧……她們……”

“好。”紀佳程淚流滿麵,沉重地答道。

“原……原諒……我——”

林東升的最後一個“我”字隻說了一半就啞然而止,握住紀佳程的手鬆開了。紀佳程抓住屍體的手,這是他的朋友,他曾經和自己把酒言歡,曾經和自己同仇敵愾,曾經邀請自己共同創業,就在剛才——他幾乎殺了自己。他心裏充滿了仇恨,他殺妻殺女,最終卻因為悔恨而跳樓自殺,人死債滅,在他臨死之前,他是否意識到了他失去的東西?

此刻,配方對他又有何意義?世間的一切,真的宛如夢幻一場。

紀佳程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天在墓園的情景,淋淋細雨中,林東升坐在墓道的台階上流淚。

“我隻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我都中年了,可是,我的倆孩子……那是多好的孩子……我回來的時候,薔兒會跑過來抱我的左腿,薇兒看見了,就非要抱我的右腿,有時候薔兒還會故意抱我的兩條腿,不讓妹妹抱……坐在我的腿上,她們總是一邊一個,她們和我最親了。睡覺的時候,她們會親我的臉,一左一右……”

“五歲那年,那天欣雨不在,薇兒發高燒,晚上我就坐在床邊守了一夜,每次起來量體溫,薔兒都會在旁邊的小**也爬起來,用小手去摸妹妹的臉……後來燒退了,薇兒早上醒過來叫我一聲爸爸,對我笑了,你知道那笑容有多美嗎?那聲音……我當時,真的,一夜的累都沒了,真的。”

“現在我什麽也沒有了,我沒孩子了。我的兩個女兒,都去天國了。”

真對孩子沒有絲毫感情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嗎?不是空話,而是細細回憶每一個與孩子相處的瞬間,這樣的感情不會是作偽,紀佳程決不相信林東升對兩個孩子真的就沒有感情。即便仇恨和利益蓋過了親情,蒙蔽了良知,那些曾有的愛絕不會立刻就消失無蹤,他的內心深處也絕不會如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也許他一直在受到良心的煎熬,他愛孩子,卻殺死了兩個孩子,罪行滅絕人性,那僅存的良知在時刻折磨他。紀佳程相信他在墓園說的話是真心的,他心裏一定也有著對兩個孩子的愛和悔恨,所以他在尋找別人的安慰。當身體無法承載這悔恨和痛苦,他的罪行又將大白於天下,他唯有一死以求解脫。

這是他選擇的道路,也是他的歸宿。

他們的身邊聚滿了人,其中很多是教友,林東升的屍體靜靜趴在那裏,那個高大的人單膝跪在他們旁邊,悲憫地禱告:“主啊,你是至大的,你是生命之源,創造一切,掌控一切,你賜予我們生命,你借耶穌拯救了我們,用耶穌的寶血清洗了我們的罪惡。你是仁慈的,求你垂顧這位兄弟,清洗他的罪惡,接納他於永光之中。他曾相信你的聖子死而複活,願他將來複活時也能與你的聖子共享榮福。以上所求是因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周圍的人一起說出“阿門”,紀佳程用淚目望著他們,林東升所謂的信耶穌基督根本就是有目的的,他絕不是一個真正有信仰的教徒,就在剛才,他還凶相畢露,破口大罵上帝,然而此刻,這些人不計前嫌,仍在誠心為他祈禱。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真誠的,沒有任何虛偽。

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此刻,他發自內心地祈禱道:“上帝啊,請你看看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