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攤牌

那天晚上,紀佳程一個人坐在書房,望著從別墅裏拿來的兩張舊報紙,冥思苦想。晚上十一點多,趙敏進去看他,他臉色突然變得蒼白,額頭上冒著汗。

趙敏嚇了一跳,她扶住他的肩膀,問道:“你怎麽了?”

紀佳程緊緊握住她的手,有些神經質地揉捏著。

“但願……我想的是錯的!……”

“怎麽了?”

“別問……太可怕。”紀佳程哆嗦著,“孩子睡了嗎?”

“睡了……這些報紙是什麽?髒兮兮的。”

紀佳程搖了搖頭。

“明天下午我要去東升那裏,他要彩排,我去幫他張羅一下。明天晚上你接孩子,行嗎?”

“行啊。”

紀佳程陰冷地盯著報紙,報紙上飛濺的顏料反射著燈光。

第二天早上,紀佳程先送紀寶寶去幼兒園,然後又送趙敏去地鐵站。忙完這一切,他先是去了一趟汽修店,找了小金,然後又到了當初欣雨被撞死的地方,在周圍兜了幾圈。做完這一切已經是下午兩點,他在街邊簡單吃了碗蔥油拌麵,便回到辦公室,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到了下午五點多,他驅車來到了林東升租會議廳的那家賓館。

賓館入口處站著高盤著發髻、穿著白襯衫黑絲襪的大堂經理,令人一看就感覺這裏的檔次不低。紀佳程在大堂裏望了望,這大堂很高,足有四層,往上能看到每一層的走廊和欄杆。一至四層都是餐廳和會議室,再往上才是賓館設施。紀佳程問大堂經理:“江山廳在幾樓?”

“請乘一號電梯到四樓。”

紀佳程點點頭,走進電梯時,他想起了林東升所說的“指點江山”。四樓的一半麵積是一個健身中心,另一半則是兩個會議室和配套的服務處所。和紀佳程同乘電梯的一個女孩子向其中一間會議室走去,她的手裏拿著一本《聖經》,透過玻璃門,紀佳程看到會議室裏坐了不少人。

是基督徒在小組聚會。

另一個會議室就是江山廳了。

紀佳程在江山廳門口推開一條縫,發現裏麵是一個幾百平方米的會議大廳,地上鋪著紅色的印花地毯,房間的盡頭有一個台子。台子的背景是一個巨大的投影幕布,側邊有一個演講台。幾個賓館的工作人員在調試著投影儀,林東升則站在台上的演講台邊,麵對著空****的大廳。

他在模擬推介會上的演講。

紀佳程望著他,這時的林東升已經全無神經質的模樣,肢體語言豐富,充滿著創業的**。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帶有一絲磁性:

“……權威數據統計,全球癌症發病及死亡增長率為22%。2013年1月11日發布的《2012中國腫瘤登記年報》顯示,2012年因癌症死亡病例達270萬例。新發腫瘤病例約為312萬例,平均每天8550人,全國每分鍾有6人被診斷為癌症。惡性腫瘤發病率全國35歲至39歲年齡段為87.07/10萬,40歲至44歲年齡段幾乎翻番,達到154.53/10萬;50歲以上人群發病占全部發病的80%以上,80歲達到高峰。隨著環境的惡化、不健康的生活習慣、食品安全等問題,癌症已經成為新世紀人類的第一殺手,並成為全球最大的公共衛生問題。中國每年用於癌症的治療費用,不少於800億元。

“因此,癌症的預防、檢測和早期治療,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課題。

“我前麵講過,中國每年用於治療癌症的支出在800億元以上,諸位應當能從這個數字中看出商機,因為這預示著腫瘤檢測、治療相關的生物製品——比如試劑,比如藥物——的開發有著巨大的市場前景。”

林東升的雙手微微攤開,臉上帶出一絲微笑。

“誰會錯失這一商機呢?。”

他把手放下,在演講台上點了一下,就好像是把投影儀裏的文件翻了一頁。

“目前對於腫瘤篩查,通常會采用血液檢查、巴氏塗片、B超、×線胸片等技術手段,這種腫瘤篩查當然是有效的,但是都不能保證完全的準確率。比如選擇PET—CT檢查,PET—CT檢查在腫瘤的早期診斷方麵具有著相當出色的作用,能夠在腫瘤早期且無明顯症狀時對其進行相對準確的診斷,然而大量的臨床數據和PET—CT檢查結果表明,一般情況下PET—CT檢查腫瘤等疾病的準確率能夠達到90%。

“對於現有科學而言,90%已經是一個相當高的準確率,足以為大多數患者的健康提供幫助。然而作為一項崇高的事業,剩餘的10%的患者也絕不應被遺忘。追求100%的準確率不僅僅能夠造福患者,對於提升整個國家的醫療水準也有著劃時代的意義。當然這很難做到,也正因為這一點,才顯示出它的可貴。在目前國內的檢測準確率僅僅停留在90%左右的情況下,誰能做到更好,就意味著誰能搶占市場。

“而我們此次推介的R-4073和R-4074兩個配方試劑,在中國市場已經進入臨床階段,現有數據表明,它們的準確率是——100%。”

林東升再度伸出雙手。

“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這當然需要我們大的投入,但我們會有豐厚的回報,因為這意味著絕對的市場占有率——在崇高的事業中賺崇高的錢。不是嗎?”

如果下麵有聽眾,紀佳程相信他們一定會發出會心的笑聲,伴隨著一片掌聲。但經曆了這些事,現在再談到配方“崇高”,紀佳程覺得心裏不是滋味。他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

林東升的講演中止了,他愣了一下,待看到進來的是紀佳程,便驚喜地招呼道:“老紀來了?正好,幫我參謀參謀,我再演講一遍,你聽聽效果如何。”

紀佳程站在台前望著他,臉上神色古怪。林東升深呼吸一下,正待演講,這才意識到紀佳程沒有回應他。他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兩個人在台上台下對視。幾分鍾後,林東升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東升,咱們單獨談談行嗎?”

林東升有些困惑,他點點頭,指了指大門,他們穿過玻璃門,來到了走廊上。走廊的左邊是欄杆,下麵是大堂,紀佳程又看到了教會聚會的那間會議室,裏麵有人在走動。這兩間會議室在走廊的兩端,中間有一個岔路,與走廊形成T字,林東升和紀佳程慢慢走到T字岔路的盡頭,那裏有一個儲藏室樣的房間,門鎖著。

“老紀,什麽事?神神秘秘的。”

紀佳程望著他,慢慢從手拎袋裏掏出了兩張舊報紙。林東升的目光一接觸到報紙,臉色立刻變了。

紀佳程把報紙慢慢打開,扔在地上,報紙上麵有的沾著黑色,有的呈現金色,細看上去,那些顏色在報紙邊緣顏色較深,向報紙中心的方向逐漸變淺,一看就是噴上去的。

“老紀,這是什麽?”林東升問。

“東升,還有必要這麽躲著藏著嗎?”紀佳程問。

兩個人對視了足足一分多鍾,最後林東升扭開臉,說道:“老紀,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

“欣雨是不是你殺的?”紀佳程問。

林東升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他向後靠到牆上,緊盯著紀佳程,驚呆了。

“東升,我還想問問,兩個孩子,是你殺的嗎?”

林東升緊靠在牆上,如遭雷擊。他整個人都在發抖。

“什——什麽?……你……”

“東升,去自首吧。”紀佳程沉重地說。

“啊?”

“看你這副樣子,我不用你回答了。東升,我實在是想不到啊……”紀佳程苦澀地說,“欣雨和兩個孩子是你殺的,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做,也不知道你怎麽能下得了手。我們朋友一場,我勸你去自首吧。”

林東升低下頭,迅速左右瞄了幾眼,擠出一絲笑,說:“別開玩笑了……”

“東升,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林東升臉上的笑僵住,慢慢消退了。他的目光越來越陰冷,兩個人對視了許久,林東升終於問道:“你怎麽知道的?我哪裏出了紕漏?”

紀佳程感覺心裏被重重擊了一下:“你這是承認了?——你不試著辯白一下嗎?”

“我哪裏出了紕漏?”林東升冷冷問道。

“你沒有仔細了解房產中介這個行業。”紀佳程歎道,“你明白我的話了嗎?”

“我不明白。”林東升答道。

“你想讓我說破,我就讓你明白。”紀佳程歎息道,“我昨天下午接到了房產中介的電話,因為上次我曾看過你原來那個別墅,他詢問我有沒有興趣在同一小區買另外一套別墅。他跟我說是同一個房東,出售另外一套別墅。”

“哦?”林東升失聲說道,“我委托的不是同一家中介啊……”

“老林,你可能不知道,不管你委托了哪家房產中介賣房子,其他的中介公司都會立刻知道你的這處房源和房主身份。”紀佳程搖頭道,“我聽他說是同一個房東,當時真的很意外,因為我從沒聽你說過你在這個小區裏還有另外一套別墅,就在幾天前,你還在向我喊窮!我反複追問了幾遍,出於意外,我就以看房人的身份去看了看。”

林東升閉口不答,臉色鐵青。

“老林啊,不看我還真不知道,中介那裏有產證的複印件,那別墅真是你的。那套房子比你這套別墅還要好,是獨棟別墅。我當時真的很奇怪,為什麽你要隱瞞這個信息呢?直到進去之後,我才找到了答案。”

紀佳程逼視著他。

“那別墅並不是沒有人住過,你在裏麵待過,對不對?這別墅位於小區的邊上,下麵有個地下車庫。從地下車庫開車可以直接開到小區外麵的道路上去,換句話說,車輛也可以從外麵直接開進自己的地下車庫,隻要大鐵門一關,誰也看不到裏麵發生了什麽。老林,這車庫用過,絕對用過,裏麵有放過架子的痕跡,雖然打掃過,但是我找到了一些這樣的報紙。”

紀佳程撿起一張報紙,送到林東升麵前。

“你跟我說,這金色的漆和黑色的漆是怎麽回事?這是用噴槍噴的,不光是報紙上,牆上也有,你在噴什麽?”

“我幹嗎解釋這個?”林東升推開報紙,“老紀,你莫名其妙。”

“你在噴車!”紀佳程低聲吼道,“你看看這報紙的形狀,這是車窗的邊兒。你看看這痕跡,這是什麽痕跡?是膠的痕跡!這報紙是你噴漆時用來遮擋玻璃的!”

林東升用可怕的眼神望著紀佳程。

“這是車漆,別否認,今天來這裏之前我去了一趟汽修店,這就是車漆!這玩意兒是用噴槍噴的,你還買了噴槍啊,你有一輛車,一輛我們都不知道的車,不管是什麽顏色,反正你能噴漆……你噴金色的車漆想幹嗎?”

紀佳程和林東升對視著。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越來越猙獰。

“那金色的車是你的,是你開的。你有輛別的顏色的車,把它噴成金色,等做完了事,你就回來把車又噴成黑色的,這樣警察就算查到了也懷疑不到你。對不對?等房子賣了,新房東肯定裝修,到時候牆皮一鏟,一刷漆,這個房子裏什麽痕跡都沒了!”

林東升一言不發,臉色越來越黑。

“孩子不是康達理和韓宜筠拐的,也不是他們殺的,是你吧?”紀佳程斥責道,“難怪兩個孩子都會那麽乖乖地上車,她們根本不是被綁架了,而是自願上車,看到自己的爸爸在車上,當然會高高興興上車了!還有一個地下室……你是把孩子帶到地下室裏殺死的嗎?說起來,韓欣雨也是你撞死的吧?你就開著這輛車,幹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紀佳程額頭青筋亂跳,林東升的態度已經證實了他的猜測,一想起麵前這個人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此刻還能在這裏若無其事地麵露微笑推介產品,展示著個人的風采,紀佳程就一陣惡心。

他的斥責終於擊中了林東升。

“那不是我的孩子!”林東升低吼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你還說得出口?”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林東升壓低聲音吼道,“你什麽也不知道,那兩個孩子是韓欣雨和康達理生的小雜種!”

“你放屁!你不是做了親子鑒定了嗎?那是你的親生孩子!”

“鑒定報告說她們不是我的孩子!”

“啊?”

紀佳程的憤怒立刻轉為了驚愕,但他想起黃小雅上次跟自己說的話,立刻斥責道:“你說什麽?我問過黃小雅……”

“黃小雅說,報告顯示孩子和我有血緣關係是不是?”林東升冷笑道,“我告訴你,老紀,那是假的。我們做了份假的親子鑒定報告,這樣誰也不會懷疑到我這個親爸爸身上來。”

“啊……”紀佳程腦子一激靈,一把揪住林東升的衣領,“你的意思是黃小雅也有份兒嗎?你這算是認了,對不對?”

林東升用力把紀佳程推開。

“認了又怎樣,沒認又怎樣?”他凶狠地說,“老紀,這又關你什麽事呢?你是警察嗎?嗯?你多管閑事,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你還在這麽說啊……”紀佳程低聲說。

兩個男人麵對麵站著,像兩隻鬥雞一樣對視著,都呼呼喘著氣。

“東升,”紀佳程氣憤地說,“你到底是怎麽了?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人?那是孩子,是兩個小孩子!”

“老紀,我是被逼的。”林東升的那絲凶狠慢慢消失了,他頹然靠在牆上,“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你說我是個那麽冷血的人嗎?我是被逼的啊……”

“誰逼你了?”紀佳程問,“逼你什麽了?”

“老紀,現在說這個,還有用嗎?”林東升懇切地說。

紀佳程默然。

“老紀,這事兒就這麽過去,行嗎?”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紀佳程說。

“我說的都是好話。”林東升壓低聲音說,“老紀,你讓我去自首,意思就是說,你還沒把這事告訴過別人,對嗎?”

紀佳程望著他,沒有回答。

“老紀,我們是朋友,對嗎?”林東升熱切地說,“你站在我的角度考慮一下,如果是你受了我這樣的侮辱,你能忍嗎?他睡我的老婆,還占我的配方,我還要替他養孩子!我他媽的也是個男人,對不對?老紀,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這麽過去吧!我馬上要開始創業,我一定會成功,我們自己兄弟,攜手打拚,不好嗎?”

“哦。”紀佳程低聲說。

“老紀,我也不瞞你,等那套獨幢別墅一賣掉,我的啟動資金也就夠了!還有點富餘,到時候我先付你一年的法律顧問費,如何?”林東升扶住紀佳程的肩膀,“我給你3%的股份,讓你也當股東。還有你的車,我上次勸你要包裝自己,你總說沒錢,我出錢給你配一輛路虎,怎麽樣?當律師的,總得有點腔調呀!”

林東升觀察著紀佳程的臉。

“老紀,這事兒已經過去了!我們大家麵向未來吧!打拚,嗯?我們的前途,一片光明!”

“東升,”紀佳程慢慢說,“我是有腔調的。”

“哦,那最好,我們……”

“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咱們去燒烤的時候,你曾經問我,你算不算好人。”紀佳程凝重地說,“當時我問你,難道我算好人嗎?東升,你叫我有腔調,我現在就告訴你我的腔調是什麽。我這輩子做不了好人,可是我絕不會做一個壞人。這就是我的腔調。”

林東升縮回手,臉上的肌肉**著。

“我若幫你隱瞞,就等於幫你謀害了那兩個孩子,而且我也就犯了罪——包庇罪。孩子和欣雨是你殺的,不是韓宜筠和康達理殺的。韓宜筠和康達理雖然已經死了,可是無論他們多不是東西,他們也不該替你頂這個罪名。舉頭三尺有神明,神目如電,我不敢暗室虧心。”紀佳程認真地說,“我要做了這事,上有我天上的老娘,下有我的孩子,都會因為我而蒙羞。東升,你不是信教了嗎?那就誠心懺悔,去贖罪吧。”

林東升踉蹌一下,靠在牆壁上,呆呆地望著紀佳程。

“今天我不告發你,你安排一下,自己去自首吧。”紀佳程輕聲說。

他不再看他,低頭走開,這裏的空氣太壓抑了,幾乎要令他窒息。還沒走出T字的岔道,林東升從後麵趕過來,拉住他的肩膀。

“老紀,再談談!”

“東升,沒什麽好——”

紀佳程突然卡住了,與此同時,他被用力頂在了牆壁上,他的眼前閃過一道寒光,那是一把匕首。林東升麵目猙獰,用匕首抵著他的臉。

“你幹什麽?”

“老紀,這是你不給我路走。”他低聲咆哮道。

紀佳程大腦一片空白,霎時間出了一身冷汗,他千算萬算,卻沒想到林東升會帶把凶器,更沒想到林東升會對自己行凶。林東升的眼珠子此刻血紅血紅的,紀佳程一看他的表情就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

他是玩真的!

紀佳程渾身發冷,嘴裏吭吭哧哧地說:“林東升……你想幹什麽?”

“老紀,這是你逼我的。”林東升咬著牙說。

“你要冷靜……”紀佳程有些費力地說,“很多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對不對?……把刀放下,咱們再好好談談……”

“老紀,太晚了。”林東升陰鬱地說,“如果剛才你答應我,我一定相信你。現在到了這一步,你無論說什麽,我都不能放開你了。咱們是朋友,對嗎?我太了解你了……你現在說的話隻是權宜之計,為了活命,根本不會是真的。”

“東升,”紀佳程擠出一絲笑,“三思啊……是吧?你把刀挪開點,我有話要跟你說。”

林東升把刀往回收了收,紀佳程喘息兩聲,又擠出一絲微笑,他深吸一口氣,突然大聲喊道:“救——”

剛喊出半個音節,林東升閃電般地把匕首壓在紀佳程的脖子上,紀佳程的後半個音節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裏。

“老紀,你他媽的,”林東升咬著牙說,“好,既然這樣……”

紀佳程喘了口氣,感覺匕首的刃緊壓在自己的喉結上,旁邊就是頸動脈,隻要他的匕首一劃,紀佳程就必死無疑。林東升已經是一個魔鬼,自己今天已經不能幸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