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後一頁

舅媽的墓地在近郊,表哥從單位借了輛車,把大家送回家裏後就去單位還車了。表嫂是請了假來掃墓的,知道莫可言第二天才回去,說下午沒事就陪著她去市中心逛逛街,莫可言高興地答應了。

兩人逛了一下午,表嫂給她和莫微然買了很多特產,兩人又買了些衣服和零食,逛逛吃吃,一下就到了晚上。

剛出門的時候莫可言感覺到包裏的手機不時地在震動,她知道是誰,所以隻當沒聽見,最後震得手有點兒發麻,幹脆就關了機。

快到舅舅家的時候,表嫂的手機也響了,是舅舅打來的,問她是不是還和莫可言在一起,表嫂回答是的,舅舅又說莫微然來了,讓她們早點兒回來一起吃晚飯。

表嫂轉述這句話的時候,莫可言神情很平靜,她關機的那一刻有猜想過莫微然會不會來這裏找她,因為他可能會擔心她明天不會回去,但沒有想到這麽快就到了,估計正好趕上了合適的航班。

推開家門的時候,她就看到了他,感覺像是從他在這個位置坐下來後就一直盯著門口等她出現一樣。

她麵無表情地叫了一聲:“哥。”

他臉上一動,克製住情緒,站起來走到她麵前。

“可言,和我談談好嗎?”

她垂下眼睛,也不回答好或不好,直接上樓進了自己的客房。莫微然馬上跟了上去。

她聽見關門聲,轉過頭看著他靠近。

“現在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那件事發生後兩年,我在暢市大街上偶遇從美國回來探親的桑榆的父母,他們告訴我桑榆去洛陽沒多久就自殺了,他們非常悲傷,正好有個美國親戚在美國開了家中國餐館,需要人手幫忙,就給他們全家做了擔保,桑榆的父母帶著唯一的兒子就這樣去了美國。當時我又悲痛又悔恨,既然桑榆是因為冷江的死而自殺的,那她的命也該算在我身上,我欠了他們兩條人命。我馬上問桑榆媽媽要了洛陽墓地的地址,想著已經沒有機會當麵對她說,那就去她長眠的地方,跪求她原諒。

我上網查到第二天有去洛陽的航班,都來不及告訴沐陽,一早就拿了一些簡單的行李打車去了機場,買了去洛陽的飛機票,雖然離起飛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但我心情很差,也不去其他地方逛,就坐在那裏幹等。後來在候機廳裏遇到了阿三和他的幾個同學,他們去洛陽旅遊,和我一個航班。和阿三坐著聊了一會兒後聽到電視機裏插播洛陽汝陽縣大地震的消息,阿三和同學商量後決定改簽其他地方的機票,並且勸我也別去洛陽了,幹脆和他們一起去其他地方旅遊。我自然沒有心情旅遊,但想著可能會有餘震,以及道路可能會被截斷,便聽從了他們的建議,打算退票回家。

就在那時我又接到桑榆媽媽的電話,她還在暢市,也聽到了洛陽地震的消息,問我什麽時候去洛陽,我說正在機場。還沒等我說準備退票,她就哽咽著告訴我另一件讓我很震驚的事,說桑榆還有個妹妹,小時候被人拐走,現在就和養父母住在地震發生地——洛陽。”

他停下來去握她的手,因為他發現她在發抖,提起這些往事,她的心有一種被挖空的感覺。

“你繼續說吧,我沒事。”

他點點頭,把她拉到床邊坐下來。

“你的養父母住在洛陽汝陽縣,正是這次的震源中心地。我聽到這話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對她說我到了洛陽後也不去墓地了,會先去汝陽縣找這個孩子。桑榆媽媽千恩萬謝,然後將孩子養父母名字、電話和地址都告訴了我,要我一找到孩子就通知她。我掛了電話就對阿三說我不去退票了,按原計劃去洛陽,因為那個死去的朋友還有個妹妹,正在災情最嚴重的地方,我得趕快去了解一下她是否安全。因為這件事事關桑榆的家庭隱私,所以我要他為我保密。”

“我到了汝陽縣,按那個地址找到了你養父母的家。看到那個場景,我心裏已經涼了半截,後來聽人說獲救的人都在救助站裏,我按照你養父母的名字找,但找了好多家救助站,都沒找到他們,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死了,根本不在救助站裏。我就這麽一家家救助站找下去,找了有四五天,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我在一家救助站的門口見到了你。我雖然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但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你睜著驚恐的眼睛站在角落裏,雖然臉上很髒,看不清你的真實麵容,但看到你的眼睛,還有你身上的藍裙子,我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桑榆。我沒有騙你,我確實是因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穿著藍裙子,而我覺得和桑榆一樣,你穿藍色最美,所以後來才會一直送你藍色的裙子。”

“但是我發現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時,我竟然怯場了,我不敢過去和你說話,隻是遠遠地看著你,直到你被人領去裏間,我再也看不到你為止。我進了站長辦公室查詢你的資料,資料顯示的你父母的名字正是桑榆媽媽告訴我的那兩個人,那時候你媽媽的屍體已經找到,爸爸則標注為失蹤,站長估計也是凶多吉少。我表達了我想助養你的想法,他說過幾天他們的誌願者網站就會上線,我可以在上麵登記,之後就能成為你的資助人。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樣的想法,不想讓桑榆媽媽知道我助養你的事,我把這當成是在贖罪,不希望被其他人幹擾到我的贖罪行為,所以告訴她我沒有找到你,你活下來的希望很渺茫。桑榆媽媽帶著巨大的悲傷回了美國。過了不久我家裏人也出國了,我就把你接到我身邊。從此你真正走進了我的生活,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她知道這樣的一句話代表著他已經將她的身世全部說完了,她是柳桑榆的妹妹,是他愛過的女孩兒的親人,他為了贖罪照顧了她這麽多年,隻是如果贖罪是前因,那什麽是結果呢?如果是一年前她一定會說她的愛便是結果,從起點到終點,從終點又回到起點,世事圓滿,歲月靜好。可是現在的她才知道,前因後果之間的那條路很狹窄,隻容得下一個人通行,通過的規則也很簡單,必須親力親為,不可以假人之手,也不可以越俎代庖。她不是他的果,他也不是她的因,她隻是他從此岸到彼岸時經過的海麵、聽過的山歌、看過的一朵藍蓮花。

“後麵的事讓我來說吧。”文心突然出現在門口,把莫可言嚇了一跳。

“幹媽,你不是回澳大利亞了嘛,怎麽在這裏?”

“我在香港的時候越來越擔心微然會變卦,最後決定寧可浪費一張機票,也要看著他和桑榆注冊完再走,所以昨天又從香港飛回來了,中午聽到你和他打電話,之後他說不放心你,要馬上來洛陽和你談一下,我就跟著他一起來了。”

“你擔心他變卦是什麽意思?”莫可言覺得自己已經毫無思考的能力,如果她有,她不會問這樣的問題。而文心的回答讓她更加後悔。

“一年前我回來看你們的時候發現你們的感情不是正常的兄妹,於是找微然長談了一次,他向我承認說你們在戀愛,我當時非常震驚,表示了強烈反對,你們年齡差這麽多,而這十幾年來又一直是以兄妹的名義生活在一起。我勸微然要為你們兩個人的名譽考慮,但他的態度很堅決,說他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愛你,等你一到大學畢業就和你結婚,如果那些流言蜚語會傷害到你的話,他就放棄中國的事業,帶你去澳大利亞。我知道他要是喜歡澳大利亞,當年也不會拒絕跟我出國,獨自一人留在這裏了。我聽了這話非常心痛,想著應該怎樣才能阻止你們,大概是老天也覺得你們不該在一起,站到了我這邊。”

莫可言側過頭看了看莫微然,莫微然的目光很灼熱。她受不了那種溫度,很快地轉過頭去。從她知道他們相愛過之後,她一直痛恨他的膽怯、他的軟弱、他的畏頭畏尾,從來不知道他也曾經為他們的愛情勇敢過,隻不過這一次老天不在他們這一邊。她的淚水慢慢溢出來,他很想擁抱她,但還是忍住了。

“就在我準備回澳大利亞前夕,微然又找我談了一次,他說他見到桑榆了,原來她的父母騙了他,她沒死,隻是為了怕她出事才做了個假墳墓,對外說她死了。他們去美國也不是因為什麽親戚開餐館需要幫手,而是那個親戚說在美國有能治桑榆這種心理疾病的好醫生,勸他們帶她去美國治病。微然說桑榆知道了他助養她妹妹的事,非常感動,所以回來這裏找他,表示希望和他,還有你一起生活的願望。我突然間就看到了光明,我對微然說你欠桑榆太多,必須實現對冷江臨死前的承諾,和桑榆結婚,這樣你和可言就能成為真正的家人,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她一輩子,又不用擔心別人說閑話,這對你們三個人來說實在是太圓滿的結果。微然聽了我的話後考慮了很久,在我回國的前一天我逼著他做出決定,他這才鬆口說會和你分手,和桑榆正式交往。”

“我知道他的決心不是因為我的壓力,也不是因為對桑榆以前的感情,而是因為實在太看重對冷江臨死前的那個托付。我回國後不放心,問他有沒有和你分手,他說他已經提出了分手,也告訴了你桑榆是你親姐姐,但沒想到你的反應非常激烈,又是跳樓又是割腕。我聽得膽戰心驚,說馬上飛回來看你。微然要我先不用急著回來,說你已經答應接受分手的決定,隻是提出一個要求,要他用心像法刪除你們相愛以及和桑榆有關的記憶。”

“老天這次也不站在我們這一邊”,她的心裏一直回旋著這句話,下意識地抬頭去看莫微然,而從他的眼裏她隻看到無奈。他畢竟是和她不同,她相信命運,而他順從命運。

“桑榆隻知道我們的助養關係,還知不知道我們有其他關係?”她問他。

“不知道。”

她輕笑,她的笑容如一記重拳落在他心處:“這很像你的風格,你是怕她質疑你的人品,怕她認為你沒有得到她才助養我,姐姐欠的情債就讓妹妹來還,又或者你認為如果桑榆知道了,會對我有愧疚,給你們的婚姻造成陰影,這樣你計劃中的完美家庭生活就毀了。”

莫微然緊緊咬著牙關,心頭的劇痛一陣接著一陣:“可言,別太殘忍。”

“殘忍是說我還是說你?”她淚光盈盈,但他卻搶先一步落下淚來。文心看著兄妹相殺的一幕,心痛到無以複加,拉著莫可言的手,聲音中也帶著哽咽:“可言,你別恨微然,要恨就恨幹媽吧,是幹媽逼著他和你分手的,他心裏也很舍不得。”文心抹了抹眼角。

莫微然從手上拎著的手提包裏拿出一本粉色封麵的本子,上麵有一些卡通人物,封口處有密碼鎖,她馬上猜出來那是什麽。

“這是你一年前的日記本,你看到的關於你追祈近人的那十篇日記就是從這裏取下來的,我買了一本新本子重新裝訂後故意扔在廢物箱裏,並且提醒阿姨讓你檢查一下那個箱子。我的目的你應該猜到了,就是希望讓你以為你一年前愛的人是祈近人,這樣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你一年前真正愛的人是誰。”

莫可言接過來,輸入“820619”六個數字,那是莫微然的生日,密碼鎖馬上就被打開了。莫微然當時為了避免她疑心,曾將那本由他改裝過的日記本密碼設置為祈近人的生日。這個看來還是最初的設置,他沒有動過任何手腳。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打火機,那是剛剛在墓區點錫箔用的,然後隨意翻開日記本的某一頁,將它點燃,紙張自燃能力很強,在文心的驚叫聲中,整本本子燃燒著落到地上,像一朵還在盛放卻提前墜落的煙花。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你明明可以做我叔叔的,卻非要讓我叫哥哥,因為你愛過我姐姐。我現在不介意當替身了,能代替姐姐來愛你,我覺得很幸運,何況我是真的愛你,遠比我姐姐更愛你。對不起,我為那次知道你刪除我記憶時打了你而道歉,你已經盡力做到最好,我沒有理由恨你,可是如果不恨你,我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做什麽。因為我已經不能愛你,所以這本日記對我來說就是一堆廢紙,我不想知道一年前你有多愛我,我也不想知道一年前我們有多幸福,我什麽都不需要知道了。”

可能是因為火光的關係,讓莫微然慘白的臉有了一絲虛假的紅色,這讓他眼中盈盈閃動的東西顯得鮮豔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