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盲叟托孤
聽得“封皮造畜”這四字,公堂之上人人色變。
“馮經曆,你仔細說來!”府尹神情一凜,正色道,“本府倒要聽聽,此等邪術是如何慘絕人寰!”
“謹遵大人鈞命!”馮慎頓了一下,又道,“這邪術,顧名思義,就是先將牲畜宰殺剝皮後,再血淋淋地蒙在活人身上。蒙皮之前,那人被抹上秘藥,一但與鮮血相溶,那秘藥頓時化開,將那人皮與獸皮牢牢粘合,任憑撕拽,也是紋絲不動,就好似長在身上一般。等過些日子,再將獸皮斷口處用線縫好,一個活人,便就被生生的造成了一隻畜生……”
“竟如此喪心病狂?”不等馮慎說完,府尹氣得大怒,“這等惡人,必當碾肉磨骨、碎屍萬段!”
“大人所言極是,”馮慎道,“此種凶徒,人人得而誅之,那卑職繼續說這‘造畜’一事,也好讓案情明朗。”
府尹餘氣未減,也不答話,隻是將手一揮,示意馮慎接著說。馮慎見狀,趕忙將所知訴出:
這“造畜”邪術,原記於古時野史散籍。那些邪徒若想造畜,一般是要拐騙些垂髫小兒。這孩童骨頭軟,易固型,再捉些猴猿之屬取皮套上,等製成後,與真獸無二。可五歲之下小兒禁不得疼,往往不等那傷處愈合,便染了肉毒瘧疸,以至於渾身潰爛,十個裏麵,也不見得成活一個。若是用年紀稍大些的,骨頭身體早已生就得差不多了,再硬要封皮,可謂是難上加難。
然那些歹人不甘心,試練千方之後,終於試出了一個新的法子。這法子十分惡毒,是先在隱秘之處掘一個幾丈有餘的深坑,深坑掘成後,倒入酒糟十斛。酒糟之中混有濃醋以及用草藥調配的“軟骨散”。準備停當之後,將所用造畜之人衣褲盡除,赤條條地推入坑中,在坑口蓋上塊大木板,用巨石壓覆其上。
備畜之人被困在坑裏,身體各處浸泡在藥液之中。若是饑了,便胡亂地吞食些酒糟;若是渴了,就飲些漿水殘汁。一連泡上月餘,那人不但被酒藥之氣熏得神誌不清,而且渾身的骨頭皆軟若麵筋。
見炮製得差不多了,邪徒們按著備畜之人的身量,剝來些豬犬羊馬的鮮皮。抹完秘藥後,就直接把皮覆其身上。豬犬羊馬等畜不似猴猿,它們與人差異甚殊。
可那備畜之人骨骼皆軟,因此封皮之後,邪徒們一擁而上,對著那人的身體便是一番揉捏。待捏成那畜形後,再抬著那人去吹些山風。由於浸了秘藥,那備畜之人的骨頭見風即硬,等晾曬一陣,造畜便成。
之後,那夥惡人把配好的啞藥混在吃食裏喂給被畜之人,讓他們縱然心中有萬般苦水,也是有口難訴。
那般造成猴猱模樣的,都被拉去大街上耍嬉賣式。隻因骨子裏是人,自然比真正的猴子會的本事多,所以,每每得來的賞錢皆是盆滿缽盈;而那種造成豬羊狀的,則以低價售出。等到買家圈回家中後,那些“豬羊”再翻圈而逃。既能賺了銀子,又不多費本錢,得了個空手套白狼的無本生意。
那些可憐人被改成畜生,日子一久,也俱認了命。特別是“豬羊”之屬,一旦逃脫不出,便有被買主宰殺的危險。即便是逃在別處,也難逃受屠的厄運。於是乎,他們哪裏敢冒險?隻得老老實實地,回到那夥惡人的身邊。
“真當是駭人聽聞!”得知這造畜的真相後,府尹不由得怒發衝冠,“馮經曆,那口瘦豬果真就是那造畜所來?!”
“正是,”馮慎道,“卑職與查仵作驗看半天,那豬皮下的骨骼雖然變形,但確為人骨。並且,觀那骨質的疏密與那齒底的磨合,那人應該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聽到這裏,胡屠戶嚇得魂飛魄喪:“大人……小人實不知那是個人扮的……要知道那裏頭是個大活人,就算拿刀架在脖子上……小人也萬萬不敢動手啊!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府尹正在那氣頭上,見胡屠戶還在討饒,更加憤恨:“大膽胡屠戶!你勾結吳寡婦通奸在先;而後又圖蠅頭小利,從賴青處購得了贓物;並且,不管你有意無意,殺死受畜之人總是坐實!任擇三罪之一,你都幹係難逃!”
“還有那廚子牛二!”府尹將臉一轉,麵向牛二喝道,“你這刁廚,好財心黑。若不是馮查二人眼明,這等彌天大案險些被你瞞去,若不加以懲治,如何能肅清歪風邪氣?來啊!將這二犯拖下去,先各打一百大板!”
府尹說罷,數也不數,從那“明”字簽筒裏抽了一把紅頭令簽,甩手就擲在地上:“給本府狠狠地打!”
左右得令,用水火棍叉起了牛、胡二人,掀在地上便是一通猛打。府尹扔的是紅頭簽,衙役們下手自然不會留情。一陣殺豬般的哀號後,胡屠戶和牛二早已是股裂腿折、皮開肉綻。
當那一百板子打畢,二犯渾身是血,皆沒了人樣。
府尹一揮手,示意先將二犯暫且收監,等緝到主犯賴青,再一並發落。
衙役們答應一聲,胡屠戶和牛二被拖死狗一般地拖下堂去。
懲治了牛、胡二人,府尹便與堂上一幹人等商量起捉拿賴青事宜。那賴青狡詐詭譎、居無定所,想來也不好尋擒。可好在馮慎與查仵作見過此人,記得他的相貌,所以府尹另遣畫手,按馮查所述繪了圖像。待圖像繪成,府尹又簽下海捕文書,蓋上順天府的銀印,派魯班頭帶著手下於所轄之處廣為招貼。若發現可疑人等,便即刻拿下。
而後,令馮慎與查仵作等人在市井走訪排查,特別是要留心那些混跡在天橋附近的“金評彩掛”。
聽得府尹說出“金評彩掛”四字,馮慎暗蹙了眉頭:“大人,以卑職淺見,那賴青雖以耍猴賣藝,可不似那些憑正經手藝吃飯的江湖人。若要硬講,倒像是詐門中的‘蜂馬燕雀’!”
府尹沉吟半晌,才道:“倘使如你所言,確有些棘手了……那詐門之中,多是些苟且宵小之輩,他們形跡隱蔽,犯案手段多樣。對那號人,平日裏官府沒少察訪,無奈他們藏得太深,往往無功而返……”
“大人先莫煩惱,”馮慎又道,“卑職僅是猜測,並不能論定。況且,那‘蜂馬燕雀’隻為騙人圖財,未曾聽得他們有害命傳聞。卑職以為,那賴青心狠手毒,定是個殘暴的慣犯。還有,單憑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完成‘造畜’的邪術,那賴青身後,應該會有同犯。這夥惡徒既花下了這番心思,恐怕等風頭一過,也必會再出來害人。等到了那時候,難免會露出些蛛絲馬跡。所以,隻要嚴守住賴青這條線索,終有一天,會把他背後的勢力全部揪出。”
“但願如此吧……唉……”府尹長息一聲,道,“想這天理昭昭,自存公道。願上蒼庇佑,能早日將那夥暴徒繩之以法!”
言訖,府尹悶然退堂。其餘一眾人等,便遵著府尹號令四下忙活開來。
表到這裏,得插上幾句:前文書中所提及的“金評彩掛”,原是那天橋賣藝人的統概。若要細分,還有那皮、團、調、柳。合在一處,便是那“八大江湖”。這金門,說白了就是金點之學,無非是些點卦相麵、稱骨觀星的手段;評門,多指評書、快板、大鼓和彈詞;彩門中,所含有變戲法、演雜技等諸般本事;掛門裏,便為舞槍弄棒、馴獸拳腳。至於那賣大力丸兒、售狗皮膏藥的,是皮門;紮花結彩、鼓吹響器的,屬調門;打牛胯骨,說著數來寶、蓮花落的,為團門;而那些草台班子、野戲園子,便一並劃入了柳門。
這“八大江湖”涵蓋了民間大半耍把式的手段,形形色色、五花八門。賴青充作是耍猴人,那便是充混在了“掛”門裏頭。
可要說到這詐術,又不得不提那“蜂馬燕雀”。這“蜂”,當群蜂蜇人講,意思就是一票人合起夥來下個套,專等那沒眼的往裏鑽;“馬”,指的是單槍匹馬地作案行騙;“燕”呢,講的是以女色惑人,然後取利,像那般“仙人跳”“紮火囤”,皆屬這個範疇。《詩經》裏有“燕婉之求”的說法,正指那男女情事,故這等詐術,定名為燕;這最後的“雀”,實則為缺,說的是數人合夥,上下打點私買官缺。等到了任上,再設下苛捐雜稅、魚肉治下,以撈取不義之財。這四種詐術,也有喚作“風麻顏缺”的,但不論字做何改,皆是行騙謀利之舉。
閑話休提,書歸正傳。卻說馮慎與查仵作出了衙門口,就開始商量起尋拿賴青事宜。
可眼下這會兒,日頭也差不多落到西山後了,天橋那邊江湖人,估計也早已收攤歇腳。於是,馮慎與查仵作約定:待到明日清晨,再一同跑街串巷、探風尋訪。
辭別了查仵作,馮慎便轉往家走。一麵走,馮慎一麵唏噓不已,沒料到這差事還沒正式當,就出了這麽大一樁案子。看來,擔上這順天府的經曆並不輕鬆。
走著走著,馮慎到了自家住著的那條胡同。一進胡同口,便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子正要推門而入。
馮慎瞧得真切,忙高喊一聲:“雙杏!”
聽得有人喚,那女子猛地打個激靈,身子一轉,慢慢地回過頭來。那女子一身素扮,確是那馮府的丫鬟雙杏。
一見是馮慎,雙杏忙道個萬福:“給公子爺請安……”
“雙杏啊,”馮慎笑道,“我可是聽夏竹說你病了,怎麽,這麽快就好了?”
“啊……”雙杏秀眉一蹙,麵上稍帶慌張,“公子爺休聽那丫頭胡說……婢子……婢子隻是染了些風寒,早上頭疼貪睡了些……並沒有什麽大礙……”
馮慎“哦”了一聲,道:“既然身子好了,那我也便放心了……嗬嗬……雙杏呀,你這是打哪裏回來?”
“公子爺容稟,”雙杏趕緊說道,“公子爺心疼下人,不需我們做些繁重的活計,可終日的閑在家中,總感覺有些無所事事。所以婢子便去了趟針線鋪子,買了些針頭線腦,打算學下女紅刺繡,等練得熟了,也能幫著常媽縫補縫補……”
“難為你有這份心,”馮慎笑道,“準備繡些什麽圖樣?”
“還沒定好呢,”雙杏裹了裹身上衣衫,道,“這外頭天寒風急的,公子爺忙了一天,還是先進屋歇歇腳吧。”
馮慎點了點頭,便要抬腳邁過門檻,抬腿之時,腳尖故意在檻上別了一下。緊接著,身子一斜,眼瞅著就要滑去。
雙杏眼疾手快,一把將馮慎拉住,再一托,馮慎的身子便牢牢站穩。
等馮慎站穩,雙杏忙問道:“公子爺受驚了,沒傷著吧?”
“不礙不礙,”馮慎擺擺手,在身上撲打了幾下,“雙杏啊,沒想到你一個嬌弱女子,竟有這般力氣。”
雙杏一驚,急忙說道:“婢子打小就做些粗活……時日一久……自然就增了些傻笨力氣……”
馮慎不置可否,又指著雙杏腳上道:“之前未曾留心,沒想到你還留著一雙天足。”
“公子爺取笑了,”雙杏臉一紅,腮若飛霞。她忙扯著裙踞掩了雙腳。“雙杏命舛,還沒來得及裹腳,爹娘就死了。等長大後,也裹不成了……一雙大腳……總是惹人恥笑……”
說著說著,雙杏以手掩麵,眉梢眼角露出悲淒的神色。
“雙杏,你這麽想可就不對了。”馮慎見狀,道,“以我之見,那金蓮三寸、纖纖細步,倒也不見得有多好。還是天足自然,行走泰若、款款大方,豈不勝那粽子般的廢足百倍?憑你這等出挑相貌,待我以後多多留心,定為你尋上一戶好人家。”
“公子爺的好意,雙杏銘記於心。”雙杏忙道,“可雙杏不願婚嫁,隻求留在公子爺身邊,一直服侍……”
“我可沒那個福分哪……”馮慎笑笑,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雙杏,又道,“好了,先進屋吧,我向你們說一樁佳訊。”
說罷,馮慎先行,雙杏緊隨其後。
來在廳上,馮慎與眾人講了自己去順天府當差的事,隻是避過了那樁凶案沒提。眾人得知後,也都興高彩烈,對著馮慎道賀不迭。
晚宴上,馮慎特意讓常媽多炒了幾個菜,又燙了壺黃酒,一行人歡天喜地地吃了,再說笑一番,便各自回房安歇。
回到房中,馮慎卻麵沉似水,不似方才那般故作歡笑。他心事重重地坐了好一會兒,這才爬上榻,倒頭慢慢睡去。
翌日一早,還沒等丫鬟來叫,馮慎便收拾了起床。他匆匆淨麵洗漱後,從櫃裏找了件輕便的褂子換上。套好了衣裳,馮慎同管家馮全言語了一聲,便邁步出了門。
來到約定的地方,查仵作早早就候在了那裏。
見馮慎來得稍遲,查仵作哈著白氣、連連抱怨:“馮少爺您又是姍姍來遲。我可是在這裏受寒忍凍的,等您半個多時辰了!”
“查爺可別想蒙人,”馮慎搖頭笑道,“你在這裏呀,最多不過一盞茶的工夫。”
“還真是神了嘿!”查仵作眼珠子大睜,奇道,“馮少爺您是怎麽瞧出來的?不成不成,這一招可得教教我!”
“就先賣個關子吧,”馮慎哈哈一樂,道,“待日後再說不遲。好了查爺,你我公務在身,就別在這磨蹭了,趕緊奔天橋去吧。”
“瞧您這經曆當的,”查仵作緊了緊領子,道,“又得協審、又是驗屍、又要拿盜……一人兼幹三人的活啊。要我說啊,您得去找大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多領上幾份差餉……哈哈哈……”
二人正說著話,遠遠地走來一個人。那人見了馮慎,忙高聲喊道:“喲?馮少爺今兒起得早啊?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
馮慎一回頭,看清了來人,也抱拳道:“曾三爺可真是無處不在啊。往常遛彎兒你都帶著那隻鷯哥,今個兒怎麽卻兩手空空啊?”
“唉,別提了……”曾三爺長歎一口氣,“好容易將那隻鷯哥馴熟,沒想到一個沒留神,讓野貓拖出籠來給嚼了……馮少爺,咱不說這茬兒,一說呀,我這心裏麵就沒著沒落的……”
說著,那曾三爺眼窩還真紅了,忙從懷裏掏出手絹來擦了擦。
“不就是個玩物嗎?”馮慎勸道,“以三爺的家底,有什麽好鳥兒淘換不來?”
“馮少爺沒養過鳥兒,哪會知道老哥哥這心裏麵的苦啊……”曾三爺搖了搖頭,道,“得!不提了不提了……哎?我說馮少爺,聽人講,你現在是那順天府的經曆了?”
“喲,”馮慎笑道,“這事兒,我還真沒跟外人提過,三爺消息倒是靈通啊,哈哈哈……”
“瞧馮少爺說的!”那曾三爺故作慍狀、避重就輕,“哥哥我能算是外人嗎?馮少爺,這事我可得拿你的怪了,不管怎麽說,你應該提前通知哥哥一聲啊,這麽著吧,等哪天有空,我擺上桌‘賀官酒’,咱哥倆好好樂嗬樂嗬。那啥……家裏還有點事……就先不打擾兩位了,改天再聚!”
曾三說完,衝著馮慎和查仵作一拱手,便扭動著胖身子匆匆離去。
望著遠去的曾三爺,查仵作惑道:“馮少爺,這人誰啊?”
“他的名號雖不響亮,”馮慎笑道,“可是提起他的曾祖,想來查爺定會知道。”
“哦?”查仵作一愣,“卻是何人?”
馮慎答道:“正是那九帥‘曾鐵桶’。”
“曾鐵桶?”查仵作一琢磨,這才明白過來,“馮少爺……您說的可是那個圍安慶、破金陵的曾國荃曾大人?”
“正是,”馮慎又笑道,“怎麽樣查爺?來頭大吧?”
“真是不小!”查仵作一拍大腿,道,“曾鐵桶那還了得?好歹也是封過一等威毅伯、署過兩江總督的大人物啊!能耐不差於其兄文正公哪……”
“要比起定國安邦、修身治學,那還是比曾文正公遜色些許,”馮慎道,“若講行軍布陣、攻城掠地,他卻又勝過其兄幾籌了。”
“這話在理,”查仵作點頭道,“論起那打仗不要命的,曾鐵桶還真算得上是一個。想當年鬧長毛的時候,那些個八旗軍、綠營兵一個個不都了?若不是那曾氏兄弟拉練了‘湘勇’,那洪楊逆賊早攻到咱這四九城了!”
“這些個陳年舊事,查爺倒是知道得挺全。”馮慎笑了笑。
“嘿嘿,”查仵作一樂,忽作神秘狀,“不瞞馮少爺說,先父在時,曾在那彭玉麟彭大帥麾下,任過湘軍水師的營官。所以,對那檔子事,倒有幾分了解。”
“哦?竟有此事?想那雪帥彭玉麟,‘水戰不輸周公瑾,詩畫不遜蘇東坡’,文韜武略,一身正氣,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馮慎讚道,“想不到令尊,竟效力過如此高賢!”
“唉……可惜還是比不上人家那什麽曾三爺啊……”查仵作歎道,“要是咱也有個當過總督的先祖……就不至於大冬天的跑這些個苦差事,早學人家那般遛彎兒逗鳥了……”
馮慎見查仵作沮喪,忙打趣道:“這麽說來,查爺是眼紅了?”
“可不是嘛,”查仵作沒否認,酸酸地說道,“要是能跟那曾三爺倒換了個兒,下半輩子還不隻剩下風流快活?”
“這倒未必,”馮慎搖了搖頭,道,“古往今來,那破落家子兒還少了?若是心術不正,投了邪道,祖上餘蔭再厚,恐怕也庇護不得。”
“馮少爺話裏有話啊,”查仵作看著馮慎,好奇道,“怎麽著?莫非那曾三爺背地裏……”
“查爺多慮了,”馮慎趕緊擺擺手,“講的是老理兒,莫胡亂往他人身上套。好了,咱這扯得有些遠了,先不多說,幹正事要緊。”
查仵作一想也是,忙同了馮慎急匆匆地朝天橋趕去。
等到了地方,早有些稀稀拉拉的江湖藝人聚在那裏練開了把式。馮慎和查仵作從頭繞到了尾,也沒見著那賴青的影子。可二人也不氣餒,繼續在天橋附近徘徊。
又過了一陣子,見街口突然來了一批公人。馮慎打眼一看,原來是魯班頭帶著三班衙役吆五喝六地闖了過來。
他們一來不要緊,那些個耍把式的人見了這幫持刀執槍的公人,還以為要鬧什麽大事,皆齊刷刷地停了手,小心翼翼地緊張瞧看。
馮慎一皺眉頭,暗道:“這魯班頭行事忒地魯莽,這通大張旗鼓的招搖,定會打草驚蛇啊。”
想到這兒,馮慎將查仵作一拉閃到街邊,避過了魯班頭等一幹差人。
待他們行至人稀處,尾隨在其後的馮查二人便躍身出來,將那魯班頭叫住。
“魯班頭請留步。”馮慎低聲一喚,那夥差人便齊住了腳。
“喲?”魯班頭一回頭,見是馮慎和查仵作,便道,“原來你們倆在這兒啊?我說轉了一圈沒瞧見呢!”
“魯班頭啊……”查仵作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人,搖頭道,“您這動靜鬧的也太大了吧?不光那‘壯’‘快’兩班,連‘皂’班的衙役也給拉出來了?”
“別提了!”魯班頭大手一擺,道,“這城門樓子太多,光這點人手還不夠忙活的。我帶著弟兄們貼那海捕文書,從昨個貼到現在,還沒貼全乎了……這不,剛打西直門回來,路經這裏,就想著過來瞧瞧!”
“哎喲,您可真是我的好班頭,”查仵作跺腳連連,“您說您這不是添亂嗎?我跟馮少爺在這尋得好好的,您一來,還不夠惹眼的……就算那凶犯真在這兒,也早被嚇跑了!”
“拉倒吧老查!”魯班頭大咧咧的一揮手,看了眼馮慎,“你們倆在這好一陣子了,也沒見能拿著人!再說了,我這叫‘敲山震虎’!萬一那凶犯嚇慌了,自己躥出來,我們正好拿下!”
“魯班頭,”見他不聽勸,馮慎正色道,“這在天橋附近暗中尋查,那是府尹大人的旨意,咱們還是各司其職的好!”
魯班頭本不情願,可聽得馮慎抬出了府尹後,也不好再說什麽:“得!馮經曆、老查,咱們就此別過!”
說完,也不多話,糾起身後三班衙役,便浩浩****地原路返回。
“查爺,”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馮慎問道,“魯班頭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成見啊?”
“馮少爺甭往心裏去,他這人就那樣!”查仵作滿不在地的擺了擺手,“他好爭功,肯定是怕咱倆先拿住賴青讓他失了麵子,這才過來攪和。”
“唉……”馮慎長息一聲,搖了搖頭,“不管這些了,咱們繼續訪吧。”
於是,二人又在附近打聽了起來。可由於剛才魯班頭那番折騰,那些個賣藝的都謹慎了幾分,生怕一個不留神,再讓自個兒攤上官司。所以,馮慎和查仵作打聽了半天,也沒幾個人願意多說。
後來,還是聽一個練雜耍的小孩說,昨個在永定門外瞧見一個耍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馮慎他們要找的人。
馮慎一聽有了眉目,剛想接著問,沒想到那雜耍的班主趕了過來,一把將那小孩拉去,喝叱他胡亂說話。
馮慎見藝人們都不願多說,自然也不好強求。好在有了個大體的尋處,所以他便同著查仵作一起,打算先去永定門外找找。
二人離了天橋,便一直往南走。看情況,那賴青定是出了城。一旦他逃離京畿後潛入外地,再想著追捕,那可就難上加難了。
事不宜遲,馮慎和查仵作忙抬腿往前趕。也不知走了多久,一直追到城外的木樨園。
這木樨園在城郊,比不得城內熱鬧。追了這大半天,二人是又饑又渴。馮慎四下裏一望,發現不遠處的官道上搭著個棉布裹蓋的茶棚子。
那茶棚子多半是附近的農戶搭的,做些麵糕、點心之類的吃食,供來往行人歇腳。這會兒,馮慎和查仵作肚裏也空了,便打算進去吃點喝點、墊墊肚子。
二人來至棚子裏,那守棚的老婦慌忙出來招呼。見那爐上蒸著一屜肉饅頭,馮慎便讓老婦揀那皮薄餡大的送上來。
老婦答應一聲,去爐上準備。馮慎和查仵作便在棚裏座頭上落了坐。
既是簡搭的草棚,自然免不了透風撒氣。坐了一會兒,查仵作便嚷著腳冷,又叫那老婦沏壺熱茶過來。
那老婦先將肉饅頭呈上,轉身放茶沏水,連壺帶盞一並送到二人桌上。
查仵作也沒跟馮慎客套,拎起那茶壺給自個兒先倒了一杯。茶汁一出,滿杯裏漂起了茶葉末子。
“馮少爺您瞅瞅,”查仵作一皺眉,道,“這茶渣子都快蓋過杯麵了,給咱們上的是‘高碎’啊!”
“這種地方能喝上口熱茶,查爺就知足吧,”馮慎倒是不在乎,他吹了吹漂在杯麵上的末子,呷了一口,“還算有點茶味。”
“您倒是不挑……”查仵作搖頭歎道,也不再抱怨,抓過一個肉饅頭來啃嚼一口。
馮慎笑笑,也不多說,同查仵作一起開始吃將起來。
說到這高碎,也喚作高末兒,無非就是些茶葉碎渣兒。老年間,那新茶葉下來後,種茶人都要拿著篩子濾上幾遍。那葉肥芽嫩的,送到茶鋪裏去賣,剩下的那些散屑末子,也不舍得扔,都用瓦罐盛了,低價賣給手頭上不寬裕的窮苦之人。平日裏,查仵作之類的公人,喝的茶葉還算講究,自然會覺得那高碎生澀礙口。不過,這家的肉饅頭倒是料餡十足,故那馮查二人吃的很是香甜。
幾個肉饅頭下了肚後,感覺身上有了點熱乎氣。見吃得差不多了,馮慎便活動了下腿腳,朝著棚外極目遠眺。
這木樨園一帶,種了不少苜蓿。苜蓿耐寒,是那極好的草料。這附近駐紮著的豐台大營裏,都從這地方運料回去飼養戰馬。所以,這片之前是喚作“苜蓿園”。可能是後來有人嫌這名不算雅,用了個諧音,這才改成了“木樨園”。
可到了庚子年,八國聯軍憑著洋槍火炮,從海上一路攻破了紫禁城,那些個駐紮的官兵被打得潰不成軍,從此,便一蹶不振。眼下,這木樨園的苜蓿地早荒了好幾年,不要說是苜蓿,就連雜草都沒生得幾根。
望著殘雪皚皚的荒地,馮慎唏噓不已。而查仵作卻沒想這麽多,隻顧抓著盤裏肉饅頭往嘴裏填。
正在這時,官道上遠遠的走來兩個人。等離得近了,這才看清是一個少女,攙著一名老者蹣跚而來。
少女與那老者滿臉菜色,身上衣衫皆是襤褸不堪。看起來,倒像是對逃荒之人。
少女約有個二八年紀,頭上紮著倆衝天辮,雖然灰頭土臉,但難掩那眉眼清秀;老者雖瘦,卻是個大骨架,一雙眼不知受過傷還是患過疾,眼珠子白渾,目不能視物,顯然是個盲人。
突然間,那瞎老者腳下一軟,一下子跌倒在地。少女大叫了一聲“爺爺”,便急得嗚嗚直哭。
馮慎一看,動了惻隱,也不多想,抬腳就奔著那二人去了。查仵作見狀,也忙跟在後麵。
三人七手八腳地將那瞎老者從地上扶起,慢慢地攙到了茶棚裏。開茶棚的老婦一看,也抬出一把破椅子,放在火爐邊。幾人將瞎老者扶坐在上麵,便讓他烤起火來。
烤了一陣子火後,瞎老者的臉色好了些許。馮慎見狀,便挽起袖子,在他身上點按了幾個穴道,幫著老者推宮過血。
一連折騰了好一陣子,那瞎老者這才緩了過來。馮慎讓那老婦熬了碗熱薑湯,撬開老者牙關,便慢慢地灌了下去。
見老者好轉,馮慎將那少女一瞥。發現她一麵擔心著那瞎老頭,一麵偷眼瞧著桌上沒吃完的肉饅頭。
馮慎知她是餓極了,又從老婦那裏要來幾個,遞到那少女手裏。那少女先是一愣,然後在自己的破棉襖上擦了擦手,趕緊抓了一個肉饅頭。
她咽了口口水,拿著肉饅頭掰了一小塊,便要去喂那瞎老頭。
“小丫頭,你自個兒先吃就好,”查仵作笑笑,道,“你爺爺這邊也有,香噴噴的肉饅頭管夠!”
“放心吃吧,”馮慎也道,“若是不夠,再從屜上去取。”
“香瓜……”那瞎老頭聽到了,嘴角翕動幾下,道出一口山東土音,“你替爺爺磕幾個頭……好好地叩謝這些恩公……”
那叫作香瓜的少女一聽,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頭來。
馮慎和查仵作一瞧,趕緊扶將起來,嘴裏急說著:“順手之勞,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那香瓜又硬磕了幾個,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姑娘,”馮慎看他們爺孫二人落破不堪,又出言問道,“你們這般淒涼,莫非是遇到什麽不幸了?”
沒想到一聽這話,那香瓜居然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