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夤夜緝凶

見馮慎問起,那香瓜竟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大哭不止。聽她哭得淒切,那瞎老者也動了情,盲目之中老淚縱橫。

馮慎和查仵作慌了手腳,忙好生勸說。一連安慰了好一陣,那爺孫二人才收了悲聲。

“小丫頭,”查仵作拍著香瓜的後心問道,“不急著哭,有什麽委屈隻管說,沒準我們還能管得了。”

“俺……俺吃個包子再說行不?”香瓜抬起眼淚汪汪的大眼,抽了抽鼻子,“俺餓……”

“對對對!先吃!可勁的吃!”查仵作忙遞過來幾個肉饅頭。

香瓜也不答話,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抓到嘴邊便狼吞虎咽。可能是有陣子沒吃東西了,那香瓜等不得細嚼,就囫圇的將嘴裏東西咽下。吞咽得太急了,食物噎在了嗓子眼裏,忙灌了幾口茶,這才順下去。

“慢點吃,”馮慎看著她,搖頭笑道,“留神別再噎著。”

香瓜抬頭看了一眼馮慎,使勁地點了點頭。可手裏還是不停歇,抓著肉饅頭狠狠地朝嘴裏塞。

“老人家,”馮慎轉向那瞎老者,問道,“聽你們口音,像是打山東來的?”

“回恩公的話……”瞎老者咳嗽幾聲,忙道,“俺們是濟南府平原縣人氏,俺姓田,雙名金開,那是俺孫女……她爹娘死的早,怕不好養活,就隨便起了個小名,一直叫到大。哦,老漢糊塗!還沒請教兩位恩公上下?”

“老人家客套了,”馮慎忙道,“在下姓馮,那位姓查,我二人皆是晚輩,萬勿再以‘恩公’相稱。”

“不是這話!”田老漢將手一擺,道,“俺們落難至此,別人都嫌俺們醃臢,別說是討食,就連見了,都避得遠遠的……一連幾日,水米不曾沾牙,若無二位恩公給吃施救,俺老漢怕早已餓斃在這官道上了……”

“些許小事,何足掛齒?”馮慎又道,“老人家,您與孫女千裏迢迢背井離鄉,是為了哪般?”

“這還用說?必是那家鄉遭了寒災吧?”查仵作插言道。

田老漢側著耳朵聽辨了一會兒,這才說道:“那位……應該就是查恩公吧?這幾年收成雖然不算好,可也沒到那絕糧的份兒上。隻是老漢俺感覺大限到了,怕留下香瓜一人無依無靠,這才收拾了家當,趕來京城投一處舊友。可誰知剛過了滄州界麵,就……”

“就遇上歹人,被劫去了細軟?”查仵作一聽,很是不忿,“那夥打家劫舍的惡賊,真該盡數剿滅!”

“俺才不怕山賊咧!”查仵作話音剛落,那香瓜便不服氣地叫起來。她幾個包子下了肚,說話也有了中氣:“憑俺那件‘甩手弩’,四五個山賊俺還不放在眼裏!可俺們碰上的是‘摸包兒的’……不知什麽時候,那褡褳就被人給偷空了,那裏麵還有黑兒娘送俺的首飾呢……”

“香瓜!”還沒等香瓜說完,田老漢突然高聲製止,“莫要多舌!”

“哦……”那香瓜嚇得一吐舌頭,便不敢再說,隻是低了頭,又吃起那些肉饅頭來。

見這田老漢這麽大反應,馮慎心下也納悶兒。他不動聲色,隻是偷眼觀瞧這爺孫二人。

那田老漢雖是個瞎老頭,身架子卻十分高大。一般的盲者行路,定要持根竹竿探路,而他卻兩手空空,並無助行之物。他耳挺麵方,太陽穴高高隆起。雙掌虎口之間皆是厚繭,八成是那持刀弄棒久了,生生磨將出來的。而且,田老漢雖操著一口村音,但談言說話帶著股江湖味道,不似一般村戶。

再瞧那田香瓜。別看她年紀輕輕,眉眼中暗含一股英氣。方才她無心吐露出什麽“甩手弩”“對付山賊”之類的話,擺明了說自己會那麽一招半式。

越看,馮慎越覺得這爺孫倆不是普通人。可瞅著他們一個老練深邃,一個質樸爛漫,應該也不是什麽來路不正的人。

於是,馮慎便道:“老人家,觀你們二人,不似尋常人物。若蒙見信,倒可直言相告。不瞞老人家,我與那查爺,都是公門中人。有什麽難處,您隻管開口,說不定,我們也可幫上一二。”

聽得此語,田老漢微微一怔:“二位恩公……皆是官爺?不知……不知是在哪個衙門為官作宦?”

“不敢,”馮慎正色道,“我二人皆是當差,聽命於順天府衙。”

田老漢沉吟半晌,這才長歎一口氣道:“馮恩公、查恩公,非是老漢不說實言……確是有所苦衷啊……”

“老人家,”查仵作也道,“有事您就直說!我與馮少爺都是明眼人,看得出你們爺孫倆受了難為……”

“唉……一言難盡啊!”田老漢神色黯淡,緩緩說道,“既然兩位恩公問起,俺不能扯謊欺騙恩人……其實……老漢俺是義和拳!”

馮慎與查仵作相對一視,不約而同地驚道:“義和拳?”

田老漢頓了頓,緩緩答道:“正是……二位恩公若嫌俺是‘拳匪’出身……隻管拿了俺去送官……”

查仵作看了看馮慎,不知該說什麽好。

“老人家,這又是什麽話!”馮慎抬眼看了看那守在爐邊的老婦,低聲說道,“您老且住了聲,我去去便來。”

說完,馮慎便走到那爐邊,對那老婦說道:“這位嬤嬤,不知這茶棚之中,可備得酒漿?”

“客官要吃酒?”那老婦見問,忙道,“可我們這是小本生意,並未備下什麽酒水啊。”

“倒有些棘手了……”馮慎故作為難道,“眼下這天寒地凍的……我們想燙些酒水暖身……茶棚未備,卻不知附近有無售酒之處?若是有,能否勞煩嬤嬤替我們打一觚過來?”

“村裏頭倒是有釀酒的,”老婦麵露難色,“可那村裏離這兒有個三裏多地,一來一回的怕要耽誤生意……”

“嬤嬤放心,”馮慎從懷裏摸出半塊碎銀子,遞給那老婦,“這些可否償得上您耽誤的買賣?”

“用不了這些許,”那老婦慌忙在身上的灶裙上擦了擦手,這才敢接了銀子,“客官,那老身這就回村給您打酒去!剩下的,再給您還來……”

“不必了,”馮慎笑道,“剩下的嬤嬤自個兒留著便好!”

“多謝客官了!”那老婦一聽,趕緊對馮慎千恩萬謝,拿著銀子便歡天喜地地去了。

其他人見馮慎這般,知道他是想借故支開老婦。於是,也都閉著嘴不說話。直到那老婦走遠了,這才接著上茬盤道起來。

“老漢罪過,”聽得周圍無雜人了,那田老漢才說道,“又讓馮恩公壞鈔。”

“老人家言重了,”馮慎擺擺手,道,“方才聽得您老提到什麽義和拳……”

“是啊!”查仵作也皺眉道,“庚子年那事,雖過去了幾年,可眼下朝廷裏好像還在壓禁拳黨啊……”

“唉……可說是呢,”田老漢長歎一口,“不過這事要說,得倒回好幾年前,想當年……”

“哎呀爺爺!”田老漢剛要開口,那香瓜卻將小嘴一噘,“又要說你那些個事啊?俺聽了百八十回了,耳朵眼裏都快磨出繭子來了!你們要說,俺可不想聽了。俺困了,得先打個盹兒。”

說完,香瓜便將眼前的盤碟一推,真個趴在桌上睡將起來。

“這憨妮子,”田老漢苦笑一下,“好容易吃了頓飽飯,又似之前那般沒心沒肺了。”

見那香瓜直來直去的性子,馮慎與查仵作也不由得笑笑,任她伏在桌上歇晌。

田老漢咳嗽幾聲,開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講述出來:

這田老漢年輕時,憑著一身的好拳腳,在一家鏢行裏押鏢解運。等到年紀大了,也不願意走南闖北了,便回了家鄉,安生養老。

田老漢有個獨子,長成後也討了一房媳婦。婚後一年,夫婦二人便生了個丫頭,也就是香瓜。田老漢走鏢時,積下不少家底,一家人吃吃穿穿,過得倒也富足。

可天有不測。那一年山東大澇。暴雨連下不停,使得黃河決了口。那洪水泛濫,一直淹到了平原縣來。好容易等得洪水退了,卻因那淹死的人畜來不及撈,又衍了屍毒,起了瘟疫。

那瘟疫來得凶,十戶裏麵有八戶絕,見天都有人染疫斃命。開始人死了,還能去置辦口薄板棺材,可到了後頭,人死的太多,埋都埋不過來,索性用破席子卷了,找個亂葬崗隨便一扔,任憑野狗撕扯。香瓜的爹娘,就是在那會兒染疫雙亡。整個田家,隻剩下爺孫倆相依度日。

一老一少,日子過得就有些緊巴。田老漢年歲大了,也下不得地,而香瓜尚小,又是個女娃子,自然也當不起家。

田老漢思來想去,打算趁著那些套路還沒忘,開家館場授武。平原縣民風剽悍,個個講義尚武。田老漢早年間在當地頗有名聲,於是跟來學拳的人也不少。有錢的人家,送些拳資。手頭緊的,就擔來些米麵。憑著這份收入和四鄰的接濟,田老漢與那香瓜倒也不至於受饑挨餓。

香瓜那會還小,總見家裏有人舞槍弄棒的,她覺得有趣,也便偷偷跟在後麵,耍個一招半式。田老漢一看香瓜學得還有模有樣,心裏也歡喜得緊。想她若有個一技傍身,等以後自己沒了,也不怕受人欺負。於是,便讓香瓜也跟著那些師兄弟們學拳。

別看香瓜大大咧咧的,學起武來倒是不含糊。除去了套路,香瓜倒不好刀劍,而是喜歡擲石子玩。幾年下來,不光是拳腳大進,那石子擲的,竟如行家射暗器一般精準。隨手一揚,趴在那幾丈高大樹上的鳴蟬便應聲而落。不敢說百發百中,但十下裏麵,起碼能打著個七八下。

香瓜如何如何,且按下不提。單說田老漢收的那幫人裏,有個年過三旬的老徒弟。這人喚作李長水,是鄰村杠子李莊人氏。

這李長水年紀雖大些,可生性火暴。那牛脾氣犯了,不輸於愣頭小子。不過,李長水雖然魯莽,對田老漢卻是畢恭畢敬。並且他為人正直,敢愛敢恨,那田老漢對其也是十分賞識。那個年頭,在山東地界上,有著不少洋鬼子開的天主教堂,收了不少本地的教眾。那些個教眾,倒不是有什麽信仰,而是想仗著洋人的庇護去為非作歹。老百姓對其恨之入骨,私底下叫他們“二毛子”。

在李長水村裏,就有這個麽一個“二毛子”惡霸。這人名叫李金榜,是村裏的大戶。可這李金榜,偏就為富不仁。他借著洋鬼子的勢力欺男霸女、魚肉鄉裏。

一次李金榜正為惡時,恰被李長水所見。那李長水一看,怒從心頭起,操起拳來,就將那李金榜打了個七葷八素。懲治了二毛子後,李長水仍不解氣,索性糾了一夥村民,拿著鋤頭鐮刀,直奔那扶植惡霸的教堂大砸特砸,趕跑了洋鬼子傳教士。

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平原知縣一聽打了洋人、砸了教堂,慌忙親點了步馬捕快,趕到杠子李莊拿人。可那李長水犯了橫,誓要跟那官軍抵抗到底。結果憑著幾個泥腿村漢,竟還真將那夥縣衙捕快打了回去。

知縣一看,忙去請巡撫出兵鎮壓。巡撫一聽有亂民鬧事,也慌得不行,趕緊調齊兩營軍健前往圍剿。由於田老漢教過那李長水功夫,所以也被官兵列在了圍剿名冊之上。

消息傳來,李長水大驚。他一麵派村漢去長清縣請朱紅燈,一麵親自去給田老漢通風報信。

這長清縣的朱紅燈,正是那山東義和拳的頭領。一聽得消息,馬上帶著幾百拳眾,星夜趕赴杠子李莊。等到朱紅燈進了莊,那李長水也早已將田老漢和香瓜接至家中。

幾人會合後,便開始商議起來。田老漢原本不願入夥,可架不住李長水、朱紅燈等人在邊上苦苦相勸。

田老漢暗忖:自己因授過李長水拳術,也被官府列在了捉拿範圍之內。這次事情鬧得大,若是被捉住,按著那連坐的罪名,少不得也要開刀問斬。自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倒不怕死。可是就怕孫女香瓜,也會受了連累、丟了性命。

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是個死,入拳抗官、痛擊洋虜,大不了也是個死。反正橫豎都是個死,倒不如死得轟轟烈烈,不枉來這人世間一遭!

於是田老漢一咬牙、一跺腳,打定了主意,帶著香瓜一起,入夥了義和拳。

田老漢年逾花甲,可他卻懷著一身的能耐。特別是一口寬背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風。再加上他早年走鏢,積下不少江湖經驗,義和拳裏有他加入,便同如虎添翼。

見田老漢答應了,朱、李二人皆是大喜,忙斬雞頭、燒黃紙,一個頭磕在地上,結了金蘭之義。

入夥之後,幾人便指揮著手下人掘壕挖溝、設防布陣,隻等著與那官兵決一死戰。

不多會兒,便有拳眾來報,說是官軍的探馬攔騎,已出現在莊西的森羅殿。聽得是探馬到,幾人便知:大軍不出半個時辰,必會趕到這裏。

見官軍來勢凶猛,朱、李等人便決定趁其遠來疲頓,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於是,點起義和拳中幾百死士,操兵刃武器,直接奔至莊口拒敵。

等不得兩軍對壘,義和拳眾們便掄舞著槍棒,朝著官軍殺奔過去。那些官軍一看,慌忙招架。雙方都不叫陣,人喊馬嘶、刀來槍往,殺將在了一處。

田老漢經多見廣,自是不畏這血淋淋的場麵。他掄著寬背大刀,一刀便剁翻一個,如同是砍瓜切菜一般,在那官軍中橫衝直撞,殺得官兵們是哭爹喊娘。

田香瓜年歲太小,被拳眾們留在了陣後。開始時候,香瓜還有幾分害怕。可征戰時間一長,香瓜膽子竟也稍稍大了些,也從地上抓著石子、土塊,不停地朝那些官兵們擲打而去……

這一戰,從晌午激鬥到了天黑。那幾百拳眾雖說英武,可畢竟是剛扔了鋤頭農具的“泥腿子”,鏖戰一久,便顯了疲勢、落了下風。

看拳眾們要敗,朱紅燈也是暗暗心焦。見官軍還有後援趕到,硬碰硬不是辦法。於是,他決定委曲求全,將幾百拳眾化整為零,仗著天黑路熟,先撤至安全的地方,避免損兵折將。

朱紅燈命李長水帶著一部拳眾,田老漢和香瓜也領著一部拳眾,分成兩個方向,先行撤退。他自己則率著剩下的人,留著斷後。

等李、田二隊走得無影時,朱紅燈且戰且退。眼瞅著就要逃脫官兵的追捕,朱紅燈卻被一支冷箭射於馬下。見朱紅燈傷了,拳眾們頓時大亂,讓趕來的官軍打得是潰不成軍。

官兵們一擁而上,將朱紅燈捆了,直接解送濟南。巡撫毓賢見拿住了“匪首”,便想著殺雞儆猴。於是,連審也沒審,直接將朱紅燈等人梟了首級,號令在城門以外。

且說田老漢和香瓜一行,從平原縣逃出來後,與那朱、李二人皆失了音訊。一連過了好些日子,才得知了朱紅燈兵敗被斬的噩耗。

得信後,田老漢放聲大慟。有心去攻州破府替朱紅燈報仇,可無奈自己兵缺將寡,抗之不能。再加上官兵們對義和拳百般圍捕,田老漢也隻好帶著殘部東奔西逃。

轉戰之中,田老漢又收了些貧苦的兄弟。之後便在眾人的擁立之下開了神拳壇口,當上了“大師兄”。

後來,聽人說有曹福田、張德成等人,在天津衛設下了“坎”字總壇,田老漢便打算帶著手底下的弟兄們前去投靠。

有道是眾人拾柴火焰高,隨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在山東、直隸一帶,這義和拳的名頭是越來越大。就連當地的官府,也輕易不敢與之抗衡。

在天津穩住了腳根,田老漢和香瓜也總算能歇下口氣來。這義和拳裏,還有著不少婦人開設的“照壇”。像由寡婦孤女組成的“黑燈照”,由娼流粉頭組成的“花燈照”等。這些婦人,無論老幼,皆能提刀上陣,真可謂是巾幗不讓須眉。在那萬千拳眾眼裏,照壇同是赫赫有名。

而這些個“照壇”中,最負盛名的卻是那“紅燈照”。那“紅燈照”的首領,喚作是“黃蓮聖母”林黑兒。這林黑兒別看是介女流,可她刀馬嫻熟,精於武略,尤其打得一手好暗器。

同是拳門中人,不免有相見之機。一次偶然,那林黑兒得遇了田老漢和香瓜。幾番盤道下來,林黑兒對那香瓜甚是喜愛。那個時候,香瓜早經了大小數十場戰役,除去天性頑皮、愛哭鼻子外,其他倒是挺像那麽回事兒。

不止如此,香瓜的一手“打石子”的絕技,讓林黑兒讚歎不已。後來,香瓜索性認了林黑兒為幹娘,由林黑兒教授她鏢技。可當把石子換成了飛鏢,香瓜竟然不適手了。投來擲去,總也紮不到那靶上。有幾次,還差點將立在靶邊的林黑兒給紮了。

林黑兒見香瓜前後差異甚大,心裏也是納悶兒。思來想去,被她找到了症結所在。原來,這香瓜投擲石子,必要緊握在掌心之內,待到打出去時,多用了臂、肩之力;而這打鏢,多半是先用雙指夾緊鏢身,若瞄好了準頭,這才腕間施加巧勁,將鏢抬手擲出。香瓜習慣了蠻力,控製不好那細微的力道,自然是出鏢不準。

想到這兒,林黑兒腦中突然靈光一現,轉回屋中,翻箱倒櫃的,找出了一件精巧物什。

這東西,實則也是一件暗器,為百鍛精鋼打造,喚作“甩手弩”。這弩身,像是一個寬手箍,中間有個銅扣,可以牢牢地箍在手腕之上。甩手弩所用,皆是一寸來長的釘箭。弩身上下各有六個箭眼,可備上一十二枚無羽釘箭。若要射時,隻需將手一揚,輕輕扣下弩上機栝,便可殺傷對手。甩手弩的神妙處在於,它不但可以單發,而且能夠連射。遇到那危機關頭,將機紐反擰再扣,那裏麵的釘箭便能一股腦兒地射將出來,好似漫天花雨一般,十分淩厲。

並且,這甩手弩小巧輕便,平日裏掩在袖子裏,根本看不出來。更主要的是,使用這種暗器不需指力支撐,隻要有了準頭,再稍加熟慣,便可做到指哪兒打哪兒,絲毫不偏。

別看這甩手弩樣式普通,可若真要打造起來,這普天之下,恐怕沒幾個鐵匠能會。光是那裏麵繃簧弩絲的塞設,就足以讓那些能工巧匠咂舌。林黑兒祖上原是那南運河上跑船的船戶。一次放排時,剛好從水裏救起了一個中年漢子。那漢子醒後,為了報恩,便給了林黑兒祖上這麽一件東西。說這東西叫“甩手弩”,是按著《天機譜》上的記載,獨門秘造而成。之後,這件“甩手弩”便在林家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林黑兒少時,也曾苦練這件“甩手弩”。可自打她當了“黃蓮聖母”後,終日要“降壇請仙”“誦咒撫願”,手腕上老戴這個,卻也很不方便。所以,她將甩手弩用綢子包了,壓在了隨行箱底存藏。

見香瓜苦學飛鏢不成,林黑兒這才想起了這一茬。於是,她差人喚來香瓜,將那甩手弩,連同著幾十支配用釘箭,一起授饋給香瓜。

甩手弩一交到手上,香瓜歡喜得不行,戴在手腕上就不肯摘下來。自此之後,香瓜便對那甩手弩日夜研習,再加上林黑兒不時的指點,沒出幾個月,香瓜便將那甩手弩使用得出神入化,百步之內,例無虛發。

時逢庚子年,八夷列國以鎮壓義和拳為名,派出洋兵洋將,從天津大沽口登陸,直犯天威。仗著船堅炮利,清軍節節敗退。沒過一天光景,天津便淪陷了大半。洋人勢如破竹,繼續率軍北上,直逼京師。

消息傳來,舉國震驚。軍機大臣剛毅趕緊上書老佛爺,打算先招安各地拳民,以助朝廷退洋。萬般無奈之下,慈禧這才點頭答應。

詔書一下,各地義和拳暫放了滿漢之爭,紛紛入京勤王,與清軍一起共禦外夷。可曹福田、林黑兒等人,都要親守在天津,截阻洋兵後援,自是分身乏術。於是,便派了田老漢領著幾千號拳兵火速赴京。

田老漢得令,不敢怠慢,同著香瓜收拾披掛,便帶著拳兵疾奔向北。

除去借助義和拳,端郡王載漪也是緊急抽調大內禁軍,趕編了“虎神營”,同京畿守城駐軍一起,與那列強抗衡。那虎神營中,皆是那以一當十的精銳,殺敵奮戰當然不在話下。並且,取“虎神”二字,是由於虎食羊(洋),神治鬼,可以力壓那些外夷洋鬼子。

田老漢剛趕到京城廣渠門外,便遇到了一隊嚴防待命官兵。雙方一盤道,田老漢才得知對方是虎神營將士。那打頭的,叫作石勝昆,是虎神營右軍統領有泰的馬弁親隨。由於戰事緊急,石勝昆也隻好親帶虎神營一部,上陣殺敵。這部虎神營的將士,不持大刀長矛,裝備皆是一水的“漢陽造”。這種“漢陽造”,雖比不上洋人的火槍,可總比普通的飛矢流礫厲害得多。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田、石二隊一碰麵,身後便來了一夥洋兵要攻城。於是,義和拳在前方衝鋒,虎神營在後陣射擊,兩隊人馬兵合一處,將打一家。

眾人同心,其利斷金。經過一番浴血奮戰,田、石二人終於將那夥洋兵打得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田老漢見石勝昆年輕血性,不似一般朝廷鷹犬,遂對其暗暗讚識。而石勝昆敬田老漢老當益壯,武藝絕倫,心下也是佩服得緊。一來二去的,兩人英氣相投,便結成了忘年之交,相互幫襯著,一同守著廣渠門。

洋兵攻城未果,自然又搬來了大隊救兵。趁著月黑風高,借著洋槍火炮,又殺奔回來。一連戰了幾個時辰,拳兵清軍力戰身疲,死傷過半,慢慢的抵擋不住,開始退向城裏。洋兵嚐得甜頭,繼續增兵補援,終將田、石兩隊衝散。

進得城裏,田老漢才知其他幾個城門也早已被攻破。他也不敢亂闖,隻得帶著香瓜,領著殘部與洋人展開巷戰。

可湧進城的洋兵越來越多,剩下那點官軍與拳兵的抵抗,分明是杯水車薪。而且那時,慈禧聽得城破的消息,早就攜著光緒與滿朝文武倉皇出逃。清軍一聽當官的全跑了,自然都成了無頭蒼蠅。於是,列強更是氣焰囂張,所過之處,宛如無人之境。一路的**擄掠,占了紫禁城。

田老漢骨頭硬,誓死也不願當那亡國奴。戰到最後,身邊除了香瓜,隻剩下十來個拳兵。還沒等他繼續提刀殺砍,一枚炮彈突然落在他身旁炸了。田老漢雙目一疼、耳朵裏嗡鳴一聲,便人事不知。

待到醒來,田老漢隻覺著眼中刺痛,四處皆黑。香瓜撲過來大哭了一陣,才把事與田老漢說明。原來那炮彈炸裂時,一塊碎片剛好從田老漢臉上打過,將他雙眼盡數劃破。趁著他暈死之時,香瓜與剩下的拳兵將他抬著,費盡了艱辛才逃出京城。

一路逃來,那些拳兵死的死、散的散,到了這會兒,隻剩下香瓜還守在身邊。沒幾日,北麵又傳來了消息。說是朝廷為了向洋人議和,不顧信義下了鏟除義和拳的命令。

於是,爺孫二人便拖著傷體東躲西逃。逃亡的路上,又得知了曹福田、林黑兒等人戰死身亡,義和拳在清廷和洋人的雙重打壓下,幾乎覆滅的事。

巨大的打擊,讓田老漢心灰意懶。自己本已年邁力衰,現在又成了瞎子,哪裏還有複仇雪恨的心?在香瓜的陪扶下,二人又偷偷回到了老家,隨便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勉強度日。

一連過了幾年,田老漢感覺自己大限將至,怕留下香瓜一人孤苦伶仃,總是愁得夜不能寐。有一日,田老漢突然記起了當年一塊守過城的石勝昆。那個石勝昆人性不錯,應該可以投靠。當年在陣前被衝散時,石勝昆曾把自己那虎神營的銅手環當成信物,交給了田老漢,說以後若是有命活著,就憑著銅手環相認。

思來想去,田老漢決定要進京去尋那石勝昆。於是,他讓香瓜收拾了細軟幹糧,一路上風餐露宿,朝著京城趕來。

誰承想還沒到地兒,爺孫二人便讓摸包的盜空了行囊,這才淪落到這般田地。

“原來竟是位老英雄!”聽得此話,馮慎對這爺孫倆肅然起敬。他立起身來,對著田老漢一揖到地:“在下失敬了!”

“使不得!使不得!”聽馮慎這麽說,田老漢慌忙摸索著要站身起來,“馮恩公千萬別這麽說……折煞老漢了……”

“老英雄過謙了!”馮慎將田老漢扶坐穩,這才正色道,“想那些個番邦洋虜,霸我大清土地,辱我大清子民,頤指氣使,飛揚跋扈,不驅殺殆盡,不足以泄國恨!”

“哎喲我的個好少爺!您可打住吧!”聽得馮慎說出此語,慌得查仵作趕緊拉住了他。“這‘路邊說話,草稞裏聽’!這些個要命的話,豈是能隨便講的?萬一傳到那別有用心之人耳裏,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啊……”

查仵作說的是實話。眼下這大清國勢運衰了,上到朝廷、下至百姓,從骨子裏都懼怕著洋人。馮慎怔了一下,便不再言語,隻是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見氣氛有些尷尬,查仵作又朝著田老漢道:“老人家,不知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唉……”田老漢歎了口氣,道,“蒙受二位恩公搭救,俺爺孫倆已是感激不盡,這裏快到皇城根了……等再歇歇腳,俺就帶著香瓜進城尋人,不敢讓二位恩公受那牽連之嫌。”

“哎喲老爺子!”查仵作一聽,心知那田老漢誤會了,“方才說那些個話,可不是衝著您去的,都是這世道逼的,您可別拿我不是。”

“查恩公哪裏話?”田老漢緩緩又道,“俺們這次來京,本就是為了尋人投靠,哪還能再叨擾?”

“老英雄,”不等田老漢說完,馮慎便一口打斷了他,“恕在下直言,那個石勝昆,怕是沒那麽好尋了。”

“什麽?!”田老漢嘴角一抽,臉上頓時黑了下來,“這話怎講?莫非……馮恩公也識得那石勝昆?”

“我與那石勝昆並不相識,”馮慎搖了搖頭,道,“可我卻知道那虎神營,早已被裁撤掉了。”

“還真是這樣,”查仵作點點頭,也道,“朝廷與洋人議和後,洋人那邊就列了份名單,組建虎神營的端郡王等人,都被列在了禍首名單上。朝廷沒法,隻得將虎神營裁了,將端郡王等在宗人府除了名、革了爵位,流配至新疆伊犁。可歎虎神營隻存了一年多,便不複存在了。”

“哎呀!”田老漢聽罷,急得跺腳連連,“這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啊?一旦俺熬不過冬,剩下香瓜無依無靠的……”

馮慎見他們可憐,心裏很不落忍。並且,他生平痛恨洋人,自然對這對曾抗擊外虜的田氏爺孫打心眼兒裏敬重。

“老英雄莫要心慌,”馮慎沉吟一會兒,便對田老漢道,“在下倒有個主意。”

田老漢一聽,趕緊問道:“馮恩公能有法尋到人?”

“不然,”馮慎道,“在下家中雖不富餘,可也有大屋數間。老英雄若不嫌棄,便暫在舍下落腳。等安穩下來,再慢慢地去走訪尋人。這樣不比沒頭沒尾地打聽強得多?”

“馮恩公大德……老漢沒齒難忘!”說著,田老漢老淚橫流,從椅子上爬下來便跪倒在地上,“俺是個戴罪的糟老頭子,不敢去累贅馮恩公,隻求馮恩公將香瓜帶回去當個使喚丫頭,隨便給口飽飯吃,別讓她受凍受餓就成了……俺下輩子當牛做馬……再來報答馮恩公……”

“老英雄快快請起!”馮慎心裏麵一酸,忙與查仵作將田老漢攙將起來,“老英雄義薄雲天,在下打心底敬重,無非是添兩雙筷子的事,又怎會棄老英雄於不顧呢?”

“就是就是,”查仵作也幫腔道,“我們這馮少爺就是心眼好,您爺孫倆隻管跟了去。”

“叫俺老漢如何報答這份大恩啊?”田老漢抹了把濁淚,又衝一旁道,“香瓜,還不趕緊給恩公磕頭?”

可田老漢一連叫了幾聲,那香瓜都不曾答應。

馮慎等人回頭看時,不由得笑了。原來那香瓜又累又疲,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哪裏還聽得到田老漢的叫喚?

“香瓜姑娘怕是乏了,”馮慎道,“老英雄莫再客套,就讓她好好睡會兒吧。”

“唉,”田老漢歎口氣,道,“老田家祖上有德,讓俺爺兒倆遇上了這般菩薩心腸的恩公啊……”

馮慎與查仵作笑笑,不再作聲。見這天色也不早了,拿訪賴青的事,也隻好放在明天。馮慎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算等搭茶棚的老婦回來便往回趕。

田老漢剛要說話,突然聽得有動靜。他本是個盲人,聽力自要比其他人好。他心裏一凜,感覺有點不對頭。

田老漢聽得沒錯,那棚外不遠的雪窩子裏,的確趴著一個人。那人見馮慎站在茶棚裏,背對著外頭,便從腰上解下個機關匣子,悄悄地對準馮慎扣下了機栝。

“轟”的一聲響,那機關匣子裏噴出幾枚黑乎乎的鐵蒺藜,朝著馮慎的後背激射而去。

“恩公小心!”田老漢大喝一聲,尋著聲音便朝馮慎所在撲去。

“噗噗噗”幾聲悶響,那幾枚鐵蒺藜全然沒入了田老漢肉裏。

“啊?”查仵作嚇傻了,一枚鐵蒺藜擦著他鼻子尖射了過去,紮在了茶棚的木柱上。

“老英雄!老英雄!”見田老漢渾身是血地倒在身後,馮慎心下大驚,“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吵什麽啊……”被響聲驚擾,香瓜也揉著眼睛醒了過來。可當她看清眼前這幕時,頓時哭叫一聲“爺爺”,朝著田老漢撲來。

“外頭……外頭有人……”田老漢嘴角翕動兩下,艱難地抬了抬手。

見沒射中馮慎,外頭那人從雪窩子裏爬起來便奔。

“站住!”馮慎衝出茶棚,一眼便認出了那個拚命奔逃之人,正是那天耍猴的賴青,“該死的賊子,你往哪裏逃?”

剛吼一聲,身後便射出兩道銀光。原來是香瓜也衝了出來,用袖間的甩手弩發了兩支釘箭。

香瓜惦記著田老漢的安危,心氣一亂,出手也便失了準心。一支射偏了,另一支雖紮在了那賴青的大腿上,卻也沒傷到要害的位置。

馮慎抬起腳,便衝將上前。可那賴青也當真窮凶極惡,顧不得腿上鮮血長流,一邊狂奔著,一邊拿著那機關匣子朝後猛射。

那機關匣子裏,似藏著無數無計的鐵蒺藜,每射一下,如同是狂風暴雨般,朝著馮慎撲頭蓋臉地打來。

見那暗器來得凶險,馮慎不敢大意。使出了渾身解數,才將那鐵蒺藜盡數避開。縱是如此,馮慎也累得滿身大汗,再待看時,那賴青早已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老遠。

馮慎再想要追,卻聽到身後茶棚裏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心裏一緊,知道那田老漢怕是熬不過了。若不是田老漢擋著,這會橫躺在茶棚裏的,八成就是自己。於情於理,馮慎都要趕在田老漢咽氣前回去守著。

“唉!”馮慎一跺腳,發了聲恨,轉身便朝茶棚奔去。

等回到茶棚後,馮慎心痛欲裂。那鐵蒺藜上淬著毒,這會兒毒液早順著血脈,走遍了田老漢的心竅。田老漢嘴角流著涎水,臉上都瘀腫得不成樣了。香瓜守在一邊,哭成了淚人。

“老英雄!老英雄!”馮慎蹲下身來,鼻子裏發酸。

“恩……恩公……”聽得馮慎呼喚,田老漢使出最後一口力氣,一把抓緊了馮慎的手。“香……香瓜……香瓜就托付給……”

“老英雄放心!”馮慎一字一頓地說道,“晚輩……定會好好待她!”

田老漢艱難地咧了咧嘴角,手顫巍巍的,想朝香瓜摸去。可沒等碰到香瓜,便從半空中猛的跌了下來。

再等看時,田老漢鼻子裏淌出兩道黑血,早已歪著頭,一命嗚呼。

“爺爺!”香瓜哀啼一聲,撲在田老漢屍身上痛不欲生。

“查爺,”馮慎黑著臉,慢慢地站起身來,“那賴青受了傷,應該跑不遠,你先在這守著,我去將那惡人拿了!”

“使不得!”查仵作一把拉住了馮慎,“眼下這天快黑了,您一個人過去,又不知深淺,可別遭了他的暗算……”

“那就來個夤夜緝凶!”馮慎冷冷地說道,“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定要將他緝拿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