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詭猴怪彘
從地廳出來後,馮慎徑直回了臥房,也不寬衣解帶,鋪開被褥,倒頭便睡。
一宿無話。轉眼,天色便開始放明。
待到報曉的雄雞叫了三遍,馮家的丫鬟夏竹,便過來敲門。
馮慎心裏裝著事,自然也睡不踏實。還沒等夏竹敲幾下,他便從**躍下,匆匆開了門。
“公子爺早……”夏竹手提著一壺熱湯,她先向馮慎道個萬福,然後走到盥洗架前,將壺裏的熱湯倒入銅盆裏。
“今個兒是你?”馮慎似乎淡忘了昨夜的事情,換上了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他伸著懶腰,問夏竹道:“怎麽沒見著雙杏?”
“雙杏姐昨晚上著了涼……身上有些不舒服,”夏竹見馮慎問起,臉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忙低了頭,一麵在熱湯裏加了些冷水,一麵回道,“水溫差不多了……請公子爺洗手淨麵……”
馮慎“哦”了一聲,也不再問,走到銅盆邊草草洗了臉。
待馮慎擦淨了臉麵,夏竹又遞了杯釅茶過來。馮慎接來飲了一口,含在嘴裏漱了漱,然後吐掉。
“公子爺昨晚上沒睡好?”夏竹看了馮慎一眼,奇道,“怎麽雙目中皆是赤紅呀?”
“沒事,”馮慎笑道,“倒是夏竹你人麵桃花,怕不是有什麽喜事吧?”
“公子爺又來打趣!我一個小丫鬟,能有什麽喜事……”夏竹麵露羞澀,忙紅著臉,走到馮慎床邊,開始卷被疊褥。
望著夏竹忙碌的背影,馮慎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
待夏竹收拾停當,二人便出了臥房。來至前廳,常媽已備了早點。
眾人都用過飯後,便各自下去忙了。隻有馮慎還抱著隻手爐,獨坐在廳上,翻看著一卷書。
才翻了幾頁,管家馮全便跑了進來:“少爺,查爺來了!”
話音剛落,馮全身後便閃出個人來,朝著馮慎一拱手,笑嘻嘻地說道:“哈哈哈……馮少爺,我查某人又來叨擾了!”
馮慎見是查仵作,便拋卷起身,笑道:“怎麽著查爺?衙門裏又出人命案子了?”
“馮少爺總愛說笑!”那查仵作擺了擺手,道,“咱這四九城可是天子腳下,哪能見天的就鬧了凶案?查某這次過來,另有要事相商。”
“得了吧查爺!”馮慎笑道,“別這麽一本正經,是不是到這兒蹭飯來了?得!剛好早上的豆汁、焦圈都富餘,一會兒我讓常媽給你端來?”
聽得此話,就連邊上的馮全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反是那查仵作習以為常,不慍不惱。
“馮少爺,您甭拿話兒寒磣查某,”查仵作咧嘴笑笑,“今個兒來找您,真有要事!”
“哦?”見查仵作不似玩笑,馮慎也正經起來,“查爺,究竟何事?”
“府尹大人那邊發的話,”查仵作道,“想請馮少爺過府一敘。”
馮慎眉頭一蹙:“府尹大人找我?”
“可說是呢,”查仵作笑道,“走吧馮少爺,轎子都在外頭候著呢!”
聽是府尹傳喚,馮慎自不敢怠慢,換了身行頭,便隨著查仵作出了門。
來到門口,早有兩乘小轎等在外頭。馮慎與查仵作剛鑽進轎中,幾個轎夫便抬了轎杆,邁著大步,晃晃悠悠地朝著大路上走去。
一路上,馮慎也沒多問,隻是仰坐在轎裏,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轎子落了,馮慎撩簾出來後,發現自己正在一所宅子麵前。
“馮少爺,”這會兒,查仵作也鑽了出來,見馮慎還在門口立著,便趕來說道,“進去吧,大人在裏麵等著呢。”
“查爺,你得先給我透個實底,”馮慎道,“府尹大人找我,究竟所為何事?”
“好事!好事!”查仵作笑著,將馮慎推進了門裏,“進去便知分曉!”
二人剛進院,府尹便從廳裏迎了出來。
馮慎一看,趕緊請安:“晚輩見過大人!”
府尹幾步上來,將馮慎一扶:“這裏不是府衙,無須多禮。令尊與老夫交往頗深,咱二人以伯侄相稱便可!”
“那晚輩便恭敬不如從命,鬥膽高攀了大人這門親吧。”馮慎又是一揖,展顏笑道。
“哈哈哈……”府尹爽朗一笑,道,“好一個乖巧的馮賢侄。好了,咱們入廳說話。”
說完,府尹便引著馮慎和查仵作進了屋,分賓主落座。
待家童上來獻畢茶後,馮慎又向府尹問道:“世伯百忙之中喚小侄過來,有何要事囑咐?”
府尹端起蓋碗,呷了口熱茶:“既然馮賢侄問起,老夫就不繞彎子了。”
馮慎拱手道:“世伯請講。”
府尹道:“老夫見賢侄文修武備,便有心保舉,讓賢侄來順天府任‘經曆’一職,不知意下如何?”
“世伯謬讚了,”聽得此言,馮慎慌忙起身,“小侄何德何能敢擔此重任呀?還望世伯三思!”
“馮少爺,這關口上,您倒是謙虛起來了?”還沒等府尹說話,那查仵作便接言道,“提起刑席馮老爺子的威名,順天府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馮少爺自幼跟著馮老爺子研習那刑名之學,光是耳濡目染,就強於我們這幹公人數倍!”
“查爺取笑了,”馮慎苦笑道,“那些皆是先父的本事,我卻隻學了些皮毛……並且,那驗案辨屍諸事,有查爺去打理。我若再摻手,不成了喧賓奪主了嗎?”
“瞧馮少爺說的!”查仵作又道,“老話說得好:虛席以待、擇賢任之!再者說了,經曆一職,又不比仵作。那些個剖屍檢體等醃臢事,自有我等著理,實在是遇上不明之處,才敢勞煩馮少爺出馬。平日裏,馮少爺隻需幫襯著大人,替府衙裏出個謀、劃個策即可。還有,馮少爺身懷絕技,若有歹人鬧堂,也方便製止……”
“恰是此理!”府尹頷首道,“昨日若不是賢侄出手,老夫在公堂上早遭了不測。依老夫看來,那‘經曆’一職,賢侄是當仁不讓啊。老夫求才若渴,然賢侄卻一味推讓,莫非是嫌順天府衙水淺,容不得賢侄這條龍魚嗎?”
“世伯言重了,小侄萬無此意。”馮慎趕緊躬身道,“蒙世伯垂青,小侄誠惶誠恐。然小侄不肖,生性頑劣,自幼散漫慣了,怕一個約束不住,壞了衙門規矩。”
“這倒不妨,”府尹微微一笑,道,“賢侄有如此大才,自然不必循拘那般繁文縟節,若有案時,就輔佐老夫協查;若無事時,則悉聽尊便!”
查仵作見狀,在一旁幫腔道:“大人都講到這個份兒上了,馮少爺您就痛快應了吧!”
“也罷,”沉吟半晌,馮慎這才說道,“既然世伯如此錯愛,小侄若再推三阻四,倒顯得不識抬舉了…… 那從今往後,小侄定當殫精竭慮,任憑世伯差遣!”
“好好好!”見馮慎答應了,府尹欣喜異常,“有賢侄相佐,真可謂是治下百姓之福啊!”
聽得府尹褒賞,馮慎連稱不敢。
馮慎心裏頭對這經曆的差事也算是滿意。自打馮父過世後,馮家家境大不如前。這樣一來,除去每月賺得不少俸銀外,還能趁著公幹打發下時間。更何況,若是在順天府當差,那便是朝廷的人,那些暗地裏打窺骨經主意的惡徒,自然也會收斂些。怎麽算來,都是樁美事。
正事談妥,三人又聊了些邦國之論。換了幾盞茶後,馮慎見快到晌午,便要起身告辭。府尹原想備宴以待,無奈馮慎執意不留,也隻好放他去了。
出了府尹宅第,查仵作便朝著馮慎抱拳相賀:“馮少爺,打今兒起,您可就是咱順天府的經曆大人了!以後還望多多提攜啊……哈哈哈……”
“得了吧查爺,”馮慎也笑道,“你跟大人一唱一和的,這是鐵了心要吃定我吧?”
“那是,”查仵作道,“您馮少爺這麽大能耐,成天窩在宅子裏那還不可惜了?哈哈……怎麽著馮少爺?這也到飯點了,您就趕緊找個館子,擺上一桌慶賀慶賀吧!”
“查爺,你吃我的還少啊?”馮慎搖頭笑道,“我不管啊,今兒要請,也得你掏銀子。否則日後再想配什麽定神丸,可別找我!”
“別介啊馮少爺!”查仵作忙道,“那玩意兒現在除了您有配方,別地兒沒處淘換啊!得!今兒我就出回血,咱爺們兒去醉仙樓喝上一壺?”
“那敢情好!”馮慎打趣道,“吃你一回真不容易,那我可得正兒八經地點幾個好菜了!哈哈哈……”
那醉仙樓原本生意平平,可自打從鎮江請了個掌勺的廚子後,買賣便日漸興隆起來。那廚子技精藝湛,燒得一手淮揚好菜。老北京人吃慣了鹹鮮的當地菜,都對那甜軟清淡的淮揚菜有著莫大的興致,漸漸的,那醉仙樓便一日紅火似一日。食客一多,菜價也水漲船高,可去的人仍舊絡繹不絕。隻要使得起錢的主,皆以去醉仙樓為榮。因此,聽得查仵作要去醉仙樓,馮慎也是欣然前往。
隻是打這裏去醉仙樓倒還真有些腳程,好在二人也不趕,於是便慢悠悠地朝著醉仙樓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馮慎與查仵作說說笑笑,安步當車,不知不覺地到了天橋附近。
這天橋一帶,混著不少走江湖的藝人。他們在那裏撂地畫鍋,雜耍賣藝。有抖空竹的,有演套路的,有擎幡爬竿的,反正五花八門,十分熱鬧。
遠遠的,馮慎瞧見前方人影攢動。一群人圍聚在一處,卻不知在看什麽把戲。沒一會兒,人群裏便爆出一陣喝彩,撫掌大讚之聲不絕於耳。
馮慎好熱鬧,見有這等事,便有些挪不動腳了。於是,他拉了查仵作,徑直地奔著人群去了。
待二人分開人群,闖入圈中時,這才發現,原來竟是個耍猴的。
這種耍猴的把戲很是尋常,無非就是馴出隻蠻猴,讓它學人做些拙劣的動作,用以搏取幾個大子兒銅錢。
查仵作一看這般,頓覺些掃興。他嘀咕一句,剛想轉身出去,卻被馮慎一把拉住。
“查爺,先不著急走!”馮慎將嗓音壓低,衝查仵作道,“您再瞅瞅那猴!”
“那猴怎麽了?”查仵作一麵說著,一麵朝那猴子仔細打量。
這一看之下,查仵作才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那猴子瞧著像個普通的獼猴,可卻要比那獼猴大得多。屁股後麵的尾巴被剪掉了,腿腳也顯得粗壯些。並且,那猴子後肢著地,立得是穩穩當當。最令人吃驚的是,那猴子居然還下著腰馬,兩個前爪在胸前推來掄去,有模有樣的演著一套太極拳!
這猴類通靈,學人做些癡憨的行為,倒是不足為奇。可眼前這隻獼猴,左一個野馬分鬃,右一個白鶴亮翅,摟膝挪步,踢腳揮拳,若不是那身棕褐色皮毛,冷不丁一看,真個就是個賣藝的武童。
那猴每亮一個招式,人群裏便爆出一聲雷鳴般的喝彩。那耍猴人敲一陣鑼,就在人群裏轉上一圈,挨個兒討要賞錢。人們也不吝嗇,紛紛掏出幾枚大子兒,丟在那耍猴人的鑼麵上。沒多一會兒,那鑼麵上的銅錢便冒了尖。
轉了一圈後,那耍猴人便將得來的銀錢倒在貼身的布袋裏,然後扔給那猴半塊玉米餅子,讓它歇息一會兒,吃點兒東西再接著耍。那猴也像是餓極了,捧著那半塊餅就大嚼起來。或是吞咽得急了,噎住了嗓子眼兒,那猴居然像人一般,咳嗽了幾下,自己捋著自己的胸前,最終將食順了下去。這幾番動作,又引得周圍看客嬉笑不止。
“嘿!”查仵作大奇,衝著馮慎大聲說道,“這猴還真是成了精了!要是再讓它練上兩年,咱順天府那幫子衙役怕都打不過它!”
“查爺低聲,生怕別人不知你是當差的?”聽得查仵作嘴裏沒遮沒攔,馮慎趕緊扯了他一把。
可那查仵作嗓子粗,等他掩口時,那話早就飄到了別人耳朵裏。
聽到這話,那耍猴人猛的怔了下,臉色有些陰晴不定。那耍猴人生得尖嘴長腮,一對三角眼骨碌骨碌地直轉,活似一張鼠麵。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種市儈狡詐之徒。這會兒,他裝作數錢的樣子,一邊扒拉著錢袋子,一邊低頭斜眼的,偷偷打量起查仵作來。
那查仵作雖是一身常服打扮,但腳上卻穿著一雙公門裏的官靴。站在人群裏,這官靴與尋常百姓所穿的靸幫鞋或是軟納履都不同,很容易就能辨別出來。
越看,那耍猴人便越是顯得慌。最後,他直接把錢袋一係,扯過了那猴用細鏈拴了後,便衝著眾看客們一拱手:“各位老少爺們兒,小的初來貴寶地,人生地也不熟,以後還得靠著大夥多捧。可今個兒賽悟空也乏了,就先耍到這裏吧……”
一聽耍猴的想走,周圍看客都不幹了,紛紛指責起來。
“怎麽著?爺們兒剛扔了錢你們就要走?趕緊再讓那賽悟空耍上幾套,還沒看過癮呢!”
“就是就是!剛才還說是歇歇就耍,咋一轉眼又變卦了?合著是拿我們開涮?”
“老少爺們兒!老少爺們兒!”見看客們惱了,那耍猴人忙苦著臉賠不是道,“小的多大個膽子,敢拿各位開涮?適方才小的才想記來,隻顧著在這裏耍,還沒找著個落腳的地方,待小的尋著處住,再帶著賽悟空來給各位熱鬧熱鬧。”
“熱鬧個屁!你小子跑了,爺們兒上哪裏尋你去?”
“要走也成!把賞錢還了!”
“對!把賞錢還來!把賞錢還來……”
看客們一麵說著,一麵就要衝上去討回打賞的銅子兒,那耍猴的哪裏肯幹?便與看客們擁擁扯扯,攪在了一處。
“這陣勢……倒比那耍猴更熱鬧了……”看著亂成一鍋粥的人群,馮慎和查仵作相對一視,搖頭苦笑。
馮慎見待著也無趣,便轉身要走。可還沒等他回頭,眼角卻瞥見一隻毛乎乎的東西突然從人群裏躥將出來,一把便抱在了查仵作的腿上。
二人皆無防備,都讓這毛物嚇了一跳。待定睛看時,卻發覺那扒在查仵作腿上的,竟是那隻獼猴。
那獼猴脖上係著細鐵鏈,一端還拖在後頭,嘴裏嗚嗚叫著,眼窩裏不住地淌著淚,死死抱著查仵作,就是不肯鬆爪。
“這……這又鬧的哪出啊?”查仵作一麵拚命地掙紮著,一麵奇道,“馮少爺您別光顧著看呀!趕緊搭把手,拖開這猴啊……”
馮慎無奈,隻好彎下腰,從後著搭住那獼猴的肩膀,用力往後掰。沒想到,那獼猴竟似是鐵了心,任憑二人如何撕扯,死活不放爪。
忽然間,那獼猴脖上的細鐵鏈猛的一掙,直直的拉成了一條平線。原來,是那灰頭土臉的耍猴人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他攥起了鐵鏈的另一頭,便不顧一切地往回拉。
鐵鏈一收,那獼猴的脖子便被勒得後仰。縱是如此,那獼猴還是不肯鬆開查仵作的褲角。它頸間被扯得老長,兩隻眼裏倒翻著眼白,本來就通紅的猴麵這會兒更是憋成紫豬肝。
見這邊又起了爭執,之前那混擁的看客們也都停了手,一個個戳在一旁看起了熱鬧。
“住手!”眼瞅著那猴就快被勒死,馮慎動了惻隱之心。他躍步上前,一把便從耍猴人手裏奪過鐵鏈,喝叱道:“好歹是條性命,何苦下此狠手?”
豈料那耍猴人卻將眼珠子一翻,誣道:“我自家訓養的猴,竟要你這個外人來管?莫不是見我這猴伶俐,起了不問自取的歹心吧?”
“荒謬!”馮慎有些惱了,怒道,“我要你這獼猴何用?”
“既然這位公子爺不想昧下這猴,那就還請您老移步,別耽誤了小的捉猴!”耍猴人陰陽怪氣地說道,“要是這猴躥沒了,小的就連混飯吃的家當都沒了!”
耍猴人的一番說辭,倒是噎得馮慎半天說不上話來。
“哎喲我說馮少爺啊,”正當氣氛尷尬時,那查仵作又扯著嗓子叫了起來,“咱先別管其他的了,倒是快想辦法,把這猴從我腿上給弄下來啊!這人人都有兩條腿……咋這獼猴就偏認了我這對當成大樹杈子了啊……”
“這好辦!”還沒等馮慎說話,那耍猴人便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條皮鞭,“幾鞭子抽下去,看那潑猴老不老實!”
說完,那耍猴人手腕一抖,空甩了個響鞭。
當那清脆而又淩厲的鞭聲響起後,那抱在查仵作腿上的獼猴,立馬變得無比驚懼,渾身上下都打起了寒戰。
耍猴人將鞭子朝著空中一揚,然後迅速一回扯,那鞭子梢便帶著一股子風,呼嘯著抽在了那獼猴的脊梁上。
耍猴人的皮鞭雖然纖細,卻是那種由數條熟皮盤編在一處的“鵠頭紐”。並且在結擰時,還摻入了人發與鐵屑子,十分堅韌。若是抽在皮肉上,一下便是一條血痕。
那獼猴雖皮糙肉厚,可也畢竟是個血肉之軀,受了那一鞭子後,疼得跌倒在地上,滾叫連連。耍猴人毫不憐憫,又舉著鞭子抽打開來。
沒一會兒,那獼猴便被打得皮開肉綻。棕褐色的猴毛被血一泡,混雜著地上的塵土,全都打成了縷。最後,直接趴倒在地上,已然成了一隻血猴。
這一切,幾乎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周圍的人全看傻了。誰也沒想到,耍猴人會向那獼猴下這麽狠的手。
眾人正驚詫著,那隻奄奄一息的獼猴,竟又從地上艱難地爬將起來,用雙膝跪著,一點一點地朝查仵作爬去。
待到了近前,那獼猴前爪撐地,一麵淌著淚,一麵又衝著查仵作“梆梆”地磕起了響頭!
這下,不僅僅是查仵作和馮慎,就連周圍的看客們,都感到事情不對勁了。
查仵作足蹬著官靴,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是公門中人。可這獼猴放著他人不找,哪怕是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纏著查仵作不放。莫非,這獼猴有什麽天大的冤屈?
想到這兒,馮慎衝那耍猴人大喝一聲,打算先製住他再細細盤問。豈料那耍猴人見馮慎撲來,竟又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拚命地抽掄。
一時間鞭影亂舞,耍猴人的一通抵抗,竟弄得馮慎暫時不能靠身。
馮慎左閃右避,想瞅準個空子,一舉將那耍猴人擒下。可那耍猴人也知這樣早晚會守不住,於是便將腰間的錢袋子一扯,淩空一揚。
“嘩啦啦”一通響,地麵上頓時落滿了銅錢。那些銅錢飛濺著、滾動著,看上去像是無計無數。看客們一見有錢可拾,哪裏還顧上看什麽熱鬧?一窩蜂般衝了上來,彎腰弓背地便哄搶起來。
這一衝,倒是將馮慎和查仵作牢牢地困在了人縫裏,無論怎麽掙紮都無濟於事,被人流衝得七仰八歪。
耍猴人冷笑一聲,繞到圈外,扯起那隻獼猴背在身後,便絕塵而去。馮慎見他逃遠,急得滿頭大汗。可周圍皆是平民,他也不好用強。
等馮慎和查仵作灰頭土臉地從人群裏擠出來時,那個耍猴人早已逃得不見蹤影。
“查爺,”馮慎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問道,“這事你怎麽看?”
“馮少爺……您這不難為我嗎?”查仵作苦著個臉,悻悻道,“我哪知道呀……我就知道我褲子上被那猴撕了好幾道口子……”
馮慎看了一眼查仵作,自顧自地說道:“觀那獼猴之舉止,似有什麽苦水要訴。那耍猴人認出查爺你是當差的,開始時慌張得不行。可當他見我們要接近那猴時,卻驚慌失措,竟不畏官民之別,而朝我們揮鞭出手……逃躥時,又不惜冒著被捉的風險,非得背著那猴離去……看來……那隻獼猴身上絕對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依馮少爺之見?”查仵作皺眉道。
“那耍猴人行跡可疑,定是那作奸犯科之輩!”馮慎恨道,“隻不過一個沒留神,讓他逃了!”
“不礙不礙,”查仵作笑笑,自若地說道,“這事不難辦。咱順天府裏有的是衙役,等回頭稟明了大人,讓他老人家差人尋訪便是。料他一個跑江湖的浪**漢子,還能逃出衙門的眼線?”
“那耍猴的身份……怕是沒那麽簡單,”馮慎搖頭歎道, “不過查爺說得也有理,若是有衙役留心排查,不信逮不出耍猴那小子。”
“行了馮少爺,”查仵作道,“別管什麽猴不猴的了,這折騰了半天,肚裏早叫喚了……怎麽著?咱這就移步醉仙樓?”
“我聽查爺的,”馮慎點點頭,“這事就等回去再說,咱先去醉仙樓,整上一桌佳肴美味,來解解口腹之欲吧!”
說罷,二人又理了理衣衫,朝著醉仙樓走去。
打天橋過去,那醉仙樓離著也就不遠了,所以還沒走幾步路,二人已到了那酒樓的門首。
這醉仙樓上下三層,皆是粉壁朱欄,雕梁畫棟。尤其是門額上那塊閃閃發亮的金字招牌,更是彰顯著奢華與氣派。
“嘖嘖!”查仵作歎道,“瞧見沒馮少爺?到底是大館子,要換別一家,早有跑堂的出來迎著了……”
“行了查爺,別在這吐酸水了,”馮慎對此倒是不以為意,“再不進去,怕是連副座頭都沒了。 ”
查仵作想想也是,便收了牢騷,跟著馮慎進了醉仙樓。
進門後,果然是食客滿座。整個一層的廳裏,坐了個滿滿當當。一張張桌子上食客們大快朵頤,吃得是酣暢淋漓。上菜的在桌間穿梭不息,忙得是滿頭大汗。
“小二!小二!”見遲遲沒人來招呼,查仵作有些急了,扯起嗓子便吆喝了起來,“人呢?都跑哪兒去了?”
查仵作叫了半天,這才有個跑堂的過來回話。
“怠慢了,二位爺對不住啊!”那跑堂抹了把臉,賠笑道,“店裏客多,沒顧上來……”
“我當你們醉仙樓是店大欺客呢!”查仵作還是一臉的不悅。
“爺說笑了,說笑了。”跑堂的趕緊抱拳拱手。
“給我們找個座。”馮慎揮了揮手,對著跑堂的說道。
“好嘞!”跑堂的一口應下,“一樓是沒座了,小的去二樓瞧瞧,兩位爺先在此稍後,小的去去就來。”
說完,那跑堂的便順著樓梯“噔噔”地上了二層。
可沒一會兒,那跑堂的就下來了。他苦著一張臉,衝馮慎和查仵作道:“兩位爺實在是對不住……那二層上,也坐滿了……要不……您二位去別地兒再轉轉?”
“你們這不是有三層嗎?”查仵作急了,“三層上也沒位了?”
“有是有……”跑堂的言語有些吞吐,斜著眼偷偷將馮慎與查仵作打量了一番,“可那三層上是雅間,價錢上要貴上幾番……”
見跑堂的打量自己,馮慎忙低頭看了看。一看之下,這才明白過來:方才與那耍猴人的糾纏,身上衣裳有些淩亂和不潔,雖然理了幾下,可還有些皺皺巴巴。查仵作褲子上被撕了幾道口子,那股邋遢勁兒更是不必說。
“嘿?”這會兒,查仵作也反應過來了,他衝著那跑堂的氣呼呼地說道,“你小子是不是覺得爺沒銀子啊?告訴你,爺就樂意穿這破破爛爛的褲子!怎麽著?不服氣呀?”
“喲喲,”跑堂的趕緊賠不是道,“爺別在意,千萬甭往心裏去!小的沒那意思,沒那意思……”
“少囉嗦!”查仵作大手一擺,道,“今兒爺還就非吃定你這三樓了!趕緊帶路!好吃好喝伺候著,爺我短不了你的銀子!”
“是是是,”跑堂的點頭不迭,閃身探手道,“那兩位爺樓上請。”
查仵作“哼”了一聲,率先上了樓。馮慎搖頭一笑,也跟著上去。
二人來到三層後,點了幾道醉仙樓的招牌菜。跑堂的記了,又匆匆下樓報菜名。
這雅間裏倒還真是講究,先不算那四壁上的高懸名家字畫、架台上陳列的精稀古玩,單單是那副花梨木的桌椅就價值不菲。沒一會兒,一名妙齡女子上來獻了茶後,又款款退出。
“這檔次……還真是不低……”少女出去後,查仵作朝雅間裏環顧一陣,咂舌道,“看來……這桌子菜錢……唉……”
“查爺這就認了?”馮慎打趣道,“這跟剛才那股子大爺勁兒可不相稱哪……哈哈哈……”
“我剛才那不是急眼了嗎?”查仵作苦著個臉道,“馮少爺……要不這頓您先請了?”
“我可沒帶那麽多銀子!”馮慎笑道,“查爺千萬別在我身上想轍。”
“得了!”查仵作一咬牙,摸著懷裏的挈囊道,“得虧今兒個從衙門裏剛領了俸銀……就當花錢圖個享受吧!”
“這就對嘍,”馮慎又道,“我今兒就跟著查爺沾光,也嚐嚐那山珍海味,哈哈哈……”
轉眼間,二人點的酒菜便上齊了。由於二人都不擅飲,所以也沒要那烈性醇釀,隻是開了壇清口的花雕。
菜肴皆用一水的官窯瓷具盛裝,琳琅滿目,色香俱全。那溜、炸、蒸、煆、煎、炒、燒、煸,烹飪的是五花八門,光是看著,就讓人垂涎欲滴。
盯著這等珍饈,查仵作眼珠子都亮了。他一麵食指大動,一麵招呼著馮慎道:“這銀子花得也算值了。馮少爺別光愣著呀,趕緊吃啊。”
“那我就不客氣了。”馮慎笑笑,便將筷子朝近前的盤裏探去。
吃了一口,馮慎讚道:“這淮揚菜,鬱、軟、甜、香,味道當真不錯!怪不得這醉仙樓客似雲來……”
“哎呦,您就別轉文了!”查仵作拿著把勺,打算去舀那道豬骨煲的湯喝,“這當口兒,就得甩開腮幫子、撩起後槽牙,胡吃海喝吧您哪!”
馮慎正要說話,卻瞥見查仵作剛舀過的那個豬骨煲。他“咦”了一聲,便用筷子去湯裏翻。
見馮慎突然這般,那查仵作也很好奇。他一麵舉著湯勺,一麵問馮慎道:“又怎麽了?都是些豬骨頭,又沒幾塊肉。”
說著,就要把勺往嘴裏填。
馮慎眼尖,還沒等他填進嘴裏,就劈手將查仵作的湯勺打掉:“喝不得!”
“啪啦”一聲,那勺子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怎……怎麽了?”查仵作大驚,看著馮慎結結巴巴地問道。
“查爺,”馮慎黑著臉,指著那豬骨煲對著查仵作道,“你自己來瞅瞅,這裏麵的豬骨……有什麽異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