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巧言令色

祥升茶館門口,一個中年胖子剛要跨進門檻,卻瞥見了迎麵而來的青年男子:“這不是馮慎馮少爺嗎?拎個包袱打哪兒來?喲!好端端的綢褂子,咋還給扯裂了?”

那叫馮慎的男子低下頭,看一眼棉絮外翻的前襟,淡笑道:“被個畜生撓了。”

“蒙老哥了不是?嘿嘿嘿……”中年胖子意味深長地笑笑,壓低了聲音,“我看哪,八成是被八大胡同那幫狐媚子給抓的!”

“曾三爺取笑了,那種花街柳巷,我還不曾去過,”馮慎見他手提鳥籠,又道,“您這是遛鳥回來?沒跟褚二爺搭幫?”

“他?可不敢!”曾三爺擺擺手,掂起手中鳥籠,“跟他一伴遛彎,可不敢帶上這隻鷯哥。您想呀,褚二那煙袋鍋子這麽大個兒,一抽起來咕嚕咕嚕冒黑煙,再把這鳥給熏壞嘍……得,別光傻站著,咱哥倆有日子沒聚堆了,走,進館子裏頭,老哥請你喝杯茶。”

“成吧,”馮慎稍加思索,笑道,“閑著也是閑著,那三爺,我可就卻之不恭了。”

“別介呀馮少爺,這話就見外了不是?”曾三爺將臉一板,故作嗔怪,“論起咱倆這交情,不得好得跟一人兒似的?來來來,咱二人攜手攬腕、品茶聽書去!”

說著,曾三爺便拉起馮慎,拖進了茶館裏。

茶館裏頭,已坐了不少閑客。好些座位上,都擺著幾隻蓋碗,堆滿了瓜皮果殼。茶客們紮著堆,聚在一處閑聊海侃。

茶博士手持熟銅長嘴壺,在人堆裏穿來鑽去。見要續杯了,便把腰板一扭,將長長的壺嘴猛地探出。一股滾燙的水柱,直直射入客前的盅碗裏,穩準精狠、滴水不濺。

見二人進館,小二趕緊過來招呼:“馮少爺、曾三爺,您二位可是貴客。今兒喝點啥?紅梅還是普洱?”

“都不用,三爺我自個兒備著!”曾三爺得意地笑笑,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瞧見沒?上好的碧螺春!”

“喲?”小二慌忙接來,提鼻子一聞,“味兒挺正啊。這寒冬臘月的,您哪兒尋來的這等稀罕物?”

“上哪兒尋去?自個兒貯下的!”曾三爺一樂,又道,“今年開春,打蘇州挑了批好葉子。怕冬天喝不到好茶,就拿瓦罐蠟封了埋在土裏。昨個兒掘出來一嚐,嘿!那味兒是半點沒跑!”

小二一挑大拇指:“三爺,我算服您了!”

“甭來這套,”曾三爺笑笑,囑咐道,“你聽好嘍,把茶葉分作兩份,用滾水濾一遍再沏。在意著點兒,別給三爺我糟踐嘍!”

“您就好吧!”小二捏著紙包,扭頭下去忙活。

“三爺還那麽講究,”馮慎笑道,“喝個茶都上規上矩的。”

“寒磣你老哥不是?哈哈哈……”曾三爺搖頭晃腦道,“這人活著啊,就得圖個舒服……別戳著了,找地兒先坐吧。”

二人挑了副幹淨座頭,雙雙坐定。曾三爺將鳥籠擱在桌上,馮慎也把包袱丟在腳邊。沒一會兒,茶便泡好呈來,揭蓋端起,茶香四溢。

曾三爺呷口茶汁,將頭探到馮慎耳邊:“馮少爺,您聽說了沒?這四九城裏出怪事了!”

馮慎懶洋洋地抻下腰,瞥了瞥腳下的包裹:“最近這世道不太平。一天下來,哪裏不鬧點事兒?”

“就在眼皮子底下,”曾三爺故作神秘,“並且呀……跟你馮大少爺有關!”

“哦?”馮慎眉頭一蹙,“讓三爺這麽一講,我倒是想聽聽了。”

“還是了,”曾三爺又湊了湊,低聲道,“悅來客棧的那爿店麵,是從馮家手上賃來的吧?”

“三爺真是神了,連這事都知道?”馮慎麵無表情,淡淡說道,“除了先父和我,外人應該不知這事吧?”

曾三爺臉上掠過一絲慌張,隨即又恢複了常色:“嗐!馮少爺多心了。馮老爺子在世時,曾給我透過一句半句的……咱先說悅來客棧的事啊……”

接著,曾三爺便把那巷閭傳聞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聽完曾三爺所說,馮慎微微一笑:“看來生孩子也得防備著邪物啊。”

“那可不是?”曾三爺附和道,“我聽人說,那什麽妖呀,鬼呀,專愛挑懷胎婦人下手。”

馮慎不置可否,端起桌上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三爺,我還有些瑣事,咱們就此別過,改日再會吧!”

說完,馮慎也不等曾三爺答話,拎起桌底包袱便揚長而去。

望著馮慎遠去的背影,曾三爺嘴角一挑,露出一抹冷笑:“這小子……哼哼……”

出了茶館後,馮慎便七轉八繞,朝著順天府方向走去。剛走出沒多遠,順天府那仵作便埋頭趕來。

馮慎一樂,當頭迎上:“查爺,你不好好當差,倒有功夫跑來閑逛?”

“馮少爺?”那仵作一抬頭,頓時眉開眼笑,“可真巧了!正打算去找您!怎麽著?勞您大駕,去趟府衙?”

“去府衙?”馮慎笑道,“也好,好久沒與府尹大人下棋了!”

“馮少爺總愛揶揄,找您有正經事呢!”查仵作搔了搔頭,又道,“這不剛出了一樁凶案……嘿嘿……想請您幫忙驗驗……”

馮慎奇道:“驗屍可是你的事。你一個仵作不去驗,卻跑來喚我?”

查仵作陪笑道:“我那點本事跟您比,還欠著火候。尋常案子,我自個兒就能驗了。可是這次不同以往,隻得請您出馬了……”

“查爺呀查爺,你算吃上我了……”馮慎搖頭苦笑道,“之前配的‘定神丸’,也還沒給銀子哪。”

“下回,下回一並給。”查仵作趕緊道,“那咱們這就過去吧?”

“唉……走吧!”馮慎掂了掂手裏的包裹,便大步朝前。查仵作也甩開腿腳,跟在後麵。

不多時,二人便來到了順天府。查仵作沒聲張,將馮慎引到停屍的殮房。

揭開白單,兩具死屍便橫在眼前。馮慎圍屍繞了幾圈,開始動手查驗。他探探婆子殘顱,又望望婦人肚腹,將那些創口反複比對,時而凝眉,時而沉思。查仵作怕擾他思緒,也不敢作聲,隻能焦躁地候在一旁。

良久,馮慎才將屍單一蓋,衝查仵作道:“去告訴大人,可以升堂了!”

聽馮慎如此說,查仵作知他已驗出端倪,趕忙跑至後堂,稟明了府尹。

府尹一聽,忙替換下刀筆書吏,帶著馮慎與查仵作,重返了大堂。

來在堂上,馮慎將那王老掌櫃上下打量。王老掌櫃見是個生臉,不由得心慌,哆哆嗦嗦的,有些手足無措。

“大人……”王老掌櫃衝馮慎一指,“怎麽又來一位公子爺?”

府尹道:“他不是外人,你但講無妨!”

王老掌櫃無奈,隻好再度開口,將之前全部經遇,慢慢訴了出來。

這王老掌櫃,是個鰥夫。兒子還沒成人時,老伴便早早地撒手人寰了。

怕兒子受屈,王老掌櫃也沒再續弦,就這樣守著一爿祖產開了家客棧。由於王老掌櫃悉心經營,沒過幾年,客棧便商來販往,十分紅火。不敢說日進鬥金,可每天都有活錢入賬。

日子過好了,王老掌櫃對兒子更加地上心。衣食起居,無一不是親自照料。待到兒子大些,王老掌櫃便送他去念私塾,還央先生起了個學名,喚作王文進。

白駒過隙,鬥轉星移。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王文進業有所成,進了學,有了生員的資格。王老掌櫃也不勝歡喜,琢磨著王家不定這一代能出一個官宦人物,那就真是祖上積德了。王文進不好嬉遊,日日在家攻讀詩書,專等幾年後的北闈鄉試。小康之家,父慈子孝,倒也其樂融融。

約在前年,客棧裏來了個女子。說是老家鬧瘟災,人都死絕了,隻剩她無依無靠。實在沒了生計,那女子想起爹娘生前曾經講起過,她有個遠房表叔在京城,於是便要著飯,一路打聽過來。輾輾轉轉,費盡周折,這才找到了悅來客棧。

對於這房遠親,王老掌櫃卻是印象模糊。可見那女子悲苦,倒動了惻隱之心,也沒細問,便認下了這個表侄女。

這女孩生就的水靈,吃穿一精細,人越發滋養得嬌嫩無比。她二八年紀,朱唇粉麵、明眸皓齒,不光會做針織女紅,還打得一手好算盤。時日一久,櫃上活計也接得起來。王老掌櫃看在眼裏,喜在心上。對這個侄女,更加地疼愛。

王老掌櫃琢磨:這表侄女出落得如此出眾,而王文進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不如將兩人湊成一對,你恩我愛,親上加親,倒是一樁上好姻緣。

心裏盤算好,王老掌櫃想先探探表侄女口風。表侄女一聽,當即臊得兩腮緋紅,埋著頭半晌也沒作聲。

倒是王老掌櫃有些心急:“好侄女,成與不成的你給句痛快話。你與進兒都是我手心肉,倘若覺得委屈,叔絕不強求,咱就當沒這事兒……”

那侄女忸怩半天,吐出句“任憑叔父做主”後,便捂著臉,羞答答地跑入閨房去了。

王老掌櫃一看這樣,便明白了侄女的心思,喜滋滋地跑去同王文進說了。

王文進一聽,同樣欣喜異常。表妹貌美德賢,他早已心生愛慕。眼下要結為連理,又豈會不肯?於是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由王老掌櫃出麵,選好日子,訂下了這門婚。

消息傳出,客棧裏頭就忙活開了:有去打首飾的,有收拾嫁妝的,有置辦衣裳的。都準備停當後,就掰著手指數日子,盼著婚期來臨。

眼瞅著這大喜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掌櫃一家隻顧著歡喜,卻不知禍事也如影隨形。

那天晚上,王家大排婚宴。王文進心情暢快,便貪杯多喝了幾盅。幾番酒敬下來,王文進覺得頭暈腹脹,便搖搖晃晃地跑去後院解手。

可王文進這一去,就再也沒見著回來。眾人吵吵嚷嚷,不曾留意,王老掌櫃卻放心不下。他尋個由頭,從酒桌上抽身出來,去往後院一探究竟。

剛踏進後院,王老掌櫃便傻了眼。隻見王文進躺在地上,緊緊捂著褲襠,痛苦地滾來滾去。

“進兒!你怎麽了?”王老掌櫃一把將兒子扶起,急得直掉眼淚。

可王文進滿頭大汗,疼得根本說不出話。

見兒子緊捂下身,王老掌櫃趕緊去摸。豈料一把下去,王老掌櫃的心裏麵卻“咯噔”一聲。

手裏怎麽黏糊糊的?!

趁著月光一瞧,王老掌櫃的心“唰”就涼了半截。掌中,竟然滿是刺目的鮮血!

王老掌櫃顧不了許多,慌忙撩起兒子衣襟驗看。隻一瞧,王老掌櫃便當場驚蒙了。

王文進股間血汙橫流,**齊茬斷掉,一對春袋子,也被生生扯開!

洞房花燭夜,竟出了這檔子禍事,這讓王老掌櫃怎不吃痛?若傳揚出去,王文進怕是不能做人了。

王老掌櫃強壓著驚惶和悲痛,沒敢作聲。他定了定神,扶起王文進,踉踉蹌蹌地穿過花廳。

得虧新人衣褲皆紅,眾賓朋也喝得酣醉,亂哄哄的,誰也瞧不清楚。見新郎官死閉著眼,不少人還湊上來嘻笑,問醉成這樣,還怎麽洞房?

王老掌櫃隻得苦笑硬撐著,一一圓過去。

當疼暈的王文進被送入內室,王老掌櫃也累得虛脫。聽動靜不對,新娘子顧不上禮數,一把掀了紅蓋頭。手忙腳亂地把王文進扶上床,王老掌櫃這才跟兒媳婦道清原委。新娘子一聽,急得淚珠子灑滾出來,也不知怎麽辦,隻是嗚嗚地哭。

王老掌櫃在屋裏翻了翻,找來些金創藥,扒下兒子衣褲,便趕緊塗抹。這會兒,那血都凝得差不多了。藥力再一使勁兒,沒多久血便止住。性命雖沒了大礙,可王文進那話兒,卻算是廢了。

這種事,好說不好聽。要真傳出去,那街坊四鄰,少不得要指指點點。王文進年少氣盛,一旦受辱不過,怕會生那尋死的念頭。所以,王老掌櫃不敢請大夫,隻得把這事捂下。

怕外頭賓客起疑,王老掌櫃也沒敢多待,吩咐兒媳婦暫且照料,自己強顏歡笑,把一腔苦水硬生生咽下,來到花廳。王老掌櫃推杯換盞,一直陪到客散,這才失魂落魄地轉將回來。

這會兒,王文進醒了。得知自己成了閹人,便抱頭痛哭不止。王老掌櫃與兒媳生怕他想不開,一麵在床邊死守,一麵涕淚縱橫。

約半個時辰,王文進哭得沒了力氣,喘了半天,這才抽抽搭搭、斷斷續續地訴出事情原委。

原來,王文進酒多尿急,在後院等不及跨入茅房,便扯開褲腰就地解溺。正放著茅,竟不知從哪裏躥來一隻小獸。那小獸怪叫幾聲,奔著王文進張口便咬。王文進躲閃不迭,被那小獸撲倒。下體一陣劇痛,便人事不知。醒來後,已然成了這般下場……

後院盡是高牆,也不曾養著豬犬,怎會有什麽凶猛小獸?王老掌櫃悲痛欲絕。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卻糊裏糊塗丟了**。一時間,也不知拿什麽話去寬慰王文進。

瞧著半死不活的兒子,王老掌櫃心在滴血。倒是兒媳婦哭夠了,反來勸了王老掌櫃一番。

兒媳婦那雙杏眼,已哭成爛桃般,王老掌櫃心裏,更是一陣悶堵。這又是兒媳,又是侄女,如何不叫人心疼?年輕輕的瓜都不曾破,便守上了活寡。

原指望小兩口如膠似漆,宴爾之夜共赴雲雨,他王老掌櫃,也好早點抱上胖孫子。這下一來,老王家就截到王文進這輩了。沒了傳繼的香火,將來到下麵去,跟列祖列宗怎麽交代?

三人各自傷心,各自哀愁,一宿無話。

日子一久,王文進自個兒倒慢慢看淡了。王老掌櫃惦記著子嗣傳宗,卻一直也不肯放下。藥鋪醫館,不知跑了多少趟,求來壯陽生剛的方子也有厚厚一疊,可最終還是於事無補。

王老掌櫃的心裏頭仿佛架了把軟刀子,一條一綹的,剜著心尖肉。隻有晝夜祈神燒香,盼望著兒子枯木逢春,梅開二度。

每每早起,王老掌櫃總盯著兒媳婦轉悠。有時兒媳彎腰,前襟隨著拱起,王老掌櫃便誤以為是有了身孕,慌慌張張地伸手就摸,可無一不是貓咬尿泡,空喜一場。兒媳婦那小腹,仍舊平坦如常。

王老掌櫃毛手毛腳,惹得七大姑、八大姨嚼起舌頭,紛紛罵他扒灰。可王老掌櫃沒心思去計較,全然不睬。

不料有一天,王文進也不知聽了什麽閑話,臊頭紅臉地從街上回來後,到廚房搶了一把菜刀,大吼狂掄著,滿院追著他爹要拚命。

客棧的夥計們傻了眼。那些瓜田李下的傳聞,他們也聽了不少。對這等花花事,插手也不是,不插手也不是。

正亂著,進財來了。一見這情景,趕緊勸阻。進財跟隨王老掌櫃多年,知其人品稟性,自然不信老掌櫃能做出那般忤逆人倫的醜事。進財是貼己人,所以也清楚王家所遭的禍事。以往的尋醫問藥,東家不好出麵的,大多是進財代勞。誰知求醫未果,父子倆卻反目成仇。

顧不得多想,進財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少東家後腰。王文進真急了眼,連看也不看,回手就是一刀。進財大驚,忙用抬臂去擋,卻被王文進砍傷了胳膊,負痛滾在一邊。

掙開進財,王文進又衝王老掌櫃撲去。王老掌櫃躲閃不及,竟被王文進壓在身下。

眼瞅著菜刀舉起,王老掌櫃也急了,他抓住王文進持刀的手,身子拚命一掀,將王文進拱了下來,兩人滾作一堆。

眾夥計一瞧,便大呼小叫著上前撕扯。等攙起王老掌櫃時,卻發現王文進一動不動地橫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傷痕,血如泉湧!

想來應該是兩人滾扯中,不知為何菜刀竟割到了王文進的頸部,登時就切開了血脈。見兒子意外身亡,王老掌櫃撫屍大慟,號啕痛哭。

沒多久,官府接到報案,派來了差役。官差一問話,夥計們便如實說了。因不少人目睹了前因後果,所以仵作匆匆填了屍格,斷定這王文進是在混亂廝打中誤傷自己斃命身亡。

見是場意外,官差就沒多加幹涉,訓斥了幾句,便回衙複命。官差走後,王老掌櫃哭哭啼啼,指揮著夥計們收殮治喪,將王文進草草葬下。

自打兒子沒了,王老掌櫃更加憔悴,終日絮絮叨叨、魂不守舍。進財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可人死不能複生,就算進財操碎心,也是百無一用。無奈之下,隻好幫襯著頂起生意,照料好內當家的。

突然一日,王老掌櫃像得了臆症,神叨兮兮地拉著進財,直說兒子回來了。進財見他神情恍惚,隻當是念子心切,順著安慰了兩句,也沒往心裏去。

誰知沒多久,內當家的突然飲食無力、嘔吐惡心。喚來大夫一瞧,竟是有了喜脈。

消息傳開,熱議紛紛。有說是王家祖墳上冒了青煙,該著香火不絕。兒子雖然沒了,卻留個遺腹子下來。不過,也有長嘴閑人揣度:王文進婚後沒幾天就死了,他媳婦肚裏的孩子,說不準是誰的野種。

旁人如何議論,王老掌櫃充耳不聞。他心裏樂開了花,這下他們王氏宗嗣,總算後繼有人了。

進財知道隱情,所以暗地裏犯起了愁。他想:少東家未及圓房,便失去了生育之能,怎會有遺腹子留存?再者說,老掌櫃與內當家的清清白白,也不可能出**之事。那這個孩子……究竟從何而來?

思來想去,進財懷疑內當家應與外人有染,這才暗結了珠胎。猶豫半天,進財決定把這層意思給老掌櫃的透透,以免日後鬧不清楚,另生枝節。

可王老掌櫃一聽,頭擺得跟撥浪鼓似的,左右不相信。見老掌櫃這般固執,進財大惑不解。王老掌櫃卻神秘一笑,悄悄告訴進財:定是王文進魂兮歸來,與媳婦暗行了周公之禮。

王老掌櫃說的太荒唐,進財哪裏肯信?人死如燈滅,亡靈豈能回魂返陽?多半是老掌櫃終日胡想,被迷住了心竅。

見說不通,進財也不與老掌櫃計較,私底下暗加留心,偷偷聽著內當家屋裏動靜。

可自從內當家寡居後,她連屋門都極少出。進財連蹲幾晚,都沒發覺有什麽異常。這一晚,進財又去盯梢,一抬頭,卻看到一個人影,從內當家屋裏閃出來。

進財打個激靈,隻道是撞見了奸夫,忙躡手躡腳地尾隨。那人影一轉,竟推開後門走了。進財怕他逃掉,趕忙緊緊跟上。

不知不覺中,已來在了一片荒地裏。前頭那人冷不丁停腳,猛然轉過頭來。進財沒來得及躲,與那人撞了個臉對臉。

當看清那人的臉麵,進財頭皮一下子奓了,嗷嗷大叫著,扭頭便跑。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早已亡故的少東家!

回到客棧,進財大病一場。終於相信老掌櫃所說的,並無半點虛誇。打那以後,進財與王老掌櫃心照不宣。內當家思夫心切,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養奸偷漢這茬,也沒人再提。反正鬼也好,妖也罷,那內當家腹中,就是他王家的種。

漸漸地,內當家腹脹乳高,眼瞅著就要臨盆。進財心裏多少還有些不安,可越害怕就越出事,果不其然,還真就產下了一個鬼胎……

說罷原由,王老掌櫃已是泣不成聲。進財也在旁邊長籲短歎。

府尹沉吟半晌,這才問道:“進財,你家掌櫃,所言屬實?”

“回大人,句句屬實!”進財連忙跪下,說道,“小的之前也不信那鬼魂返陽之說,可那張臉……卻是瞧得真真的,鐵定是少東家的模樣!”

府尹皺下眉頭,隱約感覺此案棘手:“除你二人外,有無旁證?”

“最知情的,莫過於我們內當家的,”進財苦著臉回道,“可當下,我們內當家也死了……大人,我等平頭老百姓,就算借幾個膽,也不敢對您老人家造謠生非呀!”

府尹暗暗咂舌,倘若真如二人所言,那豈不成了鬼胎作祟?抓人容易,捉鬼卻難,難不成還要找個驅魔天師,代替公差辦案?

見府尹麵犯難色,查仵作知他猶豫不決,忙上前一步,拱手稟道:“大人,適方才馮公子已驗過兩具屍首,想必他對此案應有獨到見解。”

府尹點頭,衝馮慎道:“馮公子,不知有何高見?”

“不敢不敢,”聽得府尹發問,馮慎忙作揖道,“既蒙大人垂詢,晚輩自應知無不言。然在回話前,晚輩鬥膽,想提個請求。”

“不必拘禮,”府尹擺手道,“令尊與本府是至交,你好比本府子侄,有什麽請求,直說便是!”

“那好,”馮慎笑道,“那就請大人暫歇,晚輩越俎代庖,來審審這樁‘鬼胎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