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旌鼓如荼
馮慎要引蛇出洞,隻能躲在宅中不露麵。
平日裏,與唐子浚飲點酒、聊些拳腳。隻要香瓜與唐子淇不鬧,也算得上是自在逍遙。二人年紀相若,又互為欽佩,愈發的知交莫逆。前擋之事,馮慎也訴於唐子浚知曉。隻是避免唐氏兄妹惹火上身,馮慎避去了其中的絹帕暗夾。
眾人布好網,馮全便四處“撒餌”。沒幾天光景,“馮少爺中邪觀布”的流言就傳到了十裏八鄉。經閑人一番演繹,好懸沒讓說書的拿去編了評話。
馮慎麵上不動聲色,可私底下也著實焦急。也不管外頭傳得如何,隻是催馮全去惹人耳目。
這日清早,馮全照例出門“訪藥”。可剛出大門口,卻一頭撞到了人身上。
馮全嚇了一大跳,趕忙抬眼打量。隻見一個道人,端端立在門首。身後,還領著個小道童。
那道人五十開外,頭綰牛心發籫,足蹬涉荊雲履,額間兩撇長眉,唇上一抹髭須。雙目炯炯,似笑非笑地望著馮全。
倒是那個童子,神色有些拘謹。胳膊上挽個笸籮,扭扭捏捏地掩在老道身後。
“道……道爺……您可瞅著麵生啊!大清早堵著我家大門口,這是要幹啥呢?”馮全邊問,邊探著脖子瞧。那笸籮裏滿滿當當,裝著活雞、紙錢、黃符等一幹應用。
“無量壽佛!”老道一抖拂塵,“山人雲遊,路過此處。見宅中……”
“得得得!”老道還沒說完,馮全便一口打斷,“見宅中黑氣衝天是吧?我說道爺……咱能不能換點新鮮詞兒?想打頓秋風就直說……”
“不……不準對真人無禮!”那小童子稚喝一聲,又趕緊往老道身後縮了縮。
老道回頭,淡然一笑:“徒兒莫急。這等肉眼凡夫,不與他計較。”
“嘿!”馮全氣樂了,“你們這對老少,一唱一和的,充哪門子神仙哪?”
老道不以為忤:“凡人也好,真仙也罷,無非是塵世之虛名。山人此番路過,也算與你家主有緣。不忍其罹遭橫禍,要替他化災渡劫!”
“行了道爺!”馮全虛拱一下,“算我服了您成不?您是神仙,您是活神仙!活神仙,我還得給我家少爺跑腿,勞您讓個道兒吧?”
說著,馮全便想往外轟。
沒等馮全手沾上來,那老道就將身一閃,讓在一側:“不出十步,厄必從天而墜!施主若不聽勸,就隻管大膽走!”
“我還真就走了!”
馮全性子上來,拔腿便邁了五六步。偷偷回眼一瞧,卻發現那老道不慍不火,依舊笑眯眯地望著他。
馮全“咯噔”一下,心裏麵打起了小鼓。
這……該不會是來“咬鉤”的吧?
一時間,馮全定在原地,犯了猶豫。他一個打理門戶的管家,自然也分辨不出良人、歹人。要真是凶徒喬裝,那可不能錯過。再者說,聽了那老道的話後,馮全心中也有些發虛。萬一老道鐵嘴神算,自個兒豈不要倒黴?
想到這兒,馮全又退了回來。
“算了!姑且信你這回吧!在這等著,我去問問少爺!”
說完,便扭頭折回院中。
聽得有道人登門,馮慎等人如臨大敵。待香瓜與唐家兄妹藏好暗器後,這才將那一老一少引進門來。
這會兒,馮慎披了條棉被,縮在廳上,裝出有氣無力的樣子。他麵皮本就白淨,再加上刻意扮頹,乍眼瞧去,還真像是病入膏肓。其他人候在旁邊,一旦覺察端倪,便要立馬合圍。
來在廳上,馮全趕緊引見:“這位便是我家少爺。”
“哈哈哈,”老道長笑一聲,衝馮慎道,“公子爺,山人有禮了!”
馮慎故作遲滯,“哦……是……是位仙長……我偶染奇疾……恕不能全禮……”
“奇疾?”老道長眉一挑,“於那岐黃之術,山人也略通一二。這樣吧,就給公子爺瞧上一瞧!”
說著,那老道竟走上前,拉著馮慎就要號脈。
眾人一驚,生怕事有突變。馮慎暗使了個眼色,示意不忙妄動。
老道搭著馮慎手腕,號了一陣,才道:“公子爺……恕山人直言,你這非是癆病,而是邪魔侵體!”
“邪魔侵體?”馮慎問道,“仙長……可否詳解?”
“好說,”老道鬆開馮慎,手裏掐起了指訣,“有了!山人方才卜了下天機,發覺此宅東向,有妖焰熾盛。按著‘東方甲乙木’推……這必是木屬犯諱!”
香瓜沉不住了:“你在說啥啊?俺咋一句也聽不懂?”
那老道擺了擺手,不讓香瓜打岔。繼續掐點著指尖,凝神靜思。
片刻工夫,老道似有所悟:“有言道:物老為怪。這木屬的凶煞,無非是由些老樹、舊家什幻化而成……不過,那妖焰中青裏透著黑、黃,這就說明木屬裏混著水性與土性……水性柔、土性纏,還是木屬……是了!定是那絲布之類的成了精!”
老道的一通牽強附會,眾人差點沒繃住。這老道必是聽了傳聞,來這信口雌黃。馮慎趕緊幹咳幾聲,強憋住笑。
唐子淇不屑道:“他對著布頭發怔,外麵早傳遍了,還用你來講啊?”
“早傳遍了?”老道將臉一板,“山人初來乍到,又如何聽得著閭坊流言?這些……都是卜出來的!”
“是的……”小道童也幫腔道,“真人道法通天……道術……道術莫測……你們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唐子淇“撲哧”樂了,在那小道童臉上捏了一把:“你這小孩詞都背不熟,之前耍把式的吧?”
小道童一怔:“你咋知道?”
老道狠狠瞪了一眼,小道童這才不敢亂說話了。
事到如今,眾人心裏的疑慮差不多也消了。明眼人都瞧得出,這對老小道士,多半是倆江湖騙子。
馮全氣呼呼的又想轟,卻被馮慎製止:“不可對仙長無禮……仙長既然算出布妖作祟……那怎生化解?”
聽馮慎一問,那老道又來了精神:“隻需山人作法,便可將妖祟除去!隻是嘛……公子爺得出些銀錢饗神……”
“你看你看!”馮全氣道,“這擺明就是訛錢的!少爺,您可別信他們!”
馮慎喝住馮全,道:“就依仙長。”
老道瞅一眼馮全,得意道:“待會,讓你見識下道爺手段!徒兒!備法壇!”
小道童答應一聲,端著笸籮跑了出去。老道朝馮慎又一揖,後腳跟出。
來在廳外,師徒倆又借了張條桌,將笸籮裏的物什一樣樣地擺將出來。
望著外頭忙活的師徒倆,香瓜小聲道:“馮大哥……俺也覺得他們像騙子……”
馮慎苦笑一聲:“由他們鬧吧……這事傳出後,流言就更像真的了……”
於是,眾人就當是瞧熱鬧,眼睛皆盯著外頭,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老道解下身後桃木劍,虛空劈砍兩下,高喝道:“搭香台!”
小道童得令,忙燃香點燭,鋪設下幾碟果品。
老道又取出紙筆,叫道:“祭活禽!”
小道童一聽,拉出咯咯亂叫的活雞,一刀剁了頭。用雞血在條桌四周淋了一圈後,剩下的全灑在桌上一個碗裏。
老道右手持筆,在碗中飽蘸了雞血,便在黃紙上疾書奮寫起來。
馮全與香瓜看得有趣,幹脆跑出來瞧。
見黃紙上七拐八斜,馮全忍不住挪揄:“大仙,您老這字真不孬,練得狂草吧?嘖嘖!厲害得緊哪!”
香瓜奇道:“這厲害嗎?歪歪扭扭的……還不如俺寫的呢……”
小道童上來護道:“這是神符天書,凡人又看不懂……你們……你們站遠點吧……別打擾真人作法。”
“看他能鬧出什麽幺蛾子!”馮全啐了一口,與香瓜退了兩步。
老道畫完符,引在火燭上焚了,踏著天罡步轉了三匝後,這才定身閉眼,嘴裏還念念有詞。
念叨了好一陣,老道突然二目圓睜:“徒兒,速將拘妖符呈上!”
小道童不敢怠慢,趕緊遞上張寬邊黃紙。老道接紙在手後,馬上搖頭擺首,好似瘋了一般。
正當眾人要開口問時,老道卻自個兒停了下來。
“成了……”老道頭上滲出熱汗,高舉那黃紙道,“布妖已被拘在此符中!”
“蒙誰呢?”馮全壓根不信,“照你這拘法,我也能抓鬼了!”
“你也能?哈哈哈……”老道不怒反喜,“留神風大閃了舌頭!”
“紅口白牙,你說拘了就拘了?”馮全頂道,“那破紙上,可是啥也瞧不見!”
老道長息一聲:“上蒼有好生之德。山人除妖,原隻一拘,不忍傷其性命……無奈列位不信,也罷,就斬它一斬!”
“斬?怎麽斬?”馮全愣了。
“好生瞧著便是!”老道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聽老道要斬布妖,馮慎與唐子浚也來了興致,紛紛從廳上走下,看他如何斬妖。
隻見老道掏出個小瓶,含取瓶中**,噴在桃木劍上。暴喝聲“殺”,便一劍砍在黃符上。
誰承想,那劍砍之處,竟陡然顯出一道血痕!
“啊?”香瓜失口叫道,“流……流血了!”
不止是香瓜,其他人也同是目瞪口呆。
“休得驚慌,少要害怕,”老道笑道,“布妖已被山人斬殺,公子爺的身子,不日亦將康複!”
小道童催促道:“真人替你們除了妖……快些給銀子吧……”
“先不急!”馮慎伸指蘸了點符上妖血,送在鼻前嗅了嗅,“這恐怕不是血吧?”
老道臉色一變:“怎……怎麽不是血?公子爺大安了,便想賴賬不成?山人能斬妖,便能招妖……若公子爺不仁,休怪……休怪山人不義!”
“哈哈哈,”馮慎將裹被一除,笑道,“仙長能掐會算,怎麽算不出馮某是裝病?”
“什麽?”師徒二人全傻了眼,“裝的?”
“不錯!”馮慎將臉一板,厲聲道,“究竟耍什麽把戲,還不老實招來?”
老道咬緊了牙,抵死不認:“招什麽招?那是道爺法術高深……”
“哼哼,”馮慎冷笑道,“我雖不明就裏,但知道這無非是種障眼法。你們招搖撞騙,就不怕被官府拿了去?”
老道兀自嘴強:“官府也得講理不是?平白無故的怎會拿人?我道家仙術,你等休想染指!”
“好!仙長不肯就範,馮某就失禮了,”馮慎叫道,“香瓜,瞧你手段!”
唐子浚衝妹子一樂:“這種事你也拿手!”
香瓜與唐子淇聽聞,童心大起。她倆雖時常拌嘴,可這會兒卻並肩齊上。嘻嘻哈哈的撲住老道,一個扯頭發,一個拔胡子,鬧得不可開交。
“你們幹什麽?”小道童急了,“快……快放開真人!”
馮全將他一把抱起:“咱就在這裏瞧,讓你師父變個和尚給你看!哈哈哈……”
老道上了年歲,哪經得住這通鬧騰?沒出一會兒,便號著討饒:“說了!我全說!快……快叫她們停手!”
見老道肯說,馮慎忙製止了二女。香瓜與唐子淇意猶未盡,也隻好退在一邊。
老道哎呦了半天,這才不情願地道出玄機:
他們確是聽了傳言,想來混水摸魚的。之前種種說辭,無非是混淆視聽,隨口瞎說。那出“劍斬布妖”才是重頭戲。所謂的“拘妖符”,用薑黃根莖所熬的汁液浸過。汁、符皆為黃色,幹透後自然瞧不出異樣。
而“斬妖”前,老道曾在桃木劍上噴過一口水。那水不是別的,而是堿水。堿水一遇薑黃汁,則會變為殷紅。如此這般,黃符上便是“鮮血淋漓”了。
“果真如此?”馮慎突然大喜,“那瓶堿水我要了!”
“公子爺……”老道滿臉的苦相,“您老家大業大、吃穿不愁……何苦搶我們混飯的營生啊?”
“我另有它用!”馮慎忙解釋道,“放心吧,你這套‘仙法’,我們不會外傳!”
馮慎說著,抓起那瓶堿水,徑直奔了書房。
見馮慎風風火火,其他人也頗是不解。
正立著,那小道童哇一聲哭了:“師父啊……這可怎生是好?沒掙著錢不說,還搭進隻雞去呀……”
“誰說沒錢拿?”香瓜摸出幾兩碎銀子,連同地上死雞一起,塞給了小道童,“馮大哥早吩咐啦!別哭了,雞你也抱走,俺們不要你的,回去燉湯喝吧。”
見有銀子可拿,師徒倆驚喜過望。
唐子浚一抖手,將鏢亮了出來:“出去敢亂講一個字,我這玩意兒可不長眼!”
“好漢放心!好漢放心!”老道魂飛膽喪,“我隻當沒來過,隻當沒來過……”
“知道就好!去吧!”
一聽這話,師徒倆就跟得了特赦似的,胡亂收拾了東西,拔腿就跑。
直到看不見馮宅,二人才敢停下腳。
“唉……”老道歎口氣,“終日打雁,卻讓雁啄了眼。這京畿皇城,果真是臥虎藏龍啊……得,這套玩不開了,明日咱爺倆轉去外省混吧……”
逼老道自揭“窗戶紙”,倒不是馮慎有意刁難。隻因那“妖血”顯影,引得馮慎靈光一現。
前擋中暗夾的絹帕,是否也用了這種秘法?馮慎想到了這層,故而要迫切一試。
馮慎取出絹帕一塊,將堿水在上麵滴了幾滴。可等了半天,絹帕上卻未顯紅跡。
“莫非劑量不足?”馮慎索性又多灑了些。
可整瓶堿水都控幹倒罄了,絹帕除了變濕外,仍舊是素麵如常。
正納悶兒著,書房門突然大開,香瓜闖了進來:“馮大哥馮大哥……俺把他們打發走啦!”
馮慎一看,暗暗叫苦。之前來的倉促,竟忘記閂門。
“咦?”香瓜往書案上一瞧,問道,“那是啥啊?”
“沒什麽!”馮慎趕緊以身相蔽,“香瓜你先出去……”
香瓜哪裏肯聽?一個閃身,繞至桌前便抓。馮慎要攔沒攔住,絹帕被香瓜搶在手裏。
“好端端的帕子,咋還弄濕了?”香瓜臉上一紅,“馮大哥……這是給俺的嗎?”
“不要胡鬧!”馮慎叱了一句,奪回絹帕。
之前,香瓜曾抱過那斷頭雞,衣袖無意間沾了些雞血。與馮慎這番爭奪,袖口血汙蹭在帕上,融著堿水,洇開好大一塊。
“糟了!”馮慎急得頓足跌腳,“這可是緊要的物證!”
“啊?”見闖了禍,香瓜嚇壞了,“俺……俺不是有心的……”
馮慎無暇責罵,隻是手忙腳亂地去擦抹。才抹了兩下,馮慎猛然驚住,顫著嗓音,高喚了聲“香瓜!”
聽動靜不對,香瓜打了個哆嗦,以為馮慎要罵,掉頭就想跑。
“香瓜!”馮慎一把拉住,激動道,“你真是個福星啊!”
“啥?”香瓜怔了,嚅嚅道,“馮大哥……你被俺氣糊塗了吧?”
馮慎顧不上多說,從香瓜袖上又揩些血,塗在帕上。香瓜大氣也不敢出,躲在一旁,偷眼觀瞧。
血水越洇越散,將整條帕子染紅。但那片赤色,卻分作濃淡。一些絲痕圖跡,漸漸顯透出來。
馮慎為探究竟,找香瓜借了發簪。用簪角在帕上撥瞧一陣後,這才窺出了門道。
原來,那帕不全是絹絲織成。其間,竟還編夾著銀發!蠶絲、白發,色澤甚為相近,又皆是潔爽光滑。倘使無人點破,尋常哪可辨別?然絲性柔潤,極易吸染;發質韌固,油水難滲。若非香瓜誤打誤撞,馮慎還不知苦想到幾時!
隨著圖跡慢慢清晰,馮慎也看得入神。香瓜見狀,輕拽了下他衣角:“馮大哥,這帕上條條杠杠的……你看出什麽來了?”
馮慎一時欣喜,卻忘了避開香瓜,經她一問,這才回過神來:“此事關係重大,你還是不知為妙!方才所見,切不可透於他人。一旦有失,必惹來殺身大禍!”
“嗯!”見馮慎滿臉鄭重,香瓜使勁點點頭,“俺誰也不說!”
既然探出了秘密,少不得要報於府尹。馮慎打發走香瓜後,把八塊帕子貼身藏了,便準備出門。
臨行前,馮慎刻意喬裝了一番,特地從馮全那裏借了套褂子。他一路上謹慎避人,悄悄來在順天府後衙暗門。趁附近無人,馮慎在門框邊取下塊磚,探手將裏麵細繩,拉動幾下。
那細繩暗經廊廡,秘通內堂廨署。隻要外頭一搖繩,懸於廳上的小鈴鐺便會輕輕作響。
聽得鈴響,府尹便知馮慎來了,他撂筆出門,將值哨差役差調他處後,這才將馮慎迎進來。
“大人,”馮慎聲音雖低,卻掩不住滿腔激動,“卑職……已探出帕中秘密了!”
“妙極!”府尹亦欣喜不止,“究竟是何種門道?”
馮慎忙將沾血絹帕取出,向府尹稟明玄機。為窺得全豹,二人決定將剩下七條帕子也依法而試。
隻是衙署內,不曾養得活禽,倉促間,無法取得雞血。正犯著愁,馮慎一眼瞥到了府尹公案。平時,衙門裏少不得要批蓋畫押,故常備著些研調印泥的朱膘。
這朱膘遇水而釋,色澤赤紅,與那雞血如出一轍。二人調好朱膘後,便將其餘絹帕一一塗染。
不多久,帕間暗藏的印記,全顯了出來。馮慎拚擺一陣後,竟湊成一幅碩大的圖畫。圖的四邊,各繪著龍、虎、雀、玄。可中間部分與其說是畫,倒不如說是信手塗鴉。不少地方,僅是廖點數筆,時而稠密,時而稀疏。似字而非字,類圖卻非圖。
沉吟半響,府尹問道:“賢侄可瞧出了什麽?”
馮慎搖搖頭,道:“此圖星羅棋布,卻又雜亂無章……卑職也是一籌莫展……”
府尹惑道:“莫非是拚錯了排序?”
“應該不會,”馮慎道,“每帕的邊角,都顯透出四象圖的一部分。拚擺在一處,便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四象,暗合東、西、南、北四方。以此為據,不會有誤。”
“說得也是,”府尹點點頭,又道,“既然囊括四方,那會不會是張地圖?”
“不像。若是地圖,應繪有山川河流、城郭村落。可這張圖上,既無標注,亦無參照,甚至連字都沒有……”講到這兒,馮慎不由得喟然長歎,“唉……本以為參透了帕中玄機,沒想到還是徒勞無獲……”
府尹慰道:“賢侄莫要沮喪。能令白絹顯跡,已是難能可貴。至於圖中機要,日後再去詳參……哦,可有那夥惡徒的動靜?”
“暫時還沒有,”馮慎道,“馮全已把消息散出,估計也就在這幾天了。”
府尹道:“依賢侄所請,才將暗哨撤去。眼下歹人朝夕便至,是否再遣差人防護?”
“那倒不必,”馮慎辭道,“那夥人謹慎之至,稍露馬腳,便會打草驚蛇。大人放心,卑職自能應對!”
“也罷,”府尹又叮囑道,“賢侄需得權宜行事,不可逞那氣血之勇。若有風吹草動,即刻著人來報!”
馮慎一揖,點頭答應。
為求穩妥,那八塊絹帕由府尹另藏。又說了會話,馮慎便告辭返家。
日沒虞淵,玉兔東升。寒鴉噪夜,譙樓鼓更。馮慎等正待就寢,外頭忽傳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誰啊?”馮全一邊問著,一邊跑去開了院門。
門外站著個衙役:“府尹召馮經曆過去。”
馮全打了個哈欠,抱怨道:“都這更點了……還讓不讓人睡了?”
衙役趕緊賠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勞您通稟一聲吧?”
二人正說著,馮慎等人也出得屋來。
見馮慎來了,那衙役打了個千兒。
馮慎問道:“大人喚我何事?”
那衙役道:“這小人卻不知了……哦,大人還囑咐,讓馮經曆將什麽欠當也一並帶去……”
“欠當?”馮慎道,“是前擋吧?”
“對對對!”衙役趕緊道,“是前擋,是前擋……”
聽了這句,宅內所有人都覺出了蹊蹺。馮慎察覺出異樣,又將那衙役仔細打量。
那衙役雖故作沉著,但神情卻有些恍惚。頸間額上,已滲出涔涔冷汗。
馮慎不動聲色,對那衙役道:“既如此……你且稍待,我收拾了前擋,便與你同去!”
衙役點點頭,於門口靜候,馮慎等人又折回廳上。
唐子浚提醒道:“這衙役行跡可疑!會不會是歹人假扮?”
馮慎搖頭道:“他確是府中衙役……不過,前擋暗存我處,原是緊要機密。就算府尹來要,也應以書箋私囑,豈會讓衙役空口傳話?”
“是了!”唐子浚道,“他言辭閃爍、神態慌張。若非歹人假扮,便是受人挾製!”
“恐怕是這樣,”馮慎道,“或許歹人就暗藏附近,脅迫那衙役就範……”
“那不更好?都省得上門找了!”唐子淇掣出一支長鏢,“我們去尋出來,打發了便是!”
“對!”香瓜也磨拳蹭掌、躍躍欲試,“有唐大哥、唐姐姐做幫手,俺們對付得了!”
“不可妄動,”馮慎攔道,“依我之見,不如將計就計。諸位隻需這般行事……”
吩咐完畢,馮慎便取了前擋出門。那衙役等得有些不耐,見馮慎出來,拉著便走。
衙役頭前引路,馮慎跟在後頭。
走了一段,馮慎冷笑道:“放著大道不走,卻來鑽這黑燈瞎火的胡同?”
那衙役聞言,低聲道:“馮經曆……小的實有苦衷……對不住了!”
話音剛落,空巷裏靴音跫然。突然,屋頂上拋出一張大網,將馮慎兜頭罩住。
須臾間,腳步雜遝,竟不知從哪裏躍出數名軍漢。軍漢皆是生臉,目露凶光,衝著馮慎桀桀怪笑。
“幾位軍爺,何故拿我?”馮慎掙扯幾下,發覺那網不鬆反裹。
眾軍漢隻當沒聽到。先在馮慎嘴裏塞了枚麻核,又拿繩子,把他五花大綁。順帶腳,將那包前擋也繳了。
弄完這些,一名軍漢招了招手,那衙役便戰戰兢兢地走上前。
軍漢抬手一指,問道:“他便是馮慎?”
“是……是……”衙役汗洽股栗,“小的已按吩咐辦了……求各位軍爺高抬貴手……放小的去吧……”
“事辦得不錯!”那軍漢揮手道,“你去吧!”
那衙役如逢大赦,轉身便要逃。誰承想,那軍漢竟緊隨其後,伸手在他頭上狠命一扭。
“喀嚓”一聲,頸骨折斷。那衙役半聲沒吭,便一命嗚呼!
殺了衙役後,其他人從胡同口牽出一駕馬車,連屍首帶馮慎,一股腦兒地扔入廂輿。
打馮慎出宅,唐子浚等人便一路跟隨。這會兒,他們正躲在暗處,將巷內之事瞧了個滿眼。
見那衙役被殺,幾人皆是大驚。至馮慎被擄進馬車,香瓜與馮全急了,身子一抬,便想衝去搶人。
唐子浚眼疾手快,趕緊將兩人按住:“不可冒失!都在馮兄弟計劃之中!”
聽了這話,馮全還是惴惴不安:“唐相公……您老也親見了……那夥人可是殺人不眨眼啊!”
“是啊,”香瓜也急道,“俺得去救俺馮大哥!”
唐子浚低聲喝道:“你們忘了馮兄弟的話嗎?要沉住氣!”
這會兒,那幾名軍漢已蓋好棚簾,駕馬拉車緩緩前行。唐子浚等人趕忙跟上,悄然相隨。
路上,也遇上幾隊巡夜的兵丁。可那夥軍漢身著號衣,故也沒引疑。就這樣,幾名軍漢拉著馬車,大搖大擺地來在了南城根。
眼下更次,內城早已關闔。見有人過來,守城小校忙大呼小叫:“站住!什麽人?想犯門禁不成?”
一名軍漢上前,掏了腰牌扔去。那小校接來一瞧,頓時斂容。
“原來是協台大人,失敬,失敬……”小校說著,畢恭畢敬地送還了腰牌。
那軍漢高聲道:“我等奉提督將令,要夤夜出京。速速開門放行!”
小校又道:“不知所為何事?還勞協台大人說明……要上頭追問起來,小的也好回話……”
“放肆!”軍漢一瞪眼,一把攥住那小校領子,“軍機要務,豈能說與你聽?若延誤了軍機,唯你是問!”
“小人糊塗!小人糊塗!”那小校嚇得懸心跳膽,忙扭頭叫道,“哥幾個!趕緊開了城門!”
其他兵吏見狀,誰敢怠慢?急匆匆打開城門,放眾軍漢出城。
唐子淇遠遠見了,不由得秀眉一蹙:“這夥人好大來頭,竟能叫開城門?”
“看來是不簡單,”唐子浚道,“這樣吧!阿淇、田姑娘隨我繼續追蹤。馮管家,你速往順天府,找府尹求援!”
馮全答應一聲,轉朝順天府去了。
馮全走後,唐子淇作難道:“城門又關了,咱們怎麽出城啊?”
香瓜道:“俺去跟守門的說說?”
唐子淇嗔道:“這是城門,不是你家宅院!”
“好了!”唐子浚怕二人爭執不下,忙出言打斷。他將那城牆打量一番,有了主意。“咱們可以翻牆而過!”
唐子淇與香瓜先是一怔,後也朝城壁看去。隻見離城門較遠的一段女牆上,城磚微凸,似有鑿印。三人皆有功夫,借著那些坑窪踏腳,雖擔些風險,倒也能勉強攀爬。
於是乎,三人避開守城兵丁,趁著夜色,縱身扒上了女牆。
一炷香的工夫,三條黑影翻至城頭,繞過垛口雉堞,躍牆而下……
奔趕至順天府,馮全已是熱汗淋漓。當值衙役認得他,趕緊入後堂通稟。
府尹勞於案牘,尚未將息。聽得來報,旋即迎將出來。
馮全請了安,遂將馮慎被擄一事說與府尹知道。
府尹聽後,暗暗焦急:“那夥惡賊,還是行伍中人?”
“沒錯,”馮全肯定道,“他們皆穿著巡捕營的號衣……其中一人,好像還是個協官,對守城的謊稱是奉了軍令……”
“巡捕營?”府尹奇道,“莫非是九門提督治下的兵弁?”
馮全慌了,央求道:“大人……您老可得想辦法救我家少爺啊……”
府尹慰道:“馮全,你且寬心,本府定當竭盡所能!”
雖然馮全牽腸掛肚,可無奈他幫不上忙,隻得聽從府尹安排,返家等候消息。
送走馮全,府尹陷入沉思。若真是五營巡捕附逆,僅憑著府中這十來個衙役,恐怕也緝捕不得。水受土屯,兵由將擋。要截拿下那夥歹人,隻有九門提督出馬。
想到這兒,府尹麵上一喜,高喚聲備轎。
原來,眼下這九門提督,正由那肅親王善耆兼領(注)。這肅親王,襲了祖上“鐵帽子王”的封爵,但為人豪爽詼諧、平易親民,絲毫不拿皇親國戚的架子。肅親王開明通達,在朝中革新清弊、勵精圖治,與府尹恰為管鮑之交。
不多時,官轎備好。府尹整了整頂戴補服,鑽身入轎。四名轎夫甩開大步,朝步軍統領衙門抬去。
才走出一半,府尹突然反應過來:依這個更次,肅親王應早回了府邸。於是喝住轎夫,急急改向肅王府。
來在王府前,府尹將名刺遞上。門房見是位大員,便入府去稟。
門房報時,肅親王正臨匜盥漱。本欲不見,忽察名刺上“沈瑜慶”三個大字。
“是順天府尹?怎麽不講清楚?”肅親王責備一句,忙披褂趿鞋,迎了出去。
剛到府門口,便見府尹立在那裏。肅親王喜上眉梢,爽朗大笑:“誌雨兄!你可是稀客,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哈哈哈……”
府尹趕緊行禮:“下官深夜攪擾,王爺恕罪!”
“起來起來,用不著客套!”肅親王將府尹扶住,笑道,“誌雨兄向來不肯摧眉折腰。今晚怎麽轉了性,交結起本王這個‘權貴’了?”
“王爺取笑了!”肅親王好挪揄,府尹習以為常,“無事不登三寶殿。下官有緊急要事,請王爺裁奪!”
聽說有要事,肅親王便不再戲謔,忙拉了府尹,入室相商。
二人分賓主落了座,肅親王道:“究竟何事?使得誌雨兄如此慌急?”
“回王爺,”府尹道,“下官正經查一案……可查來查去,卻牽連到了提督衙門!”
“什麽?”肅親王一怔,“還查到了本王頭上?”
府尹點點頭,道出那天理教如何煽眾謀亂、官軍如何持牌出城。
聽罷經過,肅親王氣得一拍桌子:“真他娘反了教了!誌雨兄你放心,若真是治下作亂,本王定當嚴懲不殆!”
府尹道:“有王爺這番話,下官倍感寬慰。”
肅親王又道:“那個假意被擄去的……叫什麽來著?”
府尹回道:“他姓馮,單名一個慎。”
“馮慎……馮慎……”肅親王將名字念了幾遍,生了惜才之心,“這人有勇有謀,端的是塊材料!不行!這事得早點辦,萬一遲了,那馮慎必受歹人之害!誌雨兄,咱們先去營中查點!”
肅親王說罷,便換裝備轎,急匆匆拉了府尹趕往步軍統領衙門。
一到衙門,肅親王就高聲喊道:“傳本王將令!營級以上將官,火速來衙聽命!”
親兵不敢怠慢,趕緊四下傳令。不多一會兒,各營的參將、遊擊、都司、守備,便匆忙趕至。
望著廳外大小將校,肅親王命親兵查點人頭。
親兵照名冊點了一遍,回道:“啟稟王爺!除協鎮烏勒登外,其餘全部到齊!”
“烏勒登?”肅親王麵上一沉,“他死到哪裏去了?”
話音剛落,外頭便闖進一員副將:“末將在此!末將在此!”
見人都到齊,肅親王長舒了口氣,轉朝府尹樂道:“怎麽樣誌雨兄?這旗漢將官全到了,這下可賴不到本王頭上了吧?”
府尹稍加思索,道:“勞王爺發令,請諸位將軍出示腰牌。”
“好,”肅親王朝眾將道,“都把牌子亮出來!”
眾軍官聽罷,忙摸出腰牌,持在手中。
肅親王邀了府尹,依次驗看。先前那些將校,皆無異狀。唯獨遲來那名副將,手上卻空空如也。
肅親王虎起臉:“烏勒登,腰牌呢?”
那副將又在身上摸了摸,沮喪道:“不……不見了……”
肅親王提鼻子一聞,發覺那副將滿身酒氣,恨的抬腿就是一腳:“灌了多少貓尿?!失了軍符令信,該當何罪?”
那副將慌的以頭搶地:“末將該死!末將該死!”
府尹若有所思:“王爺,恐怕是歹人趁著烏將軍酒醉,將腰牌盜去,喬裝成官兵模樣……”
“想來應是這樣。幸不是本王麾下通了匪……”肅親王踢了踢身下副將,“起來吧!”
那副將得赦,慌忙爬將起來:“多謝王爺寬宥……”
“你倒會替自個兒開脫!”肅親王笑罵道,“這次先記下。以後再敢貪杯誤事,絕不輕饒!這樣吧,本王準你戴罪立功,將那夥歹人連根除了。若是剿匪不力,便判你個二罪並罰!”
府尹接言道:“已有幾名前導先行,烏將軍可循著他們所留暗記一路跟至匪巢。”
“對了!”肅親王又道,“其中一個叫馮慎的,務必保全他性命!”
“是!”那副將尊令道, “末將定不辱命!”
副將經這一嚇,酒全化作冷汗出了。這會兒,他持肅王的將印兵符,趕往軍營提調了兩哨馬步兵。
朔氣傳金柝,夜營擊刁鬥。論起行兵征戰,那副將倒是不含糊。一盞茶的光景,兵士們便披掛一新。恐突襲不便,副將又命軍健包了馬蹄。
收拾停當,副將一聲令下。兩哨人馬,浩浩****開出南城。一路上,人含枚,馬嚼環,沿著暗記,銜尾疾奔。
注:光緒三十一年的九門提督,是由那桐兼領。而肅王善耆,則是光緒二十八年上任,為那桐前任提督。由於情節需要,特做此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