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固山隱衛
衙役的一番話,使馮慎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煙土中竟夾帶著甲裳,這不能不讓人起疑。
想到這兒,馮慎讓衙役候在原地,自己匆匆回了花廳。
在來花廳上,馮慎將事說於唐子浚知道。唐子浚一聽,也不由得吃驚。
沉吟良久,唐子浚道:“看來……那幫歹人所圖不淺啊。隻是不知那些甲裳、絹帕內,藏著什麽玄機……”
“是啊,”馮慎皺眉道,“我這便去衙門裏瞧個究竟!”
唐子浚立起,趕忙道:“我與你同去!”
“不勞唐兄了,”馮慎擺擺手,道,“唐兄奔波了一夜,應好好歇息才是。待從衙門回來,我自會將詳情訴與唐兄。”
唐子浚並非公門中人,也不願過多涉及公門中事。於是他點了點頭,便不再堅持。
馮慎喚來馮全,著他收拾兩間幹淨廂房,炊金爨玉、掃榻留賓。此外,馮慎還悄聲囑咐,讓馮全好生守著香瓜,莫與唐子淇再起了什麽事端。
吩咐完這些,馮慎跟唐子浚賠了句“簡慢勿怪”,便與外頭那衙役急遽地出了馮宅。
路上,二人也無心搭話,隻是埋頭快趕。沒出一會兒,便來至順天府內。
府衙大院內,幾具屍身一字排開。數名衙役在府尹的指揮下,已將屍身腹內的煙土清出了大半。
見馮慎過來,府尹趕忙上前迎著。
行過禮後,馮慎便問道:“大人,聽說那煙土之內,還另藏它物?”
“確是如此,”府尹點了點頭,麵露難色,“不過……那些鎧裳胄佩,倒是不知做何用處。”
二人正說著,查點的衙役喊了起來:“這裏又找出一塊!”
馮慎神色一凜,幾步到了近前。果然,那衙役手上的油紙包內,卷裹著一塊白底鑲紅邊的棉甲片!
“再找!”府尹急催道,“每一包都仔細查驗!”
“是!”眾衙役答應一聲,繼續翻弄起來。
可當點驗完全部煙土後,那種甲片,卻再也沒發現。
見再無別物,府尹便命眾衙役收拾現場,自己取了那些甲片,與馮慎來在後堂。
進堂後,二人便閉門掩窗,將所得甲片一一鋪在案上。
放眼看去,案上棉甲共有八片。四片顏色為黃、白、紅、藍,其餘四塊,兼有紅、白鑲邊。八片甲佩,大小盡同,皆以銅釘卯飾。用五彩綿線,繡了些無角怪龍的紋樣。
馮慎看罷,隱隱感覺事態不小:“大人,這些……都像是八旗貴胄的甲裳!”
“確是八旗無疑,”府尹眉眼之間,暗含著一抹憂色,“隻不過……那上繡的圖樣,卻十分的古怪!”
“哦?”馮慎稍稍一怔,“卑職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府尹抬手一指:“賢侄仔細瞧瞧,看這無角龍紋足下,生著幾根爪趾?”
“一、二、三……”馮慎心中一顫,“竟有五爪!”
府尹頷首,默然不語。
馮慎心知,“五爪為龍、四爪為蟒”。普天之下,僅天子一人可衣九龍繡緞。就連皇子在未登基前,除逢大典祭祀,也輕易不敢服龍。至於臣子王公,隻能以蟒紋繡飾。若遇聖恩,頒賜下五爪龍緞,亦應剔去一爪,化龍為蟒。然無論龍或是蟒,頭額必生兩角,又豈會如那些甲片所繡,頂上空空?(注①)
想到這兒,馮慎又道:“大人,先不說四爪、五爪,單單這頭頂無角,便有些類蛟非龍了……也未曾聽說八旗軍中,有以蛟繡飾的。”
“本府也是百思不解啊……”府尹歎口氣,又道,“且不管繡樣了,以賢侄之見,這八塊胄佩,原屬鎧甲何處?”
馮慎忙取了一塊,放在眼前打量:“這甲片上窄下寬,呈個斜矩形狀。卑職竊以為,這是塊護腹的‘前擋’!”
府尹點點頭,以示同意。
這大清國的甲胄,外麵多裹以棉緞。滿人入關前,身處極寒北地。若是尋常銅鎧,往往耐不住凍。所以,他們以厚棉為表,內嵌環甲鐵葉。既可禦寒,又能防身。
棉鎧由圍裳與甲衣兩部構成。圍裳分左右,中間係有虎頭蔽膝;甲衣之上,另有護肩、護腋與護心鏡。腰間左側有“左擋”,右側空留,為佩刀掛箭之用。而當中前襟下,便是那塊護腹前擋。
眼下雖知這是些前擋,可馮慎與府尹,還是毫無頭緒。直瞪著那些怪異的繡樣,一籌莫展。
突然,馮慎想起一件事:“大人,聽說有片前擋被扯裂了,還掉出條絹帕來?”
“是有這事,”府尹道,“最初不知煙內藏甲,衙役們拆封時,粗手笨腳的割扯破了。絹帕又塞入原處,鑲藍旗那片便是!”
馮慎聞言,趕忙看去。鑲藍那前擋上,果真劃出道口子。馮慎將手指探入一夾,一條白色絹帕便抽了出來。
“這絹帕上沒瞧出什麽門道,”府尹苦笑道,“我已細看多時了。”
馮慎不死心,隻將那絹帕摸看不止。可瞅了半天,卻真如府尹所言。任憑馮慎透光仰察、揉捏甩握,那帕上依舊素白如紙,瞧不出什麽異樣。
見無發現,馮慎隻好做罷。他取起那鑲藍前擋,打算將絹帕先塞回去。
挑起前擋破口的一刹那,馮慎眼中一亮:“大人!這裏襯上……好像還繡著字!”
“哦?”府尹快步上前,“在哪裏?”
馮慎趕緊裏襯外翻,將裏麵所繡,亮了出來。
待定睛看時,二人卻都傻了眼。裏襯上所繡文字,他倆皆一字不識!
半晌,馮慎道:“大人……這是滿文……”
“不錯,”府尹思索一下,才道,“賢侄,你取筆墨,先把這滿文另謄於紙上。”
馮慎明白府尹用意,也不多話,依言抄寫。
等馮慎謄好,府尹這才開門傳命。不多時,一個衙役匆匆趕來。
這衙役在旗,祖上從龍入關,曾是王府的隨旗包衣。因此,識得滿洲文字。
見了府尹,那衙役便打個千兒,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來看看,”府尹將謄好的字遞給那衙役,“上麵寫的什麽?”
“是。”那衙役答應一聲,接了過來。
那衙役才掃了一眼,突然擰眉皺額,又將那字重閱了數遍。
見他神色不對,馮慎與府尹相對一視,催問道:“是什麽意思?”
那衙役聽聞,這才指著紙麵,一字一頓地念道:“巴牙喇纛額真!”
“巴牙喇纛額真?”府尹失聲驚道,“你沒有瞧錯?”
衙役又看了看那行字,篤定道:“錯不了……確是這幾個字。”
“嗯,”府尹定了定神,將紙條收回,衝那衙役叮囑道,“字條之事,不可泄於他人知曉!”
“是,”衙役道,“大人放心,屬下定會守口如瓶!”
府尹點點頭,道:“下去當差吧。”
待衙役走後,府尹卻神色凝重,不住地踱來踱去,若有所思。
馮慎見狀,忍不住出言問道:“大人,那‘巴牙喇’……究竟是何意?竟引得您如此顧慮。”
聽得此言,府尹這才止住了腳:“賢侄有所不知啊……我雖不識得滿字,但那‘巴牙喇纛’的名號,卻曾聽過!”
馮慎拱手道:“請大人詳解。”
府尹長息一聲,道:“說這‘巴牙喇纛’前,得講一下大清舊製。因滿人擅騎射,故每部族寨出征、狩獵時,皆冠以‘箭’名。滿語之中,箭為‘牛錄’,久而久之,便代為隊稱。太祖龍興後,攻克遼東,建元天命。擴軍健三百,編為一牛錄。五牛錄,為一甲喇;五甲喇,為一固山。而這固山,譯成漢話,則喚作‘旗’!”
馮慎道:“關於這點……卑職倒是有所耳聞。”
府尹繼續道:“牛錄、甲喇、固山的首領,都叫作‘額真’。各旗旗主,都會從所轄固山中,挑選精銳忠貞之士,充編成‘巴牙喇纛營’,作為貼身衛隊。而每隊的衛隊長,就是那‘巴牙喇纛額真’!”
“大人,”馮慎又道,“這‘巴牙喇纛營’,既然是貼身衛隊,便不是駐防八旗。延續至今,名號應該早已改過,卻不知屬於京旗禁軍中哪一營……”
府尹道:“賢侄所言不錯。自順治爺繼位後,朝廷便屢頒滿漢相融之政。那牛錄額真、甲喇額真、固山額真,也都改喚為‘佐領’‘參領’和‘都統’。而那‘巴牙喇纛’,應是現今的護軍營!”
提起護軍營,馮慎自然知曉。京旗禁軍中,分為驍騎、前鋒、健銳、步軍、神機、相撲、虎槍等幾個大營。而護軍營,便是其中之一。護軍營中將士,皆由八旗選調。專司警蹕宿衛、諸門啟閉與鎖鑰傳籌。上三旗,守皇宮內禁;下五旗,鎮王公府第。真可謂是“禁中之禁”。
想到這兒,馮慎道:“既是護軍營的前擋,不如咱著人去護軍營問問,看是不是他們所失。”
“恐怕不是,”府尹搖頭道,“護軍營主,現喚作‘護軍統領’,斷不會繡記成‘巴牙喇纛額真’。並且,那八片前擋古舊不堪、紋樣奇異,決不似近代之物!”
馮慎怔道:“大人懷疑那八片前擋……是關外流傳至今的舊甲?”
府尹點點頭,道:“正是。並且這八片前擋,定然關係著皇室的一個重大秘密。”
“這事非同小可,”馮慎急道,“大人應該速速擬表陳奏,上達天聽!”
府尹擺擺手,說道:“賢侄錯了……折子自然要上,但不是現在!”
馮慎不解道:“卻是為何?”
府尹歎息一聲,緩緩道出隱情。
要說斷案排查,馮慎自是駕輕就熟。可論起這入仕為宦之道,卻遠遠不及府尹。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無論是宮闈秘聞,還是軍國機要,輕易不能沾染。若一個不留神,牽扯上皇室紛爭,極可能惹來殺身大禍。
入關前,那巴牙喇纛營,除拱衛皇室外,還擔負著另一種要任。名義上,他們是守護八旗旗主的親兵,可實際上,卻隻聽命於皇帝一人。為防各旗旗主擁兵自重,皇帝特賦重權。若遇旗主反逆,額真可以先決後奏。由於巴牙喇纛極為忠誠,天子也會將各種密令,暗地裏交付給他們去執行。因此,這巴牙喇纛營,亦有“固山隱衛”之稱。
既是隱衛,所行之事大多詭秘難測。曆經數代後,天理邪教又不知從何處找來這八片前擋。這二者一聯係,就讓人不得不謹慎行事。一旦處理不當,必然難逃幹係。府尹之前種種,正是此般用意。
“大人所言極是,”馮慎麵帶愧色,“卑職冒失,欠思量了。”
“這怪你不得,”府尹唏噓道,“眼下時局不定,正逢多事之秋。說句大不敬的話,可謂是內憂外患啊……所以在這當口,想查究這等謀逆大案,須得慎之又慎!”
“的確,”馮慎道,“那天理教甘冒奇險,也要運送這八片前擋。想必這其間,定有緊要用意。據歹人所講,天理教隻是為人效命,幕後另有黑手操縱。若要徹底鏟除,須得尋到那靠山,將其連根拔起!”
“對!這樣方能永絕後患。”府尹話鋒一轉,作難道,“可天理惡徒業已逃匿,如同泥牛入海,再想抓捕,怕也不易……”
馮慎道:“大人不必憂心。依卑職之見,天理教必不肯善罷甘休。隻要前擋在咱們手上,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地來謀奪!當務之急,應當速速弄清那前擋的玄機所在!”
府尹聽罷,深以為然。
於是,馮慎又走至桌前,將那八片前擋重新打量。由於之前從鑲藍那片中尋到一塊絹帕,所以馮慎懷疑其他前擋中也有類似之物。
征得府尹準允後,馮慎取了一把裁紙刀,將正藍旗那片前擋上剖出道小口。小口一現,馮慎便伸指去夾。果然,又從裏麵抽出一條素麵絹帕。
見推斷不虛,二人便如法炮製。沒一會兒,便從前擋中取出數條絹帕。
絹帕有八,與前擋數目正應。可八條絹帕上皆空空如也,絲毫透不出半點信息。
“真是奇哉怪也,”府尹搖頭歎道,“按說這些絹帕便是症結所在,可上麵既無繡記,又無著墨……端的是教人費解……”
馮慎想了會兒,又道:“卑職聽說有種秘法,能將寫好的字跡隱去。待要看時,隻需火烘或是水浸,那字便會顯出……會不會這些絹帕上,就是用的那個法子?”
“極為可能!”府尹精神一振,喜道,“不妨試上一試!”
馮慎依言,忙取來炭火,把絹帕就熱烘烤。烤了半天,馮慎額上都滲出熱汗了,可那絹帕還是素白如初。
見不奏效,二人隻得用水去試。一杯清水淋澆上去後,絹帕倒是濡濕打透了。然濕漉漉的帕子上仍無一跡!
烤不成,浸也不成,馮慎與府尹徹底沒了主意。可唯一能篤定的就是:這八塊絹帕絕不是什麽“無字天書”,其間暗藏的秘密,必定驚世駭俗,隻是短時間內還找不到參解的法門罷了。
再思無益。帕內玄機,隻得留到日後參詳。二人商議幾句,又計劃起下一步的打算。
“解鈴還須係鈴人,”府尹道,“前擋是從天理教手中截獲,想必他們能知道些底幕。若能擒得那幹惡徒,不愁套不出個隻言片語。”
馮慎道:“對。他們如此看重這些前擋,勢必會返來奪取。大人,我們不如來個守株待兔,暗下裏加緊盯守。歹人一露頭,便給他們個一網打盡!”
府尹苦笑一聲,道:“隻怕他們不敢來啊……這順天府衙,京畿重地。那些歹徒剛受了挫,又豈會再涉險地?”
馮慎笑道:“這幹要物,若存在壁壘森嚴、重垣迭鎖的順天府,他們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可要擱置於別處,他們便會躍躍欲試了。”
“擱置於別處?”府尹不解道,“賢侄之意是?”
馮慎淡然一笑,衝府尹如此這般的低語起來。
聽罷,府尹這才明白了馮慎的意圖,連連搖頭,左右不允:“這樣一來,豈不讓賢侄身犯險境?不可如此,萬不可如此!”
馮慎固請道:“卑職受大人知遇之恩、食官家俸祿。於情於理,都是責無旁貸。並且,卑職與查仵作尚有一段恩怨未了……出於私心,也請大人成全!”
見馮慎神懇意切,府尹也知拗他不過,斟酌再三,便答應了。
“也罷,”府尹長歎道,“隻是此舉萬分凶險,賢侄務必小心。這樣吧……再撥調幾個武藝好的公人,暗中扮成常人模樣,日夜護守你家宅內外。”
馮慎深揖道:“謝大人厚意。”
府尹擺擺手:“理當如此……隻不過,該如何把風聲透到歹徒耳裏?”
馮慎道:“卑職已有主意。這點……當著落在家仆馮全身上!”
日近西山,馮慎肋下夾帶著一個包裹,趁無人發覺,這才從府衙後門,悄悄潛出……
打馮慎回宅後,一連數日,皆未去順天府當值。又過了兩天,馮家大門慢慢打開,鑽出了神色慌張的馮全。
一到街上,馮全就撞上了幾個熟臉。
“喲!這不是馮全嗎?”一個街坊衝馮全問道,“你家少爺可大安了?”
“唉……”馮全搖頭歎道,“還那樣……不吃不喝的……都瘦得沒人樣了……”
另一街坊又道:“你也別上火。準是衙門裏事多,把身子給累著了……你家少爺年輕力壯的,多調養幾天就沒事了。”
“借您吉言吧!”馮全苦澀地笑笑,“得,我還得去抓兩服藥,就先不陪各位了……”
說完,馮全便抬腳走遠,餘下個急匆匆的背影。
等馮全走遠後,幾個街坊便議論開來:
“咦?馮家這是出啥事了?”
“你沒聽說啊?這片兒早都傳遍了!”
“我走親家才回來,還真不知道……孫掌櫃,您給說說……”
“咳……是這麽回事……前幾天馮家少爺辦了個案子……好像是有人販大煙……”
“這事我知道。聽說那案子不小,順天府裏還折進去好幾名官差!”
“估計根兒就在這上麵。打這事以後,馮大少爺就窩在家裏沒露頭。倒是馮全,卻四處竄醫館、尋藥鋪。逢人便說:他家少爺中了邪,得了魔怔,把自個兒鎖在屋裏,終日對著幾塊破布頭發癡……大夫沒少請,湯藥也沒少煎,就連遊醫的偏方子也試上了,可還是沒見好……”
“破布頭?破布頭有什麽好瞧的?八成那凶案經多了,沾惹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可說是呢!自打馮少爺進了衙門,那血淋淋的案子就一件接著一件……前陣子還抬了具屍回來,現在還在宅子裏停著呢!”
“馮少爺總歸是太嫩了……不懂得避諱這些。照這樣下去,這馮家……怕是真就破落了……”
幾個人還在七嘴八舌,可那些話,卻都順著風,刮進了轉角牆根。
牆根下,正窩著一個矮胖的人,將眾人言語一句不落地聽在耳朵裏。
那人頭戴一頂破舊的壓簷帽,身上的老棉襖也是油漬斑斑。觀其扮相,倒像個躲懶的貧苦力巴兒。偶爾有人朝牆根瞧幾眼,他便懶洋洋的抻抻腰,在身上掏掏,捏出個虱子隨手掐爆。
閑人見他邋遢,躲還來不及,又怎會去理睬?
那力巴兒又聽了一陣,這才擻了擻衣裳,慢吞吞的去了。
離開了馮宅,那力巴兒專擇著人少的道走。三繞兩繞的,便出了城。
等遠遠的瞧不見城門口了,那力巴兒將臉上油灰一抹,露出了唐猛的麵目。
“格老子的!”唐猛狠搔幾下脖子,趕緊將棉襖扒下,“這破衣裳,虱子還真他娘的多!”
扔了棉襖後,唐猛又轉至僻靜處,將預先藏好的馬匹牽出,跨上鞍背,向南疾馳。
唐猛越馳越偏,一連奔了幾時辰。等天快擦黑了,這才趕到一處人跡罕至的高崗下。那高崗奇峰羅列、怪石嶙峋,僅有一道鼪鼬小徑通往山端。
對這陡峭的險嶺,唐猛倒是諳熟得很,下馬棄鞍後,摸黑就往山上爬。登至半山腰,山勢陡然平緩。沿著蜿蜒的山路,唐猛又斜行一陣,來在山梁埡口間。
埡口上,矗著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那廟依山而築,不知哪朝哪代所建。殿裏頭塵封蛛結,斷梁上髹漆斑駁。兩扇廟門被蟲噬蟻蛀,早已吱呀欲倒。龕台上供奉的泥像,也是色褪胎殘,活脫一塊大土疙瘩。
立在破廟前,唐猛“呼溜”一聲,打了個怪聲怪調的指哨。緊接著,廟裏麵噔噔噔,竄出個盯梢探坎的小嘍囉。
原來這山神廟,正是天理教的一處暗哨。
見是唐猛,那嘍囉趕緊招呼:“四當家的,您老回來了?”
唐猛“嗯”了一聲,徑直進了廟。
那嘍囉又朝外瞧了瞧,確保再無旁人,這才從龕台後拉出條木杘,費勁地搖絞起來。
隨著木杘轉動,泥像開始“喀嚓喀嚓”的扭旋。不大點兒工夫,後麵便露出個一人高的窄洞。唐猛也不作聲,貓腰便鑽進洞去。
初入洞時,兩壁略嫌狹窄。可再行幾步,便豁然開闊。原來,這破廟鑿通山腹,裏麵別有洞天。穴道盡頭,是個偌大的石廳。石廳北向麵,橫著塊寬兀斑斕的岩屏。岩屏之後,有暗道曲蜒輻散,隱隱可見簾帳臥榻,顯然另接著寢處。
廳上,本圍著幾個耍錢鬧酒的嘍囉,見唐猛進來,也都撤手離案。
唐猛見狀,不免臉有慍色:“格老子的!你們倒耍得安逸!都他娘把招子放亮點,留神有鷹爪孫趟上山來!”
“放心吧四當家的!外頭不是有皮六守著坎嗎?”一名嘍囉趕緊把骰子遞上,諂道,“您老控兩把鑾,提提興致?”
唐猛有些心動,剛接過骰子,想想又撇回桌上:“算了!等這趟活兒收了,老子再坐莊操盤,通殺你們這幫龜孫!”
眾嘍囉齊聲奉承道:“還是四當家的攢兒亮!”
“少他娘發托賣相!”唐猛哼道,“教主呢?”
嘍囉朝岩屏後一指:“在後邊拖條歇著呢。”
唐猛聞聽,點了點頭,便抬腿腳,朝屏後轉去。
來在寢外,裏頭傳出幾聲輕咳,唐猛道:“教主,我回來了!”
聽得唐猛聲音,查仵作忙道:“快快進來!”
唐猛答應一聲,挑簾入內。
查仵作從**坐起,急急問道:“怎麽樣?打聽著下落沒?”
“教主,我算是服了!”唐猛一撩大拇指,“真叫您說著了,那幾片前擋,就在姓馮的那兒!”
“這種事,馮慎少不得要摻手,”查仵作還有些不放心,“說前擋在馮家而不在府衙,你親見著沒?”
“順天府有鷹爪孫守著,我哪能混進去瞧?”唐猛道,“後來,我又去了馮家,聽周圍街坊都說那姓馮的好幾天沒出門,光對著些破布頭發魔怔……”
“這便是了,”查仵作點頭道,“他們所說的‘破布頭’,定是那幾塊前擋……既然前擋沒扣在府衙裏,倒也不太棘手……”
唐猛皺眉道:“教主,那前擋裏到底有啥秘密?為了那幾片勞什子……不但老趙折進了,連您都暴露了……”
查仵作歎道:“實話說……我也搞不清楚。隻聽說是從關外辛苦尋來,決定著興兵霸業。押運前,明公還特意派人吩咐,不得出任何紕漏……可恨讓那馮慎給生生攪了……若明公問罪下來……唉……”
見查仵作萎靡,唐猛有些不忿:“教主,我真不知您老怎麽想的!那‘明公’究竟是什麽人?值得咱這麽拚死拚活?橫豎是個反,幹嗎非跟在他們屁股後頭?”
“你懂什麽?”查仵作瞪了唐猛一眼,“我雖沒與明公照過麵,但從線人那邊也能猜到那是個興雲布雨的大人物。前陣子受官家圍剿,壇口崩毀凋敝,教眾陷獄散逃……四個壇主,也僅存下你一人……單憑外頭那幾個膿包,能掀起什麽風浪?”
“現在不成,咱就緩它個幾年!”唐猛急道,“到時候咱再招兵買馬,多煉些暗器毒砂……”
查仵作冷笑一聲,道:“行軍打仗可不像毆鬥過招,指著暗器拳腳,衝不了鋒、也布不了陣!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老老實實的輔佐明公,才是正理兒……”
正說著,外頭嘍囉突然闖入,報說有人拜山。
“什麽?”查仵作與唐猛齊齊驚起,“莫非有鷹爪孫尋蹤摸來了?”
“不是不是!”嘍囉急忙擺手,“是線人引來的!說是什麽雲台雲少爺到訪……”
“哎呦!怎麽不早說?”查仵作神色一凜,趕緊整衣下榻,慌慌張張地迎了出去。
唐猛不明就裏,也隻得隨在後頭。
剛到石廳,便有數人簇擁而來。當中之人,年齒未及而立,裘衣皮帽,寬顙豐頰,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貴氣。身後四人,皆是護衛親隨,一水的紮帶短打,赳赳精神。
查仵作幾步上前,衝那裘衣人便是一揖:“敢問尊駕可是雲台雲少爺?”
裘衣人笑道:“正是區區!”
“哎呀,不知雲少爺駕到,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查仵作說著,便要襝衽下拜。
雲少爺伸手拉住:“教主無須多禮。”
查仵作直身恭道:“久仰雲少爺大名。今日得遇尊顏,實乃三生有幸!”
雲少爺樂道:“都雲‘公門裏麵好修行’,查教主入順天府久了,說話果然是中聽……哈哈……”
“雲少爺取笑了,”查仵作赧然笑笑,“快請坐!”
雲少爺點點頭,一撩裘袍,轉身落了座。
查仵作不敢居正,隻是在旁位上陪了,一麵打拱,一麵喚嘍囉沏茶。那四名護衛一言不吭,默默地走在雲少爺身後,列成一排。
那些護衛整齊劃一,倒似訓練有素的行伍中人。雖不是牛高馬壯,但都黢黑幹練。立在後頭,巋然不動,如刀砍斧剁一般齊。他們頭戴剪絨弁帽,腰間紮帶上,左右各掛了個皮匣子。匣子裏鼓鼓囊囊,也不知藏了什麽東西。而最惹眼的,是他們腦後無辮,引得教中嘍囉不住地竊語指點。
見眾嘍囉無狀,那四名護衛仍舊聳腰挺肩,雖未吐一字,但卻斜睨嗤鼻、倨傲鮮腆,神色間,頗有些瞧不起。
護衛趾高氣揚,唐猛不免來氣。有心找茬放對,又礙著那雲少爺麵子。忍了再三,這才強壓怒火,隱言不發。
沒一會兒,茶端上來。雲少爺揭開碗蓋一聞,輕輕地皺了下眉頭。
查仵作見了,知他嫌葉子差,趕緊道:“荒野草寨,招待不周……”
“查教主過謙了。”雲少爺嘴裏說著,卻將那茶碗放下,不再去碰。
查仵作急忙岔開話頭:“明公他老人家可好?”
雲少爺淡淡回道:“還算康健。”
“那就好,”查仵作道,“我慕明公已久,有機會還勞雲少爺引見……”
“倒也不急,”雲少爺道,“家尊冗務勞身,舉義之事,就由我代為接洽。怎麽?莫非查教主嫌我年少,主不了事?”
“豈敢!”查仵作起身道,“雲少爺氣宇軒昂、雄才大略,深承明公之風……賢喬梓皆是包元履德、功逾文武……”
“哈哈哈……”雲少爺大笑道,“一句玩笑話,教主也這麽當真?坐下坐下……家尊曾誇道:查教主誌慮忠純、謀策踔絕。又不辭勞苦,藏形匿影數載,較德焯勤、厥功甚懋。”
“明公謬讚,”查仵作謙道,“摽末寸功,不值一提……”
“教主不居功,實在令人欽佩……”雲少爺話鋒一轉,“然失了那緊要的前擋,便可是大過一件了!”
查仵作臉上一僵,後背冷汗涔涔:“小教辦事不力,有負明公重托……”
雲少爺還沒接話,唐猛卻憋不住了。他大喝一聲,從旁邊跳出:“替你們辦事,老子都把腦袋懸褲腰上了!弟兄們出血出力,不見你們賞,反來興師問罪!”
那四個護衛一看,登時就要摸腰間皮匣。雲少爺回頭訓斥一聲,趕緊製止。查仵作臉色慘白,衝著唐猛張嘴欲罵。
“查教主不要動火”,雲少爺道,“這位兄弟所言,確有幾分道理!”
查仵作賠罪道:“手下人粗魯頑劣、狂言造次,雲少爺大人大量,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雲少爺擺擺手,轉朝唐猛道:“這位是四當家的吧?久仰久仰!”
唐猛不搭話,隻是抱了抱拳。
查仵作怕惹惱了雲少爺,趕緊周旋道:“這老四人是糙了點兒,卻是教中的左膀右臂……不瞞雲少爺說,他師出唐門,打得一手好鏢……”
“哦?是個唐門高手?”雲少爺重新打量一眼,合掌輕擊。
後頭一個護衛聽了,便從懷裏掏出一遝銀票,呈在雲少爺手中。
那厚厚一疊,少說也得千把兩。教眾們一見,眼中全放了光。
“這是戶部的官票,在十八省的大小票號,都可兌出現銀,”雲少爺緩緩道,“這次倉促上山,也不曾備得麵禮……要不這些個官票,送給弟兄們喝酒吧?”
“多謝雲少爺厚賜!”查仵作暗喜,伸手便要接。
“先不忙謝!”雲少爺將手一縮,皮笑肉不笑,“光說話也無趣,不如大夥找個樂子助助興?”
查仵作一怔:“找樂子?”
雲少爺一指唐猛,笑道:“既然四當家的精於暗器,就讓他露手絕活瞧瞧?”
“這不妥吧?”查仵作道,“暗器不長眼,萬一驚撞了雲少爺……”
“不妨不妨,”雲少爺四下一顧,指著石壁上凸起的一個蠟台道,“就打那支蠟燭吧!若打滅了燭火,官票就讓弟兄們分了去。要是打不滅……嘿嘿……那雲某可就要一毛不拔了……”
眾人抬眼看去,那蠟台距離也不過三丈。唐猛的本事,雖不如唐子浚等人,但在十丈內,也是指哪兒打哪兒。區區三丈遠近,豈有不中之理?
於是,唐猛信心滿滿,取鏢運氣,便要投擲。
雲少爺回頭暗使個眼色,一名護衛點頭會意,將手悄悄按在了皮匣子上。
唐猛大喝一聲“著”,飛鏢疾疾脫手。
眼瞅著鏢尖就要紮在火苗上,石廳裏卻陡然爆出一聲巨響。
“砰!”
巨聲一響,嘍囉們全嚇傻了。蒙了半天,這才發覺一個護衛擎臂舉槍,黑洞洞的槍口上,還冒著嫋嫋青煙。
而蠟台石壁上,卻擊出個洞孔。方才施發那鏢,已不知被撞到何處去了。
查仵作回過魂來:“那是……銅帽兒短銃子?”
“當然不是,”雲少爺接過話茬,得意道,“這叫‘快慢機’,洋人新研製的玩意兒!連槍加子彈,少說也得二百兩!”
聽得此言,眾嘍囉齊望著那槍,嘖嘖議論個不住。
雲少爺理都未理,隻是衝著唐猛笑道:“剛才四當家的失了準頭,那就再試幾次吧?”
唐猛漲紅了臉,腮幫子鼓起老高。他沒想到護衛會從中作梗,而他更沒想到的是,那人槍法竟如此之高!
那鏢身甚扁,並且是離手疾飛,槍子居然能後發先製,將鏢撞飛。光是這一手,唐猛便讓那護衛比下去了。可當著眾人的麵,他不能認,隻得厚著臉皮再打。
唐猛暗忖:自己一鏢一鏢的發,必然被那護衛打掉。可若是三鏢齊放,他肯定便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了。想到這兒,他又在懷裏一抄,捏出三枚鏢,“唰唰唰”便擲了出去。
那護衛早已拔了雙槍在手,左右開弓,揚槍點射。
隨著三聲槍響,那石壁上又多出三個孔洞。叮當亂響後,三枚飛鏢全掉落在地上!
一時間,石廳裏鴉雀無聲。隻有那蠟台上的燭火,兀自搖曳個不停。
“絕!絕了!”半響,查仵作對雲少爺由衷讚道,“尊介槍術,簡直神乎其技!我等草莽,真算是開眼了!”
雲少爺笑笑,衝唐猛道:“四當家的……要不要再試試?”
事到如今,唐猛也知遇到了高人,隻得拱手道:“雲少爺、這位老兄……姓唐的技不如人,認栽了!”
“哈哈哈,”雲少爺長笑一聲,將官票遞與查仵作,“給眾弟兄分了吧!”
“這使不得!”查仵作趕緊推阻,“既是輸了,哪還能再耍賴討賞……”
雲少爺拉過查仵作的手,一把拍在他掌中:“教主哪裏話?本就是個玩笑……況且屢屢攪擾四當家施鏢,也是勝之不武啊……哈哈哈……查教主與眾弟兄出生入死,雖失了前擋,但也是瑕不掩瑜。我雲某人有功必賞,區區千兩銀子,又怎會不舍?”
查仵作接過官票,少不了感恩戴德。
“四當家的,”雲少爺轉朝唐猛道,“你勇武忠義,敢作敢為,先前那番爽言快語,說得實在是好啊!”
唐猛垂頭道:“方才出言得罪,雲少爺要打要罰……我都認了!”
“四當家的言重了,”雲少爺道,“你是教中骨鯁,為舉義立下汗馬功勞,雲某犒賞都來不及,又怎麽會罰?隻是一點,既是同圖霸業,那我等與天理教便為一家。之後應拋了畛域之見,要不分你我、合舟共濟才是!”
雲少爺剛柔兼濟、恩威並施,引得教中上下大為折服。
唐猛一拍胸膛,道:“日後雲少爺一句話,姓唐的就鞍前馬後,任憑驅使!”
“爽快!”雲少爺讚道,“隻要大夥兒協力同心,何愁大事不舉?”
“雲少爺不偪下,端的宅心仁厚!”查仵作道,“我等定當竭盡所能,將那八塊前擋奪回!”
雲少爺眯起眼,問道:“這麽說,教主已有良策?”
“不敢當,”查仵作道,“起初護運前擋,本是萬無一失。隻因一個姓馮的捏怪排科,這才功敗垂成……我已派人摸過底了,眼下那前擋,就在那姓馮的手上……”
雲少爺來了興趣:“姓馮的?”
“雲少爺放心,這次馮慎再敢阻撓,我們就將他……”說著,查仵作伸手在頸間,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不可!”雲少爺擺手道,“據教主所說,這馮慎倒算個人物……這樣吧,別傷他性命,將其一並擄來,收為己用!”
查仵作作難道:“雲少爺有所不知……之前我也曾苦口婆心,可這小子就是鐵了心,油鹽不進啊……”
“哼哼,”雲少爺嘴角一斜,“先擄來再說,就算是塊石頭,我雲某人也要將它勸過來!”
查仵作無奈,隻得點頭答應。
雲少爺又道:“這次上山,一來探望教中弟兄,這二來嘛,便是給教主送幾個幫手……”
“幫手?”查仵作一愣,“什麽幫手?”
雲少爺一指那四名護衛,“就是他們!他們幾個還算有點兒本事,教主隻管差遣。不管用什麽手段,務必將前擋追回!”
“有這些猛將相助,自然也不是難事”,查仵作道,“隻是護衛留下了……這雲少爺的安危……”
“不勞教主掛懷,”雲少爺笑道,“外頭另有隨從。好了,夜色已深,就不打擾諸位了,雲某人告辭!”
查仵作趕緊道:“我送雲少爺下山。”
“教主留步,恭候弟兄們佳音!”雲少爺說完,轉身離去。
注①:“五爪龍、四爪蟒”的說法,清初是曾嚴格執行。《大清會典》中,明文規定:“親王、郡王,通繡九蟒;貝勒、郡君額駙、奉國將軍、一等侍衛至文武三品,皆九蟒四爪;縣君額駙、奉恩將軍、二等侍衛及文武四到六品官員,皆八蟒四爪;文武七至九品,五蟒四爪。”皇子繡紋九蟒。凡慶賀大典,著五爪、三爪滿翠八團龍緞。至後期,爪數之限沒那麽嚴格。一至三品的大員,蟒袍可用“九蟒五爪”;而四到六品,用“八蟒五爪”;七到末品,用“五蟒四爪”。小說中為了行文方便,故用“五龍四蟒”一說,大夥萬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