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胄佩夾絹
僅兩條竹竿,便拆穿了趕屍的“西洋鏡”。既然不是怪力亂神,那馮慎等人便不再避諱。
可馮慎與唐子浚方抬起一具屍身時,竟齊刷刷地愣了。二人一鬆手,那屍身複又跌回地上。候在一旁的唐子淇更是愕然失措,慌張張不能自已。
“哥……”唐子淇顫聲問道,“怎麽了?別老一驚一乍的……”
唐子浚指著那屍體道:“這分量上……有些不對!”
“不對?”唐子淇急急催道,“有什麽不對了?哥你快些說呀……”
“這屍首……”唐子浚道,“沉重的很!”
“不錯,”馮慎接言道,“這屍首形羸體瘦,卻足足比常人重出幾許,確是奇怪……我去試試其他的!”
說著,馮慎跨過地上屍身,又在別的屍首上抬試。可一試之下,發覺四具屍首無論老壯,皆是沉重異常。
“卻是作怪!”縱是馮慎腹笥甚廣,也琢磨不透這原由何在。他踅來踅去,一時竟無了主意。
見馮慎半晌不語,唐子浚又試著問道:“常說‘死沉’‘死沉’,這多半是因人死肢僵……陡增了分量吧?”
“恐怕不然,”馮慎稍加思索,這才說道,“按理說,這活人亡故後,氣敗息竭、精滅神逝,以致髒爛血朽、肌痿骨枯。故去越久,遺骸越輕,又怎會如此沉重?”
“也對,”唐子浚點了點頭,麵犯難色,“那可真就猜不透了……”
“哎呀,”唐子淇一跺腳,嗔道,“荒天野地的,你倆還有閑心琢磨這些死屍啊?管它重也好,輕也罷,我們還是快些離開吧!”
聽唐子淇催促,馮慎道:“唐姑娘有所不知,那夥天理邪徒行事狠毒,在沒探清屍身為何增重前,還應小心為上。”
唐子淇撇撇嘴,哼道:“總不會在死屍肚裏,暗藏了銀錠子吧!”
唐子淇無意中一句抬杠,卻引得馮慎靈光一現。
“說得極是!或許屍身腹內,另有乾坤!”說著,馮慎便急急照那些死屍摸去。按壓數下,發覺那些死屍胸腹中,果真是硬梆梆的,似藏了不少物什。
馮慎心中一凜,對唐子淇拱手道:“馮某要開袍驗屍,怕衝撞了唐姑娘,還請轉頭暫避。”
聽說馮慎要解下屍身衣褂,唐子淇臉上一紅,趕緊依言,氣乎乎地扭臉過去。
馮慎二話不說,當即選了一具,將屍身褂上盤扣,一一扯開。死屍未著內襯,長褂一除,便露出精赤的上身。一道猙獰的縫痕,從喉頭直貫下腹。顯然,這屍身肚上先是被人劃開,填塞後又重新縫合。估計縫合時有些匆忙,那針腳亂雜粗拙,密密麻麻,七拐八扭,活似一條張牙舞爪的大蜈蚣。胸肋上骨肉嶙峋,肚腹中卻是鼓鼓囊囊,隆凸起好大一節。
唐子浚一看,頓時警覺:“這腹中高起,別是埋了什麽歹毒的機關銷器兒!”
“應該不會,”馮慎擺擺手,道,“既然賊人近身抬扛,料想也不會在屍身上設有厲害的機關。唐兄,你身上可帶著利刃?”
“有。”唐子浚掏出一把短柄飛刀,朝馮慎遞去。
馮慎接來,便將那縫合的針線盡數挑斷。將皮肉往兩側一撥,露出來一包壘著一包,用油紙封裹的物什。
馮慎用刀一挑,撥了一包出來。撕開油紙後,裏麵是一團黑乎乎的硬膏。
怕生意外,馮慎不敢拿手直取,隻是用刀尖戳了,放在近前打量。那玩意兒黑裏發褐,外皮油光,散出一股子馬尿混雜的甜膻味道。
那氣味本就濃烈,離得近了,更覺甜膻逼腦。馮慎一皺眉,道:“這是‘福壽膏’!”
對於“福壽膏”,馮慎與唐子浚皆不陌生。這種黑色的硬膏,其實就是大煙。自打外夷憑著船堅炮利叩開了國門,那無數的煙土便從海外源源不斷地販來。見有暴利可牟,雲貴、川陝等地,也紛紛跟風種植。一時間,各地煙館林立,曾無虛榻。癮君子們終日揮霍著銀錢,窩在暖坑上吞雲吐霧、醉生夢死。上至王公大臣、豪門權貴,下至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吸食者甚眾。
煙土流毒,禍害萬千。不但損人傷體,而且還耗費大量財資。若是犯了煙癮,便會涕淚橫流,手足委頓無力,哭天搶地,似狂如癲。久食者,麵黃肌瘦,肩塌項縮,病殃殃、軟塌塌的,好似喪家之犬。一旦染上煙癮,家境殷實的子弟往往揮金似土,久而久之,輕易便敗光了家產。而那些生計平平的市井小民,因無力償還外債煙資,更是落得個典妻鬻子的淒慘下場。
坊間巷尾,曾流傳這麽一首歌謠,單表煙毒泛濫,讓人觸目驚心:
鴉片本是番邦產,猶甚鴆毒孔雀膽。
閻王未出勾魂票,幽冥鬼燈卻先點。
一耗精神二耗錢,三餐茶飯常不全。
四季衣衫弗連牽,五更寒冷缺被棉。
六親斷絕友朋嫌,七件開門生計殘。
八字從來顛倒亂,九死難存真可憐。
左思右想沒活路,懸帶掛梁翹了辮。
鑒煙毒肆虐如斯,朝中不少大員也幡然警醒,紛紛上書遞折子,要求朝廷禁煙。光緒二十七年,西太後假光緒帝名義,下詔革新變法,將“禁煙”一項列為首重。
上諭頒布後,卻依舊有人鋌而走險。走私販賣者,屢禁不絕。這一番天理教,怕也是打算借著趕屍的由頭,暗地裏私運煙土。
想到這一層,唐子浚不由得恨道:“那夥惡徒當真猖狂,竟敢做出這般勾當!”
馮慎歎道:“那天理教眾,都生著改天換日的不臣歹心,幹下這等惡事,自是不在話下。”
唐子淇涉世未深,對煙土所知甚少。她見兄長與馮慎咬牙切齒的忿恨模樣,不禁有些不解:“這大煙不是害人之物嗎?他們偷運回去做什麽?難不成想自己吸?”
“唐姑娘有所不知,”馮慎搖搖頭,回道,“他們不為自食,而是為了高價售賣。之前這‘福壽膏’,每兩至少都要兩塊銀元。眼下朝廷禁嚴,貨源稀缺,每兩煙土的花費,怕是得十多塊銀元了。”
“那是能賺不少銀子,”唐子淇吐了吐舌頭,奇道,“既然都冒了這等大風險了,他們為何不多運些?”
被唐子淇一問,馮慎突然一怔。他細細琢磨一下,發覺這事確是蹊蹺的很。若單純隻是牟利,為何要大費周章?為圖這趟買賣,他們又是盜屍,又是殺官差。特別是查仵作,竟不惜暴露自身身份。
據查仵作所言,他們天理教的野心,遠不止此。妄圖謀朝篡位的人,豈會為了一樁小富貴,而甘冒這等奇驚異險?
看來,這趕屍販煙,僅僅是個表象。這層外皮之下,恐怕還隱藏著更深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麽秘密,一時間,馮慎也是參摸不透。耗了大半宿,除了唐子浚之外,其他人死的死、傷的傷。就連馮慎與唐子淇,也是殘毒未清、內勁大損。
思來想去,馮慎決定從長計議。於是,他朝唐家兄妹深揖到地,由衷謝道:“若非賢兄妹施援,馮某必受歹人戕害。大恩大德,自當銘鐫五內!”
見馮慎一本正經,唐子淇不由得稚心大起。她上前一步,衝馮慎嘻嘻笑道:“你這人好有趣,總愛嚼些酸文腐語,倒不似那般粗魯官差……有空多練些功夫拳腳、少念些夫子迂書,下回再碰上賊人,就不會吃這些苦頭了……”
“休得胡說!”唐子浚見胞妹口無遮攔,趕緊將她喝住。
“本來就是嘛……”唐子淇嘟囔一句,不再作聲。
唐子浚搖搖頭,對馮慎道:“小妹年幼頑劣、信口雌黃,馮兄多多海涵,莫與小丫頭一般見識。”
“唐兄客氣了,”馮慎苦笑一聲,“唐姑娘說得沒錯……今夜有此一挫,實因馮某無能……”
“看吧,”唐子淇朝兄長扮了個鬼臉,得意道,“他自己不也認了?”
見妹子再三耍性,唐子浚頗為不豫,方要訓叱她幾句,卻被馮慎勸住。
“慚愧,”唐子浚拱了拱手,向馮慎道,“我這妹子,被家父寵溺壞了……”
“哪裏哪裏,”馮慎客氣兩句,趕緊岔開了話頭,“唐兄,你們眼下如何打算?”
“唉……”唐子浚歎息一聲,“也不知那逆賊逃往何處……隻能慢慢再打探了……”
馮慎見狀,忙道:“若賢兄妹不嫌,不如屈尊移步,去舍下小住。一來讓馮某報謝兩位恩情之萬一,二來也方便尋訪惡人下落。”
“這恐怕不妥,”唐子浚一怔,擺手道,“我兄妹皆是江湖草莽,怎敢去尊府叨擾?”
“說哪裏話?”馮慎正色道,“滴水之恩,亦當報之湧泉,更何況是活命大德?承唐兄賞光,萬勿推辭!”
唐子浚暗忖:自打出了蜀地,一路上舟車宿食,自己的盤纏已用去十之八九。雖不至阮囊羞澀、床頭金盡的地步,但也頗有些捉襟見肘。現如今唐猛未擒,兄妹倆不免還要在京城盤桓。況且,他與馮慎義氣相投,一見如故。多一分幫襯,那追叛奪寶的勝算,也就會多上一分。
再加上馮慎言懇意切、再三相邀,唐子浚也不好固辭。於是,他衝馮慎抱下拳,道了聲“卻之不恭”。
唐子淇自小嬌貴,長久來風餐露宿,已然有些倦疲。因此,也當下應允,自無二話。
見兄妹倆都答應下來,馮慎不由得欣慰。與唐子浚又歇了一陣,便將那四具死屍縛在馬上,慢慢折了回去。
行至與教匪激鬥處,馮慎等又將眾馬快的遺體打理妥當,同樣以馬背駝載。待屍體綁好,還剩下空馬兩匹。唐家兄妹合乘一匹,馮慎穩著昏迷的魯班頭乘一匹,四人數馬,唏唏噓噓的按轡徐行。
空空的馬蹄聲兀自回**在夜道上,每一聲,仿佛都踏在馮慎的心坎。苦追了一夜,傷了數條性命,可最終,還是讓凶犯逃了。此一番若不是唐門出手,自己怕也已經交待了。越想,馮慎心內便越是淒苦。思至痛時,不免歎恨連連。
觀馮慎神色沮喪,唐子浚知他心內苦悶,也便不多話。唐子淇又累又倦,隻伏在兄長背後迷迷糊糊打盹兒,更是緘口無言……
等趕到四九城下,天也微微亮了。這時候,城門已開啟。守城兵丁乍見了這幹血淋淋的屍首,也是駭得目瞪口呆。馮慎先表露身份,然後央兵士找來幾塊粗布,將屍首盡數蒙了,這才又朝順天府行去。
屍首運到順天府,合衙上下,活似炸開了鍋。巡班衙役中,不乏與枉死的馬快交好的,見同袍慘死,不由得扼腕潸然、垂淚抹麵。府尹接著信,急匆匆趕來,見了此情此景,也是愣然失聲。
待反應過來,府尹先著人將魯班頭抬去救治,而後才喚馮慎相詢。
馮慎滿臉戚色,將來龍去脈慢慢地訴與府尹知道。待言及唐家兄妹時,有意隱去其身份不談。隻說是他們是江湖人,此番受了他們搭救。
聽得查仵作竟是匪首,府尹不禁大驚失色。自打馮慎進衙,那查仵作便出力幫襯。幾樁大案下來,也已立了不少功勞。再加上查仵作不居傲,為人老誠謙遜,府尹對他倚畀甚殷。誰承想到,這麽個不顯山露水的查仵作,竟是一隱數年的天理教魁!
見馮慎麵色憔悴、霜塵仆仆,府尹知他盡了全力,哪還忍心苟責?好言寬慰兩句,又向唐家兄妹道了謝,便讓他們回去休養。
馮慎與唐家兄妹離去後,府尹喚來差人,一麵將屍首查點停置;一麵去亡故馬快家中,給親屬報訃恤撫。
衙門裏如何處置,且按下不提。從衙門出來後,馮慎便引著唐家兄妹到了自己宅中。
見馮慎這般狼狽,馮全嚇得心驚。待確實馮慎身上沒受大傷後,這才顫巍巍地讓常媽燒水備飯、鋪茶待客。
馮慎與唐子浚客氣幾句,便分賓主落了座。唐子淇剛來在新地方,困意已消,也不老實坐著,卻繞著馮家大廳不住轉看。
唐子淇轉了一圈,衝兄長道:“哥,你看看人家家裏,又掛畫又熏香的。哪裏像咱爹爹那樣……光知道在廳裏擺些刀劍兵器……”
唐子浚麵上一紅,趕緊叱道:“還不老實坐下?又竄又跳的成什麽體統!”
唐子淇頂撞道:“我又不是你們,哪裏懂什麽規矩?”
“你……”礙著馮慎麵子,唐子浚不好發作,隻是氣呼呼地瞪了妹子一眼。
馮慎見狀,趕緊打圓場。“唐姑娘生性爛漫,不需循那些繁規縟矩,就當是自己家中便好。”
“這還差不多,”唐子淇衝兄長得意一笑,又言道,“你們接著轉文打腔吧,我自個兒轉轉,看有沒有好玩的地方。”
說完,竟要朝著後院轉去。
“唐姑娘且住!”馮慎趕緊相攔,“後院停著靈柩,卻是去不得!”
“靈柩?”唐子浚臉色一變,喝住唐子淇,忙衝馮慎抱愧一揖,“恕我兄妹猛浪,這裏給馮兄賠罪了!”
馮慎慌忙回禮:“唐兄言重!”
唐子浚又問:“敢問府上哪位仙遊?我兄妹理應先去祭拜。”
未及馮慎答話,廳口閃進一名素縞少女:“是俺爺爺!”
馮慎抬眼一看,原來是香瓜。
“馮大哥!你可回來了!”香瓜眼窩一酸,便朝馮慎撲去,“聽說你受了傷……可把俺嚇壞了……”
見香瓜撲來,馮慎連忙躲閃。香瓜哪裏管那些,隻顧著要靠前。唐子淇正巧站在馮慎邊上,香瓜卻想也沒想,順手就是一撥。
“哎呀!”唐子淇被推得一退,立馬秀眉一擰,滿心不悅道,“這瘋丫頭是誰呀?”
聽得這聲嬌呼,香瓜也怔了。她方才隻上心馮慎,哪曾留意廳裏還有個年紀相若的少女?
一扭頭,恰好與唐子淇臉對臉。二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相互打量個不停。
唐子淇心裏暗道:“這瘋丫頭……生得倒還不賴。不過她憨裏憨氣的,卻又不及我了……”
香瓜見唐子淇麵容秀俏,心裏也是咯噔一下。顧不得頰間淚珠瀅然,呆呆問道:“你是什麽人呀?”
唐子淇惱她推了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管得著嗎?”
見唐子淇嬌蠻模樣,香瓜更是起疑。怔了半響,哇一聲哭起來:“馮大哥……你怎麽又救個媳婦兒回來……”
聽得香瓜此語,馮慎登時鬧了個麵紅耳赤:“香瓜,不得胡說。這位唐姑娘……是我救命恩人……”
“真的嗎……”香瓜擦了擦眼淚,將信將疑地看了唐子淇一眼,“馮大哥你不騙俺?”
“當然不騙。”馮慎哭笑不得,趕緊借機岔開話頭,將香瓜與唐家兄妹一一引見。並把如何與香瓜結識,挑擇著緊要給唐家兄妹又訴了一遍。
聽得香瓜會使“甩手弩”,唐子淇卻不以為然,打趣道:“她甩手弩的本事,怕也隻能打些小雀小獸吧?”
“誰說的?”香瓜頗為不忿,“俺使甩手弩可厲害了,還射死過好多洋鬼子呢!”
“哼,那有什麽?”唐子淇撇撇嘴,不屑道,“我聽爹爹說,那些洋鬼子就是火槍厲害,別看人高馬大的,其實蠢笨得很,連腿腳都不怎麽會打彎。能射中他們,有什麽稀奇?”
“不是的!”香瓜爭道,“洋鬼子腿能打彎的,俺就見過。他們中間,還有些東洋鬼子,跟咱們長得差不多……會什麽忍法,煙一閃,人就不見了……想射中他們,可不容易!”
“這麽說還是小瞧你了?”唐子淇好勝心起,寸步也不肯讓,“要不你射我試試?看我能不能接得住?“
見二女爭得起勁,馮慎與唐子浚趕緊上來攔住。
“馮大哥,你放心吧,”見馮慎來阻,香瓜忙道,“俺是不會去射唐家姐姐的……”
聽了這話,馮慎心裏石頭算落了地,“這才對嘛。唐姑娘出身唐門世家,哪會與你一般見識?若是唐姑娘認真起來,你定要出醜!”
香瓜看了唐子淇一眼,囁囁嚅嚅道:“俺倒不怕出醜……俺是怕弩箭射傷了唐姐姐……”
方才香瓜所言,唐子淇以為她服了軟。剛待做罷,卻聞此語,不由氣得粉腮緋紅,朝香瓜怒道:“咱倆現在就去比畫!看看到底是誰傷誰!”
說著,便一扯香瓜手腕,拉著她就要朝外走。
“俺不去!俺不去!”香瓜急忙掙道,“射傷了你,馮大哥會埋怨俺的……”
一個拉,一個喊,二女頓時鬧得不可開交。馮慎與唐子浚又喝又阻,分別攔下。
且勸且罵了好半天,二女這才肯消停。怕再惹出笑話,馮慎急喚來夏竹、雙杏,哄著香瓜抽抽搭搭的去了。唐子淇被兄長喝罵一通,滿腹的不情願,氣鼓鼓地坐在椅上,咬著唇、扭著臉,一言不發。
正尷尬著,馮全沏了三杯熱茶送來。唐子淇正憋著一肚子氣,因此也不客套,抓過蓋碗,便吸溜吸溜地喝。
唐子浚也不理她,一麵飲茶,一麵又與馮慎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異事奇聞。
續下幾口熱茶,眾人精神都為之一醒。隻是未食空飲,不免更覺饑腸轆轆。
好在沒出一會兒,常媽飯菜便備得停當。夏竹添炭燙酒,雙杏放碟擺盤,不多時,便在跨院花廳中鋪開一桌子酒菜。
等到了花廳,馮慎推唐家兄妹上首坐,自己在一旁打橫相陪。
斟滿酒後,馮慎端杯站起,衝唐家兄妹道:“承賢兄妹之恩德,馮某再述無言。權以此杯薄酒,聊表拳拳寸心。”
說完,馮慎抬頭仰脖,一飲而盡。
唐子浚見狀,忙喝幹了杯中酒,算是答禮。唐子淇原本不想喝,無奈兄長催促得緊,也隻好端起來,淺淺的抿了一口。
首巡酒敬罷,馮慎便舉箸夾菜,將種種肉肴,送入唐家兄妹麵前。雖是些家常小炒,常媽倒也燒得精致。再加上幾人確實也餓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甜。
正吃著,門帷卻一掀,香瓜愣頭愣腦地鑽了進來:“馮大哥,你們在這裏吃酒,怎麽也不叫俺?”
“香瓜,”馮慎一怔,趕緊落箸阻攔,“不要胡鬧,別擾了客人興致……”
“可是俺也餓啊……”香瓜探頭朝桌上掃了一眼,吞了口口水,“這麽一桌子菜……你們三個又吃不完……”
馮慎臉一沉:“越說越不成話!你若餓了,去灶上找常媽另分些吃用……”
“馮兄也太拘禮了!”唐子浚離案趕來,笑道,“香瓜姑娘快人快語,有她作陪,吃喝起來更是熱鬧!”
“使不得……”馮慎又要攔。
唐子浚不由分說,拉過香瓜,便按在唐子淇邊上:“你們小姐兒倆多親近親近。”
馮慎搖頭笑道:“香瓜,還不趕緊給唐姑娘賠個不是?”
“哦,”香瓜依言,便衝唐子淇憨憨一笑,“唐姐姐,剛才雙杏姐跟俺都說明白了,是你們救了馮大哥……俺……俺給你賠不是了……常媽做菜可香了,咱們快些吃吧!”
唐子淇本是餘氣未消,可見香瓜這沒心沒肺的模樣,火氣也減了幾分:“好,一起吃。”
見二女冰釋前嫌,馮慎與唐子浚大喜,趕緊回在座位上推杯換盞、痛快吃喝。
香瓜不懂宴席規矩,自顧自的大吃。不時,還替唐子淇夾上幾筷子菜:“唐姐姐,這道菜好吃,你也嚐嚐吧……”
唐子淇看看香瓜,也知她無半點心計。隻是唐子淇自認暗器高明,卻被香瓜這憨丫頭小覷,心裏麵總歸有些不服氣。
待香瓜吃得差不多了,唐子淇笑吟吟地拉起香瓜的手:“我們吃好了,想去院子裏玩。”
“也好,”馮慎見她倆親密,心下也是高興,“香瓜,帶唐姑娘去轉轉吧。”
“嗯,”香瓜又夾塊肉,塞入口裏,邊嚼邊笑道,“走吧唐姐姐,俺領你去看臘梅……”
說著,便拖著唐子淇飛也似的出了花廳。
馮慎與唐子浚相對一視,不由得哈哈大笑,便不再管她們,繼續飲酒說話。
來在院中,香瓜還是不停步,隻是拉著唐子淇飛奔:“唐姐姐,你聞著香味沒?那臘梅就在前邊……”
“別跑了!”見離花廳遠了,唐子淇趕緊將手掙開,“我不看臘梅了!”
“啊?”香瓜怔了,停住腳,“那你要看啥啊?池子裏也都上了凍,魚也看不成……”
“我什麽也不看!”唐子淇道,“香瓜,咱倆比比暗器吧,看看到底誰厲害!”
“俺不比!”香瓜一聽,便搖頭不迭,“馮大哥會罵俺的……唐姐姐,你要不看臘梅了,俺就不帶你玩了……俺還沒怎麽飽,想回去再吃點……”
“你別走呀……”唐子淇趕緊拉住香瓜,“就當是玩嘛!”
香瓜還是不肯答應:“不比!俺說什麽也不比!”
“這樣呀……”唐子淇秀眉一皺,計上心來。跟香瓜耳語幾句後,這才嗬嗬笑道:“怎麽樣?還比不比?”
“啊?那怎麽行?”香瓜漲紅了臉,氣乎乎說道,“俺跟你比就是!”
隨口幾句,便誆得香瓜答應比試,唐子淇不免心下得意。可又一轉念,那飛鏢、釘箭之屬,皆是傷人利器,若一個不小心,便就闖下了大禍。唐子淇見香瓜憨態可掬,倒也不想傷她。可之前香瓜直言莽語的爭執一通,心裏這口氣卻實在也咽不下去。
唐子淇暗忖:“得想個兩全齊美的法子……既不傷她,又讓她輸得服氣……”
香瓜可不管不顧,隻索拉開袖子,亮出了甩手弩:“唐姐姐,俺要射你了啊!俺這弩厲害的緊……你可多小心!”
說著,便抬臂叩腕,朝著唐子淇瞄去。
“先別急!”唐子淇趕緊喝住,“別動真刀真槍,咱們換種暗器!”
“換種暗器?”香瓜一愣,嘴咧得老大,“可……可俺隻會打甩手弩呀……”
“那我可不管!”唐子淇嘻嘻一笑,“但凡行家裏手,信手拈來的物什,皆可化為暗器使用。若是你不會其他,可真就比我不過!”
“俺比得過!”香瓜擰勁上來,索性道,“唐姐姐,你說用什麽吧?”
唐子淇朝四下一顧,心裏便有了主意。她撇了香瓜,徑直走向院中苗圃裏,摳了些硬泥出來。香瓜不知她意欲何為,隻是好奇觀望。
隻見唐子淇融了少許雪水,和在硬泥之中。那硬泥被雪水一浸,土性軟了下來。唐子淇揉捏一陣,便搓出一枚龍眼大小的泥丸。
唐子淇將泥丸托在掌心,笑道:“咱們就用它了!既傷不了人,又能立判高下!”
說完,又將剩下的濕土繼續炮製。
香瓜見她搓得有趣,也挽起衣袖,饒有興致地蹲在旁邊幫著搓泥成丸。
沒一會兒工夫,便製成了二十枚小泥丸。唐子淇挑了十枚,遞給香瓜:“你我各執十枚,都退至九丈外互對施發。等泥丸射罄後,誰身上的泥印多,那便是誰輸了!”
“好啊好啊。”香瓜她未學甩手弩前,便擅用石子、土塊。
見是這般比試,心裏兀自高興。對她來講,與其說是比試,倒更像玩樂。於是,她抓著那一把泥丸,便興衝衝地邁步量距。
唐子淇也到對麵立了,隻等著香瓜站好位,便要開始比試。
正準備施射,香瓜突然哇哇大叫。原來她握得太用力,竟將泥丸捏碎幾個。唐子淇哭笑不得,隻得等她取泥重搓。
折騰了半天,雙方這才準備停當。隻聽得兩聲嬌喝,二人便比將起來。
唐子淇先發而製,夾起一枚泥丸,指間暗運巧勁。身子一扭一突,那泥丸便射了出去。
見泥丸射來,香瓜趕緊閃避。也不嫌髒,就地便是一滾。
首枚射空,唐子淇不怒反喜:“哈哈,瞧你那狼狽樣子!我才用了三分力,你卻差點避不過!”
香瓜也不接腔,還沒等爬起來,手腕便是一揚。
唐子淇眼疾身快,連忙後縱數步,這才讓過飛擦而來的泥丸。
險險避過後,唐子淇不由得後怕心驚。看似香瓜隨手一拋,那反擊回來的泥丸,卻夾雜著一股刁狠準勁。若不是自己身法靈敏,那枚泥丸怕已正中了自己麵門!
唐子淇暗道:“還真是小瞧了她!不如先全力躲閃,誆她射光泥丸後……我再全力反攻。”
想到這兒,唐子淇不敢再妄自托大,忙凝神聚氣,沉著應對。
香瓜呆頭呆腦,哪知唐子淇心中所想?見她遲遲不動,便又射出兩枚。
唐子淇左轉右旋,將泥丸一一躲過。
看屢發不中,香瓜急了眼。她朝唐子淇猛奔了好幾步,又取丸疾擲。
就這幾步,香瓜與唐子淇的間距大為縮短。唐子淇來不及喝罵,腿上已被泥丸射中。
“哈哈!”香瓜得手,便開心得手舞足蹈,“唐姐姐,俺打中你啦!”
“你耍賴!”唐子淇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誰許你跑近了再打?這下不算!”
“啊?”香瓜也不樂意了,“憑啥不算啊?你剛才也沒說不讓跑近了打!”
被香瓜搶白,唐子淇更是怒極。不再顧什麽計謀、規矩,也迎頭跑上,將兩枚泥丸射打在香瓜身上。
“你還說俺!你這不跑得更近?”
“是你耍賴在先!怪我不得!”
二女越爭越氣、越爭越惱,一麵哭叫著,一麵將各自剩餘的泥丸胡亂朝對方擲去。
好好一場比試,轉眼便成了打鬧撒潑。不一會兒,雙方泥丸便投光了。可香瓜與唐子淇仍不解氣,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皆跑進花圃裏,摳了硬泥直接對扔。
一時間,叫罵連天,泥巴亂飛。二人鬧成一團,將整個院中攪得雞飛狗跳。
動靜大了,自然也便傳到了花廳裏。聽得外頭有異,馮慎不免皺眉側耳:“外麵好像有動靜?”
“還真是,”馮全將酒壺擱回桌上,“少爺,我先去瞧瞧,回來再替唐公子斟酒。”
說著,便挑簾欲出。門帷子剛掀開,一塊大泥巴竟飛射進來,狠狠地撞在筵席上,砸得湯酒四濺!
一泥入室,滿座皆驚。桌上肴渾漿汙,臨席幾人衣衫之上,也都是星泥點點。這酒,已然是吃不成了。
眾人待反應過來,這才急匆匆搶將出去。方至院中,便見二女又哭又叫,正纏打個不停。
“哎呀!好端端的……怎麽還打起來了?”馮全一見,慌忙上前拉架。
香瓜與唐子淇鬧得正緊,哪裏肯聽?雙雙一攘,便把馮全推倒在地,跌了個四腳朝天。
“都住手!”馮慎與唐子浚齊喝一聲,一人一個,將二女撕扯開來。
饒是被分開,二女還是不肯罷休,伸腿掙紮著,胡踢亂蹬。
馮全爬起來,也顧不上鼻青臉腫,忙拾起二女散落的鞋子,分別給送了過去。
香瓜灰頭土臉,唐子淇也是蓬頭垢麵。二人滿身滿臉的泥點子,襟破裳殘、邋遢不堪,活脫從土裏剛刨出來。
馮慎沉著臉,忙詢起因由,二女你搶一言、我插一語,噘嘴抹淚的,搶著數落對方不是。
“香瓜!”聽罷原由,馮慎氣得七竅生煙,“你恁的不成樣子!”
見馮慎責備,香瓜一臉的委屈:“馮大哥……不是俺要比的……”
“不是你要比?”馮慎沒好氣道,“難不成還是唐姑娘逼你?”
“嗯!”香瓜一抽鼻子,使勁點了點頭,“就是她逼俺的!她說……俺要不跟她比……她就要……她就要當你媳婦兒!”
“你瞎說!”唐子淇橫眉怒瞪,“我幾時說過這種話?”
“你說了!”香瓜急得直跺腳,“你就是說了!俺聽得真真的!”
“我沒有!”唐子淇嗔道,“我隻說過‘若你不比,我便搶了你的馮大哥’……”
話一出口,唐子淇便察失言,趕緊咬住了嘴唇,羞臊得滿臉緋紅。
馮慎啼笑皆非、尷尬無比,也不好再說什麽。雙杏、夏竹聞訊趕來,一個哄,一個勸,帶二女分別去沐浴更衣。
等二女離了場,馮慎這才與唐子浚重回花廳。少不得你謙我讓,互賠了許多不是。常媽收拾了席麵,又呈來兩碗香茗。
兩人正喝著,馮全又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少爺!少爺!”
馮慎心裏一緊,茶碗差點捏不住:“怎麽了馮全?香瓜與唐姑娘……又鬧起來了?”
“不是不是,”馮全忙道,“順天府來了個差人……現在外頭候著,說是要見您。”
“知道了,”馮慎鬆了口氣,轉朝唐子浚道,“唐兄暫且寬坐,我去去便來!”
說罷,便大踏步來在院中。
到了外頭,果真有個衙役立著。那衙役見馮慎出來,連忙拱手道:“馮經曆,大人找您有急事相商!”
馮慎一怔,心知府尹定是查到了什麽蹊蹺。若非如此,也不會準允休假後,又匆匆急招:“莫非尋到了什麽線索?”
“線索倒還沒有,”那衙役道,“不過除了煙土外,在那些死屍肚裏,還發現了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馮慎眉額一蹙,追問道,“是什麽?”
衙役回道:“是些鎧裳胄佩……都混在那些煙土包裏。對了,有一塊還不小心劃破了,從裏麵掉出條絹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