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左道旁門

受辱不過,唐子淇慟絕大悲。那唐猛本欲繼續施暴,可忽聞她口中喊著“哥”“救我”之類的話語,心下登時一緊。

“你喊什麽?!”唐猛不由得鬆了手,四下急探起來,“你哥……也在?”

“他自然在!”唐子淇眼中噙淚,嘴發恨聲,“唐猛,你死定了!”

“這……這……”唐猛心裏一虛,不禁後退幾後。

“慌什麽?”見唐猛模樣,查仵作忙高喝道,“先擒住那女子,好當個肉票!”

被查仵作一叱,唐猛這才反應過來。慌張張奔上前去,打算先脅迫了唐子淇,逼得他哥就範。

唐子淇見他複又撲來,嚇得連連想躲。可她手腳麻滯,哪裏能躲得過?才勉強挪了幾步,唐猛已至近前。

眼見就要抓住唐子淇,唐猛眼前突然一繚。待明白過來,一個少年已橫在二人之中。

眾人大驚。這數對眼睛下,竟無人發覺這少年是從何處而來!

那少年二十歲上下,生得朗眉星目、炯炯有神。他身著藏色棉袍,腰墜飾玉絲絛。手中卻不合時宜地,搖著一把素麵折扇。

唐猛一見來人搖扇,駭得忙掩了口鼻,朝後竄去。一直避至幾丈之外,才試著探鼻嗅嗅。看上去,對那少年手中的折扇十分忌憚。

少年也不去追,僅是冷笑一聲,身形便朝後滑飄,退至唐子淇身邊將她扶住。這一退一飄,身子宛若隨風而動,竟好似兔起鶻落。

那少年不顧旁人,隻衝唐子淇笑道:“嚐到苦頭了?這番狼狽模樣,羞也不羞?”

“你還笑我!”唐子淇心中羞怒,抬臂打去。

那少年連看也不看,舉扇一格,反用扇骨在唐子淇頭上輕輕一拍:“怎麽?還不服氣?”

“算你厲害,行不行?”唐子淇眼中一酸,賭氣恨道,“把我打死了罷!”

唐子淇如何哭鬧,那少年隻是不理。兀自將手中折扇輕搖,轉朝查、趙等人:“你們好大威風……舍妹受你們欺負得緊哪!”

趙平受了唐子淇謔耍,心下惱怒不已。聽少年如是說,忍不住罵道:“是那賊丫頭自討的!”

“哦?”少年目光一涼,眼透殺機,“這麽說來……倒是舍妹的不是?”

查仵作隻想除了馮魯二人滅口,不願多生枝節,於是便衝那少年道:“少俠請了!還沒請教……”

“唐子浚!”少年隨口回道。

“原來是唐少主,”查仵作又道,“久仰久仰……小可姓查,是那天理教……”

“不必聒噪!”不等查仵作說完,唐子浚便製止道,“你是何人,我沒興趣!”

見唐子浚不留情麵,查仵作早已暗怒,隻是強壓著火氣,不便發作:“想我天理教……未曾與你們唐家堡結過梁子,而你們兄妹二人卻屢屢插手我教中內事……嘿嘿……怕是有點欺人太甚吧?”

唐子浚指向唐猛,冷笑道:“他也算你教中人?”

“這是自然!”查仵作回道,“唐猛被你們驅出師門,孤苦伶仃……我收他入天理教,有何不可?你們唐門既不要他,又何苦咄咄相欺?”

“驅出師門?”唐子浚哼道,“唐門中,若子弟門徒犯了錯,自有本門嚴律相懲,或是刑罰,或是處死,豈有棄驅之說?那唐猛心術不正,盜了本門秘寶逃叛。我此番前來,正為了清理門戶!”

查仵作與唐猛相對一視,已知唐子浚言下何指:“這麽說……唐少主是不肯通融了?”

“能窩藏唐猛這號賊骨頭,你也定不是什麽好人,”唐子浚將折扇一收,亮了架勢,“多說無益,上招吧!”

“教主小心!”唐猛出言提醒道,“那小子扇中暗藏‘百涎流瘴’,沾上一星半點兒,便會毒發!”

“笑話!那‘百涎流瘴’,何其難煉?我豈會用在無名鼠輩身上?”唐子浚冷哼道,“跟你們動手,亦不需暗器。僅施拳腳,便也足夠了!”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唐門有多大能耐!”查仵作將心一橫,朝趙平、唐猛招呼道,“一起上吧!”

話音剛落,三條人影連疾疾飛出,登時將唐子浚圍在中央。

見唐子浚被圍,馮慎與唐子淇也是暗中焦急。無奈自身麻毒未清,也隻能繞在一旁掠陣。

沒想到唐子浚以一敵三,竟半點也不慌張。隻見他身形突左突右、忽高忽矮,顯然是遊刃有餘。

起初,查仵作等還忌怕他布毒施鏢。未曾全力攻打,心下已然怯了三分。可纏鬥一陣,卻見唐子浚隻是微笑閃躲,時不時用扇骨撥拉幾下,活似頑貓戲鼠,不由得大怒勃然。

查仵作縮身橫踢,踹向唐子浚下盤。隻待他淩空躍起,再由唐、趙二人截擊。

見查仵作踢來,唐子浚果真一縱。身子才跳起,趙平與唐猛便一左一右夾攻而至。查仵作隨即出手,從下往上,直取唐子浚腰腹。

身子懸空,自然不像在地麵上那般避閃靈活,更何況是三人同時出擊。三人心下大喜,暗忖挨了這一下,那唐子浚定是非死即傷!

眼瞅著三人就要得手,唐子浚卻突將掌腕一抖,“嘩啦”展開那把折扇!

“百涎流瘴!”

三人大驚,同時撤招,齊刷刷地避退數丈。

“哈哈哈……”險境方緩,唐子浚便飄飄落下,大笑道,“我隻是鬥得熱了,想扇扇風……用不著這般草木皆兵!”

聽他戲謔,三人不由得暗自羞惱。都漲紅了臉,氣得牙根癢癢。

趙平屢屢受挫,早就憋了滿腹邪火。他大吼一聲,揮拳又上。見了趙平這副拚命的架勢,唐子浚也不願與他硬拚硬對,腳下滑挪幾步,躍開身法與他纏避。

查仵作與唐猛間不容發,高聲長嘯著,施展出渾身解數,分作兩頭夾攻。

三人出拳揮掌,招數一次比一次狠辣。而唐子浚遊閃於三人之間,卻絲毫不落下風。

馮慎見唐子浚如此手段,不由得高叫聲“好”。而唐子淇更是滿臉得意,隻盼著兄長將三人製伏,好替她出了惡氣。於是,喊打助陣之聲自是不絕。

聽得喝彩聲,查仵作不禁暗皺愁眉。唐子淇與馮慎在一旁,若待他們毒解,定會上前相助。不若借著唐子浚分心,先除了馮慎與唐子淇,倒也省不少周折。於是,查仵作趁著遊鬥的空隙,暗中示意唐猛。

唐猛見查仵作不住地朝自己暗示,心裏頓時就明白了他的意圖。所以,他借著查、趙二人搶攻,自己卻撤身在外,暗取了毒釘,便要朝著馮慎與唐子淇施發。

唐子浚何等眼力?他見查仵作與唐猛鬼鬼祟祟,心裏早已留神。又見唐猛退招取釘,自然知曉了他的圖謀。

說時遲,那時快。唐子浚雙臂一展,登時躥上趙平肩膀。沒等趙平反手來捉,他便單足一點,又直直搶在唐猛麵前。

唐猛光顧著瞄打二人,卻沒留神唐子浚越人而至。方要發釘,手腕已被唐子浚拿住。

唐子浚不由分說,掄起手掌,朝著唐猛臉頰摑去。複又兩腳,將唐猛狠狠踹翻。

“下三濫的狗東西!”唐子浚大怒,指著唐猛罵道,“唐門的臉麵,皆被你丟盡了!”

待要再罵,趙平又從後麵攻來。唐子浚動了真火,下手也不再容情。他轉身回側,將那扇骨充作短鐧,迎著趙平便猛抽而下。

趙平自恃皮厚拳硬,根本不怵。心道你那扇子無非是木竹所製,一拳下去,必毀無疑。

不承想,扇、拳剛接,一陣骨碎聲,竟從趙平指間傳來。趙平慘叫一聲,捂著拳頭滾撲在地。

唐子浚擊倒趙平,又將扇子一擲,狠狠擊向查仵作。查仵作躲閃不及,被飛扇擊中了胸窩,身子猛的一頓,口鼻裏淌下血來。

原來,那唐子浚手中折扇,扇骨皆為镔鐵所鑄。一扇狠擊下去,自然是傷骨斷筋。非但打折了趙平指骨,而且撞得查仵作內傷吐血。

“哈哈!打得好!”見兄長連傷兩人,唐子淇歡喜的笑道,“哥!再打!再打!”

唐猛狠瞪了唐子淇一眼,轉向查仵作道:“教主!你沒事吧?”

查仵作胸中氣血翻騰,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隻是搖搖晃晃,勉強立得住腳。

常言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見查仵作已是強弩之末,唐子浚有心先去拿他。隻要查仵作被製,剩餘趙、唐二人,自然不在話下。想罷,唐子浚便弓步一彈,掣身去抓查仵作。

查仵作大驚,急急避閃,可他步法輕功遠不及唐子浚,此番重傷之下,更是無力回天。唐子浚每搶一步,查仵作卻滯上半拍。僅躲了幾招,前襟已被唐子浚一把攥住。

見查仵作受製,唐猛慌了。他忙從懷裏摸出一本冊子,擎在手中,朝唐子浚高聲叫道:“你且這邊看!”

聽得唐猛高叫,唐子浚不由得將頭一扭。可待他看到唐猛手中之物時,麵上突然一緊。

“啊!”唐子淇驚呼一聲,“哥……那是《辨聞譜》……果真是被他盜去!”

“收聲!”當著外人的麵,唐子浚不願多提及本門之事。他低叱一句唐子淇,便撇下查仵作,朝著唐猛步步緊逼。

“站住!”唐猛一手一麵,將那冊子扯在掌間,“你再進一步……我……我便將它扯爛了!”

對那本冊子,唐子浚顯然極為看重。聞聽此語,趕緊駐足不前:“唐猛,若敢毀了寶卷……哼哼……你是知道下場的!”

“格老子的!”唐猛咬牙道,“讓你逮回去,也沒甚好果子吃!橫豎是個死,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

說完,手掌加勁,還真把那冊子撕出道小裂口。

“不可!”唐子浚大急,想去搶下,又怕惹惱了唐猛。隻是逡巡道:“你待怎樣?”

唐猛趕緊道:“放……放我們教主過來!”

唐子浚冷哼道:“我又沒綁他,他有手有腳,難道自己不會走?”

查仵作一聽,也顧不上逞強。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捂著胸口,慢慢地繞回唐猛身旁。唐子浚正眼也不瞧一眼,任憑查仵作經過。

“現在呢?”唐子浚又道,“是該原物奉還了吧?唐猛,門中鐵律你清楚……若是你執迷不悟……少不得受那‘三刀六眼’之刑!速速還來!”

唐猛眼珠子一轉,掂起那本冊子:“這勞什子破書……那便還了你吧!”

說完,手腕一抖,竟從袖子撒出一堆銀色粉末。那粉末剛落在冊子上,便騰起陣陣青煙,迎風一吹,燃起一股子幽綠的火苗。

“熾磷粉!”唐子浚臉色一變,便要衝上搶書,“唐猛,你好大的狗膽!”

見唐子浚撲來,唐猛趕緊衝著他身後高叫道:“老趙!還不出手?”

唐子浚隻顧著奪書,這會才記起身後還有個趙平。被唐猛一叫,下意識便轉頭去瞧。可一看之下,方知被唐猛誆騙。那趙平半死不活地蜷在地上,哪裏曾動過?

趁著這個間隙,唐猛左手搭住了查仵作,右臂疾揮,將那燒著的冊子朝著遠處狠命的一扔:“尋你的寶貝!”

見二人要逃,唐子浚本想攔阻。可一看唐猛扔了冊子,怕冊子燒毀,隻得先去滅火。

一退一奪的工夫,唐猛已架著查仵作逃至了數百丈開外。唐子浚拾卷在手,趕緊按在地上,壓滅了冊上明火。心急火燎地翻開一看,那燒得頁焦卷糊的冊上,竟無一字!

唐子浚心道不好,又胡翻幾頁,發現那冊子上除去灰屑熾渣,其他果是空空如也。

“狗奸賊!”唐子浚暗罵一聲,氣得頓足連連。他將冊子往地上一摔,轉身便朝唐猛追去。

這時候,唐猛雖說逃遠,可畢竟身上還負了個查仵作。唐子浚深提一口氣,快步疾奔,死死地跟在後麵。

聽得身後靴聲橐橐,唐猛已知唐子浚追來。他左手緊攬著查仵作,騰出右手抄出一把子毒釘,便沒頭沒腦地朝唐子浚射發而來。

見毒釘撲麵逼襲,唐子浚忙將鐵骨扇一展,左揮右擋,將施來的毒釘盡數打落。

唐猛這番施釘,隻是緩兵權宜,也知打唐子浚不中。所以,為多爭些逃命時間,自然是連波續擊。沒等唐子浚再趕,唐猛又是一陣釘雨。

這二番施射,唐猛可是鉚足了氣力。不但擲了毒釘,就連身上暗藏的鐵蒺藜、喪魂砂等零碎暗器,也一股腦兒地射將出來。

隨著唐猛頻頻揚揮,那繁多暗器如飛蝗流矢,鋪天蓋地地朝向唐子浚打來。

縱是唐子浚身法靈便,一時間也難以招架。他一麵躲閃,一麵將鐵扇疾揮,隻求護住了頭臉身體,再圖打算。

暗器激撞在鐵扇上,濺起火星一片,叮當之聲不絕於耳。格檔間,不少毒砂蹭到唐子浚袍邊,竟蝕起渾煙陣陣。

唐子浚暗暗心驚,心道這數月不見,唐猛煉毒的功夫似又精進不少。若沒鐵扇護體,怕這番下來,他唐子浚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唐子浚又一轉念:這兩撥施射後,那唐猛身上所藏暗器,怕也所剩無幾。待他黔驢技窮後,正好一舉擒獲。

正想著,身後忽聞一聲驚叫。唐子浚打個寒戰,是唐子淇的聲音!

方才一番格擋,那些暗器雖沒傷著己身,可不少還是朝後飛射。唐子淇與馮慎皆行動不及,說不定已被誤傷。那唐猛所發暗器,盡數煨毒,若施救有個半分延遲,恐將回天乏術。唐子浚顧不上再追,趕緊拔腿回奔。

而唐猛借著這空,帶著查仵作抽足狂奔。不多一會兒,便逃進道邊樹林,消失得無影無跡。

到了唐子淇身邊,唐子浚暗鬆了口氣。隻見馮慎擋在唐子淇身前,解了棉袍在手。二人灰頭土臉,卻也沒被射中。地上,還散落了不少暗器。

原來,馮慎也擔心唐子淇閃躲不便,趁著暗器襲來前,便解了棉袍掄打。雖拙手笨腳,可真還就擋下了凶險。

唐子浚衝著馮慎拱了一拱手,謝道:“有勞兄台。”

馮慎點頭還禮:“分內之事,理當如此……”

“阿淇!”唐子浚轉朝唐子淇道,“好端端的……你胡叫什麽?害我好一番擔心!”

“哼!”聽兄長埋怨,唐子淇小嘴一噘,滿心不悅,“我被射死,方稱了你的心!”

“這丫頭!”唐子浚麵上一沉,掛下臉來。

馮慎見狀,忙朝身旁一指:“方才唐姑娘失聲尖叫,應該是受此所驚……”

順著馮慎指向,唐子浚扭頭觀去。隻見原本在地上伏著的趙平,身背、腦頂處,釘著幾排暗器。整個人動也不動,顯然是死透了。

幾人蹙起眉頭,打量起那趙平屍身。看來,唐猛方才發射暗器,一方麵是為了逼退唐子浚。而另一方麵,便是要將這趙平滅口。

眼瞅著趙平氣息奄奄,救自然是救不走了。可一但趙平落在對方手中,拷問之下,難免會露了口風。故唐猛發了狠,趁著唐子浚招架之機,分鏢另打趙平,使之氣絕身亡,保他們機密不泄。

想到這一層,幾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寒氣。這天理教行事果真歹毒,為求自保,竟連貼身弟兄也不放過。

唏噓一陣,馮慎突然想起魯班頭還重傷倒地,顧不得與唐家兄妹客套,趕緊四下裏尋他。

借著月光,馮慎看到魯班頭伏在道旁,他三步並作兩步,趕緊奔至近前。

“魯班頭!魯班頭!”馮慎一邊急喚,一邊將魯班頭扶起。

魯班頭滿臉血汙,牙關緊閉。馮慎抬手試了下鼻息,發覺好像還有絲活氣。

馮慎忙在他人中上按壓幾下,見魯班頭還是不能轉醒,也隻好做罷。

這會兒,馮慎體內殘毒稍解,雖不敢提息運勁,可也恢複了不少氣力。此一番從順天府出來,帶出的馬快都橫死在這裏。看著滿道的屍首,馮慎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咬著牙,費力地將各馬快的屍首找齊了,一具具拖在路邊。

“哥……”見馮慎此舉,唐子淇扯了扯唐子浚衣角,偷聲問道:“咱們怎麽打算?那人……好可憐啊……”

“唉,”唐子浚歎息一聲,道,“按說官家之事,咱們唐門不便插手……隻是見這姓馮的公人不屈不撓,卻有幾分血性……”

“是啊,”唐子淇點點頭,道,“他自己受了毒傷……還曾兩番替我擋鏢……功夫笨了點兒……人倒也還不錯……”

“哦?”唐子浚一愣,轉而一笑,“難得聽你誇人啊……”

唐子淇臉一紅,嗔道:“我哪有誇他?你莫要瞎說……”

“好了,”唐子浚不置可否,“老實在這待著,我去助他。”

說完,便走上前,幫著馮慎抬屍。

當馬快的屍首歸攏好,馮慎已是精疲力盡。他與唐家兄妹互通了名號,又拱手稱謝。

正說著,馮慎突然想起:那趙平、唐猛既扮做了趕屍匠,那那些屍身必然還在附近。天理教之所以大費周折,想必那些屍身上定有玄機。眼下唐猛、查仵作已逃,說不定他們會先到藏屍之處。

想到這兒,馮慎趕緊把這層意思一透,還沒等說完,遠處便傳來一陣馬嘶。

嘶鳴聲雖隔得遠,可還是隨著風聲傳將過來。

不肖說,這肯定是唐猛攜了查仵作,來到了那藏屍之地。那些馬快所騎的官馬多半也被他們提前牽到那裏。估計情急之下,唐猛將馬驚了,故傳出陣陣嘶鳴。

唐子浚臉色一變,躍步提形,施開輕功身法,便朝前追去。

馮慎與唐子淇對視一眼,也隻能先將魯班頭藏掩在路邊,再跟著唐子浚身後。

二人受創未複,沒出多少路,便被唐子浚遠遠甩下。唐子浚也無暇等他倆,隻索放足疾奔。沒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等馮慎與唐子淇氣喘籲籲地趕到後,卻隻見唐子浚一人立在當場。

看二人趕來,唐子浚搖頭苦笑:“又讓他們逃了……”

原來,那唐猛方才確是折回,剛到了地方,便聽到唐子浚追來。他也顧不上什麽,隻得搶了匹馬,負著查仵作倉皇逃竄。待唐子浚趕來時,已不知去向。

地上,隻是倒著一排死屍,正是之前唐趙二人所驅的走肉行僵。

那些屍身皆是氈帽長袍,腰間以草繩相連,還保持伸臂搭肩的姿勢,直挺挺的歪在那裏。屍身麵上貼著的朱砂符,這會兒也多半破碎,露出來那一副副腐唇暴齒的死僵樣子,好生可怖。乍眼看去,仿佛隨時便會暴起撲人。

月落影深,林木搖曳。散落在一旁的紙錢、黃符隨風刮響,四處吹卷,更給那些屍身籠上了森森鬼氣。

唐子淇到底還是個小丫頭,雖經得住刀光劍影的搏殺,可一見這等齜牙咧嘴、麵若枯槁的怪異屍身,兀自掩在兄長身後,駭得說不出話來。

屍身共有四具,有老有少。與會館義塚丟的一具,孟家村丟的三具,剛好能對上數。

想到會館義塚,馮慎心中不免存疑。在那義塚前,唐子淇曾扮作那守墓的駝背老漢。眼下,料定這唐家兄妹是友非敵,故馮慎考慮再三,還是將心中疑惑說了出來。

唐子淇見問,便細著聲音將事情講明。

原來,自打唐猛盜寶叛逃後,唐子浚便奉了父命,下得壁山清理門戶。而唐子淇見兄長外出,倍感眼饞,便趁著沒人注意,私自也下了山。

等出了蜀界,唐子浚這才發覺,自己妹子也尾隨出來。唐子浚這番出來,一是追寶懲凶,二是想多些曆練。自然不許唐子淇跟著涉險。所以,他二話不說,便命隨身的兩個伴當,將唐子淇押了,返送回唐家堡。

唐子浚少年心性,自藝成以來,從未單槍匹馬地行走過江湖。他自忖著盤纏富足,又仗著技高膽大,不等兩個隨行伴當回來,便一人先行。一路上查村問店,逢山開道,遇水搭橋,慢慢地打聽到了京師。

而唐子淇好容易溜出來,卻被兄長遣返,心裏自然不悅。可她不挑明,趁著那兩個伴當不備,給他們下了迷藥。迷倒伴當後,唐子淇偷了二人身上銀子,留下一封書信,便沿途詢問著,追著唐子浚後腳去了。

唐子浚在前麵趕,唐子淇在後麵追。這兄妹倆一前一後,雙雙到了京師。唐子浚見妹子複又追來,自是氣得哭笑不得。可京師距川蜀壁山千裏之遙,總不好再將她驅趕回去。於是,將唐子淇好一番數落,暫留在身邊。

別看唐子淇是個丫頭,骨子裏卻十分要強。受了詰責,她不免心生悶氣,暗道:“同是初出茅廬,我哥能追凶,我又憑什麽不能?說不定還能搶先將那唐猛擒獲,立上個首功!”

越想,唐子淇越是坐不住。經常背了她哥,去查訪唐猛下落。查來查去,唐子淇打聽到湖廣會館義塚處有異變,說是夜裏鬧了盜墓賊。據目擊人形容,其中一個盜墓賊的形貌、口音,倒真與唐猛有些相似。

於是,唐子淇便孤身去了義塚查探。剛到地方,竟察覺馮慎等人趕來選穴。唐子淇疑心馮慎是唐猛一夥,這才衝進守墓人的草屋,扮成了駝老漢模樣混淆視聽。

被馮慎識破後,唐子淇回去找到兄長商量。兄妹倆一合計,便順著線頭,慢慢尋到了唐猛等人的下落。從清早一直跟到夜裏,最終在這官道上尋到了唐猛的蹤跡。

一遇上頭,兄妹倆便碰到馮慎中毒受製。唐子淇急著在兄長麵前逞強,便當先衝出去救陣。之後的事,馮慎也都已然明了。

聽罷來由,馮慎點了點頭。那唐猛所盜去的“寶卷”,想必就是他們所說的什麽《辨聞譜》。可觀唐氏兄妹的意思,似不願過多透漏與外人知曉。所以,馮慎也不多問,隻是閉口不提。

不管怎麽說,這地上丟著的四具“行屍”,是那天理教行惡的佐證,理當運回順天府衙門,再行區處。然這些死屍卻能在驅趕之下自行,不得不讓人倍感邪乎。

馮慎小心驗了驗屍首,發現確是死人無疑。可這亡故之人,又如何能夠行走?難道說,天理教徒還真懷有趕屍秘術,能馭屍而行?

一時間,三人都沒了頭緒。沒奈何,馮慎隻得上前。打算先將死屍拖在馬背上,運將回去。

馮慎弓下腰,拿住一具死屍腿腳。一搭一抬之下,顏色不由得微微一變:“不對頭!”

“啊!”聽馮慎此語,唐子淇越發心驚,她嚇得尖叫一聲,又往兄長身後藏了藏。

等了半天,見沒甚異變,這才敢露出頭來,怯生生問馮慎道:“喂……怎麽了?不是詐屍了吧?”

馮慎暫不答話,隻將那些屍身複又擺弄起來。

唐子浚見馮慎蹙眉不語,自己也納悶兒得緊,可瞧來瞧去,卻總也瞧不見什麽端倪:“馮兄,究竟有何門道?莫非這四具屍身……果被那夥邪徒……煉成了行僵?”

“不然,”馮慎擺擺手,慢慢地站起來,“他們以何法馭屍……我應該是明白了……思來想去,這‘趕屍’一事,八成就是個‘障眼法’!”

“什麽?障眼法?”馮慎話聲剛落,唐家兄妹便舌撟不下,“難道……不是什麽詭符秘咒?”

“那些符咒……多半是些蠱惑人的幌子,”馮慎說著,便朝著屍身處一指,“而真正的門道,就是這兩根竹竿!”

“竹竿?”唐子浚放眼望去,隻見那一排死屍前後,確是貫有兩根竹竿。那竹竿黑黢黢的,像在桐油裏浸過,十分堅韌。竹竿分穿在四具死屍腋下,兩頭各探出三尺有餘。

馮慎道:“乍聞‘趕屍術’時,我很是不解。這人死如燈滅,死而腐、腐而化、化而剩骨。就算有個把血枯肉不爛的屍首,也無非是些不腐幹屍,又如何能似活人一般行走?即便是華佗、扁鵲複生,亦不能為之,何況那般裝神弄鬼的旁門左道?”

“這話不假。”唐子浚點點頭,深以為然。

馮慎又道:“而自打這盜屍案起,我們一行便尋跡查來。查到陳家灣時,有村漢說親見了‘趕屍’。聽那村漢言辭鑿鑿,不像扯謊。不過當時,我還是將信將疑,推測是賊人假扮死者,特為掩人耳目。可一看到這四具貨真價實的屍體時,我不由得也愣了。等定下心神後,便打算先運屍回去,然在扯動一具屍身時,卻發覺這屍體的分量不對。我用勁又一扯,竟連帶著其他屍首也動起來!”

“然……然後呢?”唐子淇顫聲催促道,“快講吧,別老賣關子嚇唬人……”

“不敢,”馮慎接著道,“一驚之下,我又細細驗查。這才發現,原來每具屍首自手肘臂腕,皆被穿縛在兩條竹竿上!”

唐家兄妹還是不解:“這兩條竹竿……與死屍自行……又有何種關聯?”

“恰是關鍵所在!”馮慎道,“有了這兩條竹竿,行在屍首頭尾的唐、趙二賊,便可扛抬運屍……”

“明白了!”唐子浚恍然大悟,“馮兄的意思是說……這些屍首根本不是自行,而是被那頭尾兩個‘趕屍匠’,硬抬著‘走’的?”

“正是如此,”馮慎繼續說道,“四具屍身,看上去舉臂搭肩,其實是被捆掛在了兩條竹竿上。並且它們身罩寬袖長褂,剛好把貫穿的竹竿遮掩。由於竹竿有韌性,行走起來,不免帶動著屍身,一浮一降的彈動,遠遠的看去,便活似死者在一蹦一跳的躍行。再加上趕屍匠故作詭異行徑,就算有人碰見,往往心懼逃躲,又怎會細究其間門道?”

“我還當真有邪法,原來卻是故弄玄虛!”唐子浚由衷歎道,“若不是馮兄識破……我至今還蒙在鼓裏!”

“是啊,”唐子淇也恨道,“唐猛這廝好不氣人!竟敢出詭計嚇我……等捉到他們,定不能輕饒了!既是假僵屍……那其實也沒什麽好怕……”

唐子淇雖嘴上喊著不怕,可畢竟那四具屍首過於猙獰,所以她還是遠遠避著,不敢靠得太近。

既然弄清楚了原由,馮慎更是無所顧忌,他在唐子浚的幫襯下,將那些屍身一個一個地從竹竿上解下來。等解完竿上細索後,馮慎搭肩,唐子浚抬腳,便想將屍體運在馬背上。

可二人抓屍一抬,竟不約而同地怔了。

這屍首……還是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