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馭咒驅屍

墓田裏出了盜屍一事,馮慎自是不放心將田老漢葬過來。見這事透著怪異,他便讓馮全先行回宅張羅,自己跟查仵作留下,查查有無蛛絲馬跡。馮全也不敢違拗,隻得返程去了。

由於有馮慎的吩咐,那守墓的駝老漢也趕去湖廣會館叫人。等二人都去了,馮慎和查仵作又繞著那破墓空棺細細打探起來。

那夥人顯然不是什麽盜墓賊。他們不單是挖墳掘墓的手法粗劣,並且行事過於張揚,毫無隱秘可言。若不是膽大包天的亡命徒,那便是有某種緣由,讓他們不惜甘冒風險緊趕慢趕。

可縱是如此,從那片淩亂的狼藉中,馮慎與查仵作依舊未找到什麽有用的線索。

“查爺,”馮慎將一塊帶有鎬痕的棺材片丟在一邊,拍了拍手上的塵土,“你瞧出什麽來沒有?”

查仵作搖搖頭,苦笑一聲:“這裏最多就是些亂腳印……剛才被咱們幾人又是一踩,早就辨不清了,哪裏還能瞧出來什麽?”

“是啊,”馮慎歎口氣,又道,“僅憑著這點線索,是理不出什麽來的。不過……我這心裏頭卻有了條另外的頭緒!”

“哦?”查仵作一怔,忙道,“快說來聽聽!”

馮慎道:“查爺,不知您是否還記得,那扮成駝老漢模樣的少女,臨走時說過要尋人的話?”

“記得!”查仵作道,“那小丫頭是曾這麽說!”

馮慎繼續說道:“倘若說……那少女要尋之人,就在那夥盜屍人中,這事是不是就勉強順起來了?”

“馮少爺,”查仵作想了半天,也沒明白馮慎的意思,“我這腦子轉不過來……您就別繞彎子了,有話直說吧!”

“不過,這也僅是我的揣測,”馮慎道,“倘使那少女真是從唐家堡而來,那麽她所要尋的,恐怕也應與唐門有關吧?由此可推,那夥盜屍人中,極可能會隱藏著順天府所緝要犯!”

“要犯?”查仵作有些傻了,“馮少爺,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

“查爺莫急,”馮慎笑道,“你還記得……賴青等所供出的‘引薦人’嗎?”

“我明白了!”聽馮慎一提,查仵作恍然大悟,“那個什麽‘引薦人’,好像就是唐門中人!”

“不錯!”馮慎點頭道,“那天理邪教行事十分怪異。能做出封皮造畜的惡行,自然也能做出掘墓盜屍的行徑的。我雖不知唐門為何與天理教扯上了關係,但真如我推斷那般,這樁事必不能等閑視之!”

“那得趕緊回衙門,稟報府尹大人……”

兩人正商量著,那駝老漢便引著幾個人急匆匆地奔來。

馮查二人見狀,知是湖廣會館的人到了,便走了幾步,趕頭迎上。

會館裏,一共來了三四個人。管事的姓譚,單名一個泓字,年紀四十上下,看上去白白淨淨,像是個念書人。其他人皆是短衣紮褲,似是會館裏的幫工隨從。

譚泓跟馮慎、查仵作互答了禮,又趕緊往那空墳上打量。這一看之下,譚泓臉色也是沉下來,衝著駝老漢不住地數落。

馮慎見不是事兒,便勸了譚泓,讓他跟駝老漢一起,跟著回衙門立案。臨行時,馮慎讓那幾個幫工留下來看守,直到有官差前來尋取物證。

話不多說,經了好一陣子,馮慎等人又來至順天府門口。

還沒到近前,便看到衙門口圍著不少人,吵吵嚷嚷的,不知所為何事。

等走至跟前,馮慎這才發現,原來是魯班頭守在門口的石階上,正對著要擊鼓報案的幾個百姓瞪眼厲喝、百般阻攔。

“哎?”查仵作遠遠瞧見了,心下大惑,“魯班頭在那耀武揚威的……搞什麽名堂?我得過去看看!”

“先別過去,”馮慎心知有異,趕緊將查仵作攔住,“且聽聽再說!”

於是,馮慎等人便退至街角,在暗處往衙門口悄悄觀望。

“官爺!”一個村漢模樣的漢子往前擠了擠,“怎麽還不讓進了?我們真有案子要報啊!”

“就是!就是!”邊上同來的幾個百姓齊聲喊道。

“喊什麽?”魯班頭喝道,“衙門裏剛結了樁大案,府尹大人還沒來得及緩口氣,你們這夥人,又拿著那等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來鬧!”

“官爺……這怎會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呢?”那村漢還不肯甘休,“我們村祖墳裏……那可是一連丟了三具屍首啊!”

“也丟了屍?”聽到這句,馮慎等人不由得相互驚望。看來這事還真是怪了!現在連同著那墓田裏的,一共就是丟了四具屍首。若硬要說是意外,那也太過於巧合了。可馮慎等人沒敢聲張,皆耐著性子,暗自隱著,繼續打探。

“我命苦啊!”那村漢剛說起丟屍,旁邊一個帶小孩的村婦,又掩麵哭啼,“孩他爹遭了禍,丟了命……可沒承想才葬了半個月,竟連屍首也丟了!官爺……你可得為我們孤兒寡母做主啊……”

“號什麽?丟了就去找!”魯班頭怒道,“堂堂順天府,難道還要去替你們尋屍不成?你們多去墳邊荒地看看,找找有沒有剩肉、爛骨頭,說不定是墓打得太淺,讓野狗刨出來嚼了!”

“都找遍了,”村漢苦著臉道,“眼下這天寒地凍的,野狗怎會有那等蠻力刨開硬土啊?再者說了,丟屍的那三個墳頭上,全被挖了個大洞,棺材讓人拖出一半來,可裏麵的屍體都沒了……這分明就是人幹的啊!”

“盜墳掘墓本就是重罪!你們官府……不能不管!”

“對!不能不管……放我們進去!我們要報官!”

見幾個村民紅了眼,魯班頭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可他兀自強撐,對著衝在前麵的人大聲叱道:“休要喧嘩!當順天府是什麽地方?啊?先都散了吧!要想報案……等過幾天再來!現在府尹、經曆……都不在衙門裏!”

“魯班頭!”見眼下這情景,馮慎也不再躲下去了,他朝著魯班頭招了招手,喊道,“馮某人在此!”

“你……”看是馮慎過來,魯班頭腮上的肉明顯**了兩下,“馮……經曆,府尹大人不是準你告假治喪去了?何故又折回來?”

“出了些差池,”馮慎淡然一笑,指著跟在身後的譚泓和駝老漢道,“得回衙門裏,辦些要事……”

還沒等馮慎把話說完,眼前頓時圍了一群人。原來,那幾個報案的村民見馮慎像是個管事的,都湧上來,“呼啦”一聲齊齊跪倒:“這位官爺……你可得替我們做主啊……”

“都起來!鄉親們都起來吧!”馮慎與查仵作一看,趕緊一個個去攙,“有苦有冤,一會兒進了衙門裏再詳訴曲直!”

“馮經曆!”魯班頭冷臉道,“大人連日公事勞累,這等丟屍小事兒……不若遲些再說……”

“小事兒?”馮慎直起腰,轉向魯班頭道,“按我《大清律例》:凡發掘墳塚見棺槨者,杖一百,流三千裏;開棺見屍者,絞監候!若有殘毀棄屍,行甚者當斬!如此發塚重罪,焉是小事?!”

“你……”魯班頭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可當著眾人的麵,他又不好發作出來。最後狠狠瞪了馮慎一眼,掉頭便走。

“馮少爺……”查仵作湊在一旁,低聲耳語道,“這姓魯的……怎麽越瞅越不對勁啊?”

“先不說這個!”馮慎衝查仵作擺了擺手,轉身朝周圍村民道,“諸位鄉親,你們來順天府報案,可曾備得訟狀?”

一聽這話,幾個村民皆大眼瞪了小眼:“我們都是土裏刨食兒的莊戶人……沒念過私塾……識不得字……”

馮慎“哦”了一聲,道:“如此倒有些棘手……這樣吧,你們把事先說一遍,由馮某代筆,寫上一紙訟狀吧!”

“有勞官爺!有勞官爺!”眾村民聽後,無不歡喜。

“查爺,”馮慎對查仵作道,“勞您駕,去備些桌凳、筆墨來。他們人多,若一個個問,怕大人問不過來。我先引他們去二門,等寫好訟狀,再呈報大人過審。”

“成!我去安排。”查仵作點點頭,又一指跟來的譚泓和駝老漢,“那他們?”

“先將他二人帶至簽押房稍憩,”馮慎道,“待大人升堂時,再一並訟案。”

言訖,馮慎和查仵作各司其職,皆引著人進了衙門。到了二門裏,早有衙役搬來桌凳,馮慎在桌前坐了,執筆開問。

由於那夥村民來得太多,馮慎便挑了個能說會道的詳訴實情。那人說,馮慎記,沒一會兒,便知曉了那事情的大概。

原來這夥人都是打城郊孟家村來的。嚴冬時,村裏需貯煤備炭。於是便湊了錢,挑了三個村漢去東便門外關廂買煤。三個村漢趕了一駕騾車,在煤鋪裏裝好車後,便拉著煤往回趕。可沒承想過坡時,騾子被隻野兔子驚了蹄,連人帶車的,全跌到坡旁深溝裏。騾車一翻,三個村漢都被砸在煤堆中,等村裏人尋來時,身上早已涼透了。沒奈何,村裏人隻得先將屍首運回村,停了幾日後,又好生埋葬不提。

可昨晚後半夜,村裏的狗都一個勁兒地狂吠,像是有外人闖進了村。然村民們都戀著熱炕暖被窩,也沒人願意出來瞧。直到天明,有人發覺異樣,趕到村尾的墳圈上一看,才知道有墳被盜。一察之下,被盜之墓竟有三個,正是那新殯的三個村漢。零星隨葬都沒少,隻是屍首不翼而飛。村裏人四處都尋不到,隻得帶著亡人家眷,趕至順天府報案……

等到孟三說完,訟狀也寫得差不多了。望著分條理出的訟紙,馮慎不由得暗自忖度。短短一夜之內,會館義塚與孟家村,皆出了離奇的丟屍案。若不早點偵破,定要弄得人心惶惶。

想到這兒,馮慎站起身來,對村民說道:“鄉親們,事情梗概,馮某已然知曉。爾等先候在這裏,少安毋躁,馮某自會將訟狀稟呈府尹大人。待大人升堂後,隨聽傳喚!”

“是是是。”眾村民忙點頭連連。

馮慎取了訟狀,便往簽押房,去喚查仵作等人。可剛轉過回廊,馮慎便覺如芒在背,似乎有雙詭目在身後盯著。

可當馮慎轉身去看時,卻發現背後空空如也。馮慎沒聲張,快走幾步,進了簽押房。

“馮少爺,”見馮慎進來,查仵作問道,“狀子寫得了?”

“嗯,”馮慎點點頭,“大體上都知曉了。”

“那咱們這就去跟大人回一聲,好讓他老人家升堂斷案!”查仵作說著,便要帶譚泓跟駝老漢朝外頭走。

馮慎見查仵作火急火燎,忙一把拉住:“查爺,先不忙!”

“怎麽?”查仵作搔了搔頭,很是不解。

“這樣,”馮慎衝譚泓和駝老漢道,“勞二位先在這裏喝茶候著,我們去去便來。”

聽馮慎如是說,譚泓與駝老漢隻得答應。等安排好二人,馮慎便拉著查仵作,匆匆出了簽押房。

“查爺,”一出門,馮慎便問道,“大人現在何處?”

“想必在二堂批閱公文吧,”查仵作道,“估計還不知道這茬子丟屍案……”

“好!那咱們先去!”說罷,馮慎便朝著二堂的方向奔去。

來在後麵,正巧碰到府尹從二堂出來。府尹一見馮慎,不由得一怔:“賢侄何故在此?宅中白事都安排妥當了?”

“尚未辦妥,”馮慎搖頭道,“可卑職另有要事相稟!”

“哦?所為何事?”府尹剛問一句,突聽一陣嘈雜,“前麵似有人喧嘩?”

“是些來報案的村民。”查仵作趕緊回道。

“既是報案,”府尹皺眉道,“怎麽未曾聽得有人擊鼓?”

“大人,”馮慎道,“卑職所稟,正是此事。然在升堂受理前,卑職還有話,容奏當麵!”

“那好,”府尹見馮慎一臉正色,知其定有曲折,“咱們進屋再敘!”

來在二堂後,馮慎便將訟狀呈遞在府尹麵前。府尹速覽一遍後,不由得暗暗咂舌:“挖墳掘墓隻為盜屍……卻真是一樁怪事!”

“非是一樁,而是兩起,”查仵作插言道,“昨晚上,湖廣會館的義塚裏,也出了同樣的事。”

“什麽?”府尹大驚,“還不止一起?”

“正是。”馮慎點點頭,便將上午在義塚裏所見所聞向府尹道明。

經馮慎一通詳說,府尹又知那駝老漢夜半被襲、神秘少女喬裝尋人等事。當聽罷了原由後,府尹的眉頭早已擰成了疙瘩。

“這兩樁丟屍案……絕不簡單,”府尹扶案而起,轉衝馮慎道,“賢侄,你是怎麽想的?不妨說來聽聽。”

“是,”馮慎領命道,“兩樁案子,皆發生在昨夜……雖不知那夥盜屍人的身份和企圖……但拋開那些細枝末節,可以得知,那夥人,卻是衝著新葬不久的屍身去的!”

“馮少爺,”查仵作道,“這麽說……您認為兩樁案子,是同一夥人做的?”

“應該如此,”馮慎點頭道,“方才錄訟狀時,我已從村民那裏得知,那三個破掉的墓穴,與義塚裏的毀損狀況相差無多,極可能是奔著同一個目的。當然,至於他們是分工而為,還是輪流找墓,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那他們盜屍為何?”查仵作試探著說道,“難不成……是要練什麽邪毒的功夫?”

“查爺說笑了,”馮慎擺手道,“馮某竊以為,以屍體練功,本是無稽之談,那夥歹人盜屍,應另有他用……”

“唉,”查仵作歎口氣道,“不知歹人來曆,也不明他們的意圖……這兩樁丟屍案……不好破啊……”

“誠然如此,”府尹頓了一下,又轉向馮慎,“賢侄,那義塚裏少女喬裝一事,你又如何看?”

“正要提起此事,”馮慎道,“依卑職淺見,那少女疑似出身唐門,並且與那夥盜屍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若是能將他們全部尋到,之前在‘造畜’案中未緝到的‘引薦人’,說不定也會被牽出水麵!”

“有理!”府尹頷首道,“接著說下去。”

“是,”馮慎又道,“無論是‘引薦人’,還是那喬裝少女,種種跡象,都指向了蜀中唐門。可單憑著那點線索,我們也無法定論。所以當務之急,還是先緝到那夥盜屍惡徒。”

“話是不錯,”查仵作麵露難色,“可這無頭無尾的……去哪兒找那夥歹人的下落啊?”

“隻能多加派些人手,加緊排查了,”馮慎道,“那夥歹人連夜盜屍,定是行蹤急迫。說不定,還會去別的墳塚裏盜取新屍。不如這樣,咱們一方麵把住各大官道路口,留意那些可疑之人。另一方麵,在京郊墳塚處尋訪,查查還有沒有盜屍、丟屍的狀況。會館義塚和孟家村,也再去篩上一遍,找找看,有無漏掉的線索。動用合衙之力,先將那夥盜屍惡徒緝拿歸案!”

還沒等府尹開腔,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高喊:“我認為不妥!”

三人一看,原來是魯班頭闖了進來。見他不請自來,府尹不由得微微蹙眉:“魯班頭,你不去當差,來此做甚?”

“大人,”魯班頭一抱拳,“前麵有些村漢報案,我來通稟,恰巧聽到你們說話。”

“本府已然知曉,”府尹道,“正與馮經曆、查仵作商定尋凶之事,何故不妥?”

“自古審案,定要先升堂過府,”魯班頭又道:“等問清了前因後果,再按線察人。哪有連問都未問,就盲目追凶?”

“魯班頭!”馮慎上前一步,笑道,“這‘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不想你一直爽漢子,還如此墨守成規。案情我與查仵作早已訴於大人知道,為防止歹人匿遁,自然要先行追凶!”

“馮經曆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魯班頭冷哼一聲,“連日來,弟兄們東奔西跑,剛待歇口氣,卻又要被呼來喝去……”

“我說魯班頭,”查仵作聽不過耳,出言道,“這話我老查聽著怎麽不是味兒?馮少爺之前又是擒犯,又是輔審的,敢情他是在閑著?”

“不說這些!”馮慎將查仵作一攔,轉朝府尹道,“大人,事不宜遲,懇請速速定奪!”

“馮經曆,追查盜屍人事宜,便由你全權處治!”府尹抬眼一瞥,正色道,“魯班頭!”

“在。”見府尹傳喚,魯班頭隻得俯首聽命。

“你與三班衙役遵從馮經曆調遣,”府尹道,“任勞任怨,休得違拗!”

魯班頭狠狠瞪了馮慎一眼,答應道:“是……”

吩咐完畢後,幾人各司其職。馮慎留了皂班留守,而將壯、快兩班,兵分數路,遣去各處,摸排尋訪。

安排停當,府尹又升堂開審。由於也沒什麽線索頭緒,簡單錄了案後,便讓那夥村民和譚泓等人,回去聽信。

剛下得堂來,查仵作便鬧肚子疼。跑去溷廁出恭,足足折騰了一炷香的工夫。

有言道:好漢禁不得三泡稀。當查仵作回來時,臉色已是蠟黃。

“查爺,您沒事吧?”馮慎見查仵作這模樣,不禁打趣道,“若再不出來,我還真有心去撈您了。”

“馮少爺,”查仵作苦著個臉道,“您就別寒磣我了……這一番,好懸沒把腿腳給蹲麻了……”

“估約是灌了涼風,傷了脾胃,”馮慎道,“走,先去簽押房喝上杯熱茶。”

“行,”查仵作點了點頭,“馮少爺……您勞駕多扶著點我……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馮慎笑笑,上前攙住查仵作,來在了簽押房。

幾口熱茶下肚,查仵作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馮慎提壺給他續了水後,又在查仵作肩頭拍掃了一下。

“怎麽?”查仵作問道,“落了灰了?”

“灰倒不多,隻是粘了幾根灰不溜秋的禽羽。”馮慎抬手一指。

“禽羽?”查仵作一怔,忙低頭看去,“哦……八成是鴿子毛。我出恭那會兒,也不知哪兒飛來隻鴿子,在我邊上撲扇了幾下又飛走了……唉……都賴這肚子不爭氣……若要平時,我定能將它捉了,烤上頓鴿子肉吃!”

“喲?查爺您還有這能耐?”馮慎奇道,“等這案子結了,我拎兩隻您給烤烤?不瞞您講,我還真好這口兒……”

“您馮少爺都開口了,我還能不答應嗎?”查仵作苦笑道,“不過……咱現在先別提吃……從早到這鍾點兒,就沒正經吃點東西……肚子一鬧騰、茶一喝……就越弄越饑了……”

“那行!說點正事吧!”馮慎飲了一口茶,將聲音壓低,“對了查爺,關於魯班頭這人……您知道多少?”

“魯班頭?”查仵作揉著肚子,小心問道,“馮少爺……您的意思是?”

“得!”馮慎索性說道,“反正隻當著您的麵……那我也不避諱什麽了。查爺……您就不覺得魯班頭很可疑?”

查仵作先朝外打量一眼,確定周圍無人,這才重重地點了點頭:“早就覺得他不對勁!不單是今天,之前種種行為,也總讓人琢磨不透!”

“是啊,”馮慎歎口氣,“這魯班頭的確有古怪。之前,我以為因我舉薦謀職,所以他有成見……可之後的幾件案子中,我感覺並不單單如此!別的不談,就說他今天壓案不報之事,就很值得懷疑!”

“是這話!”查仵作皺眉道,“之前咱們審‘造畜’時,他還差點將人犯當堂打死……現在要查盜屍案,他又推三阻四……恐怕他真是有點兒貓膩!可說歸說,咱又沒拿到他把柄……懷疑也沒用啊。”

“也隻能先提防著點了,”馮慎點點頭,“查爺,您跟他認識的早,這人究竟是什麽來曆?”

“我其實跟他也不怎麽熟,”查仵作思索了一會兒,才道,“我進順天府時,他就在這裏當差了。好像是武舉出身,倒是有兩膀子力氣。也不知什麽緣故,至今還打著光棍……有時候,也神神秘秘的,好幾天見不到人……我跟他也不怎麽往來,知道的大概就這些了……”

馮慎“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查仵作又喝了幾口茶,說道:“對了馮少爺,反正也派人去查了,要不你先行回宅,安頓下田老爺子的白事?萬一再忙活起來,別給耽誤了……”

馮慎剛要開口,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吵嚷。二人相對一視,忙出了簽押房,看到底出了什麽事。

剛出門,便看到魯班頭帶著幾名衙役朝著簽押房走來。

魯班頭麵沉似水,一臉怒氣。一麵走,嘴裏還一麵發著牢騷:

“老子說什麽來著?沒頭沒尾的怎麽找?在外頭竄了半天,除了一身臭汗,屁也沒找到一個!”

馮慎見狀,忙堆了笑:“魯班頭辛苦。”

魯班頭“哼”了一聲,連話也沒搭,繞過馮慎與查仵作,就徑直進了簽押房。

“嘿?”查仵作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我說魯班頭,尋凶查盜不是您分內事嗎?您甩臉子,這是給誰看呢?”

魯班頭拎起桌上茶壺,衝著壺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一抹嘴道:“愛誰誰!”

查仵作剛要再說,馮慎趕緊攔下:“查爺,先靜待消息吧!”

於是,幾人都不再作聲,在簽押房裏等了起來。

沒一會兒,派出去的衙役便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可除去到孟家村和義塚采證的人,其他幾隊皆沒查到有用的消息。

眼見著金烏西沉,最後幾名衙役竟帶著一個後生趕了回來。

眾人皆以為尋到了線索,都齊刷刷地圍上前去。

“他是什麽人?”查仵作看著那後生,不解地問道。

“陳家灣的,”打頭那衙役道,“我們查到那邊時……正好聽他在說什麽‘走屍’,就讓我們給帶回來了。”

馮慎朝那後生打量一眼,見他衣衫樸舊,神情木訥。

“我……我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對著這場麵,後生像是有些緊張。

“小兄弟莫慌,”馮慎好言道,“我們隻是想問問……你說的‘走屍’,究竟是怎麽回事?”

“可唬人了!”那後生眼裏劃過一絲恐懼,“傍天明時……我去岔道上拾糞……就遠遠看到有一行人在走……當時我以為是趕早路的人,可後來覺著,那幾個人走道的樣不對勁……就偷偷靠前看……”

“然後呢?”馮慎追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死人!”後生嗓聲裏都打著戰,“那走道的……像是些死人!”

聽到後生的話,周圍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寒氣。

“小兄弟!”馮慎一把按住了後生的肩頭,“你所言當真?”

“我不騙你呀”,那後生還有些驚魂未定,“那些人臉色死灰……有幾個連腮幫子都爛透了,對了,他們頭頂上貼著黃紙符……走起來,還是一跳一跳的!”

“一共是幾個人?”馮慎追問道,“你還記得清嗎?”

“七、八個……還是五、六個?”後生抱著腦袋想了半天,這才苦著臉道,“我當時嚇得腿軟……根本記不得了……反正是不老少。”

“那好,”馮慎又問道,“方才你說,那些人額上皆貼有黃符?那符是什麽樣?”

“隔得遠,也瞧不真切,”後生想了想,道,“我們村去年求雨,請了個道士……那符,和道士用的‘鬼畫符’差不離……”

話音剛落,查仵作又問那後生道:“你所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排成了一溜?”

“對啊!”那後生連連點頭,“還真是排成一溜的。這位官老爺……你也見著了?”

“我當時又不在那兒,哪裏會見著,”查仵作說完,便不再理那後生,轉朝馮慎道,“馮少爺,這事聽著像是……”

“趕屍!”馮慎一語道破,“像極了那巫楚苗蠱中的馭咒驅屍!”

提起這“趕屍”來,眾人都略有耳聞。這種驅屍而行的法術,是打湘西那邊傳出來的。早些時候,舟車不便。若遇到那險山惡水,更是寸步難行。一旦有外鄉人客死在深山裏,屍身便極難運出。

那些客死之人,多半是些行腳商。原打算擔了布鹽醬醋等時需,來跟山民淘換些山貨,卻不想因山路崎嶇,失足跌進崖下殞命。當地的山民不忍其暴屍荒野,便修了義莊,專停那些客死的行腳商。

老話講究個“葉落歸根”,那些死者家眷有心要將親人屍骨運回原籍安葬,可奈得那深山中隻能徒步跋涉,進不得馬,拉不得車,猿猱愁度,飛鳥繞環。

這時,便有那“趕屍匠”上門受托,將那些客死之人從義莊中趕出來,以秘法驅動著屍首,爬山涉水,帶回原籍。

“趕屍匠”,那是外人的叫法。為避忌諱,他們自稱“走腳仙”。這種人一般膽大貌醜,身懷異術。要走腳時,便紮一根黑腰帶,蹬一雙舊草鞋。若趕多具屍身,走腳仙一般是兩兩為伍,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將屍首夾在中間。前頭的領屍,手搖攝魂鈴。而後頭的扶屍,肩扛鎮屍幡。

那些個屍首都罩上寬袍大袖,一個搭著一個,以“辰州符”貼額蓋麵。隻要領屍的一搖鈴,屍首便似活了一般,一蹦一跳的跟著前行。

為避開活氣,走腳仙一般在夜裏或是晚上趕屍。若路過那人口稠密的鎮甸,走腳仙會急鳴陰鑼,大喊“陰人過路,陽人回避”,提前知會。隻要聽到陰鑼響,百姓便紛紛關門閉戶,唯恐衝撞了亡靈,惹上晦氣。除了能驅屍自行,走腳仙還有秘術,能讓屍身不臭不腐。

後來,不少湘楚籍的大臣入京為宦,待到壽終薨歿時,便要扶柩還鄉。可若是天氣炎熱,還沒等到家,棺材裏的屍首往往早漚爛了。沒辦法,隻能從老家請來走腳仙,驅屍還鄉。

這麽一來,“走腳仙”“趕屍匠”的名頭,便在朝野裏傳開。人們雖然好奇,可無奈那趕屍行當實在詭邪得緊,所以百姓們隻是談論猜測,卻無人敢一窺究竟。

所以那後生說罷當時的情形,眾人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湘西趕屍。

馮慎沉吟半晌,道:“恐怕這事……與那盜屍案子有所關聯……”

“沒有的事!”還沒等馮慎說完,魯班頭便大聲叫道,“一個是趕屍的,一個是盜屍的,能有什麽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