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破墓空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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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幹凶犯被殺的殺、砍的砍,屍首扔在街上也沒人去管。棄市三日後,早已被餓狗撕扯得七零八散。最後,還是順天府派人將那些破肺雜腸、殘骨碎肢,歸攏收置一番,裝在幾個大籮筐裏,抬到城外亂葬崗,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牛二、胡屠戶涉案其中,自是逃不得幹係。各領了板子後,不日便會由解差押著,發往寧古塔。

不止如此,府尹與馮慎等人商量後,還暗中遣了眼線,去那影林附近盯梢,看能否查出那引薦人的馬腳。

這一晃,又過了好幾天。

那田老漢的屍首已在馮家停過了“頭七”。這些日子衙門裏忙亂,馮慎顧不上宅裏。田老漢的那白事,一直是馮全在打點操辦。

由於少爺交代,馮全格外上心,不但挑置了上等的壽材、壽料,還專程從廣濟寺請來幾個和尚沙彌懺經渡亡,唱足了三天的水陸道場。

馮全感念田老漢救了馮慎,雖沒穿孝,腰間卻係了粗麻繩。雙杏和夏竹也都用白綢布釘了鞋頭,不敢施粉,隻做些素樸的妝扮。香瓜披麻戴孝,守在田老漢的柩前燃紙燒香。她不懂那些個規矩,哭累了,就往蒲團上一坐。等得歇夠了,爬起來再哭上一陣。

門外頭一對大紅燈籠,皆拿白紙糊了,下首兩個石鼓門墩上,也都係了黑紗。整座馮宅上下,一片哀挽肅殺。

見馮家這般,平日裏有走動的街坊們也不知出了什麽事。馮慎高堂早就辭世,無緣無故,治的什麽喪?況且,這幾天隻瞧著馮慎和馮全忙進忙出,喪帖卻沒接著一個。

既沒報喪,四鄰們也摸不著頭緒,不好登門吊唁,都胡亂揣測。曾三爺得著信兒,忙趕到馮家一問,這才弄清了裏麵的道道。

見到靈前跪著的香瓜,曾三爺不由得多瞧了幾眼。俗話說得好,“女要俏,一身孝”。那香瓜本身就生得俊眉秀目,被那白孝一襯,越發的耐看。並且,哭祭了幾日,香瓜也有些疲了。不知她脾性的人乍一見,還真以為是個梨花帶雨、弱柳扶風的嬌羸丫頭。

待了一會兒,曾三爺便要走。可既然來了,也不好甩袖而去。曾三爺在懷裏掏了掏,摸出枚銀錁子,遞在馮全手裏,僅當是隨悼的奠儀。

曾三爺嘴碎,出了馮門後,就口無遮攔地瞎嚷嚷。沒半日,風言風語就傳開了。說是馮慎收了個賣身葬爺的俏丫頭,備著日後當正房。

消息傳到馮慎耳朵裏,他也隻得無奈一笑。連日的操勞奔波,哪還有力氣去理會這等碎語閑言?

擱棺的日子不短了,也該找個吉穴,打墓下葬。可田老漢是橫死,又不是馮家人,自然不好殯在馮家祖墳內。

馮全知道這個理兒,便在近郊打探,想尋上處合適的“陰宅”安葬田老漢。

幾番打聽後,還真就被馮全找著一處地方。那地方是湖廣會館圈下的墓田,專門殮埋些客死他鄉的異地人。

那時候,兩湖人氏在京的不少。許多經商作賈、候補等缺的兩湖人,為求個落腳處,便湊資蓋了這麽個同鄉寄寓、聚會的“湖廣會館”。時日一久,難免會有人病喪老死。由於舟車不便,返籍甚遠,許多死者都會被就近安葬。後來,會館裏索性又湊了錢,在京郊外買了塊空地,做為義塚。若不是兩湖人,也想葬進義塚裏,家屬隻要花上些銀子,跟會館知事的說一聲,照樣也會通融。

那義塚臨灣傍丘,也算得上處藏風納氣的宜葬地,馮全看了挺滿意。但選位定穴不是小事,馮全不敢自己拍板,便想著回去稟一聲,讓馮慎親自過來看看。

等得馮慎回宅後,馮全把這事跟他一說。馮慎暗想:那田老漢的靈柩在宅中停的時日不短了,是應該早點兒打墓,好讓他入土為安。眼下衙門裏暫無要事,不如趁著這幾天工夫,先行將田老漢殯了。於是,馮慎衝馮全點了點頭,示意記下了。

轉過天來,馮慎先去順天府,找府尹告了假。府尹念馮慎勞苦功高,不但當即予準,而且又多延了幾日,讓馮慎靜養休憩。

恐馮慎太過操勞,府尹著查仵作去馮宅幫襯,又從衙門裏挑幾名健碩皂隸,供馮慎差遣。

馮慎謝過了府尹,便同著一幹人等返回家中。來在了馮宅,查仵作衝著田老漢的靈柩上香揖拜,而後又好言慰藉了香瓜幾句。

“馮經曆,”那幾個跟來的皂隸問道,“需要弟兄們出力的地方,您隻管言語!”

“暫不勞煩各位弟兄,”馮慎對那幾個皂隸道,“按馮某的意思,這場白事,不宜太過張揚。隻要壽材、壽料得講究些,其他諸俗皆從簡便。沒請白事知賓,也沒喚陰陽先生。等定好了陰宅墓位後,還望各位弟兄不避忌諱,打墓抬棺……”

“瞧您這話說的!哪有什麽避諱不避諱?”皂隸中一個年長的說道,“馮經曆,別看您來順天府不久,可您這為人、您這身本事,合衙哪個不是欽佩得緊?不用說這是府尹大人的吩咐,就單衝著您的麵兒上,咱弟兄幾個都是義不容辭!”

“承蒙諸位高看,不勝惶恐,”馮慎衝幾個皂隸一拱手,“幾位先在舍下歇著,馮某與查爺去看了那墓址便來。”

幾個皂隸答應一聲,便由馮全引著,先去廳裏候著。

安排了茶點後,馮全退了出來,來至馮慎身邊,道:“少爺,湖廣會館那邊的人約好了,您看咱現在過去?”

馮慎點了點頭,朝查仵作道:“查爺,您陪著走一趟吧?”

“這是自然,”查仵作道,“田老爺子的事,應當效力。”

說完,三人也沒再多話,抬腳便出了馮家大院,朝著湖廣會館買下的那片墓田趕去。

那片墓田在城郊,離著著實費腳程。三人沿途也不多話,隻顧著緊趕慢趕,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這才到了地方。

來在墓田邊,馮慎放眼打量。那片墓園外,載著一圈青鬆勁柏,雖是寒冬臘月,那些個鬆柏卻是常青依舊,顯得肅穆莊嚴。旁邊是個水灣,水灣裏結滿了冰茬子,被那日頭一照,冰麵上反出耀眼的冷光,映得那墓田裏的數十個墳塋一片慘白。

正觀望著,打墓田邊的小木棚裏鑽出一個駝背老者。那老者眯縫著眼看了會兒,喉嚨裏發出幹澀的聲音:“你們……你們是何人?”

馮全見狀,趕緊快走兩步:“老人家,我們是過來看穴的。昨個兒我就來過,您不記得了?”

“哦……”駝背老者辨認了好久,終於把馮全給記了起來,“想起來了……嗐……這人要一上了年歲……記性就差,腦殼兒不好使……”

“您這忘性可真是夠大的,”馮全搖搖頭道,“這才隔了一日,就不認得人了?”

“老人家!”見馮全還在與那駝背老者說,馮慎忙插言道,“帶我們進去看看,要不要得?”

馮慎的後半句話,拿腔撇調,馮全和查仵作都有些愣了。可那駝背老者好像沒在意,連想也沒想,張嘴就道:“要得!要得!”

查仵作一怔,剛要說些什麽,卻被馮慎一把攔下。馮慎不動聲色,對那駝背老者道:“老人家,您不是兩湖人吧?”

“啊?”那駝背老者僅頓了下,便不慌不忙道,“老漢祖上原是衡陽,康熙年湖廣填川時,舉家就去了蜀地……到了我這輩,也都不會再說鄉音,而改成川調了。來在京城後,嘴粗舌頭笨,也學不太會那官話,偶爾會吐幾句川音……”

“既是在蜀地,緣何又到了京師,投在了湖廣會館?”馮慎追問道。

“是這樣,”駝背老者又道,“早年間,老漢是跑買賣的行腳商,將蜀錦川繡販了,來在京師,賣給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夫人、小姐。後來,途遭惡匪,連本帶利的被搶了去。老漢沒了盤纏,便返不了鄉。最後又氣又餓的,暈倒在湖廣會館門口。那會館裏的人看老漢可憐,便施手搭救。見老漢實在無處可去,就將我派在這裏守墓園,好歹也算是個糊口的營生……”

“不容易!”馮慎頷首,而後話鋒一轉,“老人家,我等隻顧著趕路,喉中有些燥了,能否進您的棚屋,討上碗熱水喝?”

說著,也沒等那駝背老者答話,便要徑直闖入。

那駝背老者一見,趕緊攔在他身前:“屋簡棚陋,不曾備著熱水!”

“涼水也喝得,”馮慎道,“能解渴就好。”

駝背老者竟有些急了,將身子又朝前湊了湊:“涼水也沒有!”

馮慎站住腳,提鼻子稍稍嗅了下,便笑道:“既然老人家不允,就不自討沒趣了……這樣吧……我們先去看了穴,等定下來就早點折返……”

“如此甚好,”駝背老者鬆了口氣,“那都隨老漢來吧!”

說完,駝背老者一招手,示意馮慎他們跟著去墓田。

馮慎點點頭,便跟在了他身後。馮全與查仵作見了,也忙追在後麵。

打方才,馮全與查仵作就麵麵相覷。他倆實在沒明白,馮慎這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為何要跟一個守墓的老頭盤道這麽些個工夫?

正納悶兒著,前麵的馮慎卻回過頭來,悄悄伸出手來掩在身後,衝馮全與查仵作擺了個後退的手勢。

兩人心裏更迷惑了,馮全剛要開口問,就看馮慎狠狠地瞪了一眼。馮全一個激靈,趕緊將快脫嘴的話又生生咽了下去。

查仵作與馮慎共事多次,知他此舉定有深意。於是,查仵作也不敢多話,隻是暗下裏拉住馮全,慢慢地停住了腳。

馮慎見狀,衝他們點了點頭,繼續跟在那駝背老者後麵。

又走了一陣,見馮全與查仵作離得遠了,馮慎這才略微心安。馮慎沒耽擱,猛運一口氣,便揮臂朝著那前麵的駝背老者抓去。

馮慎出手速度極快,眼瞅著就要抓在駝背老者的羅鍋上。沒想到,那駝背老者身後像長了眼睛似的,在馮慎指尖觸到的一刹那,竟將身子一直,縱向了一邊。

“果然有問題!”馮慎冷笑一聲,站在原地未動。

那駝背老者這會兒居然伸直了腰,身量陡然高起一截。他緩緩地轉過身來,衝馮慎道:“這位處心積慮的小哥,你可不似一般人哪!”

“嗬嗬,”馮慎笑了兩下,道,“你這個遍身胭脂水粉的‘老人家’,也定非常人!”

“咯咯咯……”那駝背老者口中吐出一個東西後,嗓音突然變得柔細起來,“好眼力呀!人家這般巧扮,都被你識破了。”

聽得這守墓老頭的喉嚨中傳出了少女的盈笑,遠處的查仵作與馮全,齊齊的傻了眼。

那“老者”也不理會眾人,一麵咯咯笑著,一麵抬手在腦後撩動。

馮慎一驚,以為有異狀發生,忙急站了丁字步,準備隨時出擊。

可沒想到,那“老者”依舊呆在原地,未曾暴起靠前。隻見那“老者”指尖一施力,便從腦後“風池穴”上拔出一根纖細的銀針。而後手不停歇,分別又從麵部陽白、顴髎、下關、頰車等穴位上,取出了大小銀針數根。

隨著銀針逐根拔出,那“老者”的臉麵上就像被撐開了一樣,那些堆壘的枯皮皺紋,竟全然抹平,漸漸變成了一張姣好的容貌。這哪裏還是什麽駝背老者?分明就是個楚腰蠐領的少女!

那少女輕揉了幾下臉頰,又將頭頂剪絨小帽摘去,露出了一左一右兩個抓髻。

“易容術!”查仵作不由得失聲叫道。

“咯咯咯,”那少女抬手擦去了臉上偽飾的稀泥,莞爾道,“你們倒挺識貨嘛。”

望著眼前這螓首蛾眉的少女,馮慎暗下吃驚。他曉得穴理,知道那風池等穴,皆是穿經過脈的要穴,若以銀針灸刺,尋常拙醫不敢為之。稍稍誤了一點,便可能麵癱椎殘,甚至有性命之虞。更何況,那少女的銀針是全然沒入穴內,就算讓馮慎來認,都未必有這十成十的把握。

方才那少女嘴中吐物,現已滾落在一邊的地上。馮慎抬眼一瞥,便認出了那是顆結於漆樹上蟲癭。這蟲癭味酸性澀,也不知被她拿什麽藥泡過,隻要含在嘴中,便能發出像老人一般的沙啞嗓音。

並且,這少女用的易容術,不比之前那青魅用的“蒙臉法”。它不需鞣製人皮麵具,隻要用銀針刺激麵部幾個關鍵穴位,臉上的肌肉便會瞬間團皺擠緊,成為那溝壑縱橫的老者模樣。

這等易容之術,要精出那“剝皮蒙臉”數倍。想不到這麽一個才過及笄之年的少女,竟能使出這等高深手段。

“你是何人?”馮慎緊緊盯著那少女,絲毫不敢大意,“來這墓田裏易容改貌,又當為何?”

“要你管?”豈料,那少女竟朝馮慎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道,“本姑娘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哥,憑什麽來管我?”

“你……”被少女胡攪蠻纏的一通鬧,馮慎卻一時語塞。

“真沒意思!”那少女跺了下腳,有些耍性子,“人也沒找到,還讓你們給識破了……本姑娘不玩了!”

說著,那少女將身上罩的舊衣服一扒,透出裏麵穿的玄縐夾襖。她朝後躍了幾步,轉身要走。

“莫要逃!”馮慎哪裏肯讓?也顧不上什麽,飛身攔去。

“不許追我!”那少女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頭嬌嗔道。

馮慎自當是不聽,還是拚命上前。

那少女急了,兩臂在肋下一沉一拋,便有數道銀光朝著馮慎疾射而來。

縱是馮慎眼快,也沒看清她如何抬手擲物。隻看到銀光急閃,心知是暗器無疑,想也沒想,就要側身而避。

可馮慎一避之下,腳下卻被絆了下。他身子猛的朝前一挺,差點摔倒在地。馮慎趕緊提口氣,伸臂一撐,將那下跌的力道卸去。

等站穩了身子,那少女早已跑出數十米遠。馮慎回頭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那少女射出的一排暗器,竟在馮慎要跳躲之前,就全然地釘在了他的腳前,布成了足絆,弄得他險些跌倒。

“少爺!”馮全衝了上來,抱著馮慎上下打量,“您沒傷著哪裏吧?”

“沒事。”馮慎擺擺手,麵沉似水。

趁著這個工夫,少女已然遠遁,再想去追,怕是也沒可能了。沒想到那少女年紀輕輕,卻身懷這等武藝。不但精於暗器,身法也相當了得。

“這……這都怎麽了啊?”查仵作抹著冷汗,後怕道,“這怪事一樁接著一樁。一個糟老頭,登時變成個大姑娘……還又是個使暗器的……馮少爺……你說咱們上輩子……是不是跟那使暗器的結了什麽梁子啊?碰上個人,不是使鏢的,就是射毒針的……就連那香瓜姑娘,都是玩弩箭的……不過,今天這小丫頭的手段,當真淩厲……還好有你馮少爺在,若不然,我跟馮全,怕是都會被她射成篩子!”

“非也,”馮慎還是一臉嚴肅,“那少女……對我們並沒有惡意,她擲暗器的目的,隻是為了阻攔我去追她……若她真起了殺心,恐怕現在的馮某……早已重傷不治了!”

“什麽?!”聽得這句,查仵作和馮全皆傻了眼,“連……連您……都不是那個小丫頭片子的對手?”

“是的,”馮慎苦笑一聲,從地上斜釘著的那排暗器裏拔出一支來,“沒等我閃身躲避時,這些暗器已釘在我的腳下。說實在的……我都未曾看清楚……她是幾時出手的!”

查仵作和馮全心裏皆“咯噔”一下,對方才之事,心有餘悸。

馮慎不再言語,隻是低頭打量手中的那枚暗器。那暗器有個筷子粗細、十寸長短,中間是個圓環,兩頭尖扁,呈六棱形狀。

看著看著,馮慎總感覺有些不對勁。按說,這鏢、針之類的暗器,皆是細短輕便,還真未聽聞有這種長大的樣式。馮慎用手掂了掂,發覺掌中暗器,分量也不算輕。

“這究竟是何物?”馮慎緊皺著眉頭,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按進了中間的圓環裏,“瞧著倒有幾分眼熟……”

沒想到一按之下,那圓環直接套在了馮慎手指上,整支暗器因突來的墜力而“唰”地轉了半圈。

瞬間,馮慎認出了手中的東西。這……這哪裏是什麽暗器?分明就是那近身短打的穿挑利器——分水峨眉刺!

這峨眉刺,相傳是古時水戰中的格殺兵械。因其銳細鋒利,可於水下暗殺或是鑿船,故稱“分水峨眉刺”。峨眉刺,一般是配對使。中間的圓環,實則是枚指套。若要用時,左右各執一支,將指套套入雙手的中指。

指尖一撥,手腕疾抖,那峨眉刺便可貼掌飛轉。或守或攻,皆遂人願。若要守,隻要將峨眉刺掄圓了朝前一擋,便可攔下逼來的攻擊,使之水潑不進;若要攻,隻需將中指屈握,以刺、挑、鉸、扣等招數,配合著步、勢、身三法,來重創敵手。

使峨眉刺之人,踏的是“井字八角步”,每角八式,共八八六十四式。它融刀貼、棍挪、劍劈三器,起手六合,藏蓄八荒。

這閨婦習武,比不得那身強力碩的健漢。她們使不動那錘斧等沉重兵刃,往往會挑一些輕便趁手的短械。這峨眉刺,便是她們上佳之選。

所以,那少女用峨眉刺並不足奇。可奇就奇在,她居然隨身攜了那麽多支!

馮慎拿眼在地上一掃,連同手裏的,一共是八支峨眉刺。並且,還被那少女當成是暗器使用!

越想,馮慎就越是後怕。要知道,這十寸來長的峨眉刺,不似鏢類等暗器。它不但分量沉,而且極難控製。幾乎是電光火石間,那少女便八刺齊發,出手之快、擊擲之準,簡直是神鬼莫及!

按說這般精深的手段,與那小小的年紀,應是絕不相符。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不由得馮慎存疑。

想來想去,也僅有一個可能。除非那少女……師出唐門!

心下雖然懷疑,可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少女就是唐門中人。這八支分水峨眉刺,通體溜光,並無什麽佐記。僅憑這個,無法推斷出什麽。

可不管那少女身份如何,她來這墓田裏,定有企圖。記得臨走時,她曾說過要找人之類的話。這裏麵的暗線,怕是得千絲萬縷。

“少爺!”正想著,馮全在一旁指著墓園前那個小棚屋道,“那裏麵有動靜!”

馮慎神情一凜,抬腳便朝那棚屋衝去,查仵作和馮全也緊跟其後。

推開棚屋的門後,一名須發皆白的老漢正趴在地上。那老者背上隆起,毛發稀疏的腦後,高腫著一個瘀青的大包。身上被五花大綁不說,嘴裏還塞了塊破布。見來了人,拚命的掙紮著,口中嗚嗚直叫。

不用說,這才是那真正的守墓人。三人趕緊動手,將駝背老漢身上的繩索悉數解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駝背老漢的罩衣被那少女扒穿了,凍得瑟瑟發抖。馮慎見狀,忙讓馮全去外邊,將他的罩衣取來。

沒過一會兒,馮全就拾著那身舊衣裳回來,駝背老漢趕緊一披,又摸出火鐮、煙鍋子,哆哆嗦嗦的點燃。幾口辛辣的旱煙下肚,這才多少有了點熱乎氣兒。駝背老漢咳嗽了幾聲,問起三人來曆。

馮慎忙稟明身份,又問起那駝背老漢,如何落得這般光景。

“嗐,”駝背老漢苦著臉,“也不知老頭子我造了什麽孽……眼看著到黃土埋到脖子的年紀了……卻被人又打又捆的……遭了一宿的活罪……”

“一宿?”馮慎愣了一下,與查仵作對視一眼。

“可說是呢!”駝背老漢摸了摸腦後的包,疼得直齜牙。他又咂了口旱煙,這才向馮慎他們道出經過。

昨夜,風刮得緊。這棚屋裏倒處透風撒氣的,駝背老漢便有些耐不住寒。坐了一會兒,就提早鋪開被褥,上了土炕。

剛要睡著,便聽到棚屋外傳來一聲鐵器交撞的音。開始,駝背老漢還以為外頭風大,自個兒聽岔了。可緊接著,又聽見幾聲低低的喝罵。

越聽,駝老漢便越覺得不對勁。那沉重的腳步聲淩亂紛雜,顯然不是來了一兩個人。究竟是什麽人,會在這寒天冷地的夜裏,來這片墓田呢?

若說是刨墳取寶的盜墓賊吧,也有些不太可能。駝老漢守的這片墓田,葬得多半不是什麽有錢的主兒。若真是資財殷實之家,也不會把死者往義塚裏埋。說是守墓,其實也就是給那些荒墳除把草、添把土。既是些貧墳苦丘,棺材裏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奇珍異寶。墓主下葬時,最多在嘴裏含上枚“壓口錢”、手裏握上對核桃。所以極少有盜墓賊會惦記這片地方。

不過,這話也不能說死了。這無論是窮是富,對身後事都極看重的。就算沒有珍寶陪葬,也會在死屍身上套幾層好料的殮服。

有些實在活不下去的貧苦人,便會趁著夜黑風高,從死人身上扒下些沒爛透的殮服。漿淨消味後,拿到估衣鋪去碰運氣。若是估衣鋪的朝奉打了眼,誤將這殮服認作是不穿的舊衣,便也能混上幾枚大子兒,吃上頓飽飯渡饑。

於是,駝老漢躺不住了。趕緊披衣趿鞋,提著馬燈就衝出棚屋。

誰想到才一露頭,連外頭什麽人都沒瞧見,駝老漢便覺腦後一陣劇痛,被人給敲了悶棍。

這一棍下手不輕,駝老漢頭直挺挺的趴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一宿,這才在傍天明的時候被凍醒。身上又酸又冷,駝老漢緩了好一陣子,才能從地上爬起。

他怕那些歹人還在外邊,也不敢露頭,隻是回到土炕上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團。

又過了好一陣,聽得外頭確無異樣響動,駝老漢這才戰戰兢兢的探頭去外麵打量。

可沒想到剛推開門,眼前又是一花。一個身影飛快的撲來,在他脖子上使勁的摁了一下。駝老漢隻覺頸間一麻,雙膝軟塌塌地垂了下去。

這會兒,駝老漢看清了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小丫頭。

那小丫頭不由分說,一腳便踏在駝老漢身上,嬌聲喝問,昨夜是否有人來過。駝老漢知這小丫頭不好惹,便趕緊點點頭。聽得確有人來,那小丫頭大喜,繼續追問來人長相、下落。

駝老漢正要如實相告時,那小丫頭卻突然臉色一變,衝著駝老漢一擺手,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緊接著,那小丫頭猛的沉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地上去聽。

隻聽了一會兒,那小丫頭便幾下扯掉駝老漢身上罩衣,披在自己身上。駝老漢雖不知她為何故,可也隻能老老實實的受她擺布。

小丫頭穿扮好後,又找來條繩子,迅速將駝老漢捆了個結實。怕他掙紮叫喚,小丫頭尋塊破布,塞進駝老漢嘴中。背對著駝老漢鼓搗了一陣,這才推門出去……

之後的事情,馮慎等人已然知曉。那個不明來曆的小丫頭,正是以銀針刺穴的手段,將自己生生改成了一副蒼老的模樣。雖然那模樣,與駝老漢的麵相有很大差異,可來的三人中,僅有馮全匆匆見過駝老漢一麵。隻要效仿出駝老漢的羅鍋樣子,就算是馮全,也未曾察覺出那“駝老漢”為假扮。

看來,那小丫頭的確是為了尋人。而她所尋的,應該就是昨夜闖入墓田、打暈駝老漢的那夥人。

“這事是越來越蹊蹺了,”查仵作抱著兩臂,眉頭緊擰,“這塊墓田裏,難道還藏著什麽寶貝不成?”

“去看看便知!”馮慎一轉身,又衝著那駝老漢問道,“老人家,您若是走得動,還請勞煩給我等引個路。”

“成,”駝老漢活動了下腿腳,“這會兒緩過來了……老漢也惦記著墓田是否有損……走吧……”

見駝老漢腳下還有些踉蹌,馮慎忙讓馮全將他扶著,慢慢出了棚屋。

在駝老漢的引領下,馮慎等人一麵踢撥著腳下枯幹的野草,一麵順著墳圈間腳踩出來的羊腸道,朝深處走去。

半人高的墳塋,一座緊挨著一座,將視野阻的很不開闊。由於這是義塚,自然也不分長幼貴賤。隻按著亡故的先後,由前至後,一排排的葬過去。

地上的枯草上有些淩亂,顯然留著被人踩踏過的痕跡。可由於地凍土硬,那些腳印並不十分明顯。淺淡的腳印有長有短,馮慎心裏估量了下,覺得至少應有三人。

沿著似有似無的足跡,幾人一直跟過去。走著走著,馮慎拿眼一瞥,發現在墳間的雜草上,還掛著不少祭撒用的紙錢。

馮慎不做聲色,取起一片紙錢來,用手指撚了幾下,又隨手揚了。

“老人家!”馮慎衝著在前麵引路的駝老漢叫道,“且住了腳!”

聽得馮慎叫喚,駝老漢忙回過頭來。就連查仵作和馮全也不知怎麽了,皆滿臉詫異地盯著馮慎看。

馮慎沒理會他們,隻是問駝老漢道:“最近十天內,是否有新亡之人葬進來?”

“倒還真有一個,”駝老漢略一思索,便道,“聽說是肺癆久患,咳血而死……大前天殯進來的……哎?這小哥,你又如何知道?”

“這便是了!”馮慎點頭道,“眼下不是祭拜日子,而這散在地下的紙錢又很新,分明就是剛打了墓、動了土,撒了些饗鬼冥鈔的跡象。好了,再去前頭看看吧!”

幾人便不再搭話,又朝前趕去。走在裏麵,才覺這片墓田著實不小。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駝老漢才指著不遠處道:“到頭了……”

馮慎兩眼一眯,便察覺到了異樣。這裏的淺腳印更為淩亂、密集,顯然是昨夜那夥人盤桓所致。

不妙!馮慎心裏一個激靈,分開眾人,徑自快奔幾步。其他人也知有異,也忙加緊了腳步。

來至那最裏麵的墳頭前,幾人驚眉急皺,暗暗咂舌。原來,那處最新的墳頭上,赫然斜破著一個幾尺高的大洞,一口薄木棺材被刨了出來,蓋缺底空,毀的是破破爛爛,那些散掉的棺材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哎呀!”駝老漢一下子慌了,“這怎生是好啊……昨晚上那夥人……還真是盜墓賊啊?”

“怕沒那麽簡單!”馮慎咬著牙,在周圍仔細瞧了一陣後,這才伸手朝著那截破棺材裏一指。“那些盜墓賊,盜物不盜屍。即便是將屍首毀了,也總會剩點痕跡吧?可我方才在附近轉遍了,依舊未發現墓裏屍身被棄到何處!”

“連屍首也沒了?”駝老漢趕忙衝到棺前,連連頓腳,“哎喲……這幫天殺的絕戶賊啊……真是缺了大德了……連屍首也給盜了……這……這下老漢如何擔得起呀?”

“老人家莫要慌,”馮慎忙安慰道,“這墓主是何身份?”

“是個國子監裏的貢生……”駝老漢想了想,才抹了把眼角道,“聽說剛放了廣平府清河縣的縣學訓導,可還沒等吏照任書下來,人就歿了……唉……生時沒得誌……死後又不得安……這……這都是什麽世道啊……”

“這貢生的境遇……倒真是淒不忍言啊……”馮慎長息一聲,又問查仵作道,“查爺……您怎麽看?”

“我總覺得……不像是盜墓賊做的……”查仵作沉思良久,道,“盜墓賊一般都是趁著夜深人靜……才偷偷摸摸的找墳打洞……哪有先把守墓人一棒子打暈,再大搖大擺的挖墳掘墓的?”

“的確!”馮慎點頭道,“偷屍之人,必不是盜墓賊。方才我已驗看過那具空棺,發現墓主下葬時,還隨了一些陪葬。由於墓主是念書人,所隨之物大抵是些書函經卷、文房四寶。開始時,我以為是盜屍人看不上,而棄如敝帚。可後來,我發現那棺底之下,還壓有一塊澄泥硯!”

“澄泥硯?”查仵作一愣,“那可是好東西啊……隨便拿到哪家當鋪裏,都能兌好些銀子……”

“不錯!”馮慎繼續說道,“這澄泥硯質地細膩,嫩如嬰膚,貯水不涸,曆寒不冰。就算那夥人是不通文墨的莽夫,也會被這塊狀若美玉的澄泥硯所吸引,又怎會棄之不顧?因此,我才斷定,那夥人不圖找寶,隻為偷屍!”

“少爺,”馮全開口了,“屍身這玩意兒,別人都嫌晦氣,避著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去盜啊?難不成……那是夥跟查大爺一樣,也是混仵行的……想偷去驗屍?”

“又要渾說!”聽了馮全的話,查仵作氣得吹胡子瞪眼,“我們幹仵作的,最多驗些苦主凶屍,查情輔案。誰會吃飽了撐的,跑到墳裏挖屍盜骨?”

“對於盜屍人的意圖……我也是琢磨不透”,馮慎歎口氣,道,“沒想到這僻壤墳圈中……竟會出現這一連串的怪事……先是新屍被盜,又是那少女尋人……這事絕不簡單!老人家,我等是順天府公人,您先去湖廣會館,讓管事的帶幾個人過來,我們一同去順天府立案!”

“少爺,”馮全趕緊問道,“那……那田老爺子的陰宅選址……”

“先不看了!”馮慎擺手道,“眼下這墓田裏出了這檔事,再匆匆葬來,怕衝撞了田老英雄的英魂……這樣吧,馮全你回去安排下,在附近尋處上寺廟,將靈柩暫停。等這樁事了後,再給他老人家擇墓入葬!”